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到这间废弃作坊的小空地上,那里有一根生了锈的自来水管。

他蹲在地上,打开龙头接了水帮她擦洗身体。她穿着小短裤,不知道是因为水凉,还是因为后怕,她的身子微微地发着抖,他很小心地避开了她身上所有的敏感部位,说:“别害怕。”

她就真的不再感到害怕,后来,约摸是觉得光用手很难洗,他脱掉了自己的上衣,浸了水帮她洗起来。

“疼不疼?”洗到她背上被砂石磨破一片的伤口时,他问。

她摇摇头。

他便沉默下来。

他还帮她洗头,拆开了她的辫子,让她弯下腰,仔细地用水冲掉她发上的沙粒。

洗完以后,他绞干衣服帮她擦干身体,替她穿上了她的连衣裙。

“破掉了。”他看着她的裙摆,有些不高兴。

她抬头冲他笑笑,说:“没关系。”

正是暑假,太阳很烈,他与她一同坐在阴暗处,他在等衣服晒干,她在等头发干。

她舔舔嘴唇,他看到了,问:“想吃冰棍吗?”

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等着。”他站起来,光着上身走了出去,她呆呆地看着他清瘦稚嫩的背脊。

只过了两分钟他就快步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支白糖棒冰。

她津津有味地舔起来,他问:“好吃吗?”

“好吃。”她回答。

见他只是看着她,她问:“你为什么不吃?”

他摇头,说:“我不能吃,这个太冰了。”

她不明白,不过也没有再问。

太阳渐渐落山,他的衣服干了,他穿起来,转头看看她披散着的头发,说:“我给你绑辫子。”

她乖乖地把头花交给他,他站在她身后,仔细地给她扎了两个麻花辫,绕上了头花。

“我爸爸都不会绑。”她说。

他笑了,说:“我有一个妹妹,和你一样大。”

后来,他送她回家,临分别前,他说:“以后不要再和那种奇怪的大人去没人的地方。如果你没碰到我,你就被他欺负了。”

“可是他很凶。”她皱着眉说。

他摸摸她的头:“他们做的是坏事,你不要害怕。再碰到这种事,你就大声喊,知道么?”

她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然后他便离开了。

他们没有问过彼此的名字。

那一年,她7岁,趁着假期来碧湖村的奶奶家玩,几乎没有玩伴。

那一年,他12岁,正在过求学生涯中的最后一个暑假。

“你们看了新闻么?咱们这小地方也出大事了!那家废弃的作坊占的那块地被人买了,昨天拆房子时挖出了一具尸体,只剩下骨架子了,不过穿着裙子,应该是个女孩子,据说是十年前那个突然失踪的小女孩,不见了的时候还不到10岁。”

“啊!好恐怖啊。”

边上的同学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这件事,黄静华拿着书,再也看不进去了。

她也看过了那则新闻,已经在省台播出了,她看着荧屏上飘荡的警戒线,那些戴口罩的警察在发现尸体的地方走来走去,远远地指着一个被刨开的土坑说着什么。

那印在脑海中的环境就这么突兀地跃入了黄静华的眼帘,她脊背僵硬,明明是阴冷的深秋,却仿佛感受到了那一年夏天闷热粘湿的空气,还有那个男人浑浊的眼睛、发黄的牙齿和他身上挥散不去的恐怖气息。

放学后,黄静华对何棠说,她家这晚没人,她想去何棠家里做作业。

她不会对任何人说,她只是想见到那个人。

十年时间,改变的东西很多,可是黄静华第一次在高中好友何棠家里见到何海时,仅凭他那一双漆黑的眼睛,她就知道他是她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只是,他似乎不记得她了。

黄静华心中理解,那时候她只有七岁,如今已是十七岁的少女,模样变化非常大,他不认得也很正常。

何棠悄悄给她讲过何海的事,她惊讶地听说他因为生病,小学毕业后就没有再上学,只是自己在家看看电视、看看书,现在连着脾气都变得非常古怪,心里自是万分唏嘘。

即使他不认得她了,她还是时常去何棠家,一来二去的就和何海熟悉了。何棠的父亲为人和蔼,母亲宋月娥却有些难说话,不过因为何海对黄静华并不排斥,甚至可说是有点亲近,宋月娥对她的态度就还算不错。

这一天,因为那则女童尸体被发现的新闻,黄静华脑中有些乱,她迫切地想要见到何海。

何庆国听说黄静华家里没人,就留她一起吃晚饭。吃饭时,电视机在播放新闻,又讲到了那个案子。

宋月娥和何庆国专心地看着,何庆国说:“这难道真的是阿青?”

宋月娥:“我看八成是了。”

阿青就是那个十年前失了踪的小女孩,这些天新闻里都在播她的照片,因为尸体穿的裙子和阿青失踪时一致,阿青的爸爸妈妈哭泣着接受记者采访,说已经被抽了血去做DNA鉴定。

宋月娥愤愤地吐出一块鱼骨头:“这是哪个断子绝孙的畜生做的!要嫖怎么不去找鸡!居然找这么小的丫头,还把人给弄死!”

何庆国瞪她:“说什么呢,孩子还小。”

何棠埋头扒饭,黄静华抬起头来,目光却和桌对面的何海汇到了一起。

饭后,黄静华背起书包谢过何庆国、宋月娥,告辞离开。

天已经黑了,气温还有些低,她一个人走在窄窄的小镇街道上,心中又想到了那件事,不禁抖了一下,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走着走着,她隐隐觉得不对,身后似乎多了一副脚步声,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黄静华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根本不敢回头,只是加快步伐往前走。

走到一条分岔路,往左走人烟稀少,前方是她的家,往右走会穿过商业街,很热闹,却离家越来越远。

她咬咬牙,往右边走去。

才走了十来米,身后的脚步声就追了上来,黄静华几乎要尖叫,等到那人的手拍上了她的肩,她再也忍不下去,一边高声叫着救命,一边胡乱地伸手去拍打他的身体。

“住手!是我!”

年轻男人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黄静华心中突得一静,她抬起头来,才发现是何海。

“怎么…是你?”她惊魂未定,抱着书包还在发抖。

何海别开头去:“天黑了,怕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

她舒一口气:“那你干吗不上来叫我,吓死我了。”

“…”他扭扭被她打到的手腕,问,“那么晚了,你还要去逛街?”

他问得很认真,黄静华笑着摇摇头,指指来路,说:“不,我要回家。”

何海和黄静华并肩往回走,半路上,黄静华问他:“那个叫阿青的小女孩…那个案子,你怎么看?”

何海语声冰冷:“我没看法。”

“你觉得会是谁做的?”

“我不知道。”

“案子发生时,你已经十多岁了。你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没有。”他答。

最终,DNA结果证实尸体正是十年前失踪的阿青,但是警察没有查出头绪来,案子不了了之。没过多久,泽土镇的百姓也都淡忘了这件事。

高中毕业以后,何棠考去了S市,黄静华没有升学,她去了省会X市打工,在移动公司做起了接线客服。

19岁的女孩子,又长得眉清目秀,自然有不少男孩子来追,其中也不乏老乡。黄静华知道自己最终要结婚生子,也就试着与其中一个泽土镇的男孩开始交往。

一开始风平浪静,但是血气方刚的男孩找了女朋友总会有些亲昵举动,牵手时,黄静华咬咬牙忍了,可是在一次看电影时,那男孩揽住了她的肩,让黄静华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的手从她的衣服下摆探了进去,触到她的皮肤时,手心里有粘腻的汗液。黄静华胃里一阵翻腾,几乎要吐出来,她强忍着恶心拉出他的手,那男孩却以为她难为情,扳过了她的脑袋想要吻她。

他的口气喷到了她的脸上,黄静华想都没想,拼尽全力地推了那男孩一把,结果他没坐稳,直接滚到了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爆米花撒了一地,那男孩爬起来,也不顾是在电影院里,对着黄静华怒吼:“你他妈是神经病吧?!疯了是不是?!”

黄静华仰着头呆呆地看着他,双手还是做着保护自己的姿势。

后来,她谈了第二个男朋友、第三个男朋友,在第三个男朋友想要吻她被她狠狠推开时,黄静华知道,不是他们的错,是自己出了问题。

她没有钱去看心理医生,她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只是当闲言碎语在她耳边响起时,她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21岁那年,她回家过春节,很意外地从亲戚们嘴里听到了一个新词。

“泽土二怪,傻波疯海。”

傻波,自然指的是章波,疯海,说的竟是何海。

人们都说,何海疯了。

黄静华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何海的行为出现异常是近两个月才有的事。

他时常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那条繁华的商业街,他总是像个雕塑似的站在一家卤味店门口,眼神定定地盯着店里的人。

卤味店老板葛仕安嫌他站在门口影响生意,便切给他一块牛肉叫他拿去吃,他理都不理,只是把牛肉扔到了卤味店的玻璃窗上。

葛仕安收工回家时,何海还会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他进家门,他都要在他家门口站好久才罢休。

葛仕安不堪其扰,去找宋月娥告状,说何海精神出了问题,被宋月娥骂了回去。他不服气,逢人便说何海做的怪事情,于是就有了何海得了精神病的说法。

宋月娥迫于压力,只能将何海锁在了家里,不轻易放他上街。

听说了这一切,黄静华心中疑惑,虽然她知道何海因为常年在家性格变得内向阴郁许多,但她坚定地认为,他不会做出格的事。

她去何棠家里做客,与何海见了面。彼时的何海头发留得凌乱,眼底阴影浓重,身子瘦得厉害。令黄静华没想到的是,何海见到她后,一双呆滞的眼睛忽地亮起,他对她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黄静华愣愣地点头。

“不行!”见他们要出门,宋月娥挡在门口,“小海,你又想去老葛那里惹事了?”

何海说:“我和黄静华一起去。”

宋月娥、黄静华:“…”

“我和她一起去,不惹事。”何海说着,扭头看了黄静华一眼,眼里神情莫名,黄静华立刻说:“阿姨,我,我和小海哥哥一起出去,今天太阳还不错,就,就当逛逛。”

宋月娥只得答应下来。

出门以后,何海也不说话,只是闷着头往前走,迎面而来的路人看到他,纷纷退让开去。黄静华心中替他委屈,上前几步与他并肩而行。

“你要去哪里?”她问。

他不答。

她闭了嘴,直到他们到了商业街,他突然问她:“你买过老葛卤味吗?”

黄静华摇摇头:“没有,我不吃卤味。”

“为什么?”

黄静华答不上来,想了想说:“从小就不爱吃。”

他点点头,没有再问。

老葛卤味在商业街比较偏僻的地方,因为过年,顾客倒也不少,葛仕安从窗里看到何海过来,立刻探出身子说:“那个疯子!你怎么又来了?老子招你惹你了?你还有完没完啊!”

顾客们虽不至于对何海指指点点,但飘到他身上的目光却是异样的,甚至还有些害怕。

何海没有开口,只是抿着嘴唇盯着葛仕安看。葛仕安骂骂咧咧半晌后,身子又缩回了店里。

黄静华站在边上,也在盯着葛仕安看,心中渐渐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葛仕安不知道黄静华和何海是一起来的,等到黄静华走到了窗口边,他对她咧开嘴笑:“美女,要点什么?”

黄静华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那双无数次出现在她噩梦中的眼睛,浑浊,邪恶,肮脏。这个头发半秃的五十岁男人有着硕大的眼袋、满嘴的黄牙,他还有一双油腻腻的手,身上满是经年不去的酱卤味。

黄静华闻到了那股味道,简直快要窒息,她浑身颤抖,冷汗直冒,心跳得很快很快,一张脸早已经发了白,葛仕安看着她的样子也吓了一跳,他的手从窗口伸出来碰了碰黄静华的袖子,问:“姑娘,你没事吧?”

他那只手才碰到她的衣袖,黄静华就像触了电似的跳了起来,她几乎站不稳脚,踉跄地退后几步,身子突然跌进了一个怀抱里。

他在身后轻轻地拥着她,给她依靠,给她热量,给她勇气,他独一无二的声音响在她耳边:“不要害怕,静华,是我,不要害怕。”

周围人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们两人,何海紧紧地握住了黄静华的手,牵着她转身回家。

葛仕安在背后不停地骂着,说一个疯子不够,现在还来了一个女疯子…

何海充耳不闻,只是拖着黄静华的手一直走,一直走。

回去的路上,她低着头不吭声。

他只问了她一句话。

“是他吗?”

她心中巨震,猛地抬头看他。

原来,他记得她。

很久很久以后,她点头:“是他。”

春节还未过去,黄静华就匆匆离开了老家。没过多久,泽土镇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一个叫小茹的9岁女孩失踪了。

只是,黄静华在省台的新闻里看到这个案子时,案子已经被破了。

小茹找到了,她还活着,犯罪嫌疑人葛某也被抓获。为了保护未成年人的隐私,犯罪细节并没有向公众透露,但新闻里说到了葛某开了一家卤味店。

看着主播一脸正义地在提醒大家要保护好未成年子女,黄静华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然后她向领导请了假,买了最近的车票回了泽土镇。

小镇上的新闻流传得很快,黄静华回到家里,就听婶婶讲了事情的经过。

小茹是晚上失踪的,她的父母报了警,警察以为是绑架勒索,可是等了一夜也没等到绑匪电话。第二天,小镇上的居民都知道了小茹失踪的事,下午,何海等在葛仕安的卤味店门口,他一句话都没说,上来就用砖头敲破了葛仕安的头,葛仕安虎背熊腰,揪着瘦弱的何海就狠狠打了一顿,然后双双被请进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里,何海对自己打人的事供认不讳,警察问他动机,他说他与葛仕安素有纠葛,就是看他不顺眼,他说他跟踪了葛仕安好一段时间,最近经常看到他用一些零食、玩具与8、9岁的小女孩搭讪。

有资深警察嗅觉灵敏,觉察出了问题,当夜就派了民警去了葛仕安家里搜查,在地窖里发现了被五花大绑着、又用安眠药迷晕了的小茹。

案件告破。

没有人说何海是英雄,连警察都认为他只是误打误撞。

很少有人知道事情的经过。

何海在街坊邻居眼里,依旧是一个怪人,他们甚至还担心他是不是有了攻击性。

只有黄静华明白一切,听说了所有事后,她去医院看望何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