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芝知道,可他们没叫她,她去了也没意思。她不敢开口说话,怕话语中的鼻音暴露出自己哭过。

徐仲九笑道,“二小姐从前只会低头,现在多一项摇头了?”

明芝不想听他的玩笑,低头就走。徐仲九追上去,按住她肩轻轻一用力,把她转向自己,“行啦,我知道你哭了。怎么了?”

他不说穿还好,说穿后明芝悲从中来,豆大的泪珠滚落不停。

徐仲九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帮她轻轻按去泪水,低声道,“千万不要揉,揉了眼睛会肿。能和我说么,是下人待慢了你,还是沈家的少爷小姐们给你气受了?”

明芝咬住下唇,用力地一摇头,泪珠掉得更快。

徐仲九叹了口气,“连我都不能说?我们相识以来,我可有给你惹过麻烦?”

那倒没有。明芝犹豫了一下。

徐仲九抬头看了看四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出去,过会我开车出来,上了车再说。”

明芝没动,徐仲九轻轻推了一把,“快去。”她这才低头快步向外走去。

徐仲九算着时间出去,路上遇到小月,才知道友芝躲在房里看书,谁叫都不开门。他赞了两句,“三小姐真是好学,将来准是女博士。”

等出了门,徐仲九绕了几条街也没见到明芝,不觉纳闷,才这点时间她能去哪。明芝和友芝的异常,他早已料到因何而起,正要趁热打铁把明芝完完全全拉到自己手上。要是错过此次机会,虽然想来明芝也逃不出手掌心,可不如越早越好。

徐仲九按捺住心头的焦躁,再三自我开解心急成不了事,然后终于在马路上找到了明芝的踪迹。她呆呆地站在人家的屋檐下,看着车开过却没叫停。

然而她还是被找到了。车在她身边停下,徐仲九探身过去开了副驾驶位的门,笑微微地道,“叫我好找。二小姐,请上车。”

明芝看着他,想的却不是他而是友芝。从季太太那里出来,友芝把她拉到客房说了一气狠话,既然不想嫁给大表哥,为何又不争取;父母也不是她肚里的蛔虫,如何知道她的心思;身为受过教育的女学生,居然想着脚踩两条船,既不肯放弃有钱有势的准夫婿又心怀不满。

她申辩说没有。

但友芝不是傻瓜,劈头盖脸数说道,“没有?!你干吗偷偷看骂大表哥的新闻?干吗闷闷不乐?别人也许看不出你的心思,我跟你从小在一起长大还看不出,别骗我了!”

明芝说不下去了,要她怎么说,说从小到大她发现如果去求太太,最后得到的会比不求更糟?她也不知道,最终怎么会这样,可事实摆在眼前,每个人都觉得她果然是小娘养的,上不了台面,没教养也罢,还不懂感恩,最最关键,连父亲也这么认为。

她只是学乖了,被忽视好过被鄙视。

她想把这些讲给友芝听,但她忘不了很久以前她把心里话说给初芝听,过了几天她在太太的房外偷听到她俩在议论她。太太淡淡地下了结论,“我养一只狗,时间长了还会对我摇摇尾巴。养她?哼,白眼狼,不被她反咬一口已经是好了。不少她吃不少她穿,她还想要什么?”

天晓得她真真没有怨恨太太的心,不过初芝问她,她就说了老妈妈们如何隔三岔五的“教导”,她也是季家的女儿,不愿意受她们的冷眼。

初芝清脆的声音犹在耳边,“姆妈,她说的时候我越听越好笑,果然是外头人养的孩子,讲给你听也笑一笑。”

她是和友芝一起长大,不过她和友芝还是不一样的。

“二小姐,”徐仲九自顾自地开车,“你要知道,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你就没想过有一天让她们都来求你?”

明芝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她连头都不敢抬,怕被人看到她偷偷跑了出来。沈府未来的长孙媳,应该老老实实陪在老太太、太太身边承欢才是。

“二小姐,我不愿见你受苦。”徐仲九诚恳地说,“我一直仰慕你,所以找机会跟你单独相处,难道你竟然毫无知觉?”

明芝不止一次想过把徐仲九夺过来,但这事居然有指望的时候,她反而吓愣了,大脑嗡嗡作响,什么?!她不是听错了吧,她季明芝何德何能有此奇遇?

“我喜欢你,我愿意你过得好,我会帮你。”他说。

第10章 第十章

“我也去?”明芝被徐仲九的话吓了一跳,不假思索便拒绝,“不行!”

“为什么不行?”徐仲九诧异地问,“你有事?”

出来做客能有什么事,太太并不喜欢她戳在眼前,这不是做“贼”心虚么,要知道他可是太太看中的三女婿……明芝暗叹一口气,她不能明白徐仲九的想法。让她非常尴尬的话语,在他说起来格外坦荡,比如“我喜欢你”,她作为听者尚且面红耳赤不知所措,张口结舌之后王顾左右而言其他,他却语气诚恳态度大方,仿佛不过在说今天午饭吃什么。

再比如他大大咧咧地邀她一起去公园,“他们是你的表亲,你又将是他们的大嫂,喜欢么和他们多说几句,不喜欢只管坐在那里喝茶听热闹,谁敢烦你?难道你不想去玩?”

明芝气短,她自然是想和他在一起的,只是不方便。这还用明说?

日头已经老高,徐仲九看着明芝,目光清澈。他英俊得正气凛然,两道剑眉,睫毛密而长,鼻端口正,搁在过去足以做个探花郎。明芝在他的正大光明下越缩越小,成为吱吱唔唔的一团,“别人看到我俩同进同出,只怕会有闲话。”

徐仲九哦了声,抬起眉毛问她,“从前我也时常接送你,有人说闲话?”

明芝悻悻地想,那是因为别人把你当大表哥的跑腿,有什么事跑腿替主人做不是理所当然。这话只在她脑海一闪,没有说出口。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她没傻到说出来让徐仲九不痛快。

然而徐仲九平静地说,“我是沈县长的秘书,他不在的时候替他照顾你是我应该做的。”

明芝一滞,突然意识到不妙,她以为的喜欢与徐仲九的并不一样。果然,徐仲九给出了她不想要的答案,“明芝,你还小,要知道,喜欢一个人总是希望她有更好的生活。县长胸怀苍生志向远大,乃真英雄真豪杰。而我,”他对她一笑,“庸庸碌碌,贪图安逸享受,俗不可耐。我是真心喜欢你,也真心希望你嫁得良人。”

好啊,在你们眼里沈凤书是大好人,明芝定定看着徐仲九,好半天才说话,“他想解救的民族民众中不包括他的一个表妹。”难得的,她动了气,并且摆上了脸。她越想越气,谁都觉得她高攀了沈凤书。对,他财才兼备,但跟她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她上赶着。如果她自己能够做主,哪怕村夫走贩,只要能对她好,谁又比沈凤书差,毕竟他眼里没有她,在他心里恐怕娶她就是家中多进一样摆设。

徐仲九任由她独自生闷气,只在她推门要下车时拉住了她,“是我错了。”他说,“可我该怎么办呢,一个是你,孤零零的女孩儿,可怜可疼;一个是他,我的上司,我最敬重的人。”

他语声苦恼,明芝不敢回头看他,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也是,男人和女人不同,看重的不止感情还有其他。她咬着下唇,双手不由自主把一角裙子揪来揪去。

“三小姐,”徐仲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你大可以放心,我自信有足够的定力,绝不会让你陷入不堪的局面。你还是个小姑娘,像今天这样都是亲友相聚,正应该放开心怀好好玩乐一番。若是有人说三道四,你我没做见不得人的事,身正不怕影斜。”

明芝呆滞地想,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刚才的话算是过界了吧?怎么还能装作若无其事?

徐仲九像看穿她的心思,仍是一派坦然,“至于我单方面的想头,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只求在你身旁默默守护,并不求其他。”

往公园的一路上,徐仲九只管驾驶,却也没漏掉明芝的忽颦忽喜。他唇角含笑,看在明芝眼里,成了他和自己相处愉快的证明。

沈家的少爷小姐们个个活泼外向,并不在乎多来了一个明芝。何况他们心里有数,将来要靠大哥的时候多着呢,不管私底下如何,台面上明芝总是大嫂。大家子弟的应酬都是从小练的,三四岁起跟着大人见客,到十来岁已经卓有成效,过了二十的简直把这套功夫应用得炉火纯青,故尔明芝被招呼得十分妥帖。

明芝坐了临窗的好位子,手边摆着一杯绿幽幽的新茶,东山来的枇杷杨梅,装在新编的小竹篮里,洗过了,水淋淋的很有卖相。卖零嘴的小厮走过,被八小姐叫住又点了几份花生糖芝麻糖。

沈家比季家的规矩大,女孩子轻易不准出门,不过老太太不管家后慢慢也睁一眼闭一眼了,如今世道不同了,有兄弟们陪着去公园玩也不算过分。

明芝却不过八小姐的好意,怕芝麻糖在唇齿间留下痕迹,所以挑了一小颗花生糖。这糖看着不起眼,吃起来倒是香甜松脆。她忍不住看了徐仲九一眼,后者和沈家少爷们东一句西一句的聊着,不知怎么说到期货买卖,这群有志青年越讲越起劲,仿佛富贵就在指掌间,可惜家里老人守旧,握着几亩田认定可以千秋万代。

徐仲九跟后脑长眼睛似的,堪堪回首,刚好和明芝的目光相碰,送给她一个“你看没什么的吧”的眼神。明芝淡淡地侧过头看外头檐下挂着的画眉,过了会才觉得背上热烘烘,原来是日头移过来了。

回去的时候明芝还是坐徐仲九的车,因为徐仲九结的账,所以他俩比别人稍稍晚走。

徐仲九并不在意自己上门请客,只是觉得有趣,同一个家庭养出来的人大有不同,沈凤书爱好精神上的享受,他的兄弟姐妹们却更喜欢实在的东西,吃喝玩乐,怎么舒服怎么来。

他心情好,明芝因了今天得到的待遇不同,心情也好,默默地想,果然他是对的,这样消遣半天也不错,好过独自呆在房里垂泪。

两人各怀心事,目光偶尔相触,各自泛起一弯笑意。

明芝盘算着徐仲九跟她说的那些话,因此不敢多看他,但又忍不住想看一看他。就在这一眼中她突然觉出了异常,徐仲九猛的停下脚步,她甚至感觉到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凶猛,好像就在眨眼间那些温和殷勤不知被甩到哪了,他化身为狼。

他俩的对面是一群人,为首的笑了一声,“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对方语声刚落,明芝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们的面目,已经被徐仲九拽住了狂逃。

以过去十六年在嫡母手下过日子的经验,明芝知道现在不是问长问短的时刻,识相地管住嘴迈开腿,使尽浑身力气只求不扯徐仲九后腿。

两人蹿进车子,发动机咆哮着如同猛虎般向外冲去。

还没等明芝坐稳,徐仲九一手把住方向盘一手粗暴地拉开储物格,拔出两把枪。把其中一把扔到明芝怀里,他简短地下令,“打。”

怎么打?这可是人!打死打伤人可是大事!明芝捧着那件宝货呆了数秒。

外头跟炸开了鞭炮似的响起来,对方已经先开了火。

徐仲九怕流弹打中自己,弯着腰低下头,拼命地踩油门,一时也来不及管明芝。虽然有点可惜,毕竟她代表着一大片土地未来的收益,但跟自己的命比起来还是微不足道的。

在这世上,徐仲九最珍惜自己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老虎乔伊的地雷!

第11章 第十一章

明芝并没犹豫多久,实在是形势对他俩来说有些不妙。车窗玻璃碎成了筛子,徐仲九想走,可走不成,对方人多,四面八方地摆出瓮中捉鳖的架式。他把着方向盘,偶尔也回两枪,但都落空了。她学徐仲九缩着头,把枪管伸出去试试探探地来了一发。

子弹打在地面上,把那边的两人吓退几步,但没伤到人。然后报复性的回射来了,啾啾啾如同密集飞近的大黄蜂。明芝闻到死亡的气息,反而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她在和徐仲九同生共死啊。趁车子三百六十度原地大转弯的机会,她抱住后座稳住身体,把枪架在臂上,对旋转而过的目标们连连扣动扳机。

对方先前没把明芝放在眼里,一个女流之辈能兴什么风浪,没想到她出手稳准,转眼间伤了数人。他们跟徐仲九并不相识,今天相遇也是偶然,只是领头的嚷了一嗓子,仗着人多势众动了手,并没有以命搏命的意愿,碰上硬点子不约而同往后退。

只要有人退后,包围圈就有空档,徐仲九抓住机会,把油门踩到底,饱受磨难的车子轰鸣着冲了出去。没跑出多远,车身突然一侧,车子歪歪扭扭坚持着又跑了几百米,终于支撑不住停了下来。幸好远远的传来警察的哨声,对方不想把事闹大,扶着受伤的人跑了个无影无踪。

徐仲九左肩火烧火撩的痛,衬衫粘满血,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他知道自己中了弹,不过没什么,死不了,麻烦的是怎么给季家一个说法。

徐仲九思索着转向明芝,后者仍然握着枪,警惕地看着后方。

在他眼里明芝三拳打不出个闷响是面瓜,缺了点血性,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有几下子,可见会咬人的狗不叫,用好了没准能派大用场。

徐仲九拍拍明芝的肩,温声道,“没事,他们走了。你也赶紧走,警察快来了。”她在,反而不好办。他加重语气又叮嘱道,“别告诉任何人,就说你想买东西没跟我一起走。”

明芝的劲一松,整个人立马得得地开始发抖,总算剩下的理智让她没随手扔掉枪。被徐仲九催着下了车,跑出一段路后明芝才想起自己有许多问题要问他,这群人干什么的?他怎么会惹上他们?万一他们躲在别的地方又拦截他,那该怎么办?

她回头看向徐仲九,发现他几乎半边身子都是血,忍不住往回走了几步,却被他严厉的手势给阻止了。

“走!快走!”

明芝一口气跑回沈家,连门房的招呼都没搭理,一头钻进自己住的客房。她在房里转来转去,既担心徐仲九,又怕连累到自己,毕竟打伤了人。

回想起来,刚才的一切不可思议,前一分钟还和徐仲九缓步慢行,下一分钟却命都快没了。开枪的时候没得选择,现在才晓得后怕,明芝摸着胳膊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以为今天是做了场梦,先和友芝吵架,出其不意得到徐仲九的表白,接着是还算愉快的聚会,最后以一场刺激的惊险结束。

太刺激了!

她的心在胸口怦怦乱跳,脸烧得烫人,双手神经质地绞在一起。

警察来了,季太太肯定会知道刚才的事。徐仲九叫她离开,绝对是帮她撇清的意思,可他怎么办,警察会不会为难他,要是把他关起来,谁能去救他?他是一县之长的秘书,应该有脱身的办法?

想到这里明芝安定了些,不管怎么样沈凤书肯定不会任别人为难徐仲九,只要伤者不出来追责,这事闹不大。再说那些人怎么敢出来闹,是他们光天化日拦路先动的手,她和徐仲九属于正当防卫。

胆气一壮,女学生的浪漫便冒了头,和徐仲九共度患难了,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怕了她?她可是毫不手软地开了枪,一点都没有女性应有的柔弱。

明芝摊开自己的手,认真地审视。

这双手白皙修长,右手中指有个浅浅的笔茧,摊开来整双手大得不像女人的。

她闻到淡淡的火药味。

所有经历过的,都不会了无痕。

明芝站在屋中,屋外是一汪老太阳,亮得耀眼。天空碧生生的,树叶已经长老了,不知从哪块土钻出的新蝉扯着嗓门嚎了又嚎。

她抬起手,仔细地闻指尖的火药味。想也想得到,一路奔跑回来的她没了该有的样子,头发乱了,裙子皱得像团纸。可是又有什么关系,门房见到了讲闲话又怎么样,何必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徐仲九说得对,人们关心的是她能够得到的身份,而不是具体她这个人,她已经谨慎微小十几年,却没得到任何好处。

明芝一番遐想,想得头涨脸热,直到敲门声把她拉出迷思。

“谁?!”

“是我。”友芝在门外应道。

友芝躲在房里生了整个上午的闷气,醍醐灌顶般想通了,又不是头一回见识明芝的窝囊,别说当头棒喝,恐怕真的一棒子敲下去这人都改不掉。气头过去,她便想找明芝道歉,自己的态度太差,不是妹妹对姐姐应有的样子。

明芝沉浸于打开新世界的感触中,此刻并不想跟任何人说话。然而友芝是很坚决的作风,不容别人不接受她的道歉,一个劲地敲门,明芝只好把她放进来。

友芝原有许多话要讲,一时之间却又说不出口,既不能批评母亲的做法不对,又不好再怪明芝不争气,犹豫了许久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语句,房里只听见明芝在床后换衣服的悉悉声。

明芝换了条裙子,又打散头发重新梳了两条辫子,心里气着友芝霸道,不肯说话。两人一个坐在梳妆台前,一个坐在圆桌边,默默无语。

午饭她俩和沈老太太、季太太一起用的,明芝见季太太面色如常,不由得诧异,松江也就这么点大,难道刚才的事情没传回沈家?她心里暗暗捣鼓,哪里吃得下东西。再加上积重难返,尽管难得地给友芝摆了一次脸色,但到季太太这里,明芝顿时又退回去成了吱吱唔唔的德行,悄声静气地捡摆在面前的菜吃了几筷,用了半碗饭。

沈老太太以为她害羞不好意思多吃,因此看向季太太。季太太一笑,“她在家也是这点饭量,我们都说过,想想还是随她,积了食也不好。倒是三女怎么吃得很少,外婆家的饭菜不合胃口?”她早听说小姐妹俩吵架的事,以为友芝仍在不快中,故意逗两句。友芝恹恹地看了一眼母亲,虽然外婆慈爱,该有的规矩总不能废,“饭菜都好,是我不习惯长途坐车。”

饭后沈老太太照例要午睡,季太太这才和两人提及徐仲九。

明芝越听越惊讶,也不知道徐仲九怎么办到的,竟然人生地不熟都能大事化小。他让人送信回来,说路上遇了几个外地的流氓,人受了点伤,但不碍事,明天可以照常回去。但有老友自沪西来,需要应酬一番,就不回沈家用饭了。

季太太下午要见沈家田上的管事。说完徐仲九的事,她感慨了几句今时不同往日,连一向太平的松江都有流氓招摇过市,也就让她俩退了。

明芝牵挂徐仲九受的伤,不动声色想了个办法。她拉着友芝回房,悄悄说了上午的事,但瞒下了自己开枪,也不提那帮人和徐仲九有旧仇,光是把功劳都推到他身上。

明芝低头抚弄衣角,“我走的时候看见他衬衫上全是血,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友芝大吃一惊,“应该告诉太太,拿了名片让警局把人找出来。”

“要是老太太、太太知道我也在场……”明芝抬起头,眼睛里含了一点泪,楚楚可怜的样子,“就是……白白浪费了徐先生的好意。”

话外的意思,友芝完全明白。

明芝又低下了头,“我想去看看他。要不是他,万一落到那帮臭流氓手上,我……”

“我陪你去。”友芝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明芝说这些并不是想说服友芝一起去,她委委婉婉地表示如果友芝一起去了,家里容易发现她俩出门了,事情捅到太太那里,不定会惹什么麻烦,是她和徐仲九都不想的。

“徐先生应该是为了保护我,才把事情压小,……”

于是友芝留下来打掩护,要是有人找明芝,就说明芝头痛在房里休息。

沈家的门房坐在那打瞌睡,一晃眼似乎有人出去,睁开眼细看又没有。

第12章 第十二章

徐仲九年幼时很吃过苦,炼出一付铁石心肠,然而外面的皮囊还是肉做的。送走明芝,他和赶来的警察们进行了交涉。凭着县长秘书的头衔,又是沈家的客人,徐仲九得到优待,被送去松江最好的医院,由最好的医生处理伤口。

子弹穿过他的身体,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洞。

徐仲九不愿意被麻醉,他不知哪得来的认定,觉得麻醉过一次人会笨一点。医生尊重他的意愿,只打了杜冷丁。探查伤口、清疮、冲洗,病人一声不吭,半睁着眼,也不知道在看哪里,挣出了满额头的虚汗。护士在旁边看着替他痛,帮他轻轻按去汗水,他弯弯眼睛,回了一个感谢的微笑。

手术结束,徐仲九叫来的人也到了,一个帮他在警局打点,一个留在医院照顾他。两人都是老头子身边得用的人,办事利索话又少,徐仲九安心地躺在床上想心事。

罗昌海怎么从北方回来了?

徐仲九和罗昌海一起混过街头,罗昌海年纪比他大,体格比他强,处处压着他,动不动打上一拳踢上一脚。徐仲九正面打不赢,暗地里的手脚没停过,罗昌海吃了亏还手打得更凶,每次非要见血不可。

这样你来我往,直到干爹想办法把徐仲九送回徐家。小瘪三成了小少爷,跟罗昌海的交集少了,然而两个人的争斗从未停过,渐渐成了彼此的眼中钉,恨不得拔之而快。干爹冷眼看着他俩闹,并不插手,一则以为两个臭小子闹不出花,二则不愿费那个心养出一对哥俩好,谁知有天罗昌海说要走,还真的跑去当了兵。

罗昌海跟蛮牛似的,在江南处处不讨人喜欢,谁知换了个地方竟凭着横劲闯出了名堂。徐仲九听说他已经是营长,总以为和这个丘八后会无期,没想到仍有狭路相逢的一天,说起来也真是冤家路窄。

徐仲九闭着眼,后槽牙却悻悻地磨了又磨。不过伤口痛和头痛两下夹击,他纵有千般怒火,一时之间不得不服从身体的需求,昏昏沉沉睡着了。

徐仲九睡得不好,乱梦轰轰地从大脑中驶过,留下连串沉重的回响。一时是干爹和罗昌海的脸交替出现,一时是沈凤书和季太太的细眉长眼,前者固然让人头痛,后两位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徐仲九知道自己在做梦,因此很平静地紧闭嘴,免得有不该讲的话漏出去。

从睡到醒就在眨眼间,徐仲九睁开眼,看到床边的一双大眼睛。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故而闭了闭眼,再睁开那双大眼睛仍在:明芝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他,像兔子一样纯良而蠢笨。

徐仲九十分厌烦,差点抓起手边东西朝明芝扔过去,都受伤了,能不能给点清静。但惯性夺过脸部肌肉的控制权,他送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你怎么来了?”没等明芝开口,徐仲九扫了周围一眼,没找到老头子派来照应他的伙计,“阿荣呢?”

明芝摇头,“我进来的时候没看见有人。”她出了沈家,一路打听附近有什么医院,没想到那么顺利,一找就找到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生大病的宁可费点力气跑去仁济、广慈之类大医院就医,本地的难免发展不大,也就是徐仲九,受了伤还顾着季太太一行人明天回去的事,宁可留在这治疗。明芝自个可以太太长、太太短地奉迎嫡母,见徐仲九如此周到,却浑不是滋味。

徐仲九心头一沉,一定有事,否则阿荣不会走开,这里不安全。

徐仲九默不做声坐起来,止痛药让外界的声响又闷又遥远。明芝的嘴张合个不停,进入他大脑却成了缓慢的语句,“你现在不能动-”“我可以叫护士来帮你-”抢在她出去叫人前,他一把抓住她,不容置疑地喝道,“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马上离开这里-”这句话同样在他大脑中缓慢地回荡,钝刀子般割肉般疼。

徐仲九苦恼地发现允许医生打杜冷丁也错了-他熬得住,一时的疼痛算不了什么,好过大脑指挥不动四肢。

明芝没有再说话,她苍白了一张脸在徐仲九面前晃来晃去。片刻后徐仲九被披上一件不知哪来的衬衫,被她扶出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