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纷纷站起,收拾着桌上的文件和文具。聂羽峥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瞥了眼屏幕,没马上接起。手机仍在震动不停,他走到一旁的安静角落,拇指在屏幕上一划。

“喂。”

“老公!老公你终于接电话了!”电话里头,一个焦急的女声。

聂羽峥眉心忽然蹙紧,默了几秒,明显在调整情绪,“你有事吗?”

“你最近好忙啊,我知道不该总是打扰你,可是…你这么久…”

“我在开会。”聂羽峥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脸上好像结了层冰霜。“没什么事,挂了。”

“等等老公!那…你今晚回来吃饭吗?我妈买了你喜欢吃的龙胆鱼,你看是煮汤还是清蒸?”

聂羽峥沉默了几秒,平静地开口:“不回去了。”

电话中的女子很失望,也沉默着。

忽然,传来一阵吵杂,电话被挂断。聂羽峥原地等了一会儿,电话再次震动起来,还是刚才的号码,他接起,听了一会儿,应了声“嗯”,就将挂断的手机放回口袋中。

转身,只见祝瑾年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拎着包朝会议室门口走去。

“祝瑾年。”他出声把她叫住。

“嗯?”祝瑾年很识趣,她一点也不认为聂羽峥这尊大神会再当免费司机再把她送回工作室。她想,该不会要提鲱鱼罐头的事吧?

背后有些凉飕飕的,她不禁轻轻咬了一下下唇。

他看了一眼她的包,“你的笔记本,我能看吗?”

原来如此。她松口气,抿了抿唇,低头找出来给他。

跟她想得一样,他翻开,专注地看她这几天对那幅画的解读。祝瑾年安静地站在一旁,交叉抱手等他。只见聂羽峥眼睫低垂,鼻梁显得更加立体,好似文艺复兴时期雕塑家们最得意的杰作。祝瑾年没留神多看了他一会儿,发觉后赶紧移开目光,心想,我怎么跟那些花痴一样?

一会儿,他合上,“介不介意把这几页复印一份给我?”

“请便。”祝瑾年不是小气的人,他要复印,就说明她的笔记有价值,这是对她的肯定。

聂羽峥指了一下楼梯,示意她一起走。

祝瑾年迟疑一下,移步上前,与他一前一后去了五楼的综合办公室。

文印室小妹坐在电脑前,余光见有人进来就站起来,目光落在聂羽峥身上,忽然愣住了,脸一下子涨红,“聂…聂组长,您要复印吗?”

“麻烦印两份。”聂羽峥神色如常,将笔记本翻开,告诉她需要复印的页码范围。

“好。”小妹赶紧接过,走到复印机前操作着,时不时抬眼偷看他一下,分明就是迷妹脸。聂羽峥似乎不太在意这种目光,随便拿起旁边一份案件通报当杂志看。

倚在门口的祝瑾年看得真真切切,想起自己刚才的失神以及某位师姐当年对他的称呼“小鲜肉学长”,觉得有点好笑。

哪里是小鲜肉啊,分明是块冷冻肉。

“聂组长,好了。”小妹整理好复印件,捧着给他。

他放下通报,双手接过,“谢谢。”

聂羽峥把笔记本还给祝瑾年时,她还是跟他抬杠了一下:“如果这部分引用在你将来的论文或者哪本教材里,我有稿费吗?”

他偏头望着她,一时没回答,好像在算计什么,眼中几分危险地笑意,忽然开口道:“不会亏待你。”

祝瑾年有些摸不着头脑,总觉得他又有什么阴险的想法,可一时猜不透。既然如此,她不妨厚颜一次——“稿费怎么算?”

“半罐鲱鱼罐头。”

祝瑾年眨眨眼,“什么…什么意思?”

“你输了,本该吃一罐。鉴于这些笔记,我做主,免去一半。”他一副法外开恩脸。

“我怎么就输了?”祝瑾年马上反弹,“小志的弗雷格利妄想综合症存在被害妄想的成分,他那是被害妄想症的plus版本!你可不能在这儿扯‘白马非马’。我没输,你也不算赢,按照我们2:1的赌注,我吃一半你就得吃一罐。”

“白马非马?”他挑眉,酝酿了几秒,问她:“假设这是一道考题,正确答案是弗雷格利妄想综合症,而你的答案是被害妄想症,你认为我可以给你几分?”

祝瑾年想也没想,“我答对一半,至少也50。”

聂羽峥对她这种作茧自缚的答案很是满意,提醒道:“50分就是不及格。”

“只要不是0分,就不算错。”她坚持。

“我改卷,就是0分。”

她不满地皱起眉头,“你改得也太苛刻了,在你手上到底还有没有人能及格?”

他不与她抬杠,而是问:“我问你,你是什么?”

“什么?”她觉得这是个陷阱,暂时不回答,反问他,“你说我是什么?”

“是人。”

祝瑾年仿佛看见一只乌鸦呱呱叫着飞过头顶,她翻个白眼,低声道:“无聊。”

他望着她,“如果按照你的逻辑和思维方式,回答是水,也能得70分。”

“…嗯?”祝瑾年一脸问号。

“因为,人体70%是水。”

“那怎么能…”意识到自己即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祝瑾年马上闭嘴。

“对,那怎么能?”聂羽峥逼视她,“人就是人,水就是水,不能因为人体含水,就说水是70%的人。同样,不能因为弗雷格利妄想综合症中存在被害妄想,就认为被害妄想症是50%的正确答案。”

这绕口令说得祝瑾年脑袋发晕,她沉默了一会儿,眼珠转转,拿出手机登陆了淘宝,搜索一番后,说:“瑞典鲱鱼罐头代购大约是200块一罐,你让我吃一半,那就是吃掉100块,剩下半罐100块你肯定不会吃,倒掉也是浪费。反正也中午了,不如这样,我请你吃饭,到一个人均100的地方,我们就点200块左右的东西,吃完了事,至于那个罐头…要不你退货吧。都是200块的东西,就不必拘泥于吃的是罐头还是其他,你说呢?”

聂羽峥本来就没什么兴趣跟人打赌,传说中的鲱鱼罐头也不是非逼着她吃下去不可,她这么巧言令色、理直气壮的耍赖,让他又想起王谦那句“就算她冲你无理取闹、用平时你觉得很恶心的语调撒娇耍赖,你不仅不排斥,反而周身温暖”。

温暖倒没觉得,她说要请客吃饭,他不排斥。

“你定。”

见他半天不回答,祝瑾年本来还在绞尽脑汁想着他如果坚持要她把鲱鱼罐头干掉一半自己该怎么应付,忽然听见他吐出这两个字,一瞬间有些心花怒放,几乎忘了之前自己一度觉得跟他同桌而食也是一种煎熬。

欣喜过后,回过神来的祝瑾年有些犯难。

偌大的鹏市,人均100的餐厅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关键是她得跟聂羽峥来个双人午餐,不想吃得太尴尬,所以不能去情调很好的地方,像谈恋爱一样。最好是一个充满市井味、即便二人同桌也不会被人误会是男女朋友的地方。

反正都是自己破费,她才不会让聂羽峥吃得舒心顺畅呢。这么一想,祝瑾年计上心头。

聂羽峥扣好安全带,一瞥,她手机壁纸还是猫,只不过换了一只。看来,她很喜欢猫。他似乎无视了她头上冒出的阴险小火苗,问:“去哪?”

“呃…”心里打着小九九的祝瑾年卡壳了,清清嗓子,才回答:“楠山区八卦路。”

他的唇边浮现一道笑纹,“母校情怀?”

楠山区正是大学城所在,八卦路距离东南政法大学很近,非常繁华,餐馆、百货、KTV、网吧应有尽有,是学生们周末逛街、娱乐、聚餐的好地方。

“算是吧。”祝瑾年也笑。

 

第20章 小鲜肉与冷冻肉(2)+入V通知

八卦路繁华依旧,打折优惠的广播不绝于耳,碳烤活鱼摊位冒出的热气和炊烟迎面扑来。

越往下走越不好停车,聂羽峥把车留在路口,两人步行。一路上,一张张年轻面孔交错,谈笑声往来,祝瑾年感觉走一遭就好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川牛火锅”的大招牌就在前头,祝瑾年用下巴指了一下,“那里。”

这家主打麻辣火锅的饭店恰好符合她“人均100”的要求,上学那会儿来一趟就算很奢侈了,工作之后,这种价位只算普通,却很少再来。

兰洁斐曾经说,“人嘛,就是贱。”祝瑾年却更加精辟,“这跟男人追女神的心理是一样的,越是难得,越是稀罕,追到手了就变成每天都能吃到的白米饭。”

傻白甜兰洁斐却觉得,总有一个男人即使把你追到手了,还把你当成一辈子难得吃几次的怀石料理一样。

祝瑾年想,这可能就是很多傻白甜能当言情小说女主角的原因。而她这种说话呛人还自我感觉优良的,是不是万年的女配命?

“这种店,热闹,很有人情味,能让你体会到什么叫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进去之前,祝瑾年先给聂羽峥打了预防针,又拐弯抹角地问:“这条街,你常来吗?”

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聂羽峥这种专门在幕后搞研究和分析的人不可能常来这样的地方逛。

“我擅于接受新事物。”他也拐弯抹角地回答她。

——那就是根本没来过。

哼,不食人间烟火的冷冻肉。祝瑾年耸耸肩,推开饭店玻璃门。还没迈步进去,一股麻椒混合着牛肉香的味道扑来,大厅里人声鼎沸,杯子碗筷的碰撞声、骰子的滚动声交织,果然非常热闹。

“你能吃辣吗?”她故意问。

聂羽峥环视一圈,微微一笑,“一点。”

祝瑾年揣摩不出他所谓的“一点”到底是什么水平。

“帅哥美女,这里这里!请跟我来!”开朗的老板亲自上前服务,一边引路一边笑呵呵地胡侃,“看这位美女好眼熟啊,感觉以前见过,但又比以前更漂亮了,我老眼昏花的都认不出来啦!要包厢还是…?”

“大厅就好,我们就两个人。”祝瑾年偏头看看他,长袖白衬衫最是考验一个男人的身材和气质,若不够健壮,则显得松垮垮,若赘肉过多,又让人觉得虎背熊腰,他不但经受住了简单白衬衫的考验,还把这样一件单品穿出了儒雅清俊感。她又看看大厅里那些吃得酣畅淋漓干脆把衣服都脱了的男生们,不禁狡猾地暗暗笑了——热死你热死你!

落座之后,噼里啪啦自顾自点了一大堆,明明记得自己刚刚问聂羽峥能不能吃辣,他的答案是“一点”,还是勾选了“中辣”锅底,这是她自己的耐辣极限。

她要看到聂羽峥辣得喉咙冒烟、热得汗如雨下的狼狈模样!

聂羽峥很平静地左右看了看,旁边一桌的三个男生全部赤着上身,在十月凉爽的天气里仍挥汗如雨,一边大声谈论今早的院系篮球比赛,一边将滴着红油的牛肉按进油碟里而后塞进嘴里,烫得一边吸气一边马不停蹄从锅里捞起下一片火辣辣的牛肚。热血青春就跟麻辣火锅一样,让你流泪流汗、急不可耐,可你却深深爱着这种不知道下一筷子会捞到什么的新鲜神秘感,正是因为碗里一无所有,你才乐于容纳一切、敢于破釜沉舟。随着年龄的增大,碗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你就得开始衡量取舍,到了最后,碗装得满满,吃不下,倒不掉,你或许又忽然怀念起碗里空空的年代和陪你吃饭的那些俗人。

他收回目光,望着祝瑾年,她正埋头勾选菜单,没发现这道洞悉一切却趋之若鹜的目光。

“聂组长,你给补充补充?”祝瑾年点完一轮,才把菜单捧起来给他,客套一下。

聂羽峥随意扫了一眼,拿笔又勾了两个素的。

锅底很快端了上来,红红一盆,散发着麻辣鲜香,祝瑾年闻着都感觉浑身发热。她用漏勺搅了一搅,香味和热浪一同升腾起来。

为了显得自己的目的不是那么明显,她很有耐心地给他倒了一杯茶,用一种闲聊的语气,“请教一下,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小志是弗雷格利妄想综合症?”

聂羽峥点头致谢,端起茶杯,却没喝,“当你说到自己跟踪他时,看到他画‘正’字开始。”

祝瑾年一怔,随后有点气急败坏地说:“不是跟踪!”说完,又有点无语于自己的情绪波动,他手里就像拿着根逗猫棒,而自己就是那只猫。

“怎么会那么早?”她有点不甘心,他居然能仅凭自己一段回忆讲述就能判断得如此精准,“你怎么不说从我上车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就猜到了?”

“你们一开始谈论的似乎不是案件。”他看住她。

祝瑾年不惧与他对视,“以前,你遇到过这种案例?”

“第一次。”

“那为何…”

“最近我在做卡普格拉妄想综合症的课题,作为它的相反症状,弗雷格利妄想综合症肯定也是研究对象之一。”聂羽峥解释道,“或许我应该说很幸运,这两种心理障碍都属于千载难逢,甚至,你不知道它还存不存在。”

卡普格拉妄想综合症和弗雷格利妄想综合症,亲爱的考生们,期末新重点又来了!祝瑾年心里嘀咕着,把端上来的嫩牛肉片一股脑儿倒在大漏勺上,浸进红汤中。

随后,她惊异地看到,聂羽峥在油碟里加了足足三勺油辣椒。

他是不是不知道这家店的油辣椒有多厉害?祝瑾年一边瞪着眼睛观察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勺到自己的酱料碗里。

嫩牛肉片熟得比较快,漏勺提起来时,都已经变了色。祝瑾年不动手,假惺惺地邀请他先尝。

他尝了一口,或许嫌不够味,竟然又往碟子里加了两勺油辣椒。

祝瑾年倒吸一口气,用筷子尖尖沾了一点自己碗里的辣油,舔了一下,火辣辣的灼烧感从舌尖向上蔓延到舌面,她有些不解地看看他,抬手用小指挠了挠眉尖,就像几年前被他出的试卷难住一样感觉困惑。

如果她知道聂羽峥的父母分别来自最无辣不欢的两个省份,就不会这么摸不着头脑了。

牛肉、牛肚、牛肉丸依次下锅,祝瑾年没吃两口,已经闷出了一头薄汗。她以手作扇,在耳旁扇了几下,抬眼看聂羽峥,他恰好解开领口两颗扣子。

发觉她投来的目光,聂羽峥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来点饮料?”

祝瑾年咬了咬发麻的舌尖,“嗯,行。”

见聂羽峥没有反对,她抬手挥了挥,一个女服务员走来,“麻烦拿两瓶雪碧…”

“一瓶普通雪碧,一瓶冰薄荷味雪碧。”聂羽峥抬头看着服务员,微笑,“谢谢。”

“呃…”女服务员愣了一下,眼中明显几分惊艳,“我马上拿。”

祝瑾年深深鄙视他这种靠颜值刷好感的行为,但又不得不承认这很管用,以往怎么的也要磨蹭个几分钟再拿饮料过来的服务员三十秒不到就一路小碎步而来,把两瓶雪碧放在他们桌上。

祝瑾年瞅准冰薄荷味雪碧蓝色的瓶身,飞快地伸手拿到了自己面前。她辣得要死,需要清凉一下,这瓶冰薄荷味肯定是聂羽峥想要的,她料定他不会开口要回去。

见她自觉拿走了冰薄荷味,他不动声色,把普通雪碧打开,仰头喝了几口。

祝瑾年懒得在他面前维持什么淑女形象,反正她本来就不是。于是也直接对着瓶口就喝,才喝了两口,马上发现不对。

随着液体的滑过,口中的辣度被提升了一个档次,更有以种种灼烧感。她怔了几秒,为什么明明喝的是冰薄荷雪碧,却好像喝辣椒水一样——辣么辣么辣!

吃辣的时候再喝冰薄荷雪碧等于要你命3000,这是所有不慎这么搭配着吃的人最痛彻心扉的感悟。

祝瑾年捂着嘴,舌头又辣又麻,好像含着芥末味跳跳糖,欲哭无泪,她似乎忘了聂羽峥是个阴险的混蛋。

“你怎么了?”聂羽峥明知故问,一脸关切。

“没什么!”她死鸭子嘴硬,逞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