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掉数根大黄鱼后,徐仲九用流利的英文和广博的见识让船长相信,这一家三口是被战火连累的地方乡绅,而他作为正义之士,必须保障他们的安全和舒适。至于随行的两名大汉,凡是薄有家产者,肯定会为出行聘请保护,也是人之常情。

下一站就是香港。

徐仲九随口逗着孩子,想起了将来。在逃亡之前,他和明芝身心皆疲,恨不得跑到安全的地方从此隐退。但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后,他们毕竟年轻,慢慢恢复了体力,于是在前途上有了小小的分歧。他吃了不少苦,觉得可以凭此去要求相应的待遇,听船长说原有的大陆通道被战火打断了,眼下云南那条运输线变得炙手可热,凡拿到通行证的车队全发了财。然而明芝竭力反对,她也不跟他多话,只说如果他敢去,她就抱着晨晨走。

“还不是为了你们。”徐仲九长叹一声,深感女人不可理喻起来真是可怕,他又没打算亲自去跑,何必担心。日本人的轰炸固然可怕,坐吃山空也不是事。

晨晨发出咕咕的笑声,小手抓住父亲的两边耳朵,用力一扯。

徐仲九赶紧做出一付吹胡子瞪眼的责备样子,但晨晨早已看穿他是个纸老虎,转去抓他的头发。徐仲九无可奈何,只好挟在她腋下,伸长两条手臂把她跟自己隔离出安全的距离,一边啊呜、啊呜,做出要咬人的威胁。

两人闹了一会,晨晨把小脸贴在父亲心口,含着大拇指眼睛慢慢合上去,是要睡的样子。但徐仲九抱着她往里走了两步,她就发出哼哼的声音不肯进舱房。徐仲九深知女儿的脾性,不慌不忙拍着她的背,又唱了会乱七八糟的歌谣,果然小东西睡成了小猪,还直往他怀里钻。

富有经验的徐仲九知道眼下还是假象,只要把她放到床上,她会立即睁大眼睛并且发出响亮的哭声,需要一定的保持才能把已成形的午睡巩固下来。他用大浴巾裹住孩子,抱着她缓缓地走动。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熟人。

毫不思索,徐仲九迈腿追了过去,“友芝!”

友芝闻声回头,徐仲九差不多已经追到她面前,怀里的孩子还保持着原来的睡姿-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练就身不动脚动的抱娃移动绝技。

姐妹俩聚首,徐仲九原以为她俩有说不尽的话,特意管住孩子,又订了一桌好酒好菜送到舱房让两人且谈且吃,谁知没多久便出来让他带着晨晨进去认人。原来友芝得知家里的变化特意赶回来,路上和初芝取得了联系,又因为传来的消息不好,被初芝留在香港几个月。她越等越心焦,陪她从美国回来的朋友便自告奋勇要陪她去上海救人。

这是一位洋哥们。

徐仲九和明芝迅速反应过来,恐怕不是普通的朋友,不过友芝仅仅比明芝小一岁,确实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他俩是大学同学,两人条件相当,除了洋哥们灰蓝色的眼睛和高鼻梁看着有些不习惯外,似乎并无反对的理由。而且季家的长辈都不在了,连季家老宅也灰飞烟灭,谁还会操心她们姐妹几个的婚事。

“詹姆斯为人可靠,算是良配。”初芝心力交瘁。在他们到达前两天,灵芝留下一封信,和顾国桓一起跑了。两人在信上说要投奔真正抵抗的地方,做青年应该做的事。要不是卢小南再三劝阻,初芝也想回国找人了。顾先生那边有顾国桓的一封信,他让父母不必担忧,身上有足够钱,又有引路人带着他和灵芝,绝对不会危险。

顾先生为形势所迫离开可以呼风唤雨的地方,呆在小岛做个寓公,早已闷得要长青苔,猛的来此刺激,顿时风风火火派人去找,又通过各种关系传达不满。等得知那边无意招惹麻烦,将护送顾国桓回港才放心,但等松懈下来他竟然一病不起。

徐仲九和明芝抱着孩子,买了许多补品去医院探望,除了顾太太之外另有一个老姨太太在旁服侍,还有一个年轻的看护专门做各种护理,顾先生的排场仍是不小。

开销也是不小,背着顾先生顾太太对明芝掉了眼泪,“国桓这个不懂事的。”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在香港只有出没有进,顾先生手笔又大,养着不少同样没有收入的门徒。顾国桓这一跑,顾先生为了找回他又花了一大笔款子。

顾先生和徐仲九倒是聊得痛快,从国内到国际形势。最后得出了一个不怎么高兴的结论:想要回去只怕还得好几年。

徐仲九见顾先生一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面孔黄肿露出了老相,暗暗算了下他的岁数,六十还没到,不由微微心惊,原来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是真的。但话又说回来,徐仲九想起刚从牢里出来时的狼狈,那个时候明芝都没嫌过他,应该不必担心将来老了之后的事。

他老的时候她也不年轻了,他们是一起老。

顾先生讲得口干,拿过徐仲九替他倒的水便喝,喝得猛了被呛到大咳,顾太太连忙进来帮他敲背。看到她眼眶泛红,顾先生知道这是说起了顾国桓,顿时火冒三丈,“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都是你惯的,等他回来打断他的腿,让他跑!”

顾太太不由生气,“你就是看他不顺眼,早先怪他不求上进。现在好了,他这也是一腔热血,你又怪他!”

顾先生没想到老妻当着客人面跟他抬杠,气得拍着床栏杆吐不出话。晨晨原是明芝抱着,听大人们争执,小嘴一瘪泪汪汪向徐仲九张开小手,一头扑过去贴在他胸口。老姨太太赶紧打圆场,“过两天大少爷就回来了,等结婚定下来就好了。看老九家的小姑娘多好玩,长得跟老九一个样。”

这倒是。顾先生怕吓着孩子,转作笑颜,又让他们多去家里玩,“如今只剩你在我身边。”徐仲九一想真是,当初他们那批干儿子,死的死,投敌的也有,到头来他成了独一个。虽说他们不过是顾先生的工具,但多年相处下来,到底还是有了感情。

他回去开了一张支票,让人送到顾家。

花了这么大一笔钱,徐仲九难免有些心虚,餐桌上频频给明芝挟菜,晚上上了床也有点将功补过的意思,动手动脚之际漏听了话。

明芝不得不重复,“友芝叫我们跟她回美国,你的意思?”

这回他听清了,“太太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黑暗中明芝模模糊糊能看到他脸的轮廓,她伸指划过他的眉,顺着鼻梁划下来,落在他的唇。他得到示意,亲亲热热抱住她,“我的好太太,我是你的,……”刚要说几句甜言蜜语增加趣味,晨晨在婴儿床里翻了个身,咳咳两声没感到父亲在旁,立马拉开嗓子呖呖地哭了起来,在夜里听来格外响亮。徐仲九在明芝脸上匆匆一啄,慌忙扑过去抱起女儿,“我的小心肝小宝贝,怎么了?”

他低喃,对女儿许下各种诺言,包括天上的星星也要搬把梯子为她摘。

明芝紧了紧身上的薄被,想起很遥远之前,季太太带着女儿回松江娘家歇夏,有天下午季祖萌得了闲,领她去街上玩,还给她买了一包麦芽糖。她留了大半包打算分给姐妹,没等她们回来,蚂蚁捷足先登,爬得到处都是。但在那之前每天想到那些糖,心里非常快乐,因为那是爹爹买给她的。

在徐仲九的念叨声中,明芝记起麦芽糖的滋味。

等明天就去买一包。

至于香港有没有这种农村的小零食,那不重要,出钱总能弄到,现在的她,也可以小小地任性一下。

明芝打了个呵欠,舒舒服服睡着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