车子开过卢森即将被释放的那个门口,已经有不少记者在等待了。

如果人群密集,那么自己就要尽量找到高一点的楼层,这样的入射角度才能射中卢森的头顶。

真一将车停在某栋大楼的地下停车场,然后背着枪袋,站在那一片钢筋混泥土的摩天大楼下仰望。最后,他选中了斜对面的那一栋商务楼。

原因无他,高度合适,最重要的是这栋楼隶属于卢森财团,是一栋“不夜搂”。

他低下头,用帽檐遮住脸,尽量避开摄像头,来到顶楼的门前,将门推开的瞬间,一阵风迎面而来,宽广的天台就这样暴露在夜空之下,被纽约的灯火辉煌所环绕,就似一个世纪舞台,而演员只有他小早川真一而已。

真一将天台的门锁上,把枪袋打开,利落地将来复枪组装起来,调整位置。

入射角度很棒,从瞄准镜里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些探员从大门走出来准备回家的样子。

这个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谦和的电话。

“小早川,你在哪里?我刚才打电话去你家,伊娃说你出去了。”

真一一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扶着枪架,“我心里不好受,所以出来吹吹风。”

电话那端的谦和皱了皱眉,他还想说什么,因为这样的小早川让他感觉到陌生。冰冷而沉稳的语调,谦和有一种错觉,和他对话的不是真一而是昭信。

“有消息的话,就给我打电话吧。”真一将电话挂上。

谦和,希望你能尽快找到昭信,可是当时间只剩下半个小时的时候,我将会关机。因为我不能再因为任何理由而分心。

真一伸手,风从他的指缝中掠过。

风速也是个大问题啊,他抿了抿嘴。

在一片黑暗之中,阿曼达缓缓醒过神来。

“到底……怎么了……”

“应该是有人在我的车子里装了电极,一旦发动引擎就会放电。”昭信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听起来依旧是不紧不慢,沉着有力。

“……我们……被绑架了吗?”阿曼达站了起来,脑袋还有一点发昏,她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双手向前沿着铁皮一般的墙壁摸着,“为什么一点光线都没有?”

“我们应该是被埋在地下了。”

“埋在地下?”阿曼达摸索着回到昭信的身边,“你怎么知道我们被埋了?”

昭信敲了敲铁皮墙壁,声音听起来是实心的。

“这应该是一个小型的货车车库,你还没醒之前,我已经粗略估计了一下大小,这里面的空气,足够我们呼吸六到八个小时,只是不知道我们被封进来有多久了。”

“那试试看能不能打电话啊!”阿曼达摸索着,却发觉自己的手提包不见了。

“手机已经被绑匪拿走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谦和他们能不能找到我们啊!如果,如果绑匪提出要求而谦和也答应支付赎金,我们是不是就会没事了?”

“阿曼达,你越紧张,消耗的氧气就会越多,我们也会死的越快。”昭信的声音依旧沉稳,听不出任何感情。

“你就不害怕吗?我们可能会就这样死在这里,而且连尸体都没有人找得到!”阿曼达的声音发颤,已近崩溃的边沿。

“那么,如果我害怕这个货仓就会自己从地下上升到地面上?如果我害怕氧气就会自己涌进来?我害怕谦和还有麻生就能找到我了吗?”

“那我们该怎么办?”

“等待命运来临。”昭信的语调让阿曼达感觉到不可思议,她甚至可以从他的声音里感觉到淡淡的笑意。

她不知道,那是因为昭信想起了真一。

那一天他问真一,我们最后会有怎样的命运。

真一的回答很简单,到最后的最后我们自然就会知道。

趴在天台上的真一,眼睛一直盯着瞄准镜,他对风速的感觉也越来越敏锐,渐渐的,整个世界都从他的感觉中剥离出去,他变得更加耐心了起来。

如果是为了昭信,他相信自己无论是六个小时还是六十个小时,他都能在这里一动不动,静待他的目标出现。

时间渐渐流逝,被封闭在货仓中的阿曼达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幽声道,“为什么到了现在这样的时刻,你还是不愿意抱紧我?为什么我们之间总有界限?哪怕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最后一刻?”昭信缓缓站了起来,“为什么我觉得现在还没到最后一刻呢?”

“我的意思是难道你就没有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困难了吗?”

“但是在我们俩窒息而死之前,你的人难道不会来把我们放出去吗?”

黑暗之中,阿曼达睁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我不喜欢废话,阿曼达。”

原本因为缺氧而闷热的空气忽然间降至冰点一般,阿曼达不自觉地向后退去,直到自己的后背顶在了铁墙上。

“我知道你不喜欢废话,但是刚才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谁会来把我们放出去?”阿曼达的心脏瞬间跳的飞快,昭信知道了什么?

“你的手在颤抖。记得以前你说过,每当走秀之前,你都会紧张的手打抖,这一次你又是为什么而紧张呢?”黑暗中,看不见昭信的表情,阿曼达就觉得更加可怕。

“你怎么看的见我在打抖……昭信,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好时机。”她尽可能地调节呼吸,想要自己的声音平缓下来。

“卢森财团的公主殿下,你把我关进来不就是为了杀了我,好让你父亲卢森能够成功与红蝎帕比尔连成一线,这样不管出了什么事情,政府都暂时不会动他。而你选择和我一起关进来,也不过是为了摆脱自己的嫌疑罢了。”

那一刻,阿曼达感觉自己的心脏从高处坠落下来,一切……都已经被拆穿了。

正如昭信所说,自己是卢森的女儿,既然一切都已经揭晓,也省得她假装的辛苦。

鼓掌的声音响起,阿曼达笑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发现这一切的。”

“因为我送给你的那只蝴蝶头饰里装有微型窃听器。”

阿曼达愣了愣……不由得大笑了起来。

她和昭信在一起五年多,他亲手送给自己的东西几乎没有,除了那一个蝴蝶头饰。

每次只有自己和他约会或者出席酒宴的时候,才会特别把它别起来……平常自己还把它当宝一样放在抽屉里,看样子自己所有和卢森在房间里的秘密通话,全部都被监听了。

这真的是讽刺至极。

阿曼达伸手,将别在自己头发上的头饰摘下来,狠狠攥在手心里。

“孝臣一直在负责监听这个头饰发出的频率,所以时间到了,如果你的人不肯把我们放出去,孝臣会通知麻生还有谦和我们在哪里。”

阿曼达扯了扯嘴角,冷笑了笑,“我在你身边五年多,看来你都没有相信过我。”

“你值得相信吗?”

“也是,你根本就不喜欢女人。你喜欢的是小早川真一吧?就是因为你喜欢他,你才会那么照顾伊娃·沃尔夫,甚至于不顾自己的性命和阿瑞斯·海辛正面交锋。”

“没错。”

“没想到你回答的真够干脆的。”

这个时候,箱子的顶部传来沙土被铲开的声音。

昭信歪过脑袋,望着阿曼达站立的方向道:“要不要猜一猜,是你的人还是我的人?”

“无论是你的人还是我的人都无所谓。”此刻,一阵吱呀的声响,铁箱顶部的盖子被整个掀开,新鲜的空气混合着沙石的尘埃涌了进来,夜空中的星光倾斜而入。

阿曼达的脸上带着冷笑:“你知不知道你心爱的真一现在在做什么?”

“你是指端着来复枪准备暗杀斯卡·卢森?”昭信看着阿曼达,嘴角上是一抹一切尽在掌握的笑意,“我当然知道。”

“你知道?”阿曼达拧着眉头笑了起来。原来自己的一切布局都被对方掌握了。但是既然昭信知道,为什么不早点让人把他从这里弄出去?他不怕小早川因为一直等不到他的消息会真的去暗杀卢森吗?

“我还知道,你还告诉你的部下,等卢森死了,就告诉警察杀死卢森的人是小早川真一。你只是猜想我喜欢真一,但是你并不确定真一是不是也喜欢我,因为他和伊娃是媒体公认的一对,而且伊娃还怀孕了。如果真一会因为我被绑架的事情而真的去暗杀卢森的话,你不但可以报复我,还可以报复那个一直把你当工具利用的父亲。”

这个时候,麻生将绳子扔了下来,“少爷!上来吧!”

“所以,你已经派人拦下小早川了?”

昭信伸手拉住绳子,回头对阿曼达轻笑道,“当然没有,因为我也有自己想要证明的东西。还有,阿曼达你现在该考虑为自己找一个最棒的律师,否则我的律师团会让你一辈子呆在囚房里。”

谦和一把将昭信拉出铁箱。

“你有给真一打电话吗?”

“打过,但是他的声音很奇怪,平静到冷漠。”谦和侧了侧脑袋,回头看见麻生将阿曼达从铁箱里拉出来。

“他应该是准备用阿曼达寄给他的来复枪射杀卢森。”

谦和愣了愣,掏出手机拨打真一的号码,但是手机却已经关机了。

“现在是十一点三十五,真一应该是为了保持安静所以关机了。卢森预计十二点被释放,加上一些手续的时间,他离开FBI纽约分部的时间应该是十二点十分左右。孝臣,你马上进行三角定位。”

“哈?”跟在谦和身后的孝臣呆了呆,“可是小早川的手机已经关机了,没有信号,我要怎么追踪啊!”

“我把我的定位芯片给他了,他一定还带着它。”昭信头也不回地坐进车里,“孝臣你只要追踪那个芯片发出的信号就可以了。现在我们马上赶去FBI的纽约分部,相信到达之前孝臣就能告诉我们真一的具体地址了。”

不远处的阿曼达被麻生扣着,看着昭信驱车扬长而去。

“你们老板又赢了。”

麻生无所谓地吸了一口烟,轻声道,“准确的说,是你遇见他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你会输。”

天台上的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真一从瞄准镜里,看见记者的镁光灯在闪烁。

大门打开的瞬间,卢森被律师和助理簇拥着走了出来。

他脸上的笑容仿佛自己是好莱坞的大明星一般。

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记者们蜂拥而上,真一的呼吸与心跳全部暂停,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如同命运的召唤一般将要按了下去。

就在那一刻,一只手将他的手腕托住,此刻卢森已经从瞄准镜里走了出去,真一倒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竟然发觉昭信就侧坐在他的身边。

“看起来你真的很认真,不然连我已经坐到你身边了都感觉不出来。”昭信将真一的手拉离来复枪的扳机,他的声音有些轻,仿佛能够静止在风中。

“你怎么会在……这里……”真一呆呆地望着他,不过一瞬而已,昭信就将他从那个只有目标的世界之中抽离。

“你脖子上的那个挂坠,其实是一个微型定位仪。总有一天,会有不怀好意的人知道你对于我的意义,所以只要你一直戴着它,无论在哪里,我都能把你找出来。只是现在,如果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办?”昭信倾斜下身子,发丝掠过眉间,“你真的要扣下扳机吗?”

那一秒,仿佛是命运的审判。

“我会。”真一一直保持着仰着脑袋的姿势,他伸手触上昭信的脸,那是温的,这一切都不是在做梦。

昭信……真的在自己的身边。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你逃出来了?谦和和麻生找到你了?”真一一把将昭信抱住,感受着他的呼吸与心跳,“没错,你是西园寺昭信。你不会甘心受制于任何人。”

昭信的手掌沿着真一的背脊向上,轻轻插进他的发丝里,“谁说我不会受制于人?我一直受制于你。”

“不管怎么样你回来了……你回来了……”那一刻,真一的眼睛有些发酸,是因为夜风太凉还是昭信的怀抱太让人安心?

昭信缓缓松开真一,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真一,你要知道重点不是我回来了,而是在于你。”

“在于我?”真一看向昭信。

此时,这里似乎成为距离脚下凡尘最遥远的地方,所有仰望的目光都无法触及的高度。

“你是小早川真一,你是世界著名的射击运动员,你是小早川修介的儿子与骄傲,你是伊娃仅有的依靠,你的世界永远明镜无暇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昭信浅笑着,那是真一看过的最美好的表情,每一个起伏都恰到好处般让人心悸,“但是当你扛上枪袋,来到这里打定主意如果我无法得救你就会杀了卢森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放弃和失去的将会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

昭信微微侧过脸,他的表情在阴影中显得隐约悱恻。

“你放弃的是你的一切。”他的手指抚过真一额前的碎发,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从那双眼睛里逃脱,“你总是觉得内疚因为你总觉得爱我不够多。但是现在你有没有发觉,其实你真正为我付出和牺牲的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多的多。”

瞬间,真一宛如明白了什么一般,向后退了几步,皱着眉头问道:“其实绑架你的人根本就在你的掌握之内,是不是?”

“是的。”

“你也知道对方寄了来复枪给我并且威胁我要杀了卢森,是不是?”

“是的。”

“而且你也打定主意到最后一刻才会来阻止我,对不对?”

“没错。”

“你这么做不是为了向你自己证明我能有多爱你,而是为了让我知道原来我爱你比自己想像的要多的多……对吗?”真一压抑着呼吸,静静的看着昭信。

昭信没有再回答他,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那如果结果不是现在这样呢?如果我真的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在乎你呢?如果这一次你真的输的血本无归呢?”真一吼了出来,说到底,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像昭信那样付出一切也只是为了一个并不一定的答案而已。

“对于我而言,没有如果。”昭信平静地说。

真一眼中的世界变的朦胧了起来。

“那一天你问我,我们会有怎样的命运?我们的结局会是怎样的?”

昭信朝着真一走去,每一步都是一次笃定的心跳,“你说到最后的最后我们就会知道答案。”

眼泪终于承受不住地心的引力,从真一的眼睑中滑落。

“其实你早就知道那个答案了,你所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让我也明白这个答案。”真一侧着脑袋,笑了起来。

“那么,你现在明白了吗?”昭信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我怎么可能不明白!

真一上前一把抱住昭信,很用力很用力,就连骨骼的颤抖声都是如此的清晰。

昭信轻轻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仿佛一颗在星星,穿越了尘埃的缝隙,在大气中磨平了棱角,终于在破灭之前撞进了大地的怀抱。

他伸手,抱紧真一。

他当然知道个答案是什么。

在那个樱花浪漫的时节,他登上公交车的车厢,看见车位那个倚着车窗假装睡着的男孩……

那个独一无二预感早已降临。

而他愿意用自己的一生一世来验证它。

“真一,你说的对,这是一次赌博。”昭信在真一的耳边呢喃道,“我赢了你这一次,而你赢走了我的一生一世。”

尾声

“啊——我不生了!我不生了!痛死我了!”

产房里传来的叫声让人觉得胆颤心惊。

“不会吧?有这么痛?”伊娃伸手抓紧一旁的真一,“算了,要不我还是选剖腹产好了……”

“伊娃,你不要自己吓自己啦,”真一赶紧安抚连脸都吓白了的伊娃,“自然分娩的宝宝才健康啊,而且剖腹产的话肚子上被拉出一条大口子,不但不好看而且我听说等麻药过去之后比自然分娩还要痛啊!”

“真的假的?”伊娃连五官都皱到一起去了,“可是……她叫的那么惨……为什么说今天是我的预产期啊?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啊!是不是其实宝宝应该继续呆在我的肚子里,他也不想离开我这个妈妈啊!”

“伊娃,你先别紧张,要不我们先坐下来,看看电视,等会儿医生来了做完最后的检查再说好吗?”真一很狗腿地跑去帮伊娃将电视打开,他知道伊娃才不是想把宝宝留在肚子里,而是单纯地害怕分娩的痛苦。

电视里正在播放着一项在曼哈顿举行的船运业庆祝活动,镜头一晃,卢森那副媲美演员的笑脸晃过。

“不会吧?我今天准备生孩子竟然还会看见这个老混蛋!这一定是不祥的预兆,真一,我们换一天生啦!换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