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从来不是这样教自己的,她要自己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抚近柔远,下车泣罪。可是他已经做不成那样的人了。他踏着满地的狼藉,伸手划过一尘不着的镜台,可抬起手来,满指都是黑的。这室中教他们打扫得再干净,他依旧觉得尘埃满布;虽则身上襟袍胜雪,他依旧觉得穿着的是一袭缁衣。就连窗外皎皎的月光,投进来也变得暧昧污浊。

似有冰冷的泪水蜿蜒而下,他也懒得着手去拭。只有在这时,他才真的承认自己无比孤独。在这世上,君父,臣下,手足,妻子,谁人都不能相信,他能够相信的只有他自己。但是今夜,在这片坚壁清野的孤独中,他决定再赌一回,只是为了那长州的月色。

所剩沾衣

就在定权思想到许昌平的时候,许昌平也已经到了京东交巷的家中。将马系在了前院,拍去衣袍上风尘,这才抬脚进了屋内。家中老仆耳聩,此刻才听闻到他已经回归,忙上前问道:“相公回来了?我替你端饭去。”许昌平点头笑道:“好,我已饿得紧了。”饭食上桌,甚是简陋,不过是一碟菠菜,一碟豆腐,。他架上取了一卷《周易》佐餐,边吃边随意翻看,忽读得坤中一句:“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在思想起太子的言语神情之先,却思想起了他给自己看过的那张字条。。

那张字条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究其内容,却必是给张陆正无疑,据其书法,也必是太子手书无疑。太子的业师是本朝书法大家,太子虽然年轻,于书道上却极有成绩,楷、行、草皆工不论,更在老师的基础上自创新风。虽不离行楷范畴,而用硬毫劲走,多骨微肉,横竖收笔多回峰,撇如刃锐,捺似钢折,勾挑处的姿态速度极其讲究,有鸾凤引首之美态。人谓其字如青铜剑嵌入金银丝,锋芒毕露,雅贵兼重,曾有名书家形容为:铸错丽水,碎玉昆山。所以朝中又名之为“金错刀”。此等书法不易藏拙,全赖笔力支持,模仿极难。更兼太子平素爱惜毛羽,鲜少弄技,连写给皇帝的公文都皆用正楷,是以真正见识者其实不多。朝中有一传言,道某日太子应一翰林之邀,赴院中观其所藏行草古帖一副,力压群议,指为伪帖,陈述缘由,说到得意忘形处,脱口道:“譬如孤的这手字,除去双钩填廓,或可勉强形似,当世只怕还无人能仿,也可免去了后人辨伪的辛劳。”其事则未必真实,但据今日亲见,太子平素写给近臣的文移不落款印,审慎之意固然有之,恃才自矜确也不假。

如此自负又如此谨小慎微,如此矜傲又如此敏感善疑,他的性情,不必看神情言行,只看他写的那张字条其实就知道了。他的自负矜傲一定会接纳自己,他的谨慎敏感一定不会全然信任自己。看来日后与这位主君的相处远比自己的想象不易,许昌平放下了手中书册,抚额低低叹了口气。

定权派出去的使臣颇能成事,不过六七日的功夫,便达成使命,向定权交差。定权手中正取了把错金小刀在开一卷新制成的藏经纸,见他入室,问道:“可都查问明白了?”使臣复命道:“是。”

定权放下金刀,道:“说吧。”使臣报道:“吏书大人避开稽勋司,亲查了詹府官员的贴黄,那个许主簿祖籍郴州,今年二十三岁,寿昌六年进士,名列三甲第一百一十八名。”定权“哦”了一声,奇道:“竟是这么年轻。”使臣道:“正是。据说他的生母与人私通,生下他不久就过世了。他家中再无旁人,只得跟着已嫁姨母生活,他姨母当时新婚不久,夫婿正好调职入京,便也带了他到京中生活。他的姨丈姓许,是个忠厚人,收了他为养子,他也就改姓了许。”定权道:“原来他的姨母便是他养母。”这使臣点头道:“正是。——他的养父调入京中当差,是旧宫的侍卫,定新五年不知何事便舍了差事,带着一家子回了家乡岳州。他科举名次寻常,所以并未入翰林,破了大把的钱钞四方疏通,这才留京师入了礼部。在太常寺三年,并无成绩可言,岁末考察,考语只是寻常。此番赶上詹府人事变动,主簿一职出缺,傅少詹本是太常卿,平素与他相处甚欢,便将他也带了进去,不过太常寺的同僚者也有说其间有收受之情,只是他入詹府,比先前还降了半级,是以此说并无几人相信。听说他在太常寺时好打听是非,但是到詹府中时日有限,只是老实坐班,还没有做过别的事情。”定权问道:“他家中还有何人?”使臣道:“他自己带着一个老仆一个童子在京东赁的一间房子。他家乡尚有两个表兄弟,他养父还在,养母已经亡故。岳州离京师不远,臣亲自去走了一遭。”定权略一思想,问道:“她养母不上四十岁的人,怎么就亡故了?”使臣道:“这个所知不祥,想是疾病。”定权又问道:“他的两个兄弟,都有多大了?”那使臣一愣,想了想方答道:“大的约是十七八,小的只有十岁上下。”定权点了点头,道:“此事办得甚好,也劳动你了,回去好好休息几日吧。”使臣赶忙谢恩,这才退了出去。

定权掐指计算,许昌平的幼弟是定新三年生人,与咸宁公主生在一年,定新四年他家人离京,当是为公主夭亡一事所累。前前后后,严丝合扣,毫无破漏,看来此人此事果然未曾说谎。他舒了口气,顺手裁出一页纸来,提笔写了几个字,封好交付给近侍,吩咐道:“将这个送到詹府的许主簿府上去。”

许昌平接过信函,只见封上没有半个文字,函中亦只有一行字:“高树多悲风。”稍一思忖,提笔在下亦提了五字,对信史道:“烦请转呈殿下。”信使返回呈上回函,定权展开看了,却是一句:“飞飞摩苍天。”不由笑了一下,将那张纸团了,顺手扔进了书箧中。朝廷院中望去,明媚的春日午后,晴丝袅袅,两个同样玲珑剔透的人,在这一刻仿佛都看见了彼此面上的笑容。

季春之末,礼部以今春少雨,奏请皇帝行雩祭之礼。皇帝以国朝年来用兵,全仗农桑根本,不敢怠慢,于三月二十七日始,下令群臣致斋三日,其间命太常卿傅光时省牲,又亲自填写祝版,告庙行礼。至正祭当日,御常服步行至大次,更换祭服,亲行祭祀。回返后仍需再至太庙参拜致辞,至此方为礼成。国朝制度,太子虽无需陪同皇帝同祀,却需留宫守居,以亲王戎服侍从,斋戒如皇帝百官。是以定权自二十六日便携齐王赵王宿在了宫内,沐浴斋戒。直到三十一日皇帝从太庙还宫,前去问安侍餐,顺带聆听皇帝各种没完没了的教训,直到皇帝睡下了,这才和二王出宫。三人也皆是累到精疲力竭,饿得头晕眼花,也懒得再虚以逶蛇,在宫门口互相作别,便各自上马,打道还府。

周午早已携了人在西苑宫门迎候。定权顺手将马鞭扔给他,进了中廷,先有数人上来帮他换了衣服,又奉上饮食。定权饿得狠了,此刻反倒吃不下去,勉强吃了几口鱼羹,便想歇宿。周午见他起身,连忙跟了上去,定权皱眉道:“我乏得很了,有事明日再说。”周午望了望周遭人等,面上作难,支吾不肯言语。定权虽则心中烦郁,倒也无法,只好带着他进了暖阁,没好声气问道:“究竟何事?”周午从怀内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与定权,定权接过一瞧,登时变了面色,这才回想起今晚随行宫人中不见那人身影,作色问道:“可查过了,是真是假?”周午答道:“具已查过,她家人确实拿了齐王府的薪养。”定权呆了片刻,忽而举手将那信纸摔到周午面上,厉声问道:“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周午见他发作,只得垂首小心应道:“殿下入宫当日,蔻珠便领了牙牌,易服出宫,这信不知是谁投在臣门内的。臣不敢等闲对付,忙派人跟踪,随她直到家门,见有人乘车登门,进屋片刻,便驱车折返。臣的人一路跟寻,见那人下车入了齐王府的后门。臣这才敢拿了蔻珠询问,如今她皆已认承,自宫中时便为齐王收买,直至随殿下婚礼入西苑,为其耳目之用。”定权面色雪白,半晌才问道:“她的牙牌是何人发放的?”周午略一迟疑,还是照实答道:“殿下素来有宠于她,何人不知此事?自有上下人等趋奉。她但凡差个人去领,不拘什么事体,总也少有不与的时候。”见定权咬牙不语,又劝道:“殿下休要生气,臣早便说过,婢作夫人,乃是祸事。殿下这几年疏远良娣孺子,又无子嗣之出,臣忧心不已。而今索幸天生有眼,不使卑鄙之人再惑圣主便是了。”定权勃然大怒道:“什么叫做天生有眼?阴私揭密的事情都做出来了,这西苑教你管成了什么样子?我不要生气?我的人你想拿便拿,我还有什么胆子敢跟你生气?”周午忙叩头谢罪道:“臣确有失察之罪,任凭殿下处置,但臣一片深心,还请殿□察。”定权喘了口气,又问道:“人现在何处?”周午答道:“关在了后苑,等着殿下发落。”定权想了想,挥手道:“先关着吧,孤乏了,要去歇息了。”看见那张信仍躺在地上,怒火复起,道:“收好了它,这西苑便翻过了天来,也要彻查,就从孤身边的人查起。”说罢径自走到榻上躺了,周午只好答应着退了出去。

阿宝等服侍在侧,为他脱靴濯足,定权一脚蹬翻了铜盆,喝道:“滚下去!”阿宝虽吓了一跳,亦知他是为蔻珠之事烦恼,便也不声响,示意余人先行,自己静悄悄收拾好了方从阁中退出。定权半夜无眠,心中焦灼,辗转难安,鸡鸣时分总算朦胧睡去,又是杂梦缠绵。次日被窗外雨声惊醒,起身方知已经睡到了午后。

周午将蔻珠带入暖阁之时,她仍穿着出宫时穿着的内侍衣裳,鬓发也有些凌乱,面上微带凄色,却少惧色。定权手托金盏站立在窗前,背对着一天风雨,见蔻珠要行礼,举手吩咐:“不必了,你抬起头来。”见她依言举首,平静问道:“都是真的?”蔻珠点了点头,轻声答道:“是。”定权素来脾气欠佳,此刻听了这话,却并没有要生气的样子,只是向前走了两步,扬手将那盏中凉水泼在了蔻珠脸上,淡淡道:“贱人。”他脸上神情,半似鄙夷半似失望,蔻珠心中不觉大恸,沉声道:“妾服侍殿下四载,腆颜荐枕亦近二载,深感殿下之恩,自问并不曾做出过辜负殿下的事情。”定权轻轻一笑,道:“这皆是婴儿说梦之语,拿来骗骗我,也是好的。我待你不过平平,也不曾加恩于你的家人,你既食人薪俸,自当忠人之事,我不怪你。”蔻珠伤心摇头,却不再答话。擦了一把脸上茶水,走上前去,伸手温柔帮他理了理睡起时蓬乱的鬓发,就势慢慢回过手来,加于额上,跪倒叩首道:“妾今日之罪,咎由自取,任凭殿下处置。”定权站立了半晌,方开言道:“你回家去罢,你在宫内的一应事物,也都由你带去。将来成家立业,有一刻半刻还记得今日的话,便不算对我不起了。”说罢拂袖进了内室。蔻珠目送他身影远去,低低说了一句:“殿下保重。”

蔻珠被人解送着从报本宫离开,一路上皆有宫人内官在远处指指点点,见她一行走近,便各自散去。唯有阿宝一人在她门外廊前,静立以待。蔻珠望她一笑,道:“我要走了,你既在此,便烦你帮我梳梳头罢。”阿宝跟随她进入室内,架起妆奁,替她解开发髻,问道:“贵人姊姊想梳什么样的头?”蔻珠微笑道:“我在宫籍上,仍是在室女。如今回家去,就为我梳成双鬟吧。”阿宝答应了一声,用梳子将她一头浓密的青丝从中仔细分开,挽结成鬟。蔻珠看着铜镜中二人的脸庞,突然笑道:“我第一次见你,你也是这个模样罢。”阿宝低声道:“是。”蔻珠道:“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小姑娘一时成功了,最终却不知是福是祸。可是后来看你处事为人,才知道,你的前程不可限量。”

阿宝手中的梳子停了下来,分辨道:“贵人姊姊,我…”蔻珠摇头笑道:“我在宫中十多年了,在殿下身边也有四五年,有些事情看得太多。求恩也罢,邀宠也罢,其它也罢,各人所愿,各人所选,不必厚非,无可厚非。便是我自己,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又道:“今日一别,便永无再见之日。你接着梳,我说一个秘密给你听。”

她闭上了眼睛,像是说给阿宝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太子妃刚没了的时候,大约朝廷上的事情也不顺心,他常常生气。——他生气起来很吓人,没有人敢多劝解。只有我想,大约这是天赐的机缘。当时在宫内,人人都夸赞我的容貌,我也自觉在内书堂读过三两本书,实在不情愿一辈子湮没深宫。那天夜里,我和你一样,孤注一掷,在跟着众人出殿后又悄悄返回。阁内只有他一人在,大约是醉了,蜷在床角一动不动。看见我进来,他问我:为什么你们都走了?我说:是殿下让我们都出去的。他皱了皱眉头,对我说:我没有。他又说,你不要走。”

她静静的讲述,阿宝静静的倾听:“我知道那是醉话,可是他一脸的委屈,就跟说真的一样。我听见自己的心咯噔往下沉了那么一下,那个时候,我就明白自己的心意已经变了。”

从前在内书堂读书,我还记得一句诗:“人生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随他人。”我生为女子,在这世间,也只能随人摆布。可是惟有此心,只属我一人,我不愿去违拗。”浅浅的笑意从她的嘴角浮出,她睁开了眼睛,莹然微有泪意:“所以,事到如今,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遗憾。”

双鬟已经挽好,她回过头来握着阿宝的手接着说道:“我只是有点不放心他。若只是邀宠,请你多用一份情可好;若还为其它,求你多留一份情可好?”

阿宝抽出了手,惶恐地摇了摇头,看见她的神情,又迟疑地点了点头。

蔻珠转过身来,在镜中左右打量着自己的容颜,笑道:“还是这个样子——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变。”

阿宝站在廊下目送她远去,春雨淅沥,她却并没有打伞,除了身上穿的青色衣裳,什么也没有带走。那青色身影转过游廊旁的雪白梨花,便再也看不见了。阿宝能够想象,她来时也是这样,青丝、朱颜,好年华,能有什么改变呢?

白璧瑕瓋

天子的诚意果然足以感应天地,定权反剪了双手,立在窗前静静看着廷中春雨。雨已绵绵下了数日,如今满地皆是被打落的桃李花瓣,红红白白,衬着茸茸青草,苍苍绿苔,煞是新鲜可爱。室内几案上的青瓷莲花出香袅袅吐出香烟,氤氲散开,混着湿润的水汽,沉重的往人衣上跌撞。

隔着窗子,他看见周午收起雨具,大约是足底湿滑,从廊下走过的时候打了个趔趄,恍惚的想到他的年纪也大了,难怪会有这么多事疏忽失察。

周午进入书房时,定权已经走到了案边,听见他报道:“殿下,蔻珠死了。”随手捡过一只狼毫,淡淡回应道:“死便死了,是什么大事?你如今连受累通报一声的力气都舍不得出了么?”周午被他抢白了一句,脸涨得通红道:“臣一时失礼,殿下恕罪。”定权不去理睬他,问道:“是怎么死的?”周午回道:“依着殿下的意思,一直派人守在她家门外,这几日并不曾见有人往来,她家人也不曾出去过。今晨听得她家中有哭声,方知她昨夜在自己房里一绳子吊死了。”定权问道:“果真无人?”周午答道:“是。”定权哼了一声,道:“倒是开脱得干干净净。”又吩咐道:“从明日开始彻查,一个一个,全都给我审清查明。再有了这样的事,不要再报我,你也径自预备条绳子才是本分。”周午一头冷汗,忙叠声答应。定权亦不再理睬他,把笔抿墨,从容写完了几行字,交给周午。周午陪笑道:“殿下的字越发出神了,这是要藏还是要裱?”定权笑道:“拿出去烧了罢。”说罢信步出阁,只留周午一人在原处,细细查看,不解其意。是一张上好的玉版,坚硬光润,触手有声。纸上五行墨书,光艳照人,正是定权擅长的金错刀:

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足下何如,吾哀劳。何赖,爱护时否?足下倾气力,孰若别时?

次日逢五,定权一早便去了延祚宫。问得授业的礼部侍郎宋飞白尚未至,便先入偏殿歇息等候,齐王却已经早到,定权少不得和他虚礼两句,笑道:“二哥来得早。”定棠答道:“昨夜里睡得不好,索性便早起了些。”定权随口调笑道:“□恼人,二哥或是思想着哪位佳人,这才寤寐思服,辗转到明了吧?”定棠笑道:“殿下取笑了,如你嫂嫂那般看管,容我去思想何方佳人。”略停了停,又道:“倒是殿下,鹧鸪失伴,才怕是应了这情景,心思纷乱吧?”见定权白了脸色,又补了一句道:“弟妇没了也快两年了,我前几日听陛下说还是想着再选个新妇的,只是问了一圈,亲臣中皆无适龄女,小的太小,只怕还要等几年。”定权回转过颜色来,勉强摆手笑道:“哥哥休提此事,我听来便觉得头疼。”定棠便也不再多说,只起身道:“殿下稍坐,臣去更衣。”定权笑道:“二哥请便。”

少顷定楷也进来了,见定权坐着,便向他行了礼,又笑问道:“宋先生还不曾来?倒是少见。”定权笑道:“想是连日落雨,路上作滑。他府上离得又远,免不了多走一时片刻的。”随手捡过了定楷带进来的作业,翻了几页,道:“五弟的字倒是长进了不少。”定楷笑道:“殿下这是笑话我,满朝谁人不知殿下的字尽得了卢尚书的真传,如何还会将这涂鸦之笔看在眼上。”定权笑道:“五弟不必妄自菲薄,听说五弟喜今草,我那里倒是有几幅好贴,改日给你送过去。”定楷也不推辞,拱手笑道:“那便先谢过殿下了。”两人又说了说近日雨势,听闻宋飞白已经至殿等候,这才一同出去了。

定权午后回到西苑,进入中门,便见廊下已跪了一廷人,皆是平日近身侍奉自己的宫人和内侍。周午见他回来,忙趋上前道:“殿下,老奴正教人查着他们的东西。”定权牵袖挡了个呵欠,点了点头道:“我用了膳要先去歇息,就先教他们跪着罢,查出什么再告诉我。”再待一觉醒来,只见周午进来苦着脸报道:“尚不曾查出什么来。”定权慢慢抹平衣袖上的折痕,不等人来服侍,自己提上了鞋,道:“查不出?那密告的信是哪里来的?那密告的人又是如何得知的?若真是行动坦荡,为何不自己过来告诉本宫?为何偏要趁我不在时拐了弯将状告到你周总管那里去?看来你周总管在这西苑里立威立得不浅呐。”周午忖度他的语气,颇是不善,也知他素性善疑,忙跪倒指天道:“臣若是做了对不起殿下的事情,管教皇天不佑,祖宗不容。”定权不耐烦道:“你起来。我又没说你什么,你是顾家的旧人,我疑谁也疑不到你头上去,你又多什么心?”又吩咐道:“既然箱笼里翻不出什么评据,就将素日会写字的人,和她走得相近的人,还有移她进来的人,历次伴她出去的人,都先拣了出来,拿了敲扑出去,仔细打着问,不必怕闹出人命来。”提脚走了,又折回来加了一句:“她这么多年在孤的眼皮底下,孤竟没有看出半点端倪,她一个人便能做得到?”周午道:“老奴早就劝过殿下…”定权听这话听得耳中起茧,忿忿然喝了回去:“你住嘴!”

定权重新换过衣服,到暖阁中坐了,冷眼看着周午携了一干内官,果真依言将诸般讯问用具铺设了满地。几个先被扯出去的宫人,早已吓得泣不成声。接着便是询者的的厉声呵斥,此后便是鞭笞声,痛呼声,哭嚷声响做一片,偶或夹杂着树顶一两句间关莺啼,纷乱不堪。定权望了转晴天色,只觉面前景象可憎,心下不由厌恶不已,起身吩咐:“到后苑中去。”两内臣拥着他方走到廊下,忽有一个尖厉声音高声道:“是她,必定是她!”定权不由抬眼望去,却是一个名叫展画的宫人伸手指向一旁,顺着那手看去,便是面色早已煞白的阿宝。

定权摆了摆手,吩咐周午停止了刑讯,向前踱了两步,问展画道:“你说是她,有什么证据?”展画抬手抹了一把面上血痕,指着阿宝道:“殿下,她们两人平素就爱一处接耳私语,就属她二人最是亲近。”阿宝与展画素不熟识,此刻见她竟似与自己有泼天仇怨一般,不由也呆住了。未待辩解,便闻定权说道:“这个本宫知道——她平日笨手笨脚,就是我让那人带着她的。”展画一愣道:“蔻珠把没带去的东西,都留给她了。”定权道:“这我也知道,那人没攒下来什么东西,这人也没取过她什么东西。”展画喘了口气,转过脸对阿宝道:“蔻珠走的时候,只有你和她共处一室,又替她梳头发,又替她换衣裳,唧唧哝哝低声说了半日,拉着手又是哭又是笑,我在窗外都看见了。”定权不耐烦道:“再没有新鲜话先给我掌她的嘴——不过我还是想听你说说,为什么?”阿宝抬头道:“不为什么,我们毕竟同处一载,心中有情。”她平常少言寡语,高声说话更是不曾有过,此时不禁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定权偏头问道:“从她那里抄出来什么没有?”周午作难道:“不曾。”展画尖声道:“或许是她看着事情不好,都烧了也未可知。”阿宝怒而回口道:“你一个穿窬探耳的肖小,无凭无据,信口雌黄。不过是为了淆乱圣听,以延罪愆罢了。”

定权噗嗤一笑,向周午道:“不料她这张嘴也有麻利的时候。”周午陪着干笑了两声。展画见太子似乎并不特别动怒,两眼狠狠盯了阿宝,却慢慢笑了起来,道:“有的东西你瞒得了,有的东西可就难了。”向前爬了两步,对定权道:“殿下,她背上有伤,似是笞痕。”阿宝见她鬓发凌乱,掩着道道血痕,满面皆是怨毒之色,不由心中凉透,摇头道:“你胡说!我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展画并不理会她,只是对定权道:“奴婢问过浣衣所的宫人,她们说她沐浴时总是避人,所以才访探出的——若是清白良家子,何以身带刑伤?殿下一查便知,奴婢有无说谎。”定权闻言,也冷了脸,问阿宝道:“她说的可是真的?”阿宝脸色已成惨白,张了两次嘴才发出了声音,对着展画道:“你,你…”又抬头对定权摇头:“我…”定权也不再言语,移步向阿宝走了过去,伸手将她提了起来,她似乎还想着挣扎,但终是停止了动作。春衫已渐薄,他手上稍一用力,便有清脆的裂帛之声响起。众人的目光随了太子一并望了过去,那洁白如美玉的肩头果然交织着淡淡的褐色伤痕,显然是鞭挞所致。定权伸手沿着一道鞭伤一路滑下,她的肌肤此刻又湿又冷,就像一条蛇一样,就像他的手指一样。

定权收回了手,没有再多问话,一脚将阿宝蹬翻在地,转手夺了身旁内侍手中的马鞭,兜头便向阿宝狠狠击落。他连骑马的时候都是少的,一条马鞭拿在手中,却是不善掌控,有不少都落了空,打在了周遭的青石地上,但是鞭鞭着力,击在阿宝身上,便登时衣裂血出。阿宝只是蜷着身子,既不呼叫求恕,也不肯稍做闪避。旁人皆看呆了,定权平常虽亦有暴戾的时候,但如今日这般失态却是从未有过。周午等人回过神来,慌忙上去夺定权手中的鞭子,劝解道:“教训奴子的事情,臣效力即可,殿下休要劳累到玉体。”定权却似充耳不闻,提了鞭子,又狠狠抽落,只是心中焦躁,准头又偏了,便打在了旁边一株梨树的树干上。那梨树乃是新植,今春头遭开花,已叫日前风雨打落了大半,此刻干摇枝动,所剩无几的残花也翩翩坠落,一时间便如一场好雪一般,驾了穆穆春风,翻飞而下,落得满地皆是。

阿宝不由在地下伸手,摸了摸落在自己眼前的花瓣,低声叹道:“天地不仁,东风助恶。”定权似并没有听清她的话,却住了手,只是问了一句:“她死了,你知道么?”阿宝无力抬首,在青石地上微微摇了摇头,只觉得胸中烦恶,一口又酸又咸的清水忍不住便涌上了喉头。她伏在地上呕逆不止,定权嫌恶的扔了手中的鞭子,掉头便朝外走。周午忙跟随上去问道:“殿下,这个奴婢要如何处置?”定权愣了片刻,语气已趋平淡,道:“先寻个医官给她瞧瞧,再说吧。”周午作难道:“殿下,这奴子家世不明,又欺蒙殿下,断不可轻易放过了。”定权轻轻一笑,道:“骗我?你们谁又没有骗过我呢?”

春庭月午

阿宝卧在床上,虽是隔了一道院墙,仍旧能听得见捶楚敲扑之声和众人的喊冤呼痛之声,嗡嗡嘤嘤,不住在耳旁缠绕。刚刚敷过药,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痛到要撕裂一般。手臂上的一道鞭痕,拖出长长一条伤口,蜿蜒虬结。皮肤的灰白,鲜血的殷红,伤口的青紫,还有草药的赤褐,交织在一处,仿似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就如同前度一般,再次重演。梦中有如雪的梨花飘零,可是落到身上,却痛彻骨髓。

那嘤嘤哭声,到了夜里,终于停了。有侍婢给她送饭进来,却都是从前未曾谋面的。阿宝拉了她的衣袖,问道:“外头怎么样了?”那婢女看了看她,一言不发,将袖子扯了回来,放下食盒便走了。屋内的烛火愈来愈暗,她躺在榻上,眼睁睁的瞧着那蜡炬终于燃到了尽头,灭掉了。起先一片灰暗,可是月光投了进来,清清淡淡,就像水一样淌了半屋。下了几日的雨,今晚终于又出了月亮。可是有人已经再也瞧不见这梁上落月的景色了,只剩下她一个人还在这里,带着一身的伤痕,活着,看着,思念着。

待得太子再传唤她过去的时候,已是五六日之后的晚上了。阿宝只当是还要接着讯问,来人却将她径直领到了太子寝宫的暖阁中。进得门来才发现,室内亦只有太子一人。

定权只穿着一身白色中单,坐在铜镜前,见她要行礼,皱眉道:“罢了。”阿宝听了,便不再下拜,只是垂首站立。半晌才听定权道:“你过来,给我梳头。”阿宝猜不出他到底作如是想,却也依言走了上去,替他拔掉了发簪。这是她第一次触摸到他的头发,映在灯光下,黑得泛出了荧荧绿光,似乎是刚刚洗过,拢在手中,有着清凉而丝丝分明的洁净触感。犀角镶金的梳子滑过万缕青丝,她竭力不让自己多想,这梳子仍是从前的梳子,可是握住梳子的那只手却变了。

定权终是开了口,问道:“你知道那日我为何要生气?”阿宝点了点头。定权道:“你说说看。”阿宝道:“我欺骗了殿下。”定权微翘的嘴角上竟有了赞许的味道,道:“你这人其实很聪明,平日那副木讷样子,倒是不太瞧得出来。”顿了一下,又道:“不错,我恨的不是你们暗通款曲,也不是你身有刑痕,我恨的就是你们一个个,口中所出,尽是诳言!”他手里拈的本是刚才拔下的簪子,此时啪的一声清响,那支玉簪已经从簪首处折作了两截,定权将那断簪抛回案上,道:“如今你说实话吧,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宝低声道:“是我的嫡母,她说我抵盗了她的东西。”定权冷笑道:“你觉得这话我会相信吗?”阿宝淡淡道:“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奴婢这条命,总是掌握在殿下手中的。殿下不愿相信的时候,杀了奴婢或是遣了奴婢,也不过是多费一句话的辛苦。”定权冷笑道:“你这是在跟我顶嘴么?”阿宝叹气道:“奴婢不敢。”

定权笑道:“你已经敢过多少次了?书没念过两本,倒是惯出了一身读书人的骨亢毛病。东风助恶,说的便是孤吧?”阿宝不料他连这话也听到了,忙跪下道:“奴婢不敢。”定权道:“你起来吧。说了便说了,敢说还不敢认么?”见她面色煞白,又笑道:“本宫果真就那么吓人?”阿宝勉强一笑,道:“没有的。”定权笑道:“看来真是了。”

阿宝不由暗暗抽了口气,他如此言笑晏晏,静静坐在这里,整个人真如玉山一般温润秀美,即使不动也流光溢彩。这情形,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只听说过,人生得太美,便易遭物忌,只不知是否真实。胡思乱想间,又闻定权开口道:“你的家乡是清河郡?”阿宝答道:“是。”定权又问道:“你的父亲名叫顾眉山,长兄名叫顾琮?”阿宝白了面孔,问道:“殿下?”见定权不再言语,终是忍不住道:“奴婢不明白。”定权道:“你说。”阿宝道:“殿下只需驱了奴婢便是,为何还要耗费如此周章?”定权闻言,却是沉了脸,道:“你胆子大过头了罢?”

他又变作了寻常的那副神情,阿宝便不再说话,只是接着默默给他梳理头发。忽见他鬓角似有几茎白发,初疑是灯下自己眼花,定睛一看,却是确实。他这般青春年纪,本不该早生华发,阿宝拔亦不是,留着又觉得甚是扎眼。定权查觉她手上犹疑,平淡道:“既然看见了,就拔掉吧。”阿宝低声应道:“是。”这才拈了那头发,轻轻拔了下来,交到定权手中,定权看了一眼,随手扔了,问道:“你今年有多大年纪了?”阿宝答道:“奴婢十六了。”定权微微一笑道:“小小年纪,能够如此,也算不容易了。”阿宝奇道:“殿下说什么?”定权没有说话,想了片刻,忽然伸手去扯她衣襟。

阿宝不料他如此举动,急忙闪身躲避,一手护住了襟口。定

权好笑道:“你又胡胡乱想些什么?过来,跪在这里。”阿宝面上一红,依言屈膝跪在了他面前,定权皱眉道:“叫你转过身去。”说罢开了妆奁,取出一只青瓷小盒,揭开来却是他上次用剩的半盒棒伤药膏。他伸手去扯阿宝的外衫,阿宝略一犹豫,也便任他拉了下来。定权用手指蘸着那药膏,向她背上一道极深的鞭伤上涂去。不知是他手凉还是药凉,阿宝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定权并没有停手,只是笑问:“疼不疼?”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又笑道:“你心中必是在想,我又何必多此一问。”阿宝道:“奴婢不敢。”定权没有理会她,只是自顾说了下去:“怎么会不疼?我又不是不知道。只是我总想着,终须得有人来问一声才好。譬如前次,虽是有良医珍药,可就是没有人问我一句,你疼不疼。”

阿宝背对着他,瞧不见他脸上神色,只觉这几句话语气颇是平淡。不知为何,心上却隐隐抽紧,不知当如何应答。定权又道:“蔻珠死了,这西府上下都忙不迭的同她撇清,只有你还能说出‘心中有情’这几个字来。我这几日总在想,你这人若非真有两分痴气,便是城府太深了。”阿宝转回头方想开口,定权执着她的肩膀将她扳了回去,道:“你不必多说。从嘴里说出来的,不是人心,也不是实情,孤从来不会相信。有些事情,是要日子久了才知道的。你究竟是什么人,孤到时自然认得出来。”低头看了看阿宝背上,只见新伤叠着旧伤,她人又瘦得可怜,一道细细的脊骨突起在那里,也是一株新梨易折的花枝,他的手指有了淡淡的嫌恶和淡淡的怜悯。随手在她衣领上拭尽了指上药膏,吩咐道:“你将衣服穿起来吧。”又将几上的那只小盒一并递给了她。阿宝接在手里,低低答谢道:“谢殿下。”定权轻笑了一声道:“阿宝阿宝,你便是这名字起坏了。在这世上,谁人会当你如珍似宝?”阿宝低声道:“我娘便是。”定权冷笑道:“你娘不是早已经死了么?”见她的嘴角不住发抖,满面皆是遮掩不住的痛楚与忿恨,又笑道:“我知你心中恨我,可恨我的人多了,就凭你又能如何?”他一瞬间已变了几回脸,阿宝只觉得泄气,垂了头答道:“不是。”定权摆手道:“你回去吧,等好了依旧到报本宫来服侍。”阿宝答应了一声“是”,咬牙用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来,终究是忍不住问道:“奴婢还是不明白。”定权已经转过了脸去,手中拈着那柄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妆台,冷冷说了一句:“你想明白些什么?”

沿着游廊走,到了转角,抬头便可以看到云在遮月,花枝沙沙乱摇,檐角上的风铃也叮咚作响。晚风和暖,靖宁二年的春天已是到了深处。

桃李不言

太子给的那半盒药膏,阿宝并没有用。又过了十来日,伤处也便渐渐平复了。阿宝起身沐浴的那个下午,天色欠佳,刚刚过了申时,天便昏黄了下来,室内更是已经如同傍晚一般。可是和着木桶内腾腾蒸起的水汽,竟叫人觉得又熨帖又安然,仿佛身处好梦中。阿宝换了上下衣衫,又将头发细细挽起,这才觉得有如从新为人。但一出屋门,瞧见熟悉的回廊,心头又莫名地惆怅。她虽一万分地不想动作,可也一直朝着报本宫的方向走去。

人生而在世,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或许可转,但命却永不能改变。她一个卑贱奴子不能,他一个天潢贵胄也不能。所有该来的,他们都躲不过去,只有一日日再收拾起残勇,将一日日再接着应对下去。

是周午差了个手下的黄门前来通知她的,说她痊愈之后,依旧去正殿当值,一切的例子皆比照从前,这必定是有太子的令旨。

阁内的一案一椅皆如从前,侍立的却是几张新脸孔,素日几个认知的人,竟然一个也不曾瞧见。她侧眸瞧了瞧窗外,在季春时投下浓密花影的一树海棠花早己落尽,叶片也开始微微发红,春来春去,缘展缘收,不过如此这般。

定权到了傍晚才回宫,脸上略略带些疲惫,当作没瞧见她的模样,径直走到架前翻动奁盒,寻了半日才抽出两卷字帖,吩咐道:“命人送到赵王府上去了。”大约都是新人,周围霎时无人应声,阿宝只得走上前去从他手中接了过来,这才发现他今日的装束与平素颇异,他虽向来修边幅,却也向来爱清爽,私服多用玄朱紫青一类素色。此时却戴了一顶水晶镶金的三梁冠,横绾金簪,两头垂下长长朱红缨络,身上穿着大红色织金锦袍,约束御仙花九排方金带,连一张面孔都似被这一身靡艳衬得多了两分血色,只是靠近时闻见他身上味道,才发觉不过是薄酒之功。阿宝从未见他如此穿戴,颇感新鲜,接字帖的时候瞧见他手上竟还戴了一枚金指环,心中更是暗暗好笑,不由悄悄抿了抿嘴。定权交待完毕,转身入内,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作了平常打扮。

他在书案前坐了,接了阿宝捧来的茶,喝了一口,才皱眉问道:“好笑什么?”阿宝答道:“没有。”定权横了她一眼,道:“你去将架上那本磁青皮的册子取了过来。”阿宝答应着走过去,见架上横的着一卷书册交至定权手中,却做蝴蝶装帧,并无题名,似是用得古旧了,四角已经磨得微微泛白。定权随手揭了开来道:“过来。从今日起,孤来教你写字。”阿宝万想不到他突然再提旧话,忙推辞道:“奴婢不敢。”定权笑道:“你去京中打听打听,多少亲贵想求本宫一字而不得,竟教不起你一个小姑娘了不成?”阿宝道:“奴婢并非此意,只是奴婢资质驽钝,怕辜负了殿下。”定权道:“不妨事的,左右我也无聊,不当事业就当个消遣也好。”

阿宝见他神色颇为和悦,心下虽存疑惑,却也绝不敢再做违拗,便走了上去。看他手中字帖,却是正翻到前人杜樊川的一首七绝《赠别》,清雅华丽,颇似定权的字体,唯笔力尚嫌不足,似是早年所书。定权问道:“以前读过这诗么?”阿宝点了点头道:“读过的。”定权道:“你自己先写一遍罢。”说罢捡起一支笔递给了她,偏头在一旁看着她抄了一遍,不置可否,只是扳着她的手指,帮她从新把好了笔,教了她握笔用力的门径,让她又写了几份,细细看了,感叹道:“这也不是一日之功,你拿了这帖子回去,闲暇时候好好练练,过几日我再查看。”想了想,又笑道:“我既信重赏之下必出勇妇,亦信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不如我们约法,若是你写得好了,我就赏你些好东西,若是再没有长进,你便预备好受罚罢,如何?”阿宝却不理会他的玩笑,只低声答了一句:“是。”便将字帖接了过来。

待得晚间,定权从屉中取出了日前那封密告的信函,又仔细地对照日间阿宝所抄的蔻和珠二字,见她行文走笔之间,虽似颇隐瞒了些笔力,却与之并无半分相类之处,这才将那信函又收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京中的天气,已经连阴了数日,连昨日皇后的千秋寿诞,也并不曾开晴。成日里云层累累,偏又不下雨。好在春日的阴天不比冬日,终究是透着无尽暖意,反倒教人觉得安乐。赵王萧定楷坐在他府中的书斋内,洗净过了手,正翻看着太子送来的两卷书帖。他本是靖宁元年行元服冠礼后,册封的亲王爵。按着本朝的制度,亲王冠礼婚姻之后,便该赴封地建府,皇帝的几个庶子,除去一个最小的,现下皆已离京就藩。因国朝百五十年来,或者中宫无子,便以庶长承祚,或者中宫仅有独子,便以嫡长继统,尚无嫡出亲王就藩的先例。他和齐王的身份因此尴尬,几派朝臣们吵嚷了几次未果,再加上他尚未成婚,便只得按皇帝的说法,容他二人以东宫的陪读的身份留在了京中。

定楷今年未满十六,朗眉星目,面貌生得颇类当今中宫,是以虽未完全长成,未来毕也是美丈夫无疑,只是右眉角有一道亮白的伤疤,却难免带了些破相。那疤痕本是幼时兄弟间打闹时被太子推倒撞破的,为了这桩官司太子还被皇帝罚着在东宫阶前跪了一整日,还是皇后出来求情,才揭了过去。他幼时并不觉得如何,长大了之后再看,未免偶或也心中郁闷。倒也不全因此事,他与这位异母的兄长素来并不亲善,因此太子当日说要送他书帖,他也只当是随耳听过,不想今日却当真送了过来。

定楷一面思想,一面翻得得意,忽闻门口有人问道:“五弟瞧什么瞧得这般入迷,门外有客竟也不知?”进来的正是定棠,天气尚未转热,他手中已摇了一把泥金折扇,扇面上“守成循时” 几个字,正是一次他代上劳军后,皇帝的御笔所赐。定楷连忙起身笑道:“小弟有失迎迓,还请二哥勿怪。”定棠笑着阻止道:“这些虚礼做给外人看看也就罢了,兄弟之间又何需如此。”定楷笑问道:“二哥今日空闲些了么?怎么想到我这里来了?”定棠道:“也没什么事情,昨日家宴上人多,也没能说上话,今日过来看看你。”随手翻了翻案上字帖,惊讶道:“这东西难得,你是从何处弄到的?”定楷笑道:“不瞒二哥,是东府遣人送来的。”定棠皱眉道:“我今日来,正是想说说他。”撩袍坐定后方接着道:“你不觉得三郎最近为人和从前不大一样了么?往年母后的千秋,就总是他老气横秋,一人向隅,昨日倒好,变了个人似的,穿得作怪不说,一口一声的嬢嬢,直听得我心里发麻。”定楷笑道:“可是昨天母亲身边那群小宫女倒是欢喜得很,一个个躲在帘下看了半天不说,身后又叽叽咕咕,说他那么打扮比平日风流妩媚多了。”见定棠不满的横了他一眼,转脸正色道:“他是个见机的人,想是非常之时,他不敢再当面违拗陛下了吧。”定棠不置可否,定棠向前走了两步,拎起那字帖冷笑一声道:“说起见机,倒也未必。譬如用这种拙劣手段来离间我们兄弟,打量谁又是痴汉。”定楷道:“这是自然,市井小民尚知疏不间亲,他即便如此又有何用?”定棠按着他肩膀笑道:“我当然知道,不过是白叮嘱你一句。”又道:“听说他近日来肃清了东宫。”定楷道:“那也是必定的,我早说美人计于他是无用的。他自己生成那副模样,什么样的美人能看在眼中?当年咱们求着母亲,硬送了那些人过去,有哪一个成了气候?就是那个叫什么珠的,算稍稍好些,只是这都几年了,整日递出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不是睡了哪个女人,就是又闹了什么意气,我看是反倒是叫他施了美人计了。”定棠噗嗤笑了一声道:“这些事情还是要再作打算的。”定楷问道:“二哥手中可还有人,或者还要再去请母亲帮助?”定棠看了他一眼,道:“一时没有了。慢慢再说吧,他身边一定要有我们的耳目,不管是安插还是拉拢,总归是要有的,你不如也些留心,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物。”定楷答应了一声,见定棠仍盯着那字帖,笑道:“这东西刚送过来,我也没意思收存,二哥如果喜欢,不如就此携回。”定棠笑道:“君子不夺人之爱。我不过是为你年纪还小,多说了两句,如果惹你多心,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又道:“我知道当年卢世瑜执意不肯收你,伤了你的心。他一个又臭又硬的太子党,死也是为东宫死的,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了。”定楷答道:“是。”二人又闲话了片刻,定棠这才起身告辞,定楷直送他出府,这才折了回来。接着翻看那字帖,不知想起了何事,忽而冷冷一笑,扯得眉角的那道疤痕,跟着也闪烁了一下。

过了数日,定权闲来无事,果真问起了阿宝习字的进展。阿宝只道他心血来潮,说来玩笑,不想还当了真,只得回答日日都在练。她答得犹豫,定权也并不说破,只是随手拖过春坊送来的文移,捡了两句叫她写,见她握笔的样子,依旧与从前无两;写出来的字,也依旧没有分毫的进益,不由心中也动了火,抓起桌上的一柄檀木镇尺,喝道:“伸手出来。”阿宝迟疑着伸出手去,定权不耐烦道:“左手。”阿宝无奈,只得又将左手伸了过去,定权扬起镇尺,重重击打了数下,斥道:“再写。”阿宝不敢接话,只得从新把定了笔。

定权见她偷偷将左手在身后曲了两下,自己也觉得好笑,问道:“你还觉得委屈?”阿宝扁了扁嘴道:“奴婢不敢。”定权笑道:“谅你也不敢。本宫从前写字的时候,一页纸里有三个字叫老师看不过眼去,戒尺就打上来了。那板子足有半寸厚,一下子手心里的油皮就撩掉一层。你道我的字是怎么练出来的,那就是叫老师打出来的。明日我叫人也给你做一条去,就不信你会写不好。”阿宝奇怪道:“殿下玉体怎么也有人敢冒犯?”定权回忆往事,怔了半天,才笑道:“他在同僚中本来有个绰号,就叫做玉戒尺,不过取温润刚直之意。我出阁之时,先帝为我择定的业师便是他,听说他这个浑名,笑得不行。便召他过去说,请你来教我家子弟,玉戒尺没有,木戒尺倒可以赐你一柄。你的学生如有不用心读书,不遵教诲的事情,你也不必去报他父母,只管教训便是。不想他老实过了头,胆子也大过了头,竟把此话当了真。先帝不久后山陵崩,他的遗训无可更改,于是苦了我许多年。”见阿宝只是在一旁不住的发笑,也淡淡一笑道:“有一次我贪玩没做功课,还谴人撒谎说生病了,叫他追问了出来,就用先帝赐的那柄戒尺将我一只手都打肿了。我回去向皇后哭诉,皇后不但没有替我说话,还罚我跪了一个时辰。那时候,我就暗下了决心,日后终有一日做了皇帝,定要诛灭他的九族。”阿宝见他颜色和霁,便问道:“后来呢?”定权道:“后来没等我当皇帝他就去世了,我就放过了他的九族。”见阿宝皱着鼻子,一副又是怀疑又是鄙夷的神情,倒平添了几分稚气的可爱,忍不住伸手将她鼻梁上牵扯出的皱纹刮平,好笑道:“后来我大了,知道他其实都是为了我好。给你的那本帖子就是我小时候的课业,他给订到了一起。”他忽然动手动脚,阿宝脸上一热,忙低下头去,思索了片刻,忽然说道:“我知道,他便是卢世瑜卢大人。”定权奇道:“你怎么知道?”阿宝道:“从前先生教我兄长的时候,说起过卢大人的行草书法在本朝若是数二,便无人再敢称一。殿下跟他习字,更是人人皆知。如今的人还说,殿下的楷书其实青出于蓝。他们还说…”定权半日不闻她说下去,随口催问道:“还说了什么?”阿宝抬目看了看他,又连忙垂下了头,低声说道:“他们说殿下字如其人,人如…其字。”定权微微一愣,忽然仰头大笑,得意已及,问道:“可知妍皮不裹痴骨,并非妄言?”他满面飞扬跋扈自命不凡的轻浮神情,阿宝忍不住掩口葫芦,笑着笑着却渐渐放下了手来——她看见他面容上两道修长的剑眉,是怎样在他满面春光中斜飞入他修俊的双鬓。这本应最简单最平凡的线条,却被造化书写得笔笔璨烂生辉。如此的精致,如此的华丽,如此的有力,又如此的美,果然只可用他自己书法中的那一勒来形容。红晕从阿宝的颊畔一点点氤氲开来,如同淡墨氤氲于纸上。她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她知道,在他的年纪,能将那一勒写成这般模样,需要怎样的勤奋,亦需要怎样的天赋。有如此勤奋,有如此天赋,许他卖弄,许他跋扈。

志得意满的轻浮少年,在这个初夏因为好心情而比平日多了几分耐心。于是周午进入书房时,便看到了阿宝倚案临帖,而定权在一旁随意翻书,一边指指点点的景象,不由皱了皱眉头,想起了覆辙前事之类的古训,心中大不以为然。怒视片刻,愤然退出。

白龙鱼服

京师的天气比起去年,热得又早了许多,刚入了五月,街市上已有人换上了盛夏衣物,团扇、冰饮、竹夫人等祛暑之物的利市也开发的比从前早了许多。是以端三那日,定权下得朝来,已是一身躁热,索性命人摆开风炉,连着饮了两盏热茶,更是沁出了一头汗,这才沐浴更衣,慢慢踱进了书房。

周午见他过去,忙将预备送到各处去的符袋呈了上来。按着本朝风仪,五月本属凶月,五日更是大凶之日,家家都要悬挂符袋,粘贴灵符以驱灾避厄;崇古好礼的人家更要系朱索,挂桃印。定权看那符袋,如往年同样俱是赤白蚕丝织就,用五色线绳结束成花形,极是精巧可爱。不由轻轻一笑,教阿宝去取了朱砂过来,硬笔瘦走,在那些符袋上皆题写了“风烟”二字。待晾得干了,再教周午拿了回去,或填稻谷,或填雄黄,一一送到亲熟朝臣的家中去。阿宝知道他平素吝墨如金,有了他写的二字在上,这点惠而不费的小东西于人看来,便是莫大的荣宠。定权写完了几个袋子,见她在一侧偏着头看,满面皆是压抑不住的心爱之色,便换了墨笔又写了一个袋子,开了屉斗,摸出两枚开元通宝,却是民间不行的纯金铸造,放入袋中,又束好了封口,道:“这个赏你吧。”阿宝又惊又喜,捧在手中看了半日,才想起谢恩之事,忙行礼道:“谢殿下。”定权笑了笑,道:“按说这宫里也不该有什么灾厄要避,但你还是戴着吧,天有不测,谁又说得准呢?”阿宝听了这话,不免心惊,抬头看他时,依旧面色平和,这才安下心来。

端五当日,定权从宫中折返时时辰方早,阿宝见他脱下朝服,却换了一身水色道袍出来,外罩白凉衫,头上戴一顶黑色飘巾,是国朝寻常的仕子装扮,不免心内不解。定权一眼瞥见她在一旁,一面自己整束着腰间丝绦,一面顺口问道:“交代给你的字都写好了么?去取来我瞧瞧。”阿宝答应了一声,走回去将十来日内写的仿书皆取了过来,交到定权手上,定权随意翻检了三四页,便抬起头来上下打量她,阿宝被他看得难堪,低头问道:“殿下?”定权笑道:“素日没仔细看过,也没注意世上竟有生得这么白净的…”见她红了脸,方接着道:“朽木。”见阿宝涨红了脸,眉宇间也有些轻怒薄嗔的意思,心上忽然泛过一丝冷笑,将纸放在一旁,道:“算了,也不是全无长进。既然说过写好了便赏你,不如今天带你出去走走,算是赏赐罢。”阿宝奇怪道:“去哪里走?”定权道:“到宫外去啊,京中人怎么过端五,你还不曾见过罢?”阿宝奇道:“殿下这么出宫去,就不怕御史纠劾么?”定权被她问得一愣,跺脚道:“我怕你!你怕弹劾丢了乌纱,不去便是。”阿宝连忙红着脸跟上道:“我也要去的。”定权白她一眼,没好气道:“你穿这身出去,才是唯恐那群文怪不告我的御状。还不快去换衣服?”

阿宝随他出了西苑的后宫门,车马俱已备齐。定权认镫上马,对阿宝道:“你坐着檐子同行罢。”自己一挽缰绳,已经翩翩而去。

定权一行人自宫门出御街后向南行走了三四里,过桥转入闾里街巷,食店、客店、酒肆、饼铺杂列其间,车水马龙从中流过,热闹非常。人行亦渐密,行走其间,可见家家门户前已经铺陈了前日买好的繁露、柳、桃花、蒲叶、佛道艾,并钉着艾人,供养粽子、五色水团及茶酒等节物。与艾人并悬的还有青罗帖子,阿宝轻轻念道:“五月五日中天节,赤口白舌尽消灭。”定权笑道:“今日凶日,这是祷本日休现口舌争的意思。”

一行人直迁延行至京东的一处佛寺之外,定权方下马整顿衣裳,又下令道:“顾内人随我入内,将东西交她即可,你们守候在外。”几个侍者连忙答应,从车中取出了一只红色翔凤八宝云纹锦的包裹,交到阿宝手上时,在她耳边叮嘱道:“小心侍奉。”

寺院规制宏大,却并无信众往来,一入法门,清净庄严,十丈红尘皆被锁于身后。寺中住持早已率一众僧徒在门内静候,见他们进来,皆躬身施礼道:“殿下。”定权亦合什还礼,道:“法师向来安否?”主持答道:“贫僧自在。”一面举手示意,引领定权前行。阿宝跟随在后,一路听二人对答,又闻定权问起寺中供养足否,方知这原来是皇家寺庙。但见足底青石铺道,道外松柏参天,两侧的经楼中,有僧人正在推动巨大的转轮经架,颂扬佛号。勒石碑座为赑屃持载,不可细辨碑上文字。

正殿青瓦覆顶,气势宏大,飞甍舒展,龟首四出,持剑、琵琶、伞、蛇的四罗汉分立门内两旁,大殿正中供奉释迦牟尼像,二弟子阿难、迦叶侍奉两旁,中殿形同正殿而稍小,供养阿弥陀佛及药师佛像。定权一路礼佛,

直至后殿,再次洗净双手后,在香炉上反复薰爇,这才亲自打开阿宝所捧的包裹,揭起其中的檀木盒盖,躬身恭敬道:“请法师代小子供奉。”盒中是十数卷硬黄纸,黄蘗染色,加蜡砑光,纸质坚硬明亮,开卷生香,每隔数寸便随意加盖□的细小金粟山字样朱印,竟是极其名贵的藏经纸。纸上用端正小楷抄写的四十二章经、般若心经、金刚般若经、 金刚经、法华经、药师功德经、大悲陀罗尼经被他一一展开奉上,由住持供至殿中观音宝像之前。

阿宝见奉养完毕,住持退立一侧,定权却举双手与额顶持平,先躬身敬拜,再履三跪九叩之仪,不似礼佛,竟如对人君施礼一般,不由微感奇怪。随他一同拜祝后,悄悄抬眼瞻仰宝相,却见其上观世音柳眉凤目,体态盈丽,安坐于须弥山间,双手交叠于右膝之上,一足据起,一足踏一支初绽莲花,廉垂的双目于秀媚之中,隐带刚毅,竟然略有母仪风度,与他处迥然不同。定权礼佛既毕,见她注视圣像,解释道:“这寺庙本是由先皇后发愿建筑,先皇后从前亦经常亲自写经事佛。此像是本朝能工敬塑,颇为传神。观者不论据于何处,皆受菩萨注目,可察无上慈悲。”仰头呆呆看了那菩萨慈颜良久,突然轻轻说道:“其实今日才是先皇后的忌辰。”阿宝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他已经慢慢退至了殿外。从寺中出来之时,寺外街上已经人声鼎沸,更有许多仕女杂行其间,发上簪着剪缯的艾草、石榴、萱草一类的应节饰物。道路旁的酒肆、商铺,瓦子之前,

因为车马在人群中容与拒前,定权只得下马步行,走了两步,看见道边卖角粽摊铺,才想起来早已错过了午膳的时间,驻足拣了几只角粽,一眼瞥眼还有樱桃煎、查梨条、罐子党梅、酿梅等等蜜煎和香糖果子,便忙又指指点点让贩者每样都拣了一包,随行侍从忙上前帮他提了。那卖果子的人见二人转身便走,一把扯住在一旁观看的阿宝问道:“这位娘子,你家相公还没有算账呢。”阿宝刚开口道:“这不是…”便闻定权回头道:“正是,钱款都是我家娘子掌管,你问她要便是。”几个侍从本来有代为付款的,看见主君胡闹,便不再干涉,只躲在一旁窃笑观望。他突然如此无聊,倒令阿宝束手无策,只得上前伸手道:“我身上无钱,不如把东西还给人家。”定权连忙护住蜜果,示意随侍前去结账,在她耳边轻声笑问:“我给你的俸禄不够么?这孝敬主君的机会,别人抢都抢不来,唯有你还朝外推。”又下令将角粽分给众人,自己揭破纸封,将蜜饯一一尝过,认真吩咐道:“这两样你收着,给我带回去,剩下的不中吃,不如一会拿去送人。”阿宝怒道:“每包上都挖了个洞的,怎么拿得出手?”定权想了想道:“那便赏给你罢。”未待阿宝回话,摆手道:“街上不便,等回去再谢恩吧。”

阿宝哭笑不得,此处行人稍少,见他上马,只好怀抱着七八包蜜果上轿。又行了五六里,大约再入街市,只觉檐子在人群中左右避闪,便忍不住撩起帘幕一角,朝外张望,忽闻定权问道:“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么?”阿宝向他马鞭所指的地方望去,见巷陌尽头,是一座朱门大府,街上虽已摩肩接踵,府门前数百丈外却有持刀侍卫把守,极为清净肃穆,看了看门外台阶及两旁瑞兽,道:“应当是王府。”定权笑道:“不错,你看比起报本宫来如何?”阿宝忖度着言辞道:“藩王之府如何比得上鹤驾青宫?”定权调转鞭头轻轻敲了她的额角一下道:“胡乱奉承——这是今上当年的潜邸,如今的齐王府,比咱们那里可气派多了。”见她抿嘴一笑,问道:“又有什么好笑的?你初进京是住在何处?”阿宝道:“是城西。”定权又问:“之前来到过此处么?”阿宝道:“不曾。”定权道:“繁华热闹之处尽在东城,没见识过实在吃亏,你说你应当如何谢我?”因适才买果子一事已教他打岔了一番,此时阿宝倒也不觉得气氛拘谨,礼法严肃,遂还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