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以为,再也看不到这样的眼神了……没想到,老天垂怜,还能再见。朕那个时候,还年轻,贪玩。和宁相一起溜出宫去,两个人躲在运柴火的木板车上,从平则门出去,一路吃喝,玩到了落脚山下,没钱了。”

“就是那个时候碰到的苏兰衣,她站在自家小院子里,看到我们又饿又累的狼狈相,扑哧笑出声来,给了我们一人一碗树薯粉。那时候,觉得真好喝啊,后来回了宫,朕换了好几拨的御厨,却再也没有尝过这种味道。”

多年之前的旧事,放到如今说起来,细枝末节仿佛历历在目,她的笑容和她发间别着的一朵蔷薇,在他的记忆里像是从未凋谢过。

“可是她眼里没朕啊,她眼里只有宁相。呵,如今想来这是自然的,那个时候,只要宁相打朱雀街一走过,当夜便不知成了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可朕那时还是个气得太傅恨不得拿板子抽的调皮小子呢,她又哪里看得上朕。”

他的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年过半百回忆起来,唯一不称意的大概就只有这件事情了,许是因为得不到的遗憾,苏兰衣的眸子和笑容不仅没有褪色,反而愈发鲜明起来。几次午夜梦回,他总后悔起当时的年少稚嫩,要是放到如今,哪怕是强取豪夺,也定要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映出他的身影。

皇帝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温和地看着宁西锦:“听说你娘等了宁相十六年,朕时常在想,假如朕当初再努力一点霸道一点,将她接入宫中,她也不会受那么多苦。是朕没有争取,对不起她。朕还听说你在相府过得不如意,朕当初错过了,今日就要补偿你。朕将你指婚给平南王小世子,自有朕的考量。朕见过陆仲之这个孩子,心眼不坏,容易控制。平南王祖上三代皆是大兴皇朝朝堂的元老,有先皇御赐的免死金牌,不那么容易被倾轧击垮。你嫁过去,定是顺遂平安的。”

他示意一旁的内侍赐给宁西锦一样东西:“是先皇的通行证,朕那个时候经常偷出来,靠这个出城去看苏兰衣,放到如今,也是个不值钱的小东西,你拿去,做个念想吧。”他似乎有些疲惫了,摆了摆手:“下去吧。朕让钦天监算过了,十二初八是个好日子,离现在还有半年,也够时间让宁相准备了,将你嫁得风风光光。”

宁西锦麻木而顺从地接过通行证,磕了个头,口中说道:“谢主隆恩。”她的声音不像是自己的,干涩而暗哑,站起来的时候膝头微颤,差点儿跌在地上。

送她出宫的还是那个公公,看着她绝望的神色有些不忍,劝道:“宁小姐,许是你不大满意这门亲事,然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何苦与自己过不去。何况,圣上与宁小姐有旧时渊源,嫁过去后,平南王看在圣上的面子也不会亏待你的。”

宁西锦一句话也没听进去,惨淡地对他笑了笑:“谢公公指点。”

太监摇了摇头,指着不远处直挺挺跪在太息宫面前穿着朝服的官员们:“看到了吗?那群人当中,一半是与辛家交好的世家同僚,一半是齐王派的那帮人。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在求圣上收回成命。”

他嘲讽地笑了笑:“真是一帮蠢材。圣上心意已决,皇榜都张贴出去了,这帮人跪穿了地也没用啊。从前再峥嵘光辉的世家,一夜之间说倒就也倒了,所以,你才更要体谅圣上的苦心啊。”

宁西锦不在意地顺着公公的手指往远处扫了一眼,心不在焉地问:“为什么要跪?收回什么成命?”

“抄家啊,齐王府抄家。将军府更惨,诛九族。”

这短短的一句话在宁西锦脑子里转了好几圈,她才艰难地理解了字面上的意思,抄家、诛九族,五个字像是用钉子敲进了骨头里,她的头像是要炸开来:“将军府……诛九族?!”

太监叹息了一声:“圣旨都下了好几天啦。辛家军月氏战场失利,全军覆没,辛云川决策错误在先,畏罪叛逃在后,龙颜大怒啊。诛九族的罪名即刻就定下来了,是定于今日午时菜市口斩首的,显见着现在离午时没几个时辰了,他们还跪在这里求圣上收回成命,蠢!”

宁西锦听到自己喉头翻滚的声音,她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徒劳地发现牙齿在格格打颤,嘴唇哆嗦得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

她在原地跳了一下,想尖叫又拼命压住,转头发足狂奔,撞倒了一旁的内侍也没有察觉,那公公坐在地上遥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冷笑一声:“都是疯子。”

街上人潮翻涌,许多人提着竹篮,篮中装满了白纸冥钱,缓缓地朝菜市口移动。宁西锦被夹在人群中,泪流了满面而不自知。

有人安慰她:“姑娘,别伤心了。好人不长命啊!咱老百姓虽然没读过什么书,然而大是大非还是懂的,说辛少将军会叛逃,咱不信!然而皇帝老子信啊!咱平头百姓的没办法,只能去给他们送一程,算是尽点心意了啊。”

宁西锦哽咽难言,泪眼朦胧中看到远处有一对身着白色囚衣的人被押着缓缓走来。那是辛家上上下下百余口人,用铁链串成一长串,拖着沉重的脚镣向刑台走来,脚镣拖在地上的刺耳声,令人难受得想捂住耳朵。

宁西锦看到了走在最前方的辛如婉。白色囚衣上血迹斑斑,一头如云乌发散乱在肩上,她的脸上全是伤痕,却骄傲地挺着腰杆,一身的傲骨铮铮。

“如婉!”宁西锦终于哭叫着喊出声来,她想往前挤,群情激奋的百姓却挡住了她,她在人群中推搡拥挤,眼睁睁看着辛家的人被带到了刑台前,辛如婉犹不肯跪,被刽子手在膝上一踢,顺势跪跌在地上,颈上便抵住了一把大刀。

宁西锦被淹没在人群中,奋力地抬头呼喊辛如婉,然而群声悲戚,又岂是能轻易听见。行刑的官吏抬头看了看天,扔下一支签:“行刑!”

“住手!”宁西锦终于挤到了刑台前,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纵身跃上刑台,一把扯住刽子手的刀穗。

“哪里来的叛贼?!给我把她拉下去!再不走,连你也一起斩了!”行刑的官吏最怕的便是这样的节外生枝,眼看群情已然激愤,又多出了一个程咬金,他心里懊恼,咬牙之下将整支签筒扔在地上,竹签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伴着他急急如催命的口令:“行刑!行刑!行刑!”

刽子手举起大刀——

“不!”宁西锦尖叫,情急之下掏出方才宫中天子赐的令牌:“先皇令牌在此!谁敢妄动!”

四下霎时静默,宁西锦忽觉身上溅上了一股温热,又缓缓地顺着身子流下,慢慢地滴落在地,轻轻的滴答一声,清晰可闻。她如遭雷殛,僵着身子不敢回头看。

如同是一出演员都放缓了步骤动作的戏,片刻之前,还是潮水退去后的静谧,此时却忽然涌出许多声音,哭声、跪拜声、喧哗声,嘈杂地一起涌上来,涌进耳朵里,像是惊雷一般嗡嗡直响。

宁西锦背对着辛如婉,不敢回头看。却看见了底下百姓的痛哭悲戚,看见了他们一齐抛出的漫天飞舞的冥钱,她知道,迟了。

纷纷扬扬的纸钱中,她高举着令牌独自站着,面对一齐跪下的官员,面对恸声大作的百姓,至始至终不敢回头看一眼身后蜿蜒成河的血泊。

这一天,齐王府被抄家贬为庶民逐出京城,齐王当夜三尺白绫,吊死在曾经辉煌的齐王府大厅;这一天,将军府被诛九族,三代辛家人的血汇聚成河,像是大兴皇朝缓缓流出的泪;这一天,宁府大小姐被赐婚平南王小世子陆仲之,吉时定于十二初八。繁花一般的锦绣背后,是她无人听见的哭声。

宁西锦在街上狂奔。

人们惊恐地看着她被血染透的衣衫,忌惮地自动给她避让出一条路来。

软底精致的绣花鞋不如她从前自己纳的布鞋结实,被路上的石子坷垃划开了口子,她跑丢了一只鞋犹不自知,只穿了袜子的脚被硌得生疼,不小心便崴了一下。

她气馁又无助,喘着粗气茫然四顾,只觉得眼前还是那纷飞的冥纸。

“头儿!”忽然有人叫她,声音十分耳熟。

宁西锦一阵激动,在这个节骨眼上碰上大迢,是一件幸运的事。她看着大迢自人群中匆匆跑来,眼里是勃发的怒火:“头儿!那个狗屁皇帝是被屎糊了眼被猪油蒙了心吗!云川哥怎么会叛逃!怎么会叛逃!他为什么要诛辛家九族!”

宁西锦已然冷静下来,一把捂住大迢口无遮拦的嘴巴:“大迢!你听我说,这显然是圣上早谋划好的,也许月氏战场的失利,辛家军的全军覆没,也都是早就安排谋算好的。我现在要去平南王府,现在只有陆仲之能够帮我们,我要去月氏,我要去找辛云川。既然说是叛逃,那也许还没死,我要找到他。”

她有些语无伦次,大迢却听懂了,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像是顷刻之间长大成熟,坚毅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头儿,你跑不快,我背着你一起去。”

他虽然才十二岁,可因为天生体格高大,又跟着陆仲之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武,因此很有蛮力。他蹲下|身来,示意宁西锦趴到他的背上,掂了掂重量,猛然站了起来背着宁西锦小跑起来。

他们跑到平南王府,守门的护卫长枪交叉拦住了他们,宁西锦指使大迢不要停,掏出令牌一晃,唬得两个护卫立刻放下了长枪跪倒在地,于是便这么一路通行无阻地直入了府内。

闻声出来的陆仲之惊诧地看着他们:“早听说有人拿了先皇的令牌想在法场上救人,原来是你们。”

宁西锦从大迢背上跳下来,一步步逼近陆仲之:“你早知道圣上有除去辛云川和小齐王的打算了是不是?也许这阴谋背后,还有你爹和我爹的一份子。所以我爹才忽然让我和你联姻,所以你们才要结盟。我被关在相府里出不了门,你早知道辛家被诛九族的消息,却不告诉我!”

陆仲之沉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将他们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大迢惊疑不定:“仲之哥!你说话啊!真的是这样?”

陆仲之烦躁地坐下又站起,原地踱了几圈,冷笑道:“是又怎么样?齐王,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一起长大的亲弟弟!说没也就没了!更何况一个外姓的将军!齐王府和将军府的倒台,不过是迟早的事。我平南王府和你相府不过就是推了一把而已!其实都是一样的!”

大迢退后几步,绝望地大嚷:“仲之哥!那是云川哥啊!你最敬重的云川哥啊!你和我说过的,做男人就要学他,你说你的剑术,都是他手把手教起来的!你都忘了吗!”

陆仲之苦笑着摇头:“我没忘。可朝堂就是这样,今日我们若站在辛家那一边,死的就是我们了!你看看辛家和齐王一倒,有多少官员受牵连!死的死贬的贬,所谓的兄弟情君臣情,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还来得及!”宁西锦打断他,紧紧地盯着陆仲之的眼睛,“陆仲之,只要你肯帮我,就还来得及!”

“怎么帮?”陆仲之疑惑地皱着眉头,“辛家已经灭了,辛云川下落不明。你又能做什么?”

宁西锦咬咬牙,她明知这个要求强人所难且匪夷所思,可却是她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了,她闭了闭眼,一鼓作气地说出来:“陆仲之,把你在秦州的兵借给我。”

陆仲之倒退几步,瞪大了双眼:“你在开玩笑吗?!”

“你们平南王家的封地在秦州对吧,每一个外姓王都有自己的勤王兵,我知道兵符在你手上,你借我兵,我要去月氏找辛云川!”

陆仲之冷笑连连:“你?一个姑娘家?带兵?”

“还有大迢啊!”宁西锦急了,将大迢扯到他面前去,“他在书院学过兵法,他可以和我一起去!”

陆仲之只是摇着头,任凭宁西锦怎么说,他只是一个“不”字:“不行、不妥、不可能。你一个弱质女流,带着一个小孩子,千里迢迢赶到秦州去,还要带兵,这不是笑话吗!”

宁西锦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他句句在理,亦知道这个想法太过异想天开,可她一闭上眼,便是那漫天飞舞的纸钱和嚎哭,甚至连她身上辛如婉的血都没干透。

她怔怔地呆了片刻,忽地冲陆仲之直直跪下来。

陆仲之骇了一跳,急忙去拎她的胳膊:“你起来呀!”

“陆仲之,我求你了!”她的恳求带着哽咽,“他们说辛云川叛逃了,我不相信,你也知道的,他不是那样的人。也许……也许他现在还在苦苦抵抗……朝廷不会派兵去援助他的,我知道!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月氏!就算他真死了,我也要把他带回来!我没有别的办法了陆仲之!我只有你一个人能求了!”

她跪在地上,任凭陆仲之怎么拉扯,死活不肯起来。

陆仲之无奈地低头,恰看到她顺着脸颊淌下的一滴泪,砸在地上,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他呆住了,这样相似的情景,令他想起自己也曾经有一次这样跪在地上,强忍着的眼泪夺眶而出,也是这般一滴滴在地上洇开来。那个时候,是那个年少有为高高在上的少将军亲手扶起他,温和地对他说了一些勉励的话;而如今,换了一个人跪在地上垂泪,而那个少将军,却已在异乡生死不明。

“仲之哥!我也求你!”大迢年少,虽然不是很明白他们的纠葛,却直觉地跟着宁西锦行动,于是也啪地一声跪在地上,直挺挺的一声不吭。

“你……”陆仲之看着眼前跪着的两个人头疼,闷闷地从怀里拿出一个什么东西来,扔在宁西锦面前:“给。平南王军队的虎符。到了秦州,去找秦州太守张大禹,他会帮衬你们的。”

他背转身去,不去看宁西锦和大迢:“你们现在就走,越快越好。你被赐了婚,以后出入相府不容易,趁乱就走吧。我今天没看见过你们,你们也没来找过我,可以后的生死造化,全凭天命。”

宁西锦拉起大迢,无声而郑重地冲陆仲之行了一个礼,掉头就走。

大迢有些反应不过来:“头儿,我们真的去秦州?”

“你不愿意?”

他愣了一会儿,忽然跳起来:“我当然愿意!我可以带兵了啊,我可以出去见世面了啊!”他欢呼雀跃,末了才发现这个时候的欢喜似乎不是很合适,于是讪讪地收回手脚,绞尽脑汁地安慰了一句:“头儿,以前云川哥说过,他们这种战场上来去的人,命都是很硬的。你不要担心,连圣旨都只说他叛逃,那肯定是没有找到尸体,不会死的。”

宁西锦勉强地苦笑一声,她心里知道这个希望很渺茫,可却不得不抓住这黯沉中的最后一丝光亮。

街上替辛家送终的百姓尚未散光,零零散散地聚在一起摇头叹息,宁西锦踩着飘落满地的冥纸奔回相府,恰被要出门的宁筱庭一头撞见,老狐狸看了看宁西锦染血的衣裳和气喘吁吁的大迢,心中了然,特意提点了一句:“虽说下半年才是吉时,可终究是到了婚期了,平日便在家里绣花看书,不要老往外跑,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也尽早断了罢。”

宁西锦喏诺点头,待他前脚一走,她后脚就带着大迢回屋收拾细软。

阿璃刚刚才回来,眼睛通红,想必是去给辛家送行的。她揉着眼睛刚踏进屋里,就被宁西锦疯狂的行径惊呆了:“小姐?”

宁西锦转头瞧见她,像是又找到了溺水时的一根浮木:“阿璃,你从前在将军府当了那么多年侍女,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辛云川的旧交的是不是?最好是在京外的那一种!”

阿璃能被辛云川信赖,派去服侍宁西锦,自然也是冰雪聪明的,心念一转就明白了宁西锦的打算,点头道:“小姐,我知道的。秦州那里的太守张大禹从前和三少交好,秦州离月氏战场也近,让我和小姐一起去,多少可以说上话。”

宁西锦想这真是巧了,张大禹既是陆仲之认识的人,也是辛云川的旧交,通过他找辛云川,总比她独自一人大海捞针要靠谱。

她心里一盘算,定了几个粗糙的计划,焦急得片刻也等不下去,当机立断下了决定:“大迢去雇车,要找老实靠谱的车夫。阿璃你知道秦州,你想一条尽量短的路线,最好绕开有麻烦的城镇和山头,我们耽误不起。”

她从法场赶到平南王府,又从平南王府回到相府,等事情全部交待妥善了以后,才顿觉浑身无力,低头一瞧,身上染血的衣还没有换下,她苦笑一声,转头看天色,已然是漆黑了。外头点起了一盏盏的红灯笼,在幽黑的夜色中,那几抹晃动的朱红显得特别凄惶,就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大迢很快回来了,拍着胸脯表示事情已办妥,宁西锦看着夜色犹豫了一瞬,最后决定连夜离开,三人收拾好细软正要开门,门却忽然被人从外推开了。

宁梦衣带着丫鬟站在门外,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不敢忿恨还是幸灾乐祸,拖着长腔怪声怪调地说:“宁西锦,你要嫁给陆仲之了啊,以后可就是王妃了,你——你这是要做什么?要跟着这个男人私奔?”

宁西锦此时无比冷静,看着她说道:“宁梦衣。辛云川和段华熹在月氏战场失利了。齐王在府内上吊自尽了,段华熹和辛云川下落不明,也许尸骨已被草原上的狼吞下肚了,可我不亲眼看到,我不会甘心。我要去秦州找他,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宁梦衣傻了眼,她到此为止的一生如同众星拱月娇生惯养,她的生命里有贵族千金的茶会,有首饰铺里流光溢彩的珠宝簪环,有那一匹匹上好的鲜艳的绸缎布料,而月氏族、草原、秦州,对她来说只是遥远而可怕的噩梦里的城池。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宁西锦又说:“宁梦衣,我的爱人在那里,我要去找他;你的爱人也在那里,你去不去?”

宁梦衣觉得脑子乱成了一团,她紧紧攥着丫鬟的手以维持自己不跌倒,宁西锦却没了耐性:“你不去,也不要挡着我。”

她推开宁梦衣走近夜色里,连头也不曾回一下。

宁梦衣一个踉跄,稳住身形后回头看,只看到风声呼呼的夜色里随风乱舞的红灯笼,和灯笼微弱的薄光下映照出来的宁西锦决绝的仿佛孤注一掷的背影。

很多年后,当她孤身一人守在一盏青灯前,这一幕总会浮现出来,像是在无声地嘲笑她当初的懦弱与无知。

醒来的一瞬,疼痛如浓墨遇水,扩散至全身。身经百战伤痕累累的男人也禁不住闷哼了一声,强自挣扎着睁开眼睛。

“别动呀!格里姆爷爷刚刚给你换过药,一动就白换啦!”

这声音清脆爽利如同出谷的黄莺,辛云川愣神,有些茫茫然地对上说话人的眼睛,后者立刻“呀”的一声捂住脸,“不要盯着我看嘛!”

说话的人穿着草原上蛮族的服装,鲜红如同一团火,露出如羊脂一般细白的脖子,偷偷地自手指缝间偷看他:“你真英俊!”

辛云川闭上眼又睁开,昏迷之前的种种片段如同被潮汐推上岸一般渐渐显现,段华熹的厉声怒吼、重重的铁甲银枪、被鲜血染透的草地,历历在目。

他没有死。

他心里竟有一丝窃喜。这才蓦然惊觉原来自己不知何时起也开始怕死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素来上了战场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心,竟也开始贪恋起生了。他想了想,大约是从遇上宁西锦的时候开始的吧。

原来他竟是这般庆幸自己没有死,庆幸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再看到宁西锦的容颜。

辛云川勾起了唇角,嘲笑起自己的软弱。

于是红衣姑娘的声音愈发咋咋呼呼:“啊!啊!你笑了!你笑起来真好看!”

辛云川在她的惊呼声中强撑着踉跄下床:“姑娘救命之恩,辛某没齿难忘,定当回报!”

红衣姑娘不满地撇嘴:“你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报答我?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话说滴水之恩涌泉以报吗,就是你这种报答法吗?”

辛云川沉默以答,不再看她的眼睛。

那人无趣地等了半晌,知道辛云川不会主动问了,才讪讪开了口:“喂,听着。我叫伙尔川扎木苏他尔只多-阿苏羽!”她似乎是为自己冗长的姓氏而自豪,咯咯笑个不停,笑够了才继续:“我也有中原名字的,我的中原名字叫铁真兰,我是铁真部部落族王的女儿,我的父君率人打退了你们中原的什么敕王御林军,还打退了月氏族的狮虎兽,把你们救回来的!”

辛云川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我们?还有人活着吗?”

“有的啊!那个男人也很漂亮的,他的眼睛像桃花一样,我的父君说他是你们中原的小齐王。”

辛云川想去看一看段华熹,然而将将一迈步,便跌在地上,他的双腿如灌铅一般沉重,他身上有太多的伤口在流着血。

铁真兰赶去扶他,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只能站在一旁看着这个男人独自咬牙爬起,最后体力不支,晕倒在床边。

她嘁了一声,叫来了草原上的勇士把辛云川弄回床上,托着腮看着他自言自语:“中原的将军啊,这么古板又无趣,可是他真好看啊,不过好像那个小齐王也很好看,哪个更好一些呢?”

被人暗地里嚼舌根的段华熹打了两个喷嚏,扯动了伤口,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照顾他的铁真部侍女慌了神,用生硬的汉语问他:“小齐王,怎么了?”

“没事儿。”他冲姑娘安抚地笑笑,于是后者立刻红了脸,冲出帐篷去。

他虽然也是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却到底比辛云川要好一些。草原的食物虽不如中原那般精致,可羊奶烤肉,却是最滋补身子的。再加上草原上有名的格里姆大夫的妙手,他与辛云川的身子终究是被调理得渐渐好起来了。

只是这一调理,便是两个多月。

草原上的仲夏凋零成了夏末秋初,只是还能看到远方息彤大山背后被夕阳染红的晚霞。辛云川和段华熹站在两个月前鏖战的地方,那时遍染的尸体和血迹,已被顽强的青草和花朵所覆盖了,他们默默地站在这片掩埋了故乡弟兄的土地上,彼此无言。

良久,段华熹长叹一声:“入秋了,京城里的菊花开了吧,又到一年赏菊吃蟹的好时节了。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辛云川也这样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他们在铁真部一住就是两个多月,没有人告诉他们京城的消息,所有的人像是得了铁真部族长的命令,对京城的一切讳莫如深。

他想到铁真部族长,又是一阵烦躁。那是一个被草原上的部落称为狮子王的男人,曾经斩下过白狼王的头颅,他佩着一把沉重的拖曳至地的大刀,以铁腕冷血的残酷驰名草原。这个男人唯一的弱点,就是他的女儿铁真兰。而这个男人的目前打算,似乎是想将铁真兰许配给他。

段华熹看着沉默不语的辛云川,有些明白他在烦躁什么,幸灾乐祸地揶揄他:“还在想铁真兰那件事呢?人家如花似玉的闺女送上门你都不要,你倔个什么劲呢!依我说,你就等着空手做上门女婿呗!铁真部这么多觊觎铁真兰的小伙子,羡慕都还羡慕不来呢!”

辛云川厌恶地皱眉:“我不会娶她的。”

段华熹唯恐天下不乱地给他分析:“关键是现在不是你娶她,是你嫁她啊!人家救了我们两个,好歹是一桩天大的人情,这个恩情,你能不报吗?”

辛云川淡淡道:“这条命是他们救的,哪天他们若要拿回去,我没有二话。可我绝对不会娶铁真兰。”

段华熹翻了一个白眼,想嘲笑他的顽固和倔强,可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就想起那个曾经被自己万般轻视的姑娘,也有着这般令人懊恼的倔性子,他忽然就笑不出声来了。

他的脸色黯淡下来,像是在说给辛云川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知道你为着谁在坚持。可你还见得到她吗?”

回答他们的只有草原上终年凛冽的风声。

“云川!华熹!”铁真兰从远处朝他们挥着手跑近,她似乎犹爱穿红衣,衣摆在风中猎猎鼓振,像是一面鲜艳的旗帜。

草原人家的女儿比起京城女子爽朗且豪放,辛云川和段华熹不过来了两个月,她自认已经十分熟稔了,总是黏着他俩。

辛云川冷淡地避开她,她也知道辛云川的疏离与冷漠,吐了吐舌头转而抓住段华熹的胳膊不住摇晃:“走嘛走嘛,大家在等着你们玩摔角。”

铁真部的人起初是对他们有敌意的。铁塔一般的壮汉们脱去外衣,露出虬结的肌肉和青色的猛兽纹身,嘲笑着中原男人的清瘦与不堪一击。可自从辛云川与段华熹在草原一年一度的叼狼会上夺得头衔后,不仅是少女们的心,便连这些壮汉们,亦被收服了。

草原上的牧民们收起了敌意,以一份热忱的好客与友善对待他们。他们觉得这两个来自中原的男人是不一样的,一个和善且友好,笑起来的样子连草原上最美的格桑花也比不过;另一个虽然总是冷冷的,可他的沉默与坚忍令人赞赏。

他们一齐朝摔角的圈子走去,铁真王不知为了什么原因,竟也出席了这样的小活动,还有许多铁真部的贵族在场,于是少年们更加卖力,期盼能获得铁真王的关注,也能夺下心仪少女的芳心。

铁真王看见了铁真兰,慈爱地拍拍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去,而后清了一声嗓子,声如洪钟:“摔角是我们草原人最喜欢的活动,要融入我们铁真部,就得会这个。中原来的两位贵族,不如也下场试一试?看看是我们奶酪养出来的小伙子厉害,还是你们中原米饭养出来的贵公子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