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已收拾好行李,打算去扬州将阿彰接回来,因为进宫一事,却不得不推迟了行程。我临走前,孙正林嘱咐我不该说的不要说,只接受追封便是了。

其实无非,是墓碑上改几个字而已。

所谓恩德,在生死面前,其实都不足道。

西京的春天不常下雨,进宫时还是晴日朗朗,回来时却大雨倾盆,有些初夏天气的味道。

我替赵偱接了恩赏的圣旨,一言不发地跪在底下,半晌,忽听得他道:“温连永,你多少也算是朕的表妹。”

我没有接话,只听他继续说。

他慢慢道:“朕替赵偱谢谢你,为他办这样一场安宁却又不失体面的丧礼。情真意切,当为世人称道。”

我静静听完,双手捧着沉甸甸的圣旨,俯首告退。

出门便淋了大雨。

那日我回到府,孙正林替我筹备第二日前往扬州的事宜,却有人带了老夫人的手信匆匆赶来。

老夫人寡居在秋水寺,从不闻窗外事,斋房里也无人念叨俗世这些生死别离,想必若我不提,她也未必会知道赵偱的事。

我不是不想提,我是实在不忍心再开口,也不知如何开口。这些事像石头般压得我喘不过气,寝食难安。

每次都是等心快要变成死灰,再努力地将它吹起一点点火星,可却耗尽了所有的温度。

我已经不晓得痛为何物了。

然老夫人的手信上写的却是——扬州有座红药桥,五月花败,一路珍重。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亲妈

下一章是完结章。

叹息,我最近真的忙疯掉了,原谅我来晚了……对不起

我会多写几个番外的……嘤嘤嘤

【六七】赵述

我看到手信上的红药桥三个字,心底里干枯的一抔灰烬里竟也猛然跳出一星火苗。我想起那一日老夫人的欲言又止,回想起赵偱于逐州城楼上附在我耳边低声说的话,猛地一惊,抓了手信便冲出了门。

孙正林一把拉住我,大声道:“温连永你冷静一点!”

那送手信之人,亦站在一旁,不急不忙道:“老夫人说您不必再去秋水寺了。还是早些启程,去江南罢。红药开不了多久,就要败了。”

孙正林盯着我手里的手信,探究道:“我是越发看不明白了,你婆婆这又是什么意思?”他抿了唇:“算了,还是先送你走罢,我过会儿还得给人送账去。”

他转过身将赵府大门锁了起来,走到马车前又细细查看一番,拿下脚凳冲我道:“上车吧,等你从扬州回来,我们再见。”他蹙眉又想想:“若是你不回来了,便给我写封信,我得了空,就去看你们。”

我将老夫人的手信收进袖袋中,朝他点了点头,便转身上了马车。

车子一路行至东城门口,便要出城。我回首望一眼这座带给我无尽回忆的都城,浑身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让人忍不住打寒颤。

膝盖和手肘上的擦伤皆已落痂,不用过多久,愈合的伤处也会转为正常的肤色,就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伤一般。

一路行得仓促,眼看着就到了红药花败的时节,我却才到上州。行至上州境内,按理本是要去一趟刺史府,可我实在没时间停留,马不停蹄地往扬州赶。

江南快要进入雨季,闷湿,又有些热。抵达扬州时我直奔集喜巷,按着连翘信上的地址一路找过去,用力地敲她家的门。我怕她不在家中,又或许这段时日已经搬走,忐忑等了会儿,才有人姗姗前来开门。

有个小姑娘抱着凉席从走廊里匆匆穿过,走在铺地青砖上发出清细的声响。我一愣,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然那开门的小厮却笑道:“您可是赵夫人?请随我来。”

我略迟疑,跟着他进了门。一路走到后院,忽听得连翘的絮叨声,绕过游廊,我这才看到连翘的背影,而她对面坐着的,是举着书本的阿彰。

阿彰突然瞥见我,忙跳了起来,丢下书欢呼道:“连翘姐姐,婶娘回来了,婶娘回来了!”

他比先前高了不少,脸上的酒窝更深,一双眼睛很是明亮。

江南的水可真是养人。我扯出一丝笑意来,连翘已站起来,匆匆走上前拥抱了我。她笑笑:“我的好姐姐,让你早些过来,偏偏不肯来。这会儿火急火燎地跑来,怎么……是有多想念我?”

我不理会她这些胡扯的话,立时问道:“扬州的红药桥在哪儿?”

她眨眨眼,惊讶道:“姐姐你不简单呀,头次来扬州,连红药桥都晓得。哎呀,这阴天里头随时都会下雨,你去哪儿做什么呀?”

“我没空听你胡扯,不说便算了,我自己出门问。”说罢我掉头就要走,她倏地拽住我,挑了眉道:“真这么着急?其实我知道你想确认什么,但今天不是时候。所以你即便去了也是徒劳,何况,红药已经开败了。”

阿彰在一旁努努嘴,正要开口,连翘斜瞥了他一眼,他又默默地缩到连翘身后去了。

我看着她,也不说话,良久,她轻弯了嘴角道:“你什么都不要问我,也不要妄图从我这里套出任何话。阿彰还小,很多事不明白,你要是觉得我让他瞒着你什么那就当真错了。”她忽然招了招手,喊方才晾席子的那个姑娘过来:“莳萝,带赵夫人去一趟红药桥,回来时记得从桂福坊带些笋肉饼。”她又看看天:“出门带伞。”

我蹙眉看了看她,有太多疑问,都不知从何问起。莳萝姑娘拿着伞走过来,说:“夫人随我走罢。”

一路上我什么也没问。还未到红药桥,便下起雨来。江南梅雨季在即,但到底这雨还是足够温柔,天地间都浮起一层雾。莳萝将手中另一把伞递给我,说:“赵夫人,红药桥就在前边,您若想单独前去,莳萝便在这里等。”

“不用了,我记得回去的路,你先走罢。”我接过伞,撑开来,周遭的水雾更浓,视野里一片迷蒙。

往前走,便是那座红药桥。

红药,不就是将离草么?

桥边红药已悉数开败,在这一片烟雨里,叶子却愈发鲜亮。我在桥上站了许久,雨点打在油伞上发出的闷闷声响,直直往耳朵里钻。

河道里的水越发满,周围的巷子里不见人烟。天地间,唯有淅淅沥沥的雨和淡白色的雾气。远远地能看到小舟,黄昏左近,舟上也亮着寥寥灯火,却显得惨淡,雾气重,像极了幻境。

我忽觉得有脚步声,便下意识地转过头,然背后却什么都没有。滴滴答答的雨声不停歇,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老夫人为何会知道红药桥,连翘又为何搬到扬州来……这些事,都成了我心中那点残存火苗的支撑。

我开始相信,赵偱还活着。

——*——*——*——*——

尽管如此,我却高兴不起来。那一日我独自回了连翘的宅子,阿彰在一旁默默啃莳萝买回来的笋肉饼,连翘则卷了本书看得正起劲,丝毫没有要搭理我的意思。

第二日她带我走街串巷,将大半个扬州城都走了下来,我几近虚脱,傍晚时在一间茶社里伏在桌子上小憩。连翘在一旁与人商量着旁的事,过了会儿将我喊醒,淡淡笑着:“带你去个地方。”

外面天色暗下来,星星点点的火光渗进江南雨幕里,却有格外细腻的温感。

脚上一双布鞋已经湿透,我穿行在这湿漉漉的雨巷里,连翘走在我身旁。未几,到了一间戏楼外。虽是雨天,可这戏楼看上去却很是热闹。她笑笑说:“今天有我新写的一出戏,头场,请你看。”

我很久未看她写的戏,也不知她这些年是否有所长进,便随她一道进了戏楼。

灯明茶暖,酽酽香气扑面而来,场子里已坐满了人。

我们在前面坐下来,连翘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这出新戏不长,撑死了一个时辰。你要饿了就吃点心垫垫肚子。”

白日里的奔波让人倦乏,戏楼中又分外暖和,更是昏昏欲睡,哪里还会惦记着吃食。

我窝在椅子里看伶人们开场又退场,故事便在这江南氤氲水汽中慢慢铺陈。手边的茶水渐凉,我的心却越发往下沉。我走了神,场上的人看起来都已面目模糊。

唱一出百转千回,红药颓。

周遭静悄悄,我甚至听到看客的低泣声。我偏过头看连翘,她侧脸依旧平静如常,唇角微微勾起。

她扫了一眼场子内的看客,低叹道:“似乎有些沉不住气了,入戏太深也非好事。”

这出戏看得我浑身发冷,脑子越发清醒。我倏地起身,连翘突然幽幽道:“你不继续看了么……还有最后一场。”

我偏头看她一眼,紧抿着唇就要离开。

她三两步跟过来,握过我的手,在一旁嘀咕道:“这都要入夏了,你的手还这么冷,当真是……”她倏地停住,拍拍我的肩:“不想看便算了,左右也无妨。我去后头找个人,你随我一道去罢?”

她说罢便拉我往后面走,我看到伶人陆续退场,似乎已是到了最后一场。连翘扯着我的衣袖,带我进了后面的换装间。几位身穿大红戏服的伶人急匆匆走出来,我和连翘让开路,让他们走。

换装间内空无一人,只有七七八八的戏服头饰,四处乱放。胭脂粉盒堆在妆台前,毫无秩序。

连翘带着我继续往里走,脸上却忽然浮起一丝促狭的笑。

我还未来得及想明白,她突然附在我耳旁轻轻说了一句:“据说你办的那场葬礼庄重又一丝不苟,我也想过,是要怎样的心境,才能那般从容封闭。我想,皇上要的,便是你发自内心的真实的悲伤吧……真实到——好像那个人,真的已经不在了。”她又悄悄道:“早就让你回江南了,你怎么就不听呢?非得承受那样的伤痛和打击才甘心?”

我猛地回过神,惊道:“你为何不提早告诉我?!”

她摇摇头:“你不是戏子,你演不好本就没有的悲伤。”

她倏地松开我的手,不慌不忙地说道:“温连永,我送你最后一场戏。”

话音刚落,她突然扯下我身后的帘子,大步走出了换装间。

周遭沉寂了很久,我甚至听到了清细的呼吸声。

身后不急不忙地传来一句:“夫人的鞋子湿了。”

心骤然一紧,我几近失态,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才慢慢回了一句:“要入夏了,红药开败了。”

这句话说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悲伤,心像是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却又像是死死地卡在了喉咙口,让人喘不过气。

我都觉得自己在浑身发抖,像是被冰雪封冻了太久,突然遇上暖阳,鲜活了过来。

我慢慢转过身去,他却戴着假面,佯作戏子的模样。

他手中拿着一株开得正艳的红药花,声音一如往初:“在下赵述,方才夫人提到的红药,可是在下手中这一株?”

赵述,赵述。偱即为述……

我的目光自浓艳的红药花上,移至他的指间。

那一枚带着时光温感的细戒,就这般安安静静地套在他的指上。

外面场子里,叫好声与拍手声陡然间——

响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360度鞠躬(好吧其实我是翻滚了一圈)

番外明天继续出

那什么……弱弱求收藏专栏TTTTTTTTTTT

传送门::

话说新文本是打算这周五发的,但这周末要开大区会议,最近各种筹备,周末也没有空

所以推迟到下一周。

谢谢。

番外我会准时的。Mua

【番外】庐山西海(上)

宽大的柜台将店堂分成了两半,屋子里安安静静,夕阳慢吞吞地溢进来,很是奢侈地铺了一地。柜后探出一个小小身影,她盯着门口看了会儿,稚声稚气地问旁边的伙计:“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呀?”

称药的伙计搁下手里的戥子,低头对她笑笑,又转身到后头的百眼柜里拿药材。他微踮了脚尖,去够上面小抽斗里的药,一只小手拽住了他的衣服下摆,软绵绵的稚嫩童声又响起来:“爹爹答应要给我带糖人的……爹爹他若是回来得晚了,街上的糖人摊子都要撤了……”

伙计微弯了唇角笑道:“敏小姐,掌柜的出诊去了,现下应当还在路上呢……”

话音刚落,便有人进了店门,伙计听到动静,转过身去看了看来人,问道:“您是来抓药还是问诊?”

那人从袖袋中取出一封信来,说:“在下替人送这封信来,是要交给赵夫人的。”

“哦。”伙计轻应了一声,“今日书院旬考,夫人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小小的脑袋又从柜台后探出来,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我娘亲要很晚才回来,你来得不凑巧呢。”

那人听她说完,浅笑了笑,又对伙计说:“无妨,麻烦小哥转交给赵夫人便是了。”

说罢,他上前将信封放在柜台上,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伙计正要将信收起来,那只小手又盖了过来,压住信封一角。

伙计无奈看看她,正要开口,一抬头便看到赵偱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才刚踏进门内,小身影便立时从柜台后窜了出去,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

“爹爹!”她咧开嘴都笑眯了眼,“敏敏的糖人呢?”

赵偱微微苦了脸,低下头来,看着那张灿烂的小脸道:“呀,爹爹回来时给忘了……”

赵敏的小脸倏地颓了,她鼓了腮帮子,压低了眼皮,左看看右看看,又瘪嘴忿忿道:“爹爹是骗子。”

赵偱蹲下来,微笑着伸手轻揉了揉她的脸,倏地将她抱了起来:“爹爹是真的忙忘了,现在带敏敏去买糖人好不好?”

赵敏猛地点点头,轻弯了弯唇角,立时改了口风:“爹爹最好!”

赵偱宠溺般点了点她鼻尖,伙计拿着信封走上前来,接过他的药箱,将信递给了他。

他与赵偱道:“方才有人过来,说是将这封信转交给夫人。”

赵偱腾出一只手来拿过信封,手却微微一滞,信封上的这字迹他见过。这么些年,那个人都未主动联系过连永,这次是——

赵偱又将信封递了回去,说:“等夫人回来直接拿给她罢,我带敏敏出去转一转,过会儿便回来。”

伙计应了声,将信重新收了回去。

赵敏撅起嘴,抬起小手按了按赵偱的唇角,纳闷道:“爹爹怎么了……旁人给娘亲写信,爹爹不高兴吗?”

赵偱温和地笑起来:“不是,是个很久未见的旧友写来的信,爹爹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

赵敏更是纳闷,皱起眉头来:“为什么很久没有见呢……”

赵偱轻揉了揉她眉间,软声道:“小孩子不准皱眉头。”

赵敏嘟嘟嘴:“爹爹如今也跟娘亲一般,时时都想着如何训敏敏了。”

赵偱一脸无奈,仍是耐心道:“那你自己说说看,小孩子皱眉头好吗?”

“不好是不好……”赵敏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但仍然不死心,“可爹爹最疼敏敏了,就舍得训敏敏吗?”

“小丫头强词夺理。”赵偱抱着一脸委屈的赵敏,出门往西边走了。

——*——*——*——*——

这天气,说热不热,说凉也不凉,天光却愈发短下去,傍晚的风很是宜人,连永揣着一叠卷子走过通济门,再往前走一段,转个弯便到了店门口。此时街道两旁的铺子里都点起灯,或是直接打烊,关上了门。

店门廊檐下的灯笼亮起来,随着夜色愈发浓,灯光也愈发明亮。

连永进了店门,目光扫过大堂每个角落,走到柜台前,将卷子放下,端起一盏凉茶抿了一口,问伙计道:“敏敏去睡了么?”

伙计停下手里的活,从柜子里取出信来递给她:“这是方才有人来送给夫人的信。”又顺便回道:“掌柜带着敏小姐出去了,说是不久就回来。”

连永点点头,拿过信,又拿起柜台上的卷子,正要往后院走,门口却传来孩子的哭声。

她扭过头,三两步匆匆往外走,赵偱恰好抱着敏敏往里走。敏敏不停地哭,眼眶红红的,赵偱怎么劝也劝不住。

连永冷着脸道:“下来。”

赵偱腾出一只手去擦敏敏的眼泪,敏敏倏地扭过头,哭声也渐渐低了下去。

连永又对着赵偱重复了一遍:“你让她下来。”

赵偱轻拍着敏敏的后背,安抚道:“敏敏不哭了,明日爹爹再给你买糖人好不好?”

连永正色道:“又是买糖人?说过多少遍了,吃糖烂牙齿,马上就要到换牙的年纪了,你自己说说,该吃吗?”

敏敏抹了抹眼睛,下巴搁在赵偱的肩膀上,小声嘀咕道:“反正是要换的,烂掉了换也一样……”

连永没好气撂下一句:“那也不一样。”便伸手拍了拍赵偱的肩,说:“放她下来,我有事和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