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五岁开始学的吧。”福康安伸展手臂,站在善保跟前,大模大样,“给我掸一掸,也没带衣裳,只得凑合了。”

12、善保家的秘密家教...

尽管有专门的书房,善保还是习惯在卧室临窗的位置放一张书案。

书案上文房四宝俱全,旁边地上还支着薰笼,里头燃了百合香,整个屋子也暖香暖香的。

善保已经很少晚上用功念书,他怕伤眼睛。再者,福康安的话也给他提了醒,这科举不仅要看实力,运气也要占很大的成份。

最关键的是,他是满人。

满人是有特权的。

有门路的,像福康安一样,补个侍卫。

没门路的,也可以参加满人的生员考试,补个笔帖式。

笔帖式虽然职位很低,不过却是满人常用的晋身之路,朝中以笔帖式而晋一二品大员都比比皆是。

翰林院是汉人的天下。何况如今那儿就坐着尊名为“纪晓岚”的大佛,善保想出头儿,除非再死一回,重新投胎唐宋八大家。

基本上,不用福康安刻意的诅咒,善保也死了科举的心了。

现在,还是做些实际的事:教福保理财。

三根婴儿臂粗的牛油大腊将房间映得亮如白昼,善保一手秀美端庄的小楷,把福康安送的礼单入帐。

福保坐一边儿,无精打彩的给他哥念礼单。一时又瞅着他哥俊秀的侧脸,福保心里盘算了半天才开口道,“哥,福三哥总给咱家送东西,咱们要不要去买点礼物回礼啊?”

“今儿下午不是给他装了篮子柿子回去么?”搁下笔,弹了弹厚皮的帐本子,善保露出满意的微笑,他家的庄子要等收益得明年夏收了。不过,现在时不时有些额外收入,叫善保怎能不喜上眉梢。

“哥,你瞧人家福三哥给咱家送的,都是啥,做衣裳的料子是皇上赏的进上的贡缎,还有那些裁毛衣裳的皮毛,多柔软多光润,我看城里的皮毛铺子都没那样好的。写字用的砚台你不说是前明的古物么?”福保小声嘀咕,“以前哥你生病时,福三哥还送过那些珍贵的药材…如今咱们呢,给人家一篮子柿子…”

善保瞪福保一眼,“柿子怎么了?”

福保对着自己的兄长,还是挺不耻下问,“我就是觉得咱们给福三哥回的礼也太薄了。”

善保本来想骂福保“笨”,不过想福保年纪小,还是要以鼓励教育为主,以免打击到福保的自信心。

“福保啊,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善保拉起福保的小手,笑眯眯地,露出两颗小虎牙,语重心长道,“这句话叫作‘礼轻情意重’。”

“礼轻情意重?”福保还真没听过,他乍一听,也不太明白啥意思。想着自己的学识向来不如兄长渊博,就眼巴巴的等着善保解释。

善保微微一笑,端起手边的清水,喝一口润润嗓子,温声道,“对啊,礼轻情意重。福康安给咱家送的礼当然贵重,这贵重,指的是礼品本身的价值。是啊,绸缎、皮毛、药材都是挺值钱的。那你觉得,若是按照福康安礼物的价值回礼,咱家回得起么?”

家里什么情况,有多少银子,善保从没瞒过福保,福保稍一合计,就摇了摇头,不过人的正直是天生的,福保仍执拗道,“就算咱家没那么多银子,也不该总占福三哥的便宜。太贵的买不起,也可以选些便宜的嘛。一篮子柿子还是太简薄了。”

对付福保这样的小朋友,善保信手拈来,正色问,“你也不是头一回见福康安了,对他应该有一定的了解,且不说他这人的性子,你就说说,依福康安的家境出身,会不会用咱们给他买的便宜些的回礼?”

福保被问得哑口无言,张张嘴又闭上,没说话。

善保深深的叹一口气,夜深人静,他声音也放得格外轻,“福康安随手送来的就是这样贵重的东西,那他平日用的,只会比这些好,绝不会用差的。若为面子计,在京城的铺子里买些中上的东西给福康安做回礼,你觉得福康安收到那些东西和今天这一篮子柿子有什么区别么?”

福保摇头,“我就怕福三哥觉着咱们是占他便宜,怕他看轻哥你。”

以九岁的稚龄想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善保也不急,反倒是徐徐引导,“早在咱家家徒四壁时,福康安就来过咱家。那会儿,咱家连这些家当都没有。福康安若是嫌贫爱富,就不会再来咱家,跟我们交往。再说了,福康安送来的东西虽贵重,可这些东西只是值钱,在价值上的贵重,他拿来的这些东西,也只是他房里人帮着拟的礼单,他略过目,觉得还可以,自有人准备好,他带来就可以了。”

善保顿了顿,灯光下福保的眼睛格外明亮无邪,善保柔声道,“咱家的柿子,按银子算,自然比不得福康安的礼单。可是这柿子,是咱们兄弟每日浇水才结的果子,又是咱们兄弟一大早吃了饭亲自从树上摘下来,去了枝叶,亲自摆在竹篮里送给福康安的。这柿子虽不值几个钱,却是咱兄弟亲手打理收拾妥当,送给他的。这柿子里却是有咱们兄弟的一番心意,可不只是别人代拟的一张礼单能比的。”

“哥,那你是说福三哥送东西没诚意么?”

“这样贵重的礼品,怎会没诚意。”善保眉目间荡着丝浅浅的笑意,福保不自觉看直了眼,“我是说,朋友之间交往,自然要礼尚往来。只是这‘往来’二字也是有讲究的。回礼是一种礼貌,只是‘回礼’的‘礼’字也是要再三斟酌,才能不负朋友。福康安不以门第之见与我们来往,我们便不要拂了他的美意。”

“是啊,我也觉得福三哥人好,你看,他还说要给我找拳脚师傅呢。”

善保笑问,“那依你看,咱家没权没势,我以前也不过是为福康安做过几篇教习留的课业,福康安为何要与我们亲近呢?”

“福三哥人好。”福保老老实实地说。

善保心里一声哀嚎,该死的福康安,怎么就瞎猫碰了死耗子,把福保拉拢了过去呢。善保倒也不惊慌,咳了一声,笑道,“你说福康安是好人,路见贫寒、拔刀相助,那你可曾看到他帮衬其他没银子的人呢?对了,你不是说吴教习家境很普通,难道福康安也有给吴教习送东西么?”

福保忽然眼睛一瞪,哇的嚎了一声,倒吓了善保一跳。

“哥!”福保紧紧的拉住兄长的手腕,左右瞧一眼,才压低声音,问,“哥,书,书不,不是有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福、福,他不会是要做什么坏事吧?”

唉,教育过度了。

善保一副大仙儿的模样,摇头,“依福康安的权势,真要对咱们做坏事,只是眨眨眼睛的事,哪里用得着这样费尽周折,给咱们送东西,像朋友一样呢?”

福保的头终于大了,“哥,你就直接告诉我吧?”

“这个,就得你自己想了。”善保笑,“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一个人对你好总会有些原因,像我对你,因为我们是兄弟,血缘天性如此。像福康安,他与我们没血缘关系,我们身上更无权无势,你我也不是天仙美人儿,那福康安对我们这样好,会是为的什么?”

“为什么?”福保问。

“什么时候想明白,跟我说。”善保笑着摸摸福保的亮脑门儿,“过了这些日子,估计庄子上索绰罗氏的东西该拉回去的都拉回去了,待下次休息,咱们去庄子上走走。”

“嗯,哥,我早想问你呢,明明他们都把东西给你了,你怎么还给那女的留下那么多,”福保咬着牙看善保道,“还说什么是阿玛的意思,阿玛去的时候我也在一边儿来着,可没说过把咱家的东西给那毒妇的话。那可是咱家的东西。”

善保轻点福保噘起的嘴巴,“笨。要没有族长出面,别说这几个庄子,就是一两银子也甭想要回来。你别忘了,索绰罗.英良可是当朝吏部尚书,若是一点面子都不留,叫他记恨上,咱们家也不用过了。如今听说外祖父升了河道提督,年下肯定要回京述职,咱家与索绰罗氏也没撕破脸,还有族长的面子,索绰罗家才不会再找咱们的麻烦。”

“再者,礼法所限,继母也是母亲,不管心里怎么想,面儿上的礼数万不能叫人挑出错来,知道么?”善保耐心的对福保解释。

福保“哦”了一声,“我可没哥你脾气好。”一握拳,“如果那毒妇再敢对你动手,我非宰了她不可。”

“别胡说,动手杀人那算什么本事。”善保摇头叹道,“下下策而已。”

“哥…”

福保明显还有话说,善保翻手合上帐本子道,“先把福康安的事想明白,你再问别的。还有,以后遇事要多寻思。这人说的话呀,不一定就是字面的意思。”

福保眼珠子一转,抓着善保的手问,“哥,你也是这样吗?”说话越来越不爽气了。

善保曲指敲他的大头,起身道,“睡了。”

13、咸安宫的老师同学...

吴省兰年已三旬,瓜子脸,单眼皮,细长眼,整个人其实很年轻,不过他蓄着短须,添了几分成熟稳重、文质彬彬。他是咸安宫的教习,没什么正经官职,一身天青色夹棉的缎袍,外头罩着一件齐膝的羊羔皮的短衣,并不贵重,不过十分干净整齐。

咸安宫官学的待遇其实不错,起码吴省兰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

这个年代,师生之间的规矩比较大,所以吴省兰坐着,善保乖乖的跟前站着,双臂自然垂下,恭恭敬敬,听着吴省兰说话。

“我看你这几次的课业…”

善保抬头看了吴省兰一眼,不会露出啥破绽了吧?

吴省兰对善保其实相当看好,再加上善保请了将将一个月的病假,吴省兰倒比以往多了几分随和,摆手笑了笑,一指边儿上的椅子,“别紧张,坐下说吧。”

善保先道谢,吴省兰道,“倒没别的,我是看你这几次课业,以往你专注小楷,如今你字体里倒多了几分行书的笔意,字体也变得有些修长。”干净的指尖儿揭开几页善保的文章,吴省兰眼中多了几分探究,“怎么突然改变字体了呢?”

善保的指尖儿不自觉的动了动,在膝上弹跳了一下。

被看出来了么?

好敏锐。

“如果我没看错,你是在临摹今上的字体。”吴省兰淡淡地,道破善保的心思,“这并不奇怪,为臣子要善于揣摹君主的喜好,我只是觉得你之前的字体挺秀婉端正,贸然变了,有些可惜。”

虽然被点破心思,善保却并不紧张,首先,这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皇上是谁,封建社会讲究的就是“天地君亲师”,君王的地位比自己的亲爹还要高一个等级,做儿子的学自己亲爹的字体,太正常了吧,那习君王体,也并无不妥。

善保不急不徐道,“学生自己的字体端正有余而灵性不足,一直想找名家的帖子临摹,只是学生家境有限。前儿经过皇上亲笔题有训导的影壁时,忽觉自己是舍近求远,圣上之字得楷、行、草三体之风,学生轻狂,所临也不过徒具其形,让先生笑话了。”

吴省兰去摸手边的茶壶,却有另外一只手先一步捧起茶壶,善保已然起身,恭敬的倒了一杯茶,复又坐下。

吴省兰慢慢的喝了半盏,握在手中,温热的茶水透过轻薄的瓷器传到手心,他忽然不知道该对善保说什么,以往准备好的话好像都不太合适了。

既然没有合适的话,吴省兰索性也就不多言了,随意的挥了挥手,示意善保可以出去了。

善保自然可以从容退出,可他也明白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吴教习并无恶意,肯定是有话跟他讲,所以善保没动。

他努力的回忆着福保小狗一样纯真简单的眼神,身体微前倾,淡粉的唇瓣抿了抿,眼巴巴的望着吴省兰。

吴省兰又喝了口茶,善保故作清纯的眨巴眨巴眼。

吴省兰想笑,一口茶还沿着喉咙咽下便被反呛出来。

“唉哟,唉哟,先生,先生,您没事吧?”善保拿着帕子给吴省兰擦身上的茶渍,轻轻的敲后背,顺前胸…

吴省兰心口的那口恶气哪,梗在胸口,一时半会儿真咽不下,拂开善保,怒道,“好端端的做什么怪模怪样!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你看看你混身上下,哪里还像官学的学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弓着个身子,装什么乖呢!”

善保马上想出去了,吴省兰想痛快的训斥善保一番,可他喉咙被呛得很痛,连鼻孔都不舒服,发酸。刚刚好像有茶水直接从鼻孔喷了出来,吴省兰这辈子都没这样丢过脸,一时又怒又气,还夹杂着一股子羞愤与悔恨!

多嘴,这就是多嘴的下场!

“拿着你的课业,赶紧滚!”吴省兰低吼着,将一叠半湿的墨迹摔到善保脸上。

善保就等着这句呢,瞧这势头,就是吴省兰有金玉良言,他也不想听了,抬脚就走,没半刻停歇,到门口时,吴省兰怒气犹存的声音蓦然响起,“重新抄二十遍交上来!画虎不成反类犬,你自己想想清楚。事不做就罢,做就要做得漂亮,像这种东西,少送上来污人眼睛!”

善保慌慌的应了声“是”,抱着自己的课业,三步并两步的跑了,都忘了为吴省兰随手带上房门。

吴省兰把自己准备的好心提醒以一种并不和平的方式吼了出去,心情格外平静了许多,后脚也出去了。下午都是武课,没他啥事,他这人讲究仪表,这还是头一遭在外头污了衣裳,不得已只能先回家。

善保揣着课业回食堂吃饭,咸安宫官学提供午餐,可惜吃的人不多。善保福保除外,福保已经将饭菜盛放好,见善保过来,忙问,“哥,吴教习找你有事么?”

“没什么。”善保屈身坐在福保对面,接过福保递过的竹筷。

学里的学生大都非富即贵,用竹筷的只有这兄弟俩了。

“善保,你不会又挨训了吧?”

善保兄弟性子都是好的,不过在咸安宫人缘儿极差,人势利眼是一方面,再者,善保兄弟只顾闷头读书,真的玩儿不到成块儿。

这主动说话,并且有些兴灾乐祸的不是别人,山西布政使富察文绶的儿子富察国泰,别看都是姓富察的,富察国泰和福康安绝对不是一个级别的人物。

虽然文绶挺被乾隆看中,不过仍无法与军机处首席重臣、一等公傅恒相提并论。

国泰是善保在学里还能说上几句话的同窗,因为,文绶只是三品布政使,论理,国泰不够格儿进咸安宫宫学,可关键,他姐姐是乾隆的宠妃,他凑合着也能算是乾隆的小舅子,他完全是裙带关系、后门货。

国泰对善保也有几分看不起,可他发现,就像他瞧不起善保,这学里大部分人也瞧不起他,国泰天生两片薄唇,平时就喜欢说话,他倒想巴结谁,可人家不爱理他,于是乎,富察国泰只得同善保兄弟建交。

善保没理会国泰,国泰却是直接把自己的饭菜跟着善保兄弟摆同一张桌子上,掏出一副镶银牙箸,瞅善保手里的竹筷一眼,八卦的问,“姓吴的平日一副瞧不起人的死人样,说话最是阴阳怪气叫人听不懂。他说你就当过耳风罢,甭往心里去。”

“哦,你要是心里实在别扭,跟我说道说道,把心里的郁闷发散出来,可别闷出病来。”侧耳一副洗耳恭听。

善保指了指食堂正墙上空悬的乾隆帝的一副墨宝:食不语。低头默默吃饭,时不时给福保布菜。

国泰厚着脸皮笑,他的饭菜都是自家带的,极是丰盛。他不是小气的脾气,俱推在一块儿,张罗道,“善保、福保,你们别跟我客气,这学里做的饭哪里是人吃的,鸭老鸡瘦,你们尝尝我家厨子的手艺。包你们吃了第一次,想第二次;吃了第二次,想…”

“善保,自己夹菜。”

“福保,你吃这个。”

“别跟哥哥我客气啊,我会不高兴的…”

其实善保知道国泰不怎么喜欢自己,可除了在善保兄弟面前,国泰连个聒燥的对象都没有,当真可怜。

“善保…”

“吃好了没?”善保日复一日的重复。

国泰笑着放下筷子,“已经好了。”

善保觉得国泰也算奇人,他好像完全不用进食,只要有人听他话说就足够了。

“善保,你上次弓箭成绩很不错。萨兰师傅不是还夸奖你了么?”国泰勾着善保的肩,“这回,我阿玛从山西给我特意订了把好弓,一会儿给你瞧瞧,很不错,我觉得这回我肯定射得比你好。”

善保没什么表情,他的骑射向来比福保还不如。他一直在想吴省兰那句话“画虎不成反类犬”,虽然很难听,有些伤人,却是大实话。

吴省兰是个教书先生,善保是不错的学生,两人平时说不上亲密,不过善保自觉吴省兰对自己的印象不差。连吴省兰这样的人都会有“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想法,那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

其实这还是比较善意的说法,更难听的,善保觉着自己不用想来恶心自己。

不过,模仿乾隆字体的事,可以稍微停一停了。

作者有话要说:嗯,亲们不要报怨越更越晚,实在是,长假回来,真的不太适应~~

14、呆福保的饭桶师傅...

富察家一门武将,对福康安而言,帮福保找个拳脚师傅自然不在话下。

其实,他主要是替善保操心。

唉,善保那几招三脚猫的功夫,真应该好好练练了。

天气渐凉,善保还是披着件小毛衣裳站在门口迎了福康安一回,他自然也看到了福康安身边除小喜子之外的另一个中年男子。

三十岁上下,右腿稍微有些跛,脑门儿剃得光亮,国字脸,络腮胡,眼神沉稳,在善保注意他之前,他已经在打量善保了。

雇主稍微有些年幼了。马全默默的想。

福康安远望见善保,眼中添了几分暖意。善保外头穿的是件高领的灰鼠褂子,尤其领口一圈绒绒的兽毛,衬着善保白里透着暖粉的脸颊,更让人觉得可亲可爱。

善保打起帘子,笑道,“外头冷,进来说话吧。”

福康安熟门熟路的到善保的小厅,里面笼着火盆,倒还暖和。坐在善保常用的榻上,福康安笑,“几日不见,你脸色倒比以往红润了。”

以前善保主要是营养不良,如今手里好歹有些银子,在善保的刻意滋补下,不红润也难。

“如今天冷,懒得动弹。”善保笑着倒茶,一人分了一杯,眼睛笑望着马全,问福康安道,“若没猜错,这位便是你帮福保找的拳脚师傅吧?”

福康安右手肘支着榻侧的引枕,斜歪着身子,端起榻旁矮几上的茶盏,笑拂茶水上的浮叶,极是随意的先呷一口茶,“就知道瞒不过你。这是马全,马师傅,拳脚轻功都是极不错的。”

善保和马全相互见礼,善保笑道,“我弟弟今年九岁,平日里最爱拳脚弓箭,这不,还在园子里练箭呢。一会叫他过来拜见马师傅。”

马全起身道,“既如此,我先去园子见过福小爷。”他也急着先见见学生如何。

善保笑着应允,为马全指了路,他家就一个丫环下人,红雁手里有活干,调拨不出人手引路。倒是小喜子机伶,毛遂自荐,带马全去了。小厅内便只剩善保、福康安二人。

“多谢你了。”善保怕冷,放下茶盏,到榻旁捞起矮几上的手炉暖着。

“跟我不用这么客气。”福康安笑着拉善保的袖子,“快坐下。”

“我们去卧室说话儿吧,那里暖和。”

福康安还是头一遭去善保的卧房,想着善保这是没把他当外人哪,心里竟有几分窃喜。其实只隔一扇门帘,卧房里放着三个炭盆,的确比小厅暖和。

善保去了外头的灰鼠皮褂子,露出里面湖蓝色的棉袍,细质的松江布,穿在身上很舒服,福康安却有几分不满,“我拿来的缎子呢,怎么不使着裁衣裳。别舍不得,反正是给人用的东西。”

“我是穿惯了棉布衣裳,觉着舒坦。那些缎子啊纱绸之类也做了几身,出门穿了撑撑场面就是了。”善保指着薰笼边的椅子,“你坐这儿,这儿暖和。”

福康安握了握善保有些冰凉的手,把人按在椅子上,“你坐吧,手这么冷,冬天可怎么过?我家里有我上次秋狩时猎来的白狐狸皮,我看也只有你配穿了,下次我带来。只是也没几块儿,估摸着只够做一件袍子,你自己做了穿,别什么都先想着福保。看他虎头虎脑的,穿上也不好看。”

善保笑嗔,“亏得福保常在我耳根子边儿夸赞你呢,说什么福三哥人好,武功也高…”

福康安常听福保唤他“福三哥”,可这三个字从善保嘴里悠悠的吐出来,滋味儿却大有不同,福康安细细咂摸品味着,嘴里却道,“福保本就生得健壮,你看他个头儿都快赶上你了,一看就是习武的好材料,说他虎头虎脑也没差。说起来,你们兄弟长得真不怎么像?”

“这也值得一问?”善保坐在自己常用的椅子里,顺手收拾起桌上散开的课业,“福保的容貌像我阿玛。对了,你有好物件儿自己留着用吧,别总想着我,如今我家条件比以前好多了。以前那样艰难,我跟福保也能对付过去。你总是送我东西,我也没体面的回礼…”

话到最后,善保的脸颊微微红了起来,似乎有些羞窘。

福康安在心底偷笑,哈哈,觉得欠了我吧,没事,先欠着,以后可以慢慢还。面上却是将脸一板,薄怒道,“我们是什么交情,你还说这样见外的话!白辜负了我的一片心!”

善保半低着头望着桌案写了一半的文章,叹道,“我岂是那样不识好歹的人。只是,我总觉得,有什么样的能力就过什么样的日子,现在这样,能吃饱穿暖已经不错了。你是好意,给我送来这些东西,可我总觉得用着不安心。这些东西对我跟福保来说,太奢侈了。自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用惯了你给的东西,再用普通店里买的就会不习惯。再说,我好歹也是个男人,自己挣的才是本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合适。”

善保有些困扰的挠了挠头,镇定的看向福康安,一门心思打定主意,“反正你以后再来,不许带超过一两银子的礼物,最好什么都别带。”

“这什么意思!”福康安哭笑不得,“我,我们是同窗,我给同窗送些东西怎么了?还是,”福康安的神色与声音陡然阴沉了,“还是你觉得我是在施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