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师傅和丁卯在河里看见这么个东西,惊得咋舌不下,那淹死鬼在河面上看见有人,同样打了一愣,随即一猛子扎下水。郭师傅和丁卯心想:“没准是下完雨天气闷热,海河里的淹死鬼上来透气,既然几天撞见这东西,可不能让它逃了。”俩人打个手势,也扎下河去追,他们身上带着防水电筒,在河里打开,照见那东西往河底下逃,河底淤泥水草中黑乎乎好像有个洞口。

郭师傅和丁卯那水性,当地找不出第三个能跟他们比肩的了,没让淹死鬼逃进河底的洞里,抓起来拽到河边一看,却是个瘦小的汉子,穿着水靠,戴了鬼脸面具,已呛水呛得半死,等公安人员赶到,海河淹死鬼一案就此告破,原来铁道桥中间一个水泥桥墩子里有密室,这座铁道桥,最初是比利时人设计建造,横跨海河,日军侵华时经过改造,桥墩子里挖空了,留下射击孔,相当于一个碉堡,作为防御工事,日本无条件投降之前,把桥墩子碉堡的入口和射击孔全给堵死了,解放后有特务在河底凿开了一个洞口,利用桥墩子中的密室,放置电台炸药武器,那密室在水面上头,入口却在河底,仅有两根隐蔽的铁管换气,谁都想不到水泥桥墩子里面可以躲人。

特务利用海河里有淹死鬼的传说,套上一个草台班子唱野戏用的无常鬼面具,每隔几天潜进桥墩子里发报,铁道桥两侧没有住家,万一遇上谁,别人看见他吐出半尺长的舌头,多半会以为是海河中的水鬼,不是当场吓跑了,也会吓得失去反抗能力,前些天下河游泳的工人,还有那个送饭的孩子,全是因为撞见了他下河发报,被他拖到河里溺毙,几天里接连害死两条人命,他心知这个地点会让公安盯上,想趁桥墩子里的密室没被人发现,尽快把电台和炸药转移走,这天下雨,他估计铁道桥附近不会有人,没想到不走运,刚下河便被水上公安擒获。

河底电台这件案子一破,也传得到人尽皆知,老百姓们又说郭师傅在解放前就是“河神”,如今还这么厉害,只要有他在,海河上没有破不了的案子。

郭师傅可不这么认为,他跟丁卯说:“咱俩蹲守的位置并不好,特务是从对面下到河里,桥墩子下边又是个死角,根本看不见他,怎么这么寸,阴错阳差有块瓜皮在河上出现,让咱俩误当成浮尸,急忙下河打捞,刚好撞上特务从桥墩子出来。”

丁卯说:“二哥你不说我不觉得,你一说我也觉得真寸,放屁扭腰——寸劲儿。”

郭师傅说:“反正这天底下的事,是无巧无不巧。”

这些话传到老梁同志耳朵里,老梁不太高兴,拉下脸来说:“老郭,眼下是新社会了,可不该再有因果报应的旧思想,照你说那块西瓜皮是冤鬼显魂,帮你抓到凶手破了案?”

郭师傅道:“梁大人,我可没说有鬼,只不过说了句无巧无不巧。”

老梁没听懂:“无巧无不巧?怎么说?到底是巧还是不巧?”

郭师傅说:“你啊,仔细想想这些事,没有什么凑巧,也没有什么不凑巧,说到底,全是命。”铁道桥河底电台一案刚破几天,还没等到结案,海河上又出了一个案子——人皮炸弹。

第十三章 人皮炸弹

五十年代初,新中国刚成立不久,⑸⑼⑵社会仍处在军管过渡时期,安全方面的事由军队负责,虽然有公安局,那些公安侦查员也大多是军人出身,比如老梁这样的进城干部,对城里的情况和侦破案件不够熟悉,他听到一些社会上对郭师傅的议论,觉得这问题不小,专门找郭师傅说这件事,可是两个人想法不一样,怎么说也说不到一块。

老梁是一本正经,反复强调,河底电台这个案子很快告破,首先取决于国内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其次是上级领导指挥有方,最后是公安机关付出相当大的努力,但绝不能归咎于因果报应一类的迷信原由,还有“河神”这个绰号,也不好。

郭师傅从不敢让大伙把他称为“河神”,提起这个称呼准倒霉,命里受不住,奈何跟着起哄的人太多,可也没法跟老梁明说,只好给老梁一只耳朵,心想:“你说什么我听着,等你说完我走我的。”

等老梁唠叨完,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夏季天黑得晚,这时候天还亮着,正是吃晚饭的当口,郭师傅和丁卯接连在铁道桥下蹲守了几天,没少吃苦受累,好不容易破了案,想去吃份爆肚,当是犒劳了,因此没去食堂吃大灶,所谓爆肚即是爆羊肚,东西简单,平民百姓也吃得起,吃饭却讲究,用羊肚加工成“板肚、肚葫芦、肚散丹、肚蘑菇、肚仁”等等,除了羊肚新鲜,功夫全出在一个“爆”字上,要爆得恰到好处,又香又脆,会吃的主儿吃爆肚,总要喝二两。

他们俩人蹬着自行车前往南大寺去,南大寺是清真寺,胡同深处有个不起眼的清真小馆,解放前卖爆肚和各种各样的回民小吃,门口有块爆肚冯的铜匾,当初店中只有五张半桌子,一个师傅一个伙计打理生意,别看这么一个小馆子,却经营了上百年之久,解放初期物资匮乏,改成国营后只供应少数几种,坐下要了两碗爆肚,丁卯问道:“哥哥,今儿老梁找你说什么事说到这么晚?”郭师傅说:“他那些话,我也听不明白。”丁卯说:“那就别多想了,今天这爆肚不错,看来饿透了吃什么都香。”郭师傅说:“爆肚冯啊,这错得了吗,老年间,住在北京城里的庆王爷都要专程到这吃水爆肚。”丁卯不信:“王爷会吃这玩意儿?”郭师傅说:“怎么不吃,你以为王府里吃什么?”丁卯说:“我没那份见识,二哥你知道?”郭师傅说:“我有个老街坊,会打通背拳,曾在庆王府做过护院保镖,我听他说过。”丁卯对此十分好奇,问道:“哥哥你给我讲讲,王爷怎么吃饭?”

郭师傅说:“兄弟,王府里跟咱老百姓家里吃饭不同,王爷是一天五顿,早上起来先练一趟剑,练罢更衣,到书房吃早点,比如马蹄烧饼、油炸果子、炸糖果子、螺丝转、粳米粥、冰糖脂油猪肉皮丁馅的水晶小包子,有街上买的,也有府里做的。”

丁卯说:“原来王爷早上吃这些早点,中午吃什么呢?”

郭师傅说:“到中午吃晌饭,无非是面食米饭,要和当天的晚饭岔开,不能吃重了,下饭的是六盘八碗两汤,这是热的,外带四个小冷荤,松仁小肚、牛羊酱肉什么的,作为下酒之物,有时也吃煮白肉和肉汤饭,天冷的时候吃羊肉涮锅子,下午四点来钟,王爷睡一觉起来,要吃下午点心,面茶、茶汤、豆汁、烫面蒸饺、熏鱼火烧、馓子、薄脆、糖麻花,趴糕、凉粉,也不麻烦,随便吃两口,要是赶上府里有朋友在,这顿就讲究多了,至少是两干两蜜四冷荤,一大碗冰糖莲子,四盘饽饽菜分别是炒榛子酱、炒木樨肉、鸡丝烩豌豆、烩三鲜,就着黄糕和提褶包子吃。”

丁卯说:“王爷可真会吃,晚上这顿饭又是怎么个章程?”

郭师傅说:“晚饭和晌饭一样,主食不同罢了,夜里十一点前后吃夜宵,随意垫补垫补,馄饨、花卷、爆肚、糖三角,配着放在冰桶里存下的冷荤下肚,吃完这顿夜宵,家仆端上一杯新沏的小叶香片,略饮几口,有本修本,无本安歇,庆王爷除了喜欢吃爆肚冯,隔三差五还经常去砂锅居白肉馆,前清祭神用整牲口,放在特大的砂锅里白煮,那叫祭神肉,乾隆年间这路手艺流传到民间了,有位师傅在瓦缸市使用大砂锅煮白肉,砂锅最能保持肉的原味,而且上至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无一例外地认为吃上一口祭神肉,是莫大的福气,因此这家白肉馆的砂锅肉,每天做多少卖多少,人家一位师傅带俩伙计,每天夜里做白煮肉,早晨开卖,不到晌午就卖完了,一卖完便摘幌子收摊,所以说砂锅居的幌子——过时不候。”

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以来,郭师傅和丁卯的纸活儿不让扎了,在海河里打捞尸体,也没了犒赏,更没有混白事出大殡的机会吃喝,俩人馋得都快不行了,说着王府里的吃喝,把这份再普通不过的爆肚,想象成八大碗四冷荤了,这叫享得起福,也吃得了苦。

晚上八点多,小馆子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听那些人谈论的内容,是当时传遍大街小巷的“人皮炸弹”。

那个年代,这类谣传多得数不清,大致是说在长江上有座大桥,每天夜里有解放军战士执勤守卫,有一天半夜,一个背着孕妇的男子,匆匆忙忙来到桥头,说老婆要生了,急着过桥送医院,解放军战士好心帮忙,替这个人背上那个孕妇,跑着过桥,跑到一半觉得这女人怎么死沉死沉的,也不说话也不喘气,身上还有股火药味,解放军战士猛然醒悟,是特务在一具女尸肚子里撞了炸药,冒充送孕妇过江,要炸毁这座大桥,眼看炸弹要爆炸了,解放军战士抱着那具女尸,从大桥上跳了下去,终于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保住了桥梁的安全。

丁卯听到可笑之处,跟那些人说:“老几位,我是没见过长江上的大桥是什么样子,不过长江肯定比咱这海河宽多了,想必那桥也更大,一具女尸肚子里能装多少炸药,炸得掉那么大的桥吗?再说那当兵的活腻了不成,发现女尸肚子里装满了炸药,扔下大桥也就是了,何必抱着女尸一同跳下去?这岂不是吃饱了撑的?”

在小馆里吃爆肚的人们纷纷点头称是,有个闲人说:“丁爷所言极是,这一听就是胡编的,据我所知,人皮炸弹根本不是出在长江大桥上,实际上此事发生在北海公园,那天正好过节,公园里的人非常多,长椅上坐着一个白衣美女,长发披肩,低着头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她也没醒,当时有个小孩的皮球踢到这美女头上,那女子仍是丝毫不动,恰好有位公安人员看见,发觉事情反常,过去一推那个白衣美女,发现早没气了,死尸肚子里传出钟表走动的声音,原来这女尸内脏先前让人掏空了,填满了烈性炸药,摆好姿势放在公园里,幸亏发现及时,定时炸弹还没有引爆,这位公安同志急中生智,用力将女尸推进了公园的湖里,否则公园里那么多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说的全是“人皮炸弹”之事,内容相差无几,都是往女尸的肚子里面装填炸药,至于炸的是大桥还是公园,各说各话,好似亲眼所见一般,社会上那些无根无据的谣传流言,无一例外是这么来的,郭师傅听这些人扯了半天闲篇儿,也是图个解闷,听够了和丁卯蹬上车往家走,他告诉丁卯:“你明天一早要当班,先回去睡觉,我绕一趟去买两个驴打滚,你嫂子这几天身子不好,吃不下东西,给她买俩驴打滚换换口儿。”丁卯说:“哥哥还是你心疼我嫂子,那我先回,黑天半夜你自己留点神。”

俩人在路口分开,郭师傅去买驴打滚儿,这东西名字很怪,其实就是黄豆面做的豆面糕,称为驴打滚也是很形象的比喻,这种中间裹豆馅的黏食,成形之后要在黄豆面中滚一下,好比郊野中活驴打滚扬起灰尘一般,故而得名,如今大多数人只知驴打滚这个俗称,却不知豆面糕的正名,做驴打滚的师傅,平时也跟郭师傅相熟,他到那位师傅家里买了几个,挎在车把上往回骑,要不怎么说无巧无不巧,他不去买这个驴打滚,不会绕路回家,如果不是绕路回家,也不会遇上事儿。

说话是夜里十点多不到十一点,郭师傅骑车骑到金汤桥,看见有个人推着辆三轮车从对面过来,推三轮这位四十来岁,天黑看不清穿什么衣服,没遇上郭师傅之前,这个人一路推着三轮走过来很正常,到近前突然变得很吃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奇了怪了,一不上坡,二不过坎,任他在金汤桥上咬牙蹬地,把全身的劲儿都使上,这辆三轮车却说什么也不往前走,要是拿句迷信的话说——当时好像有鬼在后边拽着。

早在清朝雍正年间,出了东门,在海河上有座东浮桥,清朝末年建成了永久性钢梁大桥,底下也有水泥桥墩子,钢桥上能过有轨电车,海河上有大轮船经过的时候,钢桥可以通过电力启合转动,整座大桥坚固无比,固若金汤,得名金汤桥,一九四七年,赶上一次几十年不遇的大旱,海河金汤桥下这一段都见底儿了,政府组织民夫挖河床上的淤泥,结果挖出两个白铁桶,揭开一看,铁桶里有一个死人,尸身被大卸八块了,尸块分别装在两个铁桶里,沉到河底下毁尸灭迹,警察将铁桶和尸块上的衣服做为线索,顺藤摸瓜破了一起出在十几年前的凶案,不是这场百年罕见的大旱灾让海河见了底,永远不会有人发现这两个装有尸块的白铁皮桶,人们都说天降大旱才让河底屈死鬼的冤情得以见天,是冤情不泯天意如此,这个案子郭师傅也曾亲眼见过,每次路过金汤桥他都能想起来。

五十年代初期,不像现在路灯整夜照明,半夜十一点大桥上不供电了,月影朦胧,桥梁又宽,对面过来个推三轮的人,到金汤桥中间那辆三轮车突然推不动了。

郭师傅看对方推得吃力,他也是热心肠好管闲事,问了句:“用不用帮忙?”那人一听他说话,扔下三轮车就跑。郭师傅有心想追,却发现三轮上放着一团物事,上边拿草席子遮住,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招了许多苍蝇嗡嗡乱飞。

他吃了一惊,以为草席子下是个死尸,揭开一看是几条死狗,心说这不怪了吗,用三轮车拉着死狗,为什么怕让人撞见?揭开三轮车上的草席,看那几条死狗肚子鼓起,用手一摸梆硬,显然填满了东西,立刻想起来在爆肚馆里听说的人皮炸弹,这是想炸大桥?

此时有巡逻的部队经过,郭师傅叫来当兵的帮忙,急着转移装在死狗肚子里的炸药,结果发现死狗里没有炸药,填的全是烟土,抽大烟的烟土,顺藤摸瓜查下去,破了一个案子,是解放前一个拉煤的,解放军攻打天津时,他趁着打炮打得厉害,到街上撬开一家烟馆,进去没找到钱,只偷了几箱烟土膏,这几年一直把烟土埋在自家房后,到乡下寻了买主,大烟膏能镇痛,比如得了骨癌这种绝症,疼得人恨不得求死,就需要大烟膏来镇住痛楚,乡下一些土郎中听说拉煤的有货,肯出钱买,但烟土膏子是违禁品,苦于运不出城,这天拉煤的想了个办法,套来几条野狗,勒死之后掏去内脏,将烟土塞进狗肚子,拿三轮推着,装成送去肉铺的死狗,想借着天黑混过检查运到乡下,没想到过桥时三轮车链子卡住了,遇上郭师傅问他一句用不用帮忙,那人也是心虚胆怯,扔下三轮跑了,要不然还不至于让人发现,这个拉煤的不仅似偷运烟土,身上居然还背着人命案。

公安人员去拉煤的房后挖剩余烟土,有住在附近的邻居来举报,说这拉煤的两口子住一间小屋,小屋在一条很偏僻的死胡同里,那地方在鲇鱼窝,居民大多是社会底层苦力,拉煤的日子过得很穷,有钱也不用拉煤了,身上穿的衣服是补丁摞补丁,可经常炖肉吃,隔着半条胡同都能闻见他们家炖肉的香味。

那一片的住户全是贫民,穷得连稀粥都喝不上,鲇鱼窝日子过得最宽裕的人家,逢年过节才舍得买手指大小的一条肉,还是最贱最贱的刮骨肉,买回来全家包顿饺子,因此对炖肉的香味儿格外敏感,大伙就纳闷一个出苦力拉煤的,一个月能赚几个钱,怎么总吃炖肉,而且是半夜才炖肉?

街坊四邻听说这个拉煤的会套野狗,寻思大概炖的是狗肉,又怕街坊撞见分一口,才如此偷偷摸摸,老街旧邻们一直对此耿耿于怀,直到有公安人员到拉煤的家里取贼赃烟土,有几个好事的邻居检举揭发,公安感到事情蹊跷,回去审问拉煤的两口子,一审全交代了。

原来解放前这夫妻俩吃人,那时拉煤的活儿又脏又重,能把人累吐血,“拉煤、熬糖、磨豆腐”合称三大苦,拉煤占着头一苦,但凡有别的活路,也不会做这个行当,不只是用车拉煤,拉到地方还得给人家一筐一筐背到门口码放整齐,整天吃糠咽菜肚子里没食儿,哪天眼前一黑一头栽到地上,这条命也就扔了,有一年赶上大饥荒,乡下树皮全让人吃光了,想套野狗都没处套去,这个拉煤的饿得眼珠子发蓝,有天路过转子房,转子房离鲇鱼窝不远,都在谦得庄一带,以前有段话,说是“打小空、捡煤渣,穷人挑担去卖盐;拉地排、扛大个,愿出苦力上河坝;谦德庄、逛一逛,刨去吃喝都是当;鲇鱼窝、转子房,坑蒙拐带害人坑;棒子面,硬窝头,咽不下,用棍戳;要抽烟,有锯末,要喝水,有臭河”。

说得很生动,足以想象鲇鱼窝转子房这一片的穷苦景象,尤其是转子房,好几条转圈的小胡同,房屋多半低矮简陋,素有蒙偷拐带害人坑之称,住的都是江湖人,很多人贩子也住在这,往常他们从地拐带来的人口,小孩卖给戏班,妇女卖进窑子,全在转子房一带交易,拉煤的从那路过,遇上一个乡下女人要卖自己的儿子,这孩子长得很秀气,也挺白净,荒年饿得活不下去了,准备托中人卖给城里有名的戏班子学戏,不仅是一条活路,没准往后还能有个出头的机会,乡下妇人没进过城,听说卖儿卖女要到转子房,一路打听着找过来,走到附近饿得走不动了,坐在路边歇脚,拉煤的起了歹念,他假装好心,说是看孩子可怜,要带孩子去吃点东西,妇人信以为真,让孩子跟他去了,拉煤的把孩子带到僻静之处,抄起挖煤用的镐头,一镐抡下去打倒了那小孩,裹住尸身扔在拉煤的三轮车上,再用煤灰埋住,拉回家告诉他老婆,是在马路上捡回来的死孩子,然后把小孩身上的煤灰洗净,剁去头足双手,三更半夜生火,皮肉骨头内脏炖了一锅,拉煤的老婆在旁边看着,直吓得魂飞胆裂,饿死也不敢吃人,可一闻见肉香,便顾不上怕了,没想到人肉会这么香,两口子当晚就把这孩子吃了个净光,以为这时候街坊四邻全睡觉了,怎知肉香传得这么远,周围的人全闻到了,听说那丢了儿子的乡下妇女心思窄,得知孩子让人拐走了,乡下女人没见识,也不懂鸣冤报案,一时想不开,跳大桥当了河漂子。

凡事有一便有二,自从有了这个开头,以后再饿得受不住,拉煤的两口子便出去偷拐小孩,不敢在近处作案,专去郊区,吃人肉吃上瘾了,不是饥荒之年也惦记着吃人,用这辆三轮车拉到家里吃的小孩,这些年也不知道有多少个了,头骨毛发和衣服,全埋在屋里,公安刨开地面一看果不其然,在场的人们无不吃惊,没想到牵出如此骇人听闻的大案,后来拉煤的两口子全被判处了枪决,也是这俩人罪有应得。

一九五三年破的案子,真实情况基本上是这样,可什么事也不架不住传,传出去没几天就全变样了,街头巷尾都说是郭师傅破了人皮炸弹的案子,那辆三轮车装了几个小孩的尸体,里头装着炸药,要炸海河上的大桥,让他逮个正着,本来解放后没什么人再提“河神”二字了,可在几天之内,他连破河底电台及人皮炸弹两个大案,“河神”的称呼又传遍了,郭师傅心知不好,又离倒霉不远了。

至于那天夜里在金汤桥上,三轮车为什么突然推不动了,到今天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老百姓普遍认为,那辆拉煤的三轮车装过太多冤死的小孩,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必是有鬼拽着车,让河神郭得友替屈死之人申冤报仇,要不怎么别人碰不上这种事,全让他撞上了?水上公安虽然很少参与破案,但一九五三年夏天侦破的几个案件,或多或少都与郭师傅有关。

河底电台及人皮炸弹两起大案刚破不久,郭师傅又在海河里救了个落水的人,过了几天老梁找他谈话,说是要替他请功。

郭师傅明白有些话不能再说了,担心言多语失,开始是老梁问一句他答一句,后来老梁让他别有顾虑,说一说为什么老百姓要将巡河队的队长称为“河神”?

郭师傅推脱不掉,只好说:“老时年间,巡河队的师傅们会看烟辨冤,打捞浮尸的时候,先在河边点根烟,不必看死尸,只看那烟是怎么烧的,便能看出有没有冤情,比如是横死的还是屈死的,这些从烟灰里都能看出来,看烟的办法太神,当年会的人就不多,如今更是没什么人会看;以前巡河队的老师傅还会喊魂,比如有人掉在河里淹死了,死尸却没有浮上河面,捞尸队下水寻找也打捞不到,那就得找来家属,让家属死者名姓和生辰八字属相住址,全部写到黄纸上,再请捞尸队的师傅过来喊魂叫鬼,一边喊魂一边烧纸,据说河底的沉尸听到呼喊,会自己浮出水面,这些年代久远的方术,在民间传得神乎其神,所以捞尸队的首领往往有河神这么个称号。”

老梁听完不住摇头:“看烟辨冤河边喊魂这种事可太迷信了,你怎么还信这些?”

郭师傅说:“不全是迷信,旧社会破案手段有限,以往捞尸队确实有些用于破案的古怪法子,普通老百姓不明就理,传来传去,都以为挺神的,其实不然,那都是多少代人用经验一点点积累出的土法子。”

老梁说:“倒也是,九河下稍各种坑沟水洼多得数不清,捞尸队在这几条河上打捞浮尸有两百年之久,⑸9⒉一定传下很多经验,老郭你跟我说说,看烟辨冤到底是怎么回事?抽根烟就能看出冤情?”

郭师傅不想实说,推脱道:“我也只是听说过,听的不如学的全,砍的不如旋的圆。”

老梁追问无果,说道:“我得嘱咐你一句,如今可是新社会了,捞尸队也改成了水上公安,不适合再提鬼神一类的迷信之说,本来还想给你请功,但河神这个称呼的影响很不好,咱公安机关又不是水泊梁山,要绰号有什么用?”

郭师傅自己也明白不能提河神的绰号,一提准倒霉,凡人受不起这种称呼,这不是上级一句话,就把他破案的功劳全给抹了,这倒不可怕,可怕的是人要倒上霉,特别容易看见平时看不见的东西。

第十四章 僵尸媳妇儿鬼孩子

河神郭得友的事迹,经过添油加醋,如同长着腿儿的谣言,在解放后又迅速传开了,竟让一个想都想不到的东西找上门来,话说那天郭师傅听老梁唠叨完,从公安局骑车回家,自从河龙庙义庄拆除,他搬到了关上斗姥庙胡同,那也是一大片平房,直到三四十年代才盖起来,地名沿用旧时的地名,以前有座斗姥庙,所以叫斗姥庙胡同。

解放前胡同里还有这座庙的遗址,老天津卫寺庙庵观教堂众多,斗姥庙是其中之一,也叫太平宫,全名为护国太平蟠桃宫,前身是明代的五显财神庙,所谓五显财神,是指五个结拜的兄弟,姓氏不同,名字里都有个显字,生前广有钱财,经常周济穷苦人,夜里去给穷人家送元宝,死后受封五显财神,在以往的传统中,有大年初二到五显财神庙烧头香借元宝的习俗,每年正月初二开庙都要举办庙会。

到了明末清初,五显财神庙让大水冲毁,朝廷下令在此修造庙宇供奉西王母和八臂斗姥,斗姥庙盖在一个土台子上,前殿是王母娘娘的宝像,后殿供奉三目四首八臂的斗姥娘娘,正殿当中还有一座鳌山,塑着四面八方踏云而来的群仙到宫中参拜西王母的场面,庙虽不大,香火却很盛,烧香拴娃娃求子嗣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传说每年阴历三月初三,是西王母寿诞,每年那时候都要举行庙会,庙会期间正值春末夏初,气候宜人,因此格外热闹,八臂斗姥庙前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游人如织,鱼贯而行,道路两边摊棚林立,卖药糖卖扒糕凉粉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嗓子能传出二里地去,可能由于香火太盛,辛亥年庙会发生了大火,整个斗姥宫烧成一片废墟,只留下给王母娘娘守宫门的一只石狮子,三十年代陆续盖起了民房,那只石狮子还留在斗姥庙胡同口,郭师傅两口子住的小平房,门口正是这尊残缺不全的石狮子,好像门墩似的,可惜不是一对。

旧时,宅院跟前大多有石头雕刻成的门墩,摆在门轴处,也称门枕或门鼓,还有的地方叫抱鼓石,起到保护门轴和镇宅的作用,最常见的门墩是狮子形状,因为狮子是百兽之王,狮与“世、嗣、事”谐音,四只狮子叫四世同居,两只是事事如意,狮子有佩绶称好事不断,大狮子踩小狮子暗指子嗣昌盛,各种说头很多,郭师傅很喜欢自家门口这只石狮子,虽然残破,却正经是个老年间的古物,打有八臂斗姥庙那天开始,便有这石狮子了,郭师傅的师爷如果还活着,都没这石狮子岁数大,夏天到胡同里乘凉,每每坐在这石狮子上,高矮正合适,也是个镇宅守门的石兽,有它把门,半夜睡觉都睡得踏实,可这天到家门口一看,石狮子没了,他心里纳着一个闷:“门口的狮子自己跑了?”

郭师傅先把自行车推进屋,那年头自行车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单位发的丢不起,不敢放门口,_推车进屋问媳妇:“咱家门口的狮子哪去了?”

媳妇说:“白天胡同口修路,让干活儿的搬走填了路坑。”

郭师傅说:“哪有这么毁东西的?那石狮子比我师傅的师傅的师傅岁数都大,凭什么让他们拿去填路坑?”

媳妇说:“那又不是咱家的东西,我也不好管。”

郭师傅说:“可惜了,哪天我得给它刨出来。”

媳妇说:“老郭你可别多事,小心让人把你举报了,快洗把脸,先吃饭,哪天你得空,把胡同里那棵石榴树拔了才是正事。”

斗姥庙胡同有株石榴树,是株死树,早不结果实了,老天津卫的人迷信,忌讳自己家门口有石榴树,石榴一包开里头全是子儿,也叫百子果,百字发音同败,百子就是败子,绝后的意思。

郭师傅说老娘们儿迷信,没再理会,他洗脸吃饭,哪里想得到,门口那只石狮子没了不要紧,夜里可就有东西进屋来找他了。

当天晚上在家吃饭,媳妇煮的荷叶粥,过去老百姓夏天喜欢煮这种粥,先把米熬开了花,粥汤滑腻黏稠,将折去根茎的荷叶盖在粥上,过一会儿,那热气腾腾的白粥,就变成了浅浅的绿色,荷叶的香气随之溢出,这时撤火端锅,盖上锅盖闷着,闷到荷叶的香气,全散到粥里,那种特有的香醇,只要吃过一口,永远也不会忘掉,端上桌配一盘拿醋和辣油拌过的萝卜丝,就着棒子面饼子吃,老百姓家再普通不过的粗茶淡饭,吃饭时,郭师傅看连雨天气候潮湿,家里墙皮脱落了好几处,想哪天找个空,重新裱糊一下,想到这不免跟媳妇感慨几句,可惜了他那裱糊扎纸活儿的手艺,如今只能用来糊墙皮捏纸盒,又和媳妇商量明天晚上吃什么饭,媳妇打算做麻酱面,让他转天下班回来顺道捎二斤切面,再不然便是榆树钱糠窝窝头,夏天的家常便饭也无非就是这几样。郭师傅说:“你身子不好,也不能总吃这些,得吃点好的补补,往后还指望你生个一男半女,不争是男是女,有这么一个子女,等咱们死后,坟前也好有个拜扫之人。”

两口子说着家里过日子的琐事,早把那石狮子忘到脑后去了,吃完饭,媳妇收拾碗筷,外头阴雨连绵,郭师傅坐在前屋糊纸盒,告诉媳妇明天会卖些白羊头肉带到家当晚饭,郭师傅知道有一个做白水羊头的马回回,家传六代,推车摆摊卖羊头,手艺当真是一绝,人家做的白水羊头肉,切得其薄如纸,撒上椒盐面屑,堪称滋味无穷,夏天讲究冰镇,没尝到味道,光听他那吆喝声都能勾走人的魂儿,郭师傅爱吃会吃也懂吃,只是没钱,说起这些头头是道,等明天收摊买人家卖剩的白水羊头肉,不仅便宜得多,味道也不会走样,两口子又说了一会儿话,郭师傅让媳妇先去里屋睡觉,他要多糊几个纸盒,不知不觉到可半夜,听外头的雨也不下了,郭师傅打个哈欠,还剩下十几个纸盒,困得实在睁不开眼了,累的腰酸胳膊疼,看东西也看不清了,有心留到明天早上起来再糊,此时耳听屋门轻响,好像有人想推门进来,推得很轻,要不是半夜还没睡也不会听到,他心想:“夤夜入室,非奸即盗,这深更半夜的,谁在外头推我们家的门?”

夜太深了,这个时间绝不会有街坊邻居来串门,即使是有人来找,也该敲门而不是偷偷摸摸地推门,斗姥庙胡同地皮干净,本是烧香敬神的地方,百余年来没有坟头,因此不疑心是鬼,以前有一路贼叫门虫儿,专等夜深人静鸡不叫狗不咬都睡死了的时候,挨家挨户的悄悄推门,谁家睡觉忘了顶门,贼就推开门,蹑手蹑脚摸着黑进屋,贼不走空,摸到什么就偷什么,有时也用刀伸进门缝里拨门栓,拨开门拴再进屋,以前家中老人总是不忘嘱咐小辈儿:“半夜睡觉千万关紧了门户,别让门虫儿溜进来!”丢东西是小,万一盗贼用刀捅人,一家老小睡得正沉,到时候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郭师傅毕竟是公安,水上公安也是公安,当然不怕“门虫儿”,听屋门外发出轻响,寻思:“贼胆包天这话不假,此贼的胆子当真不小,我这屋里的灯还亮着他也敢推门,这还了得?”可那门里头插着插官,还有杠子顶住,从外边根本推不开,他顺手抄起顶门的棍子,起身拨去插官拽开门,拎着棍子往外看,胡同里其余的住家早都睡了,这地方也没路灯,门外黑咕隆咚,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郭师傅心说:“这不怪了吗,如果是贼听见开门逃走了,不可能没有脚步声,上房了?”想到这,抬眼往上看,天太黑,看了半天什么都看不见,也感觉不到有东西,他心里纳着个闷儿,刚要推上门回屋睡觉,听对面有“叽叽咕咕”的响动,声音并不大,深夜听来却很真切,胡同中黑灯瞎火,离得虽然不远,可看不见是什么东西在那叫。

屋前有门头灯,郭师傅拉下门边的灯绳,一看真是怪了,家门口有只大老鼠,背毛斑白,活的年头可能不少了,两眼绿幽幽的,看见人也不跑,就蹲在那望着他,郭师傅心知是这只大老鼠在推屋门,挥手去赶:“去!这屋里没有给你吃的东西。”

郭师傅轰了几次,见那只大老鼠仍是徘徊不走,似乎要做什么,问也没法问,想也想不通,好叫人不解,忽然想起听说过当年王母宫斗姥庙香火很盛,后殿供着八臂斗姥娘娘,每逢开庙会那几天,斗姥娘娘的宝像前要摆上百盏油灯,那时便有许多老鼠来到庙中,专偷殿内油灯里的香油,也啃牛油蜡烛,群鼠似有灵性,从来不敢走正门,总是从后殿墙根的破洞溜进去,不开庙会的时候这些老鼠就不出现,善男信女们以为老鼠也是仙家,到庙里是参拜西王母和斗姥娘娘,故此不予加害,对它们偷油啃蜡的举动,也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郭师傅心想:“平常的老鼠该当怕人才是,怎么会半夜来推门?见了灯光也不逃?更蹊跷的是平时不来,偏是今天守门的狮子被搬去填了路坑,这只老鼠才敢来,真是当年在庙里偷灯油的鼠仙不成?”

郭师傅想起当年斗姥庙鼠仙偷啃蜡烛的传说,这么大的白背老鼠也是少见,他心觉有异,可屋里并没有灯油蜡烛,又没有隔夜之粮,老鼠为什么在门前不走?

正纳着闷,那只老鼠掉过头顺着墙边走了,郭师傅以为自己想得太多,一看老鼠走了,他也想回屋睡觉,可那老鼠走出不远又停下,扭回脸盯着他。

郭师傅心说:“这是要让我跟着走?”他回屋拿了手电筒,然后关好门跟着那只老鼠走,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八臂斗姥庙胡同算半个郊区,位置挺偏僻,出了胡同口往北去,是好大一处灰坑,两个体育场加起来那么大,周围没有住家,当年全是芦苇地,造斗姥庙的时候烧芦苇取土,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坑,坑中土质不好,尽是暗灰色的淤泥,所以叫灰坑,另外还有个地方叫灰堆,跟这个大灰坑两码事,天热的雨季灰坑里积满了水,臭气熏天,坑底淤泥上长出了一人多高的蒿草,蚊虫滋生,那水里也没有鱼,却有不少蛤蟆秧子,说俗里叫蛤蟆秧子,无非是蝌蚪,长大了变成蛤蟆,经过有人拿铁丝纱布做个小抄网,蹲到坑边捞蛤蟆秧子玩,大人孩子都有,一不留神滑下去,爬不上来便陷在淤泥臭水里头淹死,灰坑每年至少要死两三个人。

郭师傅在后头跟着那只老鼠,走到灰坑边上,再找老鼠找不着了,可能是哪有个洞,顺窟窿钻了,眼看四周荒草掩人,黑漆漆没有灯火,深夜无人,野地里连蛤蟆的叫声也没有,这情形让他都觉得有点发怵,远远听到谯楼之上钟打三更三点。

由打明朝凿筑天津城开始,老城里便有鼓楼钟楼,晨钟暮鼓的报时方法,作为一种传统延续了几百年,五十年代之后才逐渐取消,那年头很少有人戴得起手表,百姓们都习惯于听钟鼓报时,当时平房也多,平地开阔,鼓楼上一打更,声音能传出很远,刚解放那些年,人们说到晚间几点几点,仍习惯说几更,一夜分五更,每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相当于两个钟头,晚上一九点为定更,三更是零点前后,二更到五更只敲钟不击鼓,钟声清远,不至于影响老百姓睡觉,天亮后是先击鼓再敲钟,郭师傅一听城里鼓打三更,自己跟自己说:“深更半夜跟着只老鼠跑到荒郊野地里,我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想想可笑,转身要走,手电筒照到灰坑水面上,隐约看到一个白乎乎的东西。

那地方是大灰坑的一个死角,平时捞蛤蟆秧子的人都不会上这来,换了旁人即使看见,也不会多心,可郭师傅那双眼是干什么吃的,一打眼就看出水里那东西是个死尸,脸朝下后背朝上浮在水面上,灰坑里尽是恶臭的淤泥水草,坑中积水也不流动,这个人死后一直在那没动过地方,在水面的蒿草中半掩半现,浸得肿胀发胖,正是天热的季节,死人身上已经长出了白蛆。

郭师傅拿看到灰坑里有个死尸,天热爬满了蛆,夜里没法打捞,只好先回去,让丁卯到公安局去找人,等到天亮,拴个绳套,把尸体拖拽上来,死尸身上有衣服鞋袜,周围看捞尸的住户指认,死尸是住在离灰坑不远小王庄的一个年轻人,前几天出门再没回家,找遍了也没找到,没想到滑进灰坑里淹死了,这地方这么偏僻,怎么让郭师傅找到了?

公安局的老梁也奇怪,问郭师傅怎么发现的死人?郭师傅说是赶巧了,昨天夜里我们家闹耗子,追着那只大耗子到这,才瞧见灰坑里有长满了蛆的死人。

住在周围的老人们就说了:这可不是巧,㈤⒐⒉你知死的这位是谁?这年轻人的祖上,是地方上有名的孙善人,开了个孙记杂铺,杂铺就是杂货铺,老天津卫人说话吃字,说出来说成孙记杂铺,把货字省了,孙记杂铺的老掌柜,一辈子专好积德行善,扫地不伤蝼蚁命,在身上逮个虱子都不忍心捏死,年年到蟠桃宫八臂斗姥庙里烧香,当时蟠桃宫后殿老鼠多,年年庙会来偷灯油啃蜡烛,庙里看香的火工道不饶,打算收拾这些鼠辈,孙记杂铺老掌柜得知此事,劝火工道给那些老鼠留条生路,咬坏多少蜡烛偷吃多少灯油,这笔账都由孙记杂铺的老掌柜加倍还给火工道,这不是孙家杂铺的后人死在灰坑里,有只当年受过恩的大老鼠,把河神郭师傅引到这,要不然谁能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找到这个死尸?民间传说胡黄白柳灰是五大家,老鼠是其中的灰家,尤其常年在庙里的老鼠,谁敢说它们没点灵性?

人们说着说着,又说到因果迷信上去了,郭师傅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一看老梁铁青着脸,赶紧让大伙别说了。可那些人仍是议论不绝,还说清朝那会儿出过一件老牛鸣冤的案子,有个乡农与人争执遇害,凶手把乡农的尸身埋到路面野地里,地僻人稀,凶犯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成想杀人埋尸的经过,都让农夫牵的老牛瞧在眼中,后来农夫家人牵着这头老牛去耕地,每次走过埋尸的地方,这头老牛就跪地流泪,怎么打也不肯走,人们感到这老牛的举动反常,挖开地面看到了遇害者的死尸,于是报官破了案,八臂斗姥庙附近确有其事,既然以前有老牛鸣冤,如今出这件事也不稀奇。

老梁听完一脸的不悦,但他不想跟那些人多说,将郭师傅叫到一旁,他说按常理来看,大灰坑里的死者,很可能是意外陷进泥水溺亡,天气太热,尸体已高度腐败,具体原因还要送去进行尸检才会知道,至少三天以后才有结果,他对郭师傅以前提到过捞尸队点烟辨冤的事,感到难以置信,他认为郭师傅脑子里的迷信思想根深蒂固,怎么可能从香烟上看出死人有没有阴气和怨气?他想让郭师傅在这当场来一次点烟辨冤,看看在捞尸队传了几百年的迷信方法,究竟是怎么做,会练的不如会说的,只会耍嘴皮子的人往往说得神乎其神,却未必有什么真本事。

老梁这是想难为难为郭师傅,他认为看烟辨冤根本不可能,打算当着围观人群的面,让大伙都看看,这终归是旧社会的迷信手段。

郭师傅何尝不明白老梁同志的意思,水上公安平时只管捞出浮尸,从不过问人是怎么死的,可今天这事来得蹊跷,他要有个担当,听了老梁的话没法在推脱了,一摸口袋里没带烟,只好问老梁借。

老梁有包前进牌香烟,解放初期很普通的一种烟,他掏出来低给郭师傅,问道:“老郭,这种烟能行吗?”他话里的意思其实是说:“等会儿你那套迷信手段不灵,可别怪我给你的烟不好。”

他之前听郭师傅提过,从河里捞出一具腐臭发胀的死尸,巡河队点根烟就能瞧出这个人是不是有冤情,因为死人有阴气,掉在水里淹死的是横死,死后被人抛尸在河中,那是冤死,这两者的阴气不同,阴气重的有冤情,区别在于是不是死在河里,抽烟时看看烟雾,就能分辨出阴气,未免太悬了,老梁是坚决不信。

郭师傅接过烟说:“不分好坏,是烟卷就行。”划火柴点上烟卷,然后蹲在死人旁边,一口接一口的抽烟,看也不看那具浮尸一眼。

老梁心想这和我往常吸烟没什么不同,哪看得出阴气?他问郭师傅:“怎么样?瞧出什么没有?”

郭师傅不说话,连着抽烟,抽完这根烟,站起来对老梁说:“有冤气,准是死后被人抛尸。”

围观的人们一阵哗然,都听过巡河队老师傅会看烟辨冤,但谁也没见过,今天看见郭师傅只蹲在死尸身旁抽了根烟,站起来就说有冤情,简直神了。

老梁暗中摇头,心说:“故弄玄虚,我一直盯着你在死尸旁边抽烟,我怎么没看出哪里有冤气?”

从灰坑污水中打捞出的浮尸,很快被送去检验,过后老梁又把郭师傅找来说:“上次还真让你蒙对了。”

郭师傅说:“咱可不是蒙的,当年巡河队老师傅传下这法子,专看河漂子身上的阴气,十个里头至少能看准九个,只不过官面儿上有官面儿上的章程,我们这土法子上不了台面,一般只在私底下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