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走以后,也还给他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来承接以后的粮事,徐良玉鹅蛋大的脸上,看着尽是尚还有些稚嫩,才不过一十六岁,再老道,还能忠诚到哪去。

需得试探一番。

也怪不得檀笙不与他争辩,却原来退路已经给了她。

他站起身来,负手而立,走了窗前去。

竹林里那做戏的走水早已灭掉了,只剩浓烟飘过,开着的窗口处,偶尔还有一丝丝的黑絮飘落进来。

他一沉默,荣生就心神难安,连忙上前可是提起了心来:“殿下,关了窗吧,天寒地动的。”

雪早就停了,大地一片清白。

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徐良玉没有动,檀越却是跪行两步,往她身边来了,他推了她的胳膊一把,恼得无声地开口:“你傻的吗?回来干什么!”

她目光灼灼,只别过脸去,不与他说话。

李德很快转过身来,他快步走了桌边坐下,看着面前跪着的两个人:“起来说话吧。”

二人面面相觑,连忙都站了起来。

此时已经快到晌午了,做法事来超度的和尚已经请了来,旺儿安排妥当过来回家,李德仿若未见,就只盯着徐良玉:“口口声声叫着檀郎,能有几分情意?你说留下他的身后事,本王来问你,留下檀越檀溪,留下檀家这处老宅又当如何,他生前欠着粮呢,如今也压不住,本王的这分情,你可承得起?”

徐良玉此时是硬着头皮上前:“殿下尽管放心,檀越和檀溪,还有这个檀家,我守住就是。至于檀笙此前欠下的粮,我也会想办法补上,殿下网开一面仁心仁义,我等必当感念一生,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什么刀山火海在所不辞,什么感念一生,仔细一听这话可是什么都没应,狡猾得很。

李德挑眉,此时也是无心与她讲什么条件。

屋里已经有了香火气,他手一动,想起了怀中的休书:“你如何守得,你可还是檀家人?”

这时候,岂能否认,徐良玉定定道:“我为檀郎披麻戴孝就是。”

他又问道:“我如何能信得过你?”

她毕恭毕敬地躬手:“留着我们自然有用,从此自当对殿下忠心不二。”

她话音落了,檀越猛然间抬眸看着她。

从前多么厌烦她,此时看着她的表情就多么的复杂,李德都看在眼里,只回眸瞥着里间那屏风,上面还有檀笙提的字,正是看着出神,旺儿再次上前。

被人一唤,李德回神。

他推着桌上的圆玉拿了起来:“这块、玉,便做今日证言,如有违背,玉碎人亡。”

说着送了她的面前,徐良玉双手接过。

檀越就站在她的身边,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

李德回眸,让荣生去取麻衣过来给他们,竟是再不管他们,带着旺儿出去会见超度法事的师傅去了,屋里一时间也没有别人了,檀越抹了把冷汗,对着徐良玉皱眉:“你回来干什么,此事绝非你看见的如此简单,不然阿兄怎能日夜费心养不好病!”

徐良玉身上还有脏污,袖口也多是血迹,她此时发髻微乱,真是浑身上下都没有好模样了。

身边再没有别人,狠狠松了口气,才是瞪了他一眼:“你?叫谁?你阿兄从前与我有过约定,让我不论何时何地,都护住你和檀溪,让我护住檀家,我不能食言。”

经她这么一提,少年顿时欠身:“阿嫂。”

殊不知,此时她的肠子都快毁靑了,看见浓烟滚滚就返身折了回来,幸好圆玉没有真的扔不见,不然还指不定发生什么事情。也是李德冷静得快,她可是也吓得不清!

荣生拿了麻衣来,檀溪也被带了过来,三人都跪了檀溪的身前,披麻戴孝。

人去往西方极乐之后,超度做法事会让他生前的罪责得以解脱,从此之后,檀笙的好与坏,对与错,是与非,都消散了了。檀越和檀溪这几年全当真是自己兄长,自然伤心哭泣。

徐良玉哭不出来,就默默低着头。

想必是消息早已传了出去,不多一会儿,竟是有人来吊孝了。

陆陆续续的,洛州有头有脸的人,平时不怎来往的,也都登了门。

就连陈知府也来了,檀越在旁跪着回礼,也有进门就哭的,也有来感慨一番的,也有什么都不说,进来看一看就走的。他们当中,到底有多少是来看檀笙最后一面的,到底有多少是来探望雍王的,已然说不清了。

过了晌午,李德便回了竹屋。

檀家竟是闹腾了一日,家里人也是得了消息,悲叹之余来奔丧,见了徐良玉少不得好一顿哭。本来已经干了的眼泪被亲人们一勾,顿时又涌了出来,檀笙就躺在她的面前,然而这个会对着她笑的人,以后再不在了,再一看曾经因为他,落魄了的徐家人和自己,更是悲痛自从心来,悄悄抹着眼泪。

天快黑的时候,宋凛来了。

他也守规矩,见过檀笙了,到了徐良玉的面前。

她此时双眼通红,鼻尖也红,整个人都隐身在孝服的下面,显得娇小得很,抬眼看着他,他便也看着她。

檀越在旁,不由反感他的目光,伸手来请。

宋凛不敢造次,低头随行。

陈知府还在竹屋里,不等宋凛离开檀家,就被人请了过去。

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徐良玉跪了大半日,双腿已经麻了,趁着夜晚快要守灵的这空档坐了地上揉着腿。檀溪早已挨不住让麻姑带下去了,檀越给兄长点上香,回头一看,少女侧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一揉腿一皱眉。

他忙拿了一边的小圆蒲垫扔了她的面前。

徐良玉抬眼时,他已背过身去。

不多一会儿,外人都走了个干干净净,屋里也无别人,李德也换了一身素衣,缓步走来。

他一副面无表情模样,显然已经洗漱熏香过了。

亲自给檀笙上了香,才是上前:“当着檀笙的面,把你白日里对我说的话再说一次。”

徐良玉应了一声,重复了一遍白日里的话。

无非也就是表忠心,她不在意这个。

李德留了檀越守灵,叫了徐良玉。

出了屋子,外面的寒风一吹,少女狠狠打了个冷战。

石阶一下,更觉双腿麻木不堪,正是跟着李德身后走着偷偷揉着,他却已经站住了。

也不知又怎么了,才跟上前去,发现月光下他脸色十分的不好看:“这边一直缺一个管粮的小官吏,顶的是檀笙的缺,官位不大却不得给了外人去,陈知府向我荐了宋凛,此人如何?”

若是旁个也就罢了,非偏偏是他。

死者不能追回,是非对错也无人来决断了,但是活着的这个,却不能叫他这般想得好了。

徐良玉无处宣泄的恨意突然就叫嚣出来了:“此人最擅长的便是背信弃义,万万不可。”

第25章看着你

第二十五章

她在李德面前,可是告了宋凛一状。

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也几次都推了陈知府家的帖子。

檀笙一去,也许是无心参宴,总之尽管陈知府一再力荐宋凛,此事还是耽搁了下来。

三日后也算风和日丽,仅仅一单棺,也不许别人跟着,就这么几个家人简简单单送檀笙出了殡,麻姑和旺儿哭得最是厉害,檀越和檀溪这两天哭得嗓子都哑了,不出声了。

徐良玉跟着操办了一场婚事,也是心神俱疲。

等到下了葬,云裳坊几乎断了货,年前埔货还有余热,柳相宜让罗措来叫她回去,她便一头扎进了铺子里。之前李德去陈知府家走了一遭,许多新鲜玩意都兴了一兴,许多坊间纷纷效仿,利益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她这人的情分天生就薄,有了檀笙这一遭,对男女之事更是寡淡了。

回了铺子里,柳相宜已经清了库,只有云裳坊前面摆着的一些陈底子,徐良玉立即打起了精神,自从云裳坊出了名,不少商户想要合作的,都上门来问,婚后她还一次没有去过一次商会,想找她说得上话也成了难事。

成衣谁家都有,洛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跟风不是长久。

这个时候越是多,便越是不值钱,也到了该出精品的时候了,库房里存了些薄纱,是低价购进的,她才有点想法,还理不大清,只觉头疼。

也不知为什么,这才出来一日,总是心神难安。

过了晌午,徐挽玉带着徐孝娣来了铺子里,才几日不见,好像分开多久了似地,很是黏她。

阿姐脸色也不大好,坐了前面喝了两碗茶还差点吐出去,徐良玉正拿着账册与柳相宜对账,偏脸看见阿姐不时拿帕子抿着唇,心里咯噔咯噔的。

徐孝娣一边吃着干果,罗措逗弄着他,他惦记阿姐,拿了给徐挽玉。

徐良玉才一回头,阿姐闻着干果皮的味儿,可是坚持不住了,提起裙角就跑了后院去。

她立即追了出去,院中有专门扔杂物的破桶,等她到了跟前,徐挽玉已经吐了好几口了。

看这情形,一猜就是有了。

阿姐轻抚自己心口,弯着腰还在呕,徐良玉走了她的身后,扶着她的肩头轻轻拍着她的后心。这么会功夫,小小的徐良娣也跑了过来,他到了跟前,扬着不明所以的小脸,还很着急:“阿姐你这是病了么,我瞧着你都吐好几次了!”

徐挽玉连忙拉过他去,一把捂住他的口舌:“别瞎说,阿姐没病。”

徐良玉心下了然,也上前捂住了弟弟的双耳,揽住他在怀里了:“阿姐,不用瞒我,我看着你这是不是有了身子?”

阿姐见也瞒不住,面露愁容:“是,距离婚期还有两个月,就怕到时候谁也瞒不住,未婚先孕总归是要避着些的,不然进门老太太也瞧你不起。”

徐良玉推了徐孝娣,让他回前面找罗措去玩,小家伙扁着嘴,虽然老大不乐意,但还是听话走了。

姐妹二人手挽着手,到了后院的小屋里,一早烧了火的,屋里很是温暖。

徐挽玉这几日就瘦了些,平时在家里就拿弟弟做幌子,带着他东逛逛,西逛逛,还瞒着耶娘,不想开始也只是一日吐上一次半次的,现在竟是受不住味道,什么也吃不下,怕是瞒也瞒不住了。

她从前就怕这个,特别小心。

没想到不等成婚,还是先有了,婚前在一起正常,但是未婚先孕就不妥当了。

寻思来和妹妹说说,坐了一会儿还拉不下脸来,不想说了的时候没想到还吐了,让她识破了。

徐良玉亲自给她倒了水,又拧了帕子给她擦脸:“那秦行呢,有了孩子了,婚期不能提前吗?”

挽玉低着头,绞着手里的手帕:“本来这门亲事就是他自己愿意,求了媒人来提的,家里老太太不大乐意,说了他好几次了,前儿他跟家里说了,他阿娘倒没说什么,就是老祖母说婚期定了,如何改得,不知道什么个意思,昨个他还没来。”

说到没来的时候,她一脸淡然。

是了,姐妹二人一个样的,都经历过背弃,原本就生了不信的心,可世道如此,女人毕竟还是弱者。

站起身来,徐良玉呸了一声:“他家这是拿乔着呢,你尚未进门,就先给你个杀威棒下马威,以后若真让她拿住,进了门还能有好日子过?”

她气愤,恼怒,可这个时候,又别无他法。

给阿姐准备的嫁妆,已经着手在办了,可这个孩子实在来得不是时候,平白愣是让秦家拿住了一样。

徐挽玉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圈红了。

她拿着帕子,擦着眼泪瓣,一手还按在了小腹上:“从前有一回我就以为是有了,吓得不轻,不过是虚惊一场。那时就想,就算孩子不要了,也不能让人瞧不起。这回真真的是怀上了,却没那狠心舍不得了。”

在她面前走了几步,少女坐了她的身边。

握住了她的手,还轻轻按了按:“先别急,家里人不用瞒着,养好身子要紧,办法总会有的,先等等,我不信秦家这郎君还能放任自己孩子不管了!”

徐挽玉低着头,眼泪又是落了下来:“理是这个道理,但若真较真起来,谁脸上也不好看,再说以后生了孩子出来,孩子也让人瞧不起,我心里不愿意这样,可眼下也没什么办法。”

民风再开放,再自由,男女之事,多半吃亏的也还是女人。

少女没由来地一股子邪火,无处宣泄。

她们坐了一处,又说了会话,孩子还是个芽孢,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徐良玉安慰了她一阵子,让罗措外面租一辆车马,这就送了姐俩先回去。

阿姐一走,也是无心做事。

偏偏铺子里还忙了起来,这一忙,一直转到了晚上。

一早出来的时候,青萝就被人叫走帮衬着做事去了,她也没太在意,此时夜幕降临,也无车马,只怕她不敢回还,柳相宜收拾了柜面,放下了卷起的袖口,这就到了她的面前。

这掌柜的,甚合她意。

柳相宜家中寡母病榻多年,他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已经成婚,家境贫寒。

他做事从来小心仔细,平时也不问闲事,徐良玉很是中意他的人品,私下里,给他加了银钱。

此时她才披了袄子,回头还要叮嘱他关好门窗,他却已经到了眼前来:“正好我顺路去那边有点事,一起走。”

徐良玉回眸,哑然失笑:“得了吧,现在我在别人眼里是个小寡妇,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大晚上的,还是别一起了,让人看见了也不是怕说,只是懒得应付。”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坚持就有点不识趣了。

柳相宜正觉尴尬,门口的灯火忽然闪了闪,一人脚步匆匆,进了门就站了一边。

少年一身素衣,俊秀的脸上眼还肿着,叫了声阿嫂,目光却是在柳相宜身上打量着,一副戒备模样。徐良玉却没注意到他脸色,连忙拿了自己的东西上前:“檀越,你怎么来了?”

檀越也不往前,神色淡淡地:“今天给阿兄迎五招魂,怕阿嫂忘了,来接阿嫂早点回去。”

徐良玉果然是忘记还有这么一说了,她又对柳相宜仔细叮嘱两句,才是和少年一起出了云裳坊,晚上起了北风,生冷生冷的,檀越也不知在门口听着多少,偏过脸来就是说教:“阿嫂新寡,服丧期间,还是多多避嫌较好。”

说起服丧了,她忽然想起了那张休书。

其实只要有那个,是完全可以摆脱这个身份的吧!

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去李德那讨要回来,一路上檀越与她说的话,偶尔也心不在焉地应上一声。迎五比迎三要简单,做法事的师傅们早在院子当中摆好了法门,檀家一片经声。

不回来的时候还好一些,一旦回到檀家,徐良玉的心绪都十分的复杂。

收拾了檀笙仅剩的最后一点东西,她拿了盆进了一边的院子。

其实他也没剩什么东西了,只她送他的那个人偶,起初想留个念想不舍得烧了,今日看着它,总觉得有莫名的难过,这才出来点火。檀越兄妹不知去了哪里,这个时候,徐良玉反倒是想一个人了。

她根本不害怕,那活生生的人,从前与她说笑,就算不在了,总觉得和鬼也没什么干系。

这院落平时都没有人的,里面漆黑一片,只门口挂着两盏灯火,有这么两道红火苗,撕裂夜晚的黑处。徐良玉点着了火,轻抚着人偶的发辫,犹豫片刻,还是让她放入了火中。

小北风吹得火苗旺盛,她忽然有点感伤了:“大抵是我太薄情寡义了,总不能真相信你,像你这般处心积虑的人,向来不说无意义的事,不做无意义的事,如此让人信得?”

火苗呼呼地,少女索性坐了旁边的石块上,屈膝抱住了自己:“你要还在的话,阿姐的事总会有办法的吧,还是我太愚钝了。”

人偶被火点着,伴随着夜空当中也能听见的诵经声音,跳着的火花十分的诡异。

徐良玉就那么看着,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怎么?难不成你真的被诏回来了?”

说着絮絮叨叨说起了阿姐与秦行的事情,直叹着气:“这事难办,我想真没有什么法子能帮着她了,你若在天有灵,晚上给我托个梦,也好和你算算旧账。”

扬起脸,夜空中一弯月牙看着很是感伤。

她喃喃自语,又说了遍难办,才要起身,一个黑影突然从院子口的暗处走了出来。

身后的荣生挑灯向前,灯火映出了李德的脸,他负手而立,走得十分缓慢:“这有何难!”

第26章红粉墨

第二十六章

火苗越来越小,火势一去,顿时觉得风也小了些。

李德脚步不快,荣生侧立在旁,灯火昏暗。

他一身白衣,身上叮当挂着的佩玉随着他的脚步微微作响,许是她刚才太专注了,并没有听见动静。

徐良玉连忙站了起来,上前见礼,诵经声在静夜当中听着更别有安意,不知是这种轻轻的诵经声让人不自觉地安分,还是过了暴怒期,李德神色淡然,这一抹白,动作之间,却只有一个雅字。

他这般的样貌,眉眼一动,都是景。

她欠着身,见礼,在他嗯过一声后也保持着这个姿势并未站直。

李德凤目微扬,目光就落在她的背脊上:“怎么?”

在这里遇着他正好,此时四下无人,说话更加的方便,她在夜色当中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卑不亢:“敢问殿下,檀郎留给我的东西,是留着还是烧了,我自己能做主吗?”

他点头,淡淡道:“那是自然。”

她的那点小心思,就仿佛是一丁点都没有察觉到一样,李德站在她的面前,眸底是火盆里逐渐熄灭的火苗,陪伴了他多年的,他唯一信任的人,此后是病着,还是怎样,都不会再有了。

徐良玉察觉到他的沉默,忙说:“那休书…”

不等她说完,李德立即回神:“哦~你想拿回休书。”

这还用说吗?

她当然想,她当然想,不管她怎么选择,那也是她的东西。

就像是听见她心里的祈盼一样,她听见窸窣的动静,忍不住抬眼一看,李德竟然真的入怀拿出了那封休书。虽然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收走她的休书,也不明白,他为何随身携带,但是在檀笙与她的这场婚事当中,从欺骗开始,到他离去,所有的都刻进了骨血当中,她不想回顾,也不想重温,所以,她需要自由。

挣脱檀笙便能获得自由。

她需要那封休书,那是檀笙给她留下的最后一点信任。

李德很快拿出了那封书信,并且抬高了手臂,示意她站直。

徐良玉也懒得应付这些礼节,当即站直了身体,抬手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