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质上和魔术没有区别。”朱建平在一旁补充道。

“没错,推理小说中的诡计,其实就是魔术。只不过魔术用来取悦他人,而杀人诡计则是伤害他人。”

“赶快开始吧。”陶振坤眉梢微微挑起,轻轻咳了几声。

“第一种情况,这不是谋杀,只是一连串阴错阳差的巧合,导致一场像谋杀的意外。推理小说中常有这样的情节,被害者在房间内受伤,然后死亡。但这个例子显然不适用于本案。古阳很明显是被人用匕首杀死的,而且致命的部位也不可能由自己完成。我们继续来看第二种情况,这是谋杀,但受害人是被迫杀他自己,或是误打误撞走入死亡陷阱的。这通常发生在一栋闹鬼的房子里,前提是受害人受心理暗示的能力强,很容易被凶手利用。凶手诱使被害人暴走,在屋子里疯狂地撞击自己直至死亡。且不说古阳的性格,就看受伤的位置,也知道绝非自杀。所以这种情况我们一样弃之不取。

“第三,这是谋杀,方法是透过房间内已装置好的机关,而且此机关难以察觉,它隐藏在家具上某个看似无害的地方,一般都是被害者触动,然后机关自动作业的。这种情节经常会出现在古典推理小说中,可行性非常低。我们在古阳房间里进行了彻底的搜查,并没有发现类似机关的东西,而小说中诸如电话里的子弹、钢琴中的毒针、释放毒气的床垫、挂着冰块的步枪之类可笑的机关,都没有被发现,所以排除。第四,这是自杀,但刻意布置成像是谋杀。这种情况有没有可能?除非古阳想把他的死,嫁祸给我们其中的某一个人。就算这个动机成立,那古阳是怎么做到的?如何完成把匕首插入脖子后方这种高难度动作?从现场情况来看,没有辅助他完成这个动作的工具,故而排除。第五,这是谋杀,但谜团是因错觉和乔装术所引起的。这是最愚蠢的诡计,被害者已死,另一个人乔装成被害人在大家面前晃悠。这可以说是时间上的密室,在此不予讨论。

“第六种情况,这是谋杀,凶手虽是在房间外下手的,不过看起来却像是在房间内部犯下的。其实在我们这起案件中,这个手法是最有可能的。毕竟房门并非完全锁住,而是被门链拴住,留了一条五厘米的缝隙。但除了我和柴叔、祝丽欣和陶医生之外,没有人靠近过这间屋子。而且我们两对人都互相监督,没有谁有机会下手。而且,就算有共犯,透过门链杀人,赵警官和郑教授已经亲身示范过了,如果匕首是插在古阳正面那还可以理解,但无论如何不可能插在背面,这样不合逻辑。所以也排除。第七种情况,这是谋杀,但其诡计的运作方法比较特殊。凶手是进入房间之后再行凶的。这种诡计非常大胆,却也是心理的盲点,容易忽略。我们来回顾一下发现古阳被害时的场景。门刚被推开,我们就看见俯卧在地上的古阳,那时,凶器已经不在他身上了,而且地上都是血液,这是装不出来的。可见,‘第一个发现者即凶手’这种理论,在此案中行不通,故排除。以上就是密室犯罪的几大类型,恐怕我们这次的案件,无法套用卡尔的讲义。”

“有没有可能,在防盗门链上动手脚?”陶振坤瞪大双眼问道。

“我和陈爝讨论过这个问题,难度较大。古阳房间的门链构造虽然简单,但当真要从门外移开,还是很难的。利用玻璃胶或者铁丝将已经断裂的门链粘合,这种手法我们也考虑过,可是不合乎当时的情况。大家记不记得,是赵警官用大铁钳夹断防盗门链,才推开门的,事后我们也检查过,门链除了被铁钳夹断的部位,其他都完好。”

说了这么久,我感到口干舌燥,于是拿起茶几上的水杯,一口饮尽。

“说来说去,还是不知道凶手是怎么办到的。”陶振坤没好气地说道。

“这不是在讨论嘛。”王芳说。

“有什么好讨论的?等警察来了,把我们都带回警局审讯,吓唬几个晚上,凶手就招供了。”陶振坤冷笑道。

“就怕我们还没等到警察,就被凶手给杀了。”朱建平阴沉着脸,用沙哑的声音说。

“不要说这种丧气话。”王芳瞪了朱建平一眼,“就算凶手潜伏在我们之中,但毕竟只有一个人,我们人多力量大,只要尽量减少单独行动,凶手要杀我们也非易事。”

朱建平冷哼一声,说道:“这个凶手是人是鬼都还没搞清楚呢!”

“作为魔术师,你这么说真的好吗?”我也忍不住苛责起朱建平来。

“嘿,小朋友,你以为魔术和杀人事件是一回事吗?我这么跟你说好了,魔术中密室消失确实很多,但哪有像这个案子这样,道具让你们随意检查的?我们不是在箱子底部开个洞,就是利用道具转移视线,你们观众要是上舞台看一眼,那可就都穿帮啦!一个真正的密室,胡迪尼再世也逃不出来,归根结底,魔术可都是假的!”朱建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来他无意再和我们讨论。

“我不想坐以待毙!”我对着朱建平说,“我们要主动出击!”

朱建平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我,说:“要玩侦探游戏,你们自己玩,我可没空陪你们。抱歉,我先失陪了。”

他话一说完,就走上了楼梯。剩下我们一群人,都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柴叔为我们泡了一壶茶,见我们都不说话,便让我们不要担心,时间很快就会过去。

“19号送食材的车就会来,到时候就可以离开这里了。而且依我看,这雨也下不久。”柴叔边给我们倒茶边说,“对了,晚餐吃啥子呢?冰柜里还有一些海产品,不如晚上就吃海鲜吧?”我对柴叔说随便做点就可以了,不需要像之前那样烧那么多菜,也怪辛苦的。柴叔连连摇手说不辛苦,他这就去把鱼和虾洗一洗,说完便往厨房走。

陶振坤打了个哈欠,说有点累了,上楼去躺会儿,也离开了。会客厅里只剩下我、王芳教授、赵警官和郑教授四个人。

“既然他们都不愿意参与讨论,那我们继续。”郑教授把咖啡杯推到一边,拿起柴叔为我们准备的茶水喝了起来。我没想到郑教授竟然会这么说。这或许就是作为学者的一种素养吧!面对困难,也不放弃,只要坚持一定会有解决的一天。

“我想听听王教授的意思。”赵守仁开口道,“尽管这次的杀人事件还算不上连环杀人案,但和二十年前的案件有一定的联系。作为犯罪心理学家,不知王教授是怎么看待这个案件的。国内有没有可供参考的同类型凶杀案?”

王芳叹息道:“如果你问我,从前有没有接触过类似的案子,很遗憾,我也是第一次。假设二十年前黑曜馆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不是古永辉,那也是其余几个人。很可惜,他们都死了。所以我认为这次的案子,是模仿杀人。我们假定他会继续犯罪,那他很可能就是潜在的连环杀手,以此来分析的话,我想谈谈什么是连环杀手。赵警官应该对此不会陌生,可郑教授和小韩应该接触不多。”

我点点头。王芳接着说道:“连环杀手通常是为获得心理的满足,而不是为任何物质利益或者战术目标。他们的动机往往是享乐、性满足、兴奋、欲望以及控制欲……又或者,是复仇……”

“复仇?杀死黑曜馆内所有的人?”

“不。”王芳摇了摇头,“也可能是对原来的馆主古永辉持有恶意!”

“很遗憾,犯罪心理画像也有局限性。”王芳继续说道,“在90年代中期,英国内政部分析了184件案例,只有五起罪犯的抓捕归功于心理画像,仅占2.7%。我们会先考虑,凶手在作案的时候属于‘策划型’还是‘冲动型’。‘策划型’的凶手一般智商较高,犯罪时非常谨慎,在一般人眼中,他们很友善,有自己的朋友,稳定的工作甚至家庭,没人会怀疑这样的人。而‘冲动型’的凶手通常不考虑这么多。他们把案发现场弄得乱七八糟,多数有精神病史,作案动机倾向于极端的身体发泄、性暴力及满足某种幻想。最令犯罪心理学家头痛的是‘混合型’杀手,他们会表现出以上两种类型杀手的特质,比如一个叫杰弗瑞·达摩尔的连环杀手,他把受害者肢解,将身体部位冷冻,并试图通过把头盖骨钻孔,让尸体复活。甚至,吃了他们……”

我插嘴道:“很明显,这次的案子,凶手将我们所有人困在黑曜馆,一定是精心策划的。如果说二十年前的案子是古永辉一时冲动……”

“其实我不认为古永辉是凶手。二十年前的黑曜馆杀人事件疑点太多了,单单是用一句古永辉精神失常来解释,我认为不妥。”王芳小心翼翼地说。

郑学鸿教授沉默不语,似乎既不否认也不赞同。

“把一群人集中到一个地点,然后进行疯狂的杀戮。我承认,这种类型的案件我没有见过。或许在推理小说中经常出现,可现实中这样做却显得不那么明智。首先,会有很多意外因素。如果正巧有一群人来到我们这里,他们有车,或者可以用其他方式联系到警察,那凶手所布置的一切就功亏一篑了。不确定因素太多。普通的杀人犯,更多考虑的是如何不被警察逮住,而不是把杀人事件弄得像电影剧情一样。”王芳进行了总结。

从她的话里我能够听出,对于这样的案子,即便是身经百战的犯罪心理学家,也无从下手,因为它不符合常理。犯罪心理分析很多时候靠的是过去的经验,或许我这么讲有些门外汉,没有参考的案例,很难进行分析。

对于密室杀人事件,别说王芳教授,就连赵警官也闻所未闻。

郑学鸿教授却对密室非常有兴趣。他说:“从理论上讲,凶手消失在密室中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比如隐身术、穿墙术和瞬间转移,都可以达到这个效果。而以上三种情况,在物理学上也是有可能实现的。其中最接近我们生活并有希望被发明出来的,就是隐身术。根据物理学原理可知,在可见光范围内,探测系统的探测效果决定于目标与背景之间的亮度、色度、运动这三个视觉信息参数的对比特征,其中目标与背景之间的亮度比是最重要的。如果目标的结构体和表面的反射光、发动机喷口的喷焰和烟迹、灯光及照明光等,与背景亮度的对比度较大,则容易被发现……”

恕我无知,郑教授的长篇大论,我听懂的不到十分之一,在此不再赘述。用通俗的话来解释,就是虽然理论上可行,但实际无法操作。所以郑教授宁愿相信凶手使用了什么障眼法,也不愿相信凶手是利用了高科技工具来制造出消失的效果的。这些都属于无稽之谈。

我们聊了很久,对于这个案子,依旧是一头雾水。

今天散会,大家约好下午5点整在餐厅聚首,然后吃晚餐。临上楼前,我还特意来到厨房感谢柴叔对我们的照顾。毕竟古阳已死,实际上他并不需要再对我们负责,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柴叔心地质朴,对于我的感谢表现得非常激动,只是他正在给海虾去壳,手上腥味很重,不方便与我握手。

我回到自己房间,听见陈爝还在隔壁打呼,知道他还没起床。我打开旅行包,找出几本带来的书籍,躺在床上看起来。

大约看了十几分钟,忽然听见叩门的声音。我立刻警觉起来。

现在是非常时期,万事都得小心,说不准我刚打开门,迎面就是一刀。我把手里的书轻放在床上,然后蹑手蹑脚地移动到门后,轻声问道:“是谁啊?”

“是我。”门外传来祝丽欣的声音。

她来找我做什么?我脑袋中顿时充满了问号。除了疑问,还有一阵欣喜。我知道我这样对不起死去的古阳,可喜欢一个人又有什么办法?我的思想、我的身体、我的行动、我的快乐,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它是自发运行的。

“有什么事吗?”我觉得声音有些低沉,可能听上去会令人误以为心情不好,其实是太过紧张的缘故。门外的祝丽欣没有说话,也许正踌躇该说些什么。我意识到隔着门对话有些不礼貌,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似是要防备着她一般。想到这里,我立刻把门拉开。

祝丽欣楚楚可怜地站在门后,低着头,抬眼看我。

“有事吗?”

我又轻声问了一遍。这次我尽量把自己的语调抬高,显得心情愉快一些。

祝丽欣还是低着头,斟酌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她说:“你能不能陪我去馆外逛逛?我一个人有点怕。”

很难形容我当时的感觉,欣喜的同时又感到奇怪。

“外面暴雨,出去可能不太方便,你确定吗?”

“嗯,我只是想出去走走。不过韩先生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我自己的话也可以。”

“不,不,我很方便。”

“真的吗?”祝丽欣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我心都要化了。

“当然,我们去杂物间取伞吧。”

“好的。”

我们俩到杂物间取了伞,一人拿了一把,然后和柴叔关照一声。柴叔让我们万事小心,千万不要走得太远以免迷路。毕竟这一带都是树林,周边环境大同小异,容易走岔路。我满口答应,然后推开了黑曜馆的大门。

这是我自15日进馆以来,第一次离开。

门外暴雨如注,哗哗地冲刷着地面,不少地方积水已经很严重了。我和祝丽欣打开伞,走出花园,来到一片树林。雨中漫步,我只听说过小雨,没见过暴雨散步的。虽然和祝丽欣并肩走在一起,却丝毫没有浪漫的感觉。原因有二:第一是古阳刚去世,就算我对祝丽欣没有邪念,只是单方面的喜欢,但也有负罪感;第二,雨太大了,一直骚扰着耳朵,身边都是杂音。即便如此,能和祝丽欣一起散步,我的内心还是快乐的。

雨很大,我打着伞,可裤管却湿透了,水浸湿了面料,黏糊糊的很难受。祝丽欣下身穿着热裤和拖鞋,所以并无大碍。

“韩先生,真是麻烦你了。”祝丽欣突然说道。她没有转过头来看我,而是一直低着头。

“不麻烦,我也正想出来走走呢。这些天在黑曜馆里闷死了。还有,你以后别叫我韩先生,直接喊我韩晋就可以了。如果不介意,我也喊你名字。”

“嗯,好的,韩先生。”

“嗯……”

“对于古阳的事,我替他向你们道歉。你们原本安安静静的生活都被打乱了,现在还有生命危险,真是对不起。”

祝丽欣突然停下脚步,侧过身子朝我鞠躬,伞尖差点划到我的脸。

“哪里……这是我们自愿的……”我手忙脚乱起来,也朝她弯腰鞠躬。

可能是被我愚蠢的举动逗乐,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但又立刻捂住嘴,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地上的泥浆被落下的雨水溅起,弄脏了祝丽欣白皙的脚踝,可她却毫不在意。我们俩继续往前走,她一直在对我道歉。

“我突然想问一个问题,不知合不合适。”我抬起头,眺望远方一片片的树林。

“可以啊。”

“你和古阳是怎么认识的?朋友介绍的吗?”我注意到祝丽欣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便后悔问了这个问题,赶忙道歉,“对不起,如果你不想回答……”

“朋友介绍的。”她倒大方,直接说了出来。

“哦……”

“第一次见到他,我很讨厌这个人。”祝丽欣的眼睛看着前方的路,“也许你不相信,我很讨厌有钱人,特别是富二代。我闺蜜都以为我和古阳好,是因为看上他们家有钱。其实完全不是,我就是喜欢他这个人。就算他今天是个乞丐,我也会和他在一起的。我这个人不喜欢解释,所以别人怎么看我,我都随她们去。人是要为自己而活,不是为别人而活,韩晋,你说对不对?”

听到他喊我的名字,我不由心神一荡,应道:“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我是相信你的。”

祝丽欣笑道:“我们认识不久,你还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又怎么会相信我?我看也是为了让我高兴才这么说的。不过还是谢谢你啦!”

“不,我是真心诚意的!你说得对,我们认识不久,但我就是愿意相信你!”

可能是我表忠心的模样吓到了她,祝丽欣看我的眼神有些怪异,忙扯开话题。她说:“我喜欢上古阳,是在认识他两个月之后了。一开始他总约我看电影、泡吧,都被我拒绝了。有一次他开车到我家楼下等我,我很生气,对他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可古阳一点也不生气,说就想和我吃一次饭,随便聊聊,如果我还是很讨厌他,以后便不会再打扰我。我说,吃饭可以,但必须我来买单。他表示同意。”

祝丽欣说着说着,忽然嘴角浮现出一抹幸福的微笑。

她接着说:“吃饭的时候,我故意不讲话。谁知古阳和我说了许多他家里的事。父亲很早就去世了,自杀的时候,还背负着杀人狂魔的恶名。他从小一直被人家指指点点,心里痛苦却从不表露,因为妈妈见了会伤心。他说了很多事,我记得那天他还哭了。我有点心疼,他说他只是想找个陌生的人说说话。他觉得我和别的女孩不一样,至于不一样在哪里,他也没说,我也不问。古阳还说,其实他对我真的没有恶意,也不想泡我,希望我不要怪他。临走的时候,他还是把钱付了。他说既然以后不会再见,也不能欠我。”

我就这样一直走,静静地听着她和古阳的故事,嘈杂的雨声已经听不见了。

“说出来丢人,你不准笑我。”祝丽欣偷看我一眼,害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