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恐惧占了上风,她想自己不会再和徐仲九作对。和恶劣的伙食、邻居、环境相比,这里顶顶可怕的是无穷无尽的寂寞,比死亡更可怕,因为见不到终止的边际。她以为她的喉舌将要生锈,因为找不到可以言语的对象。

但是这样的寂寞有一天还是被打破了。

深夜铁栅栏被打开,明芝莫名其妙被提审。不管如何申辩,两名狱卒跟没听见似的把她拉到审讯室,然后一齐走开了。

明芝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突然意识过来,难道是徐仲九要见她?但很久都没人来。

审讯室有一些皮鞭和木棍,明芝闻到强烈的血腥味。她想吐,不过忍住了。黑色的小虫大摇大摆从面前走过,明芝退后一步,这些日子她已经习惯它们的存在,不想给自己的鞋底加多一坨污渍。

门嘭地被打开,明芝防备地转过身。

不是徐仲九,是一个陌生的男人,高而胖,满脸络腮胡子,浑身酒气。

明芝瞳孔莫名缩小。她记起这人是谁,关在斜对面的一个囚犯,经常高声大气骂粗口。

他怎么会来这里?

她警戒地退后。

那人咧嘴一笑,“大小姐,看来你真的忘记我是谁。”

明芝微微垂下头,是温顺无害的姿态。

对方哈哈大笑,“别装样,你一进来我就认出你,当初在松江拿了把枪打伤我好几个弟兄的不是你?”他逼近一步,“你坐在徐阿九车上,一枪一个,打得很高兴吧?”

明芝又退一步。

“我怕搞错,特意请朋友打听过,没错,就是你。”他怪笑一声,“怎么,得罪了徐阿九,进来住得开心吧?没想到遇到我?收拾不了他,先拿你寻开心!”

明芝记起来了,很久以前,她傻头傻脑以为,和徐仲九共过患难,他会选择她。

心被狠狠地抓了一把,明芝知道,她一直愚蠢而无能,她掏出来的心肝肺从来没人稀罕。

罗昌海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步步紧逼,“看你的样子,多半早就被他玩腻。我被他关在这里,勉为其难接收他穿过的破鞋。”

明芝退了又退,终于退无可退。

罗昌海嘎嘎怪笑,捉小鸡般扑上来。

她往下一缩,躲过他的这一扑,同时一个箭步蹿到他身后,挥动刚抓在手里的木棍,朝他脖颈间重重打去。

木棍应声而断。

罗昌海摸摸了后脖,毫不在意地大笑,“挠痒痒么?”他淫声荡调拿明芝开起玩笑,“侍候好了我,等我出去帮你找回场子。”

明芝见这么大动静都没人来过问,心知今天算是落入险境。与其被面前这人侮辱,她宁可死了算了。因为正值黑夜,她对徐仲九的怨念,也达到从所未有的高峰,甚至开始怀疑他是否有意断送她,为了不动声色除掉她这个麻烦,把她和他的仇人关在一起。

但一念之间她自己又否决这个可能,徐仲九大可以一枪打死她,把她随便一扔也不会有人出来替她声张。他的辣手,她又不是没见过。

仗着身段灵活,明芝在室内转起了圈子。但罗昌海始终堵在门那边,这样下去早晚她的力气会耗尽,事实上她也已经气喘吁吁,喉咙口一阵阵的直冒血腥气。

罗昌海居高临下,按虫子般按住明芝。

明芝心跳慢了半拍。她是有意趁自己还有力气时让他近身,但没想到他扑下如山倒-她很有可能弄巧成拙。

幸好这人完全没把她当对手,伸手便去扯她的衣衫。

明芝集中起全部力气,弯起右膝给他下身来了猛烈的一下。

果然,罗昌海惨叫中条件反射地去捂裆部。她趁机滚开,跳起来直奔门口。

手刚摸上门,明芝背部被什么咬了似的火辣辣地一痛,是罗昌海挥出的鞭子。

就在一顿间,他踹出一脚,正中明芝的后背。

明芝腾云驾雾般飞起来,啪地撞上门,颓然滑下。

罗昌海饶有兴致地走过去,伸手在明芝长腿上一摸。他还没玩过这么够劲的妞,徐阿九果然口味独特。

明芝勉强抬起头,是泪汪汪的样子,“求你放过我,我知道徐仲九的秘密,他杀过人。”

罗昌海觉得极其有趣,笑呵呵解开衣服给她看,“还用你告诉我?他连我都杀,要不是老子命大,早被他捅死了,不然我也不能在这里吃牢饭。”

明芝抹了把汗,“他还杀别的人,我有证据。”

罗昌海心里一动,“他还杀了谁?”

明芝连滚带爬地坐起,背上疼得跟火撩一样,连带着肩膀腹部都痛。罗昌海看在眼里,知道她有意拖延时间,但并不放在心上,一个小女人,还能逃过他的掌心。

明芝揉了一会腰,突然抬起头,“谁来了?”

罗昌海没听到脚步声,但也说不定有谁出来多管闲事,毕竟明芝也是重点照顾对象之一。他打开门,往外面探头看去。

明芝装了弹簧似地跳起来。她抓住门,狠狠地推上去,把罗昌海的头夹住,同时抬起脚,一下两下三下……拼命地踢向他的软裆。

罗昌海倒没防她还有这下,眼冒金星之余痛得五脏六腑都在抽。他大吼一声,硬是推开门,反身一拳砸在明芝的腹上。

明芝又是一阵腾云驾雾,整个人飞撞到墙上才停止。

喉咙口有什么冲上来,她一张嘴,喷出一大口血雾。

她觉得自己的肋骨大概全都断了,所以才会这么疼,所谓拆骨,无非如此。

但事情还没结束,罗昌海红了眼,恶狠狠地再次扑过来。

明芝抓起身边的椅子,把所有的不甘心都集中在这一击。

在罗昌海挥下拳头的同时,她也同时挥出椅子。

在木片乱飞的同时,明芝呼出一口气倒在地上,她是真的累了。

门终于开了,外面有人进来,“啊呀老罗你玩得太过。”那人过来搭明芝的脉,“糟了,要是死了我没法交待。老罗啊,你跟徐老九都是我兄弟,你也不能让我太为难。”

明芝被人抱了起来。

即使受了这么重的伤,她始终没晕,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被抬上车,被送去医院。

午夜,护士去拿药,躺在病床上的血人挪开氧气罩,拔掉针头,艰难地爬下床,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

嗯,三更。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明芝踉踉跄跄走在夜色里。

她没有去处,生她养她的家不能回;沈凤书那里,她好不容易才不亏不欠;而徐仲九,她现在还不能想。

她浑身上下都痛,腹部更甚,一阵阵热流淌下来。但比起死,她更怕回到那里。

她想她是宁可去死的,反正什么也没有了,死不足惜。

家里的佣人吵架时经常说“黄浦江没装盖子,你去跳啊”,现在她正朝那里去。哪怕是用爬,她也会爬到。

要是还有钱吃点东西就好了。

餐馆虽然已经打烊,霓虹灯却仍在闪烁。明芝记得自己和父亲在这里吃过饭,两菜一汤,汤是腌笃鲜,菜是鸡头米炒虾仁和清蒸鲥鱼。父亲平时对她不苟言笑,但菜上来的时候却亲自动手,给她舀了一大勺虾仁。

虾仁是河虾剥的,清淡鲜美。

她大大地咽了一口口水。她属于不馋的人,就算小孩子时忍不住,经过十几年的教养,早就懂得在餐桌上不可以总挟一盆菜,也不会多吃。

季家的厨师很会做菜,哪怕普通的炒时蔬也比外头的好吃。大师傅自称是他加的盐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刚好吊出蔬菜本身的鲜头。

明芝想到初春时分的蔬菜,忍不住又直冒口水。她刚吃素的时候每天都觉得没吃饱,要偷偷在外面买素点心吃,但时间一长就习惯了。清明前的马兰头、荠菜、枸杞藤,样样都好吃,拌香干,再淋点麻油,香喷喷的。

不过女子的胃口总是小,她就不明白徐仲九怎么能吃那么多而不撑着。

明芝心口一痛,她现在还不能想他,一想就没有力气。

舞厅刚刚散场,红男绿女嘻嘻哈哈涌出来,上各自的车。

有人轻轻哼唱,“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肠已断,我就只能去闯祸……我不管天有多高,更不管地有多厚……只要有你伴着我,我的命便为你而活……”

明芝被他们挡住路,半蹲在路边,此刻听到这熟悉的歌曲,不由抬起头去看唱歌的人。那是位年轻的小姐,声音清脆娇柔,穿着条时髦的跳舞裙,她转了个圈,侧头问身边的男人,“要是我真的闯了祸,你会怎么样?”

男人搂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年轻的小姐哈哈笑起来,摇晃着他的胳膊,“詹森,我实话告诉你,昨天我告诉你妹妹,我正在和你交往。她说要告诉你们的母亲,我算不算闯祸?”

明芝记得,这年轻的小姐姓胡,她家里开家杂货店,经常跟在百货公司家的小公主旁边。原来经过那么多事,时间才过去两年,胡小姐还没找到合适的婚姻对象。

詹森仿佛生气了,不耐烦地拉开车门自顾自上车。胡小姐生气地直跺脚,但夜已深,实在不是大发娇嗔的好时机,她还是跟着他走。

明芝刚要站起来,另一批人涌出来。看见其中的一个,她连忙蹲回去,把脸埋在膝盖里,免得被那人发现。

“哪里来的小瘪三,滚!好狗不挡道。”

“火气别大,又不是小年轻,少动无名火。”那人温言细语哄着男人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景,明芝很佩服她,短短一年她卷土重来,看样子已经有了新的人。作为亲母女,明芝丝毫没遗传到她的本事。

旗袍的衣角拂过明芝的手,那人放下两块大洋,“去找个大夫看看。”

她说完就走,明芝拿起钱,感觉到身边的虎视眈眈,那是常年驻扎在那的乞丐们。

明芝缓缓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目光到处,他们收回视线。

死之前,要吃点东西。

有了钱,明芝更是大大咽了一口口水。她觉得冷,和很饿。

即使是一碗小馄饨也好,她知道街头巷尾会有这样的摊子。

明芝看到灯光,却终是没有吃到东西。

她是被臭味熏得醒过来的。

明芝睁开眼,几乎以为睡在了垃圾堆。大概来说,她躺在一个草席编的窝棚里,旁边有两双亮闪闪的小眼睛,而门外,假如那也能算门而不是狗洞口,一个大嗓门正在和另一个大嗓门用方言吵架。他们的方言宏亮而带环绕效果,让她的头片刻间嗡嗡荡起回声。

“娘-她醒了!”小眼睛同时扯开嗓门大叫。

明芝差点没被他俩的声音轰倒,幸好,有臭味撑着,她想晕也不行。

外头的一个大嗓门停了战,钻进窝棚。

经过一阵呜哩哇啦的对话,明芝知道自己被这位大娘救到了她家的窝棚。大娘自顾自地说了许多,她是收垃圾的,家里没男人,只有两个小崽子。凌晨她在路边看到明芝,便把人带了回来。

“姑娘,你这是小月子了,得躺一个月养着。你家人在哪里,我去叫他们来接你。”

明芝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钻下去。

然而粗心大意的大娘仍然扯着她的大嗓门,“啊哟我的乖乖,你什么都不懂,难道还没嫁人有了私孩子?!啊哟哟作孽啊,你到底干什么的?我看你身上全是伤,不会是被男人打的吧?”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娘,什么叫私孩子?”

然后被他们的妈给轰了出去,“滚滚滚!不是小孩子听的。”她凑到明芝嘴边,才听到若有若无的辩白,“办过婚礼的。”

就算没办过,在明芝心中,她早晚也会嫁给徐仲九。但不是这样。

大娘挥挥手,“没事,我见得多了,年轻姑娘被男人一骗就上当,越是不能有孩子越是来得快。”

明芝啼笑皆非。

大娘又凑上来,“我帮你洗过,放心,用的熟水。外头那个杀千刀就是嫌我一大早倒血水晦气,在那里骂人。”她嘿嘿一笑,“姑娘,你留下来养好了再走,那两个大洋就当你的食宿费。”

不等明芝答应是否,大娘站起来,力拔山兮大吼一声,“小讨债鬼,进来守着,姐姐要什么拿给她,老娘我要去做事。”

两个黑猴般的小人丝毫不受狭窄的门洞影响,同时扑了进来。大娘满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灰,“这事就这么说定。”

明芝在棚户区躺了一个多月才能慢慢起身,大娘后悔莫及,深觉做了笔蚀本生意,一边念叨一边还是供应热水以及薄粥。倒是两个皮猴,某天日光下突然觉出了这位不知名姐姐的美丽,扭扭捏捏地发出赞词,“姐姐你真好看。”另一个加以补充,“比这里的姐姐们都好看。”

这里也有年轻女孩,在纺织厂做工,挣回的钱还要养父母和弟妹。长期的劳累让她们已经失去青春的光泽,而明芝,死里逃生反而焕发出异样的光芒。她的脸是一种瓷白,黑幽幽的眼睛格外大,深得让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窝棚太浅,明芝每天都能听到新鲜的活剧,嗜赌的父母卖儿女,婚嫁的青年筹不出一张床的钱。就连大姑娘怀上私孩子的,短短时间也发生了几起,有的被工头占了便宜,有的是跟人相好。每件事都能拿来当笑话,这样的笑话也可能发生在讲笑话的人身上。

她觉得自己像掉进了人间地狱,而地狱里的人并不觉得。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有从洪水里逃生的,有在家乡活不下去到大上海讨生活的,这里多的是机会,只要抓住机会就能发达。

明芝能爬起来后没多久,也进了纺织厂做工。

她干脆把稀拉拉的头发又剪短了,自称叫陆明,不知道的人还当她是个男孩。

每天上班下班,赚到的钱分一半给大娘,每天晚上吃大娘做的油渣白菜面糊,明芝发现日子也能这样下过去。

只要她不去想徐仲九。

理智上她知道她的遭遇不是他的错,他只想压服她,像驯服烈马一样让她服从他。情感上,她受不了。

明芝想自己真是变态,谁惹她谁倒霉。

“这家走失了一个大小姐,登了一次又一次启事,还说找到人有厚酬。”大娘在晚饭桌上又提起这事,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看这上面的人跟你有几分像,还有手上的伤疤,……”

明芝没缩回手,“不是我。”

大娘收起旧报纸,喃喃道,“不是就不是吧。”

明芝对往事已经不再介意。她杀人,别人当然可以关她;她打伤人,别人当然也可以踢断她的骨头;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只是时辰未到。论她做过的事,老天对她也已经不薄,没教她生在穷人窝,好歹吃过好饭、穿过好衣、受过教育,还想怎么样。

她现在就想多攒几个钱,好跟大娘一家三口搬离这里。春夏秋三季还好,等冬天一来,恐怕要冻掉小命的。两个小皮猴告诉她,他们去年还有个弟弟,天冷了生病,没多久硬梆梆没气了。

“娘哭得死去活来。”

这家没有男人,弟弟的来历是个问号,但孩子们并不介意彼此的血缘,为了生存他们来不及想太多。

在这里,只有活下去才值得用力。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夏蝉鸣声如盖,季家园子的春红已谢,只余石榴的枝叶还缀着数朵盛放的花蕾。荷花当季,远远望去池面上花叶亭亭,又清爽又好看。

徐仲九新剪了头发,极短,映得眉目格外乌亮。天气热,白棉布衬衫被汗打湿了,贴在背上。他和季老爷谈完正事便往藏书楼来借书,行走在小径间,不由自主想起明芝。

也不知道她如今躲在哪里。

按理明芝受了那样重的伤,又刚刚小产,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大,但徐仲九不信她会死。他总觉得明芝和自己是一路人,就算世上别的人死绝了,他俩总可以找到一条生路。可惜寻人启事登了那么多次,明芝依然沓无音讯,按阿荣看来是凶多吉少。

徐仲九听不得这个,所以阿荣他们当他的面不说。最后连老头子也知道了,特意把徐仲九叫去安慰一顿。原本还要送他一个刚下海的小舞女,被徐仲九拒绝了,他只说怕风声透到季家,毕竟他和季家大小姐的婚约仍在。

徐仲九并不是鲁男子。可为了对得住他和明芝一夕所得、又一朝失去的孩子,他决定守上一阵子。除此以外,徐仲九没有其他方式可以表达自己的懊恼。他原本打算把明芝关上个把月压压性子,等她求饶就放出来,没想到半路跳出个罗昌海。不但害了小的,连大的那个也去掉半条命。

藏书楼里静悄悄,徐仲九在书架上找到上次他见明芝看的书,是一本英文小说。翻开书页,第一句话便是:“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虽然深觉明芝在友芝的影响下尽看些没意思的爱情小说,但猛然一见此话,徐仲九倒也觉得作者是个妙人。

楼梯上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徐仲九合上书,侧身往书架后一站。

上楼的是初芝。她跑得很急,直奔到窗前才停下。

初芝喘了几口气才缓过劲。她掏出手帕打算擦汗,却在无意中带翻桌上的一叠书,书本接二连三掉下来,哗啦啦落在地上。

徐仲九刚要出去帮忙,谁知初芝捡了两本后突然不耐烦,她竟挥动双手,把桌上另外的几叠书都扫在地上。

这不是徐仲九熟悉的季初芝,也不是她愿意给人看到的样子,他收住脚步,仍然侧身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