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隆梅花初放的时候,京城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整个京城成了一个银装索裹的世界,曲轻裾穿着狐裘站在房檐下,伸手去接有些冰凉的雪花。

现在的她看到雪,似乎已经没有当初那样激动了,就像是再美的东西,看惯了或许也就那样了。缩回手,她凝神看着掌心的雪花,有些真的是六瓣花的模样,近看十分漂亮。

用手绢擦去掌间的雪花,握紧暖手炉,“明日就是瑞王的成婚礼,明日要赏下去的东西,可不能出错。”

“娘娘放心,奴婢们已经查验仔细了,”木槿见皇后已经不去接雪花,便举起伞替她挡去飞扬的雪花,小声道:“娘娘,这里风大,我们回去吧。”

曲轻裾点了点头,拉了下身上的火狐披风,慢慢走在朱红的回廊上,宫靴踩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面无表情的一步步穿过这条长长走廊,穿过一道月亮门,看到宫道上奋力扫着积雪的太监,终于学会了无视他们歪曲的脊背,坐上奢华舒适的凤辇。

“起驾!”

凤辇微微一晃,便开始慢慢前行起来,路过一座梅园时,她掀起窗纱,看着墙内一枝红梅伸出墙角,她隐隐嗅见淡淡的梅香。凤辇慢慢前行,视野中那枝怒放的红梅渐行渐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她忽然觉得有些失落,放下手里的窗纱,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她在这个世界睁开第一眼时,墙上挂着的红梅画,画角女子的字迹娟秀好看,就像那园子里的梅花般,虽不及别的花艳丽,但是却能闻到幽香。

“见过皇后娘娘。”凤辇前行的速度减缓,曲轻裾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掀起窗纱看着半蹲在凤辇旁的女子,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浅笑道:“罗贵嫔请起。”

“多谢皇后娘娘,”罗吟袖站直身子,没有直视曲轻裾的容颜,只老老实实的看着地面。

“天寒地冻的,贵嫔怎么不坐步辇?”曲轻裾看着她身上半旧不新的毛皮披风,微微皱了眉头,随即道,“黄杨,你去殿中省查查看,有没有慢待贵嫔,若是有人胆大包天怠慢主子,通通杖责三十。”

罗吟袖又是一福:“谢皇后娘娘关心,嫔妾一切还好。”

曲轻裾哪里不明白后宫这些事情,见高踩低,谁得宠谁得势捧谁。先帝在时,就连皇后他们都敢怠慢,更别提不受宠又没有势的罗吟袖。想到这,她微微沉声道:“三品贵嫔该有的车架用具寝食,本宫相信殿中省的人应该明白。黄杨你去告诉他们,若是这些事情都弄不明白,也就不用当这个差了。”

“是,”黄杨行了一个礼,又对罗吟袖行了一个礼,才躬身退了下去。

“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宫了,贵嫔也早些回去吧,”曲轻裾看着罗吟袖本本分分的样子,放下窗纱,隔开了罗吟袖抬起的视线。

凤辇渐行渐远,罗吟袖身边的丫鬟舒文看着凤辇在雪花中变得越来越模糊,把伞移回罗吟袖头顶,小声道:“主子,皇后娘娘为人还是这般温和。”

罗吟袖回头看了眼凤辇离去的方向,那边是帝后的天启宫,她露出有些寡淡的笑意,叹息一声道:“我若想好好过完后半辈子,能靠的也只有皇后娘娘了。”所以,她才特意穿着半旧的衣服在此处偶遇皇后,让皇后明白她的处境。

后宫的日子难捱,好在她遇到了一个还算仁厚的皇后,但凡狠心些的,她的日子不知该过成什么样子。

瑞郡王府四处都贴满了喜字,来往的宾客络绎不绝。虽然瑞郡王此时已经失势,但是架不住这个婚事皇上赐的,他们若是不来贺喜,岂不成了与皇上过不去?

不过让他们意外的是,瑞郡王对敬酒也是来者不拒,一场喜宴下来,已经喝得七七八八。幸好宾客们都还记得瑞郡王新郎官的身份,加之有诚王保驾护航,他们也不敢闹得太过。

贺麒与贺渊从来就没有看对眼过,他瞧着贺渊灌酒跟喝水似的,嗤笑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个好弟弟在喝闷酒呢。他瞥了眼替老三挡酒的老四,叹了口气,任谁能想到,老四竟成了他们兄弟四人中第二得意人了?

见其他人不敢狠灌,贺麒拎起酒壶,端着酒杯走到喝得两颊绯红的贺渊面前,皮笑肉不笑道:“三弟,你我兄弟一场,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咱们兄弟二人好好喝两杯?”

贺渊满不在乎的扬起酒杯,笑着道:“大哥的酒,弟弟当然要喝。”说完,拿过精致的酒壶酒杯,倒满一杯仰头喝下,晃着空酒杯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今朝有酒今朝醉,弟弟敬哥哥一杯。”

贺麒没有料到贺渊比自己还要干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对方又喝下一杯,这让他瞬间没有灌酒的兴致,这被灌的比灌酒的还要兴奋,还有什么意思?

其他人眼瞧着这一幕,以为宁王仗势故意为难瑞郡王,想起这两兄弟多年的恩怨,当下也没有谁不长眼的往跟前凑了,默默的各自喝酒。

旁边的贺明看着这个场面,不知怎的想起某个隐秘的传闻,说是三哥似乎对皇后娘娘有些情谊。意识到自己想到不该想的东西,贺明忙摇了摇头,三哥与皇嫂之间并无来往,三哥对皇嫂何来的情谊,不过是两人曾经差点被赐婚,想必被有心人故意诋毁吧。

眼见三哥喝得伶仃大醉,贺明只好把人扶回了后院,这新娘子的盖头没有揭,交杯酒没喝,新郎反而醉得不省人事,那就太不像样了。

贺麒也没有拦贺明的动作,他意兴阑珊的看着贺明把人扶走,转身出了瑞郡王府,看着外面大街上厚厚的积雪,呼出一口白气,对身后的长随道:“没劲透了,回吧。”

他与老三斗了这么些年,结果皇位也没有落到他们谁头上,这么想起来,还真有些讽刺。

贺渊扶着门,脚步踉跄的走到喜床便,看着盖着龙凤呈祥红盖头的女人,取过喜称撩开盖头,眼神微变,喃喃道:“好漂亮的眉眼。”

那年的焰火下玉石阶上,那个身着红袍的女人似乎也是如此明媚,似骄阳的眉眼,耀眼得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取过酒杯,他醉醺醺的双眼中露出笑意,两人手臂交叠,他声音有些暗哑却带着满足的笑意:“就让我们百年好合,白首不离吧。”

陆玉容看着眼前微笑着的俊美男子,心头微微一挑,双颊也染上绣意,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酒杯,在他温柔的目光中,把这杯交杯酒饮尽。

贺渊伸手把她拥进怀中,笑得缠绵而又柔情:“真好,真好。”

她手微微颤抖,最后还是慢慢的回抱住了这个男人,雪夜漫长而又短暂,但对她来说,却比想象中要美好。

瑞郡王府的红烛燃烧了一夜,就像是燃烧着一个美好的梦,美好却又有些虚幻。

天启宫中,曲轻裾躺在贺珩的怀中,蓦地从睡梦中醒来,窗外隐隐有微弱的光亮透进窗纱,听着外面簌簌的雪声,她竟觉得无比的安宁,被窝也无比的温暖。

“好好睡,”身边的男人声音迷迷糊糊,似乎还没有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但是手臂已经习惯性的把她揽入怀中,仿佛是做了无数次般,既熟练又理所当然。

曲轻裾笑了笑,把头靠近男人的怀中,缓缓的闭上眼睛。

嘉佑二年,皇长子被皇帝取名为曜,《释名.释天》有云“曜,耀也,光明照耀也。”《诗经.桧风》中亦云“日出有曜”。

只这一个名字,便足见皇上对皇长子殿下的期望,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比光明更重要呢?

然后便是皇后搬出天启宫后殿,移居至魁元宫。有人猜测,皇上这下总该渐渐把视线移到后宫其他女人身上了吧?

谁知皇上竟是连吃住都在魁元宫了,后宫别的女人不见承宠,帝后的感情反而越来越深。倒是隐隐有成为大隆帝后爱情神话的趋势,不过现如今念头还不长,谁知道帝王这份深情能够坚持多久呢?

如今后宫两位太后不对此事表态,某些大臣有心相劝,却不敢去招惹帝王的怒意。所以帝王独宠皇后,反而没有谁去多嘴了,也许整个天下人都在看这场帝后情深的好戏会在什么时候落幕。

这再美好的戏,总归有落幕的时候不是,反正他们是不信天底下真有对爱情忠贞的帝王,前朝那对以情比金坚而出名的帝后,最后结果不也是那样么?

皇宫中最高的望星楼上,曲轻裾仰头看着晴空万里的蓝天,伸手遮住有些耀眼的阳光,忽然开口道:“木槿,你说那朵云会变成什么样子?”

木槿仰头看着那朵白白的云朵,还没有回答,就看到皇上出现在了楼下,一看就知道是来找皇后娘娘的:“娘娘,皇上来了。”

曲轻裾低头,看着望星楼下匆匆往上爬的男人,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木槿再次看了眼那朵漂亮的白云,不甚在意的想,云本来就是多变的东西,谁知道它会变成何种模样呢?倒是那耀眼的太阳,每日照常升起,又照常落下。

贺珩上了楼,看着阳光下穿着红色凤袍的女人,突然想到一首叫《凤求凰》的诗。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佳人一笑,永生不忘,此生沉沦。

(全文完)

☆、番外.美人画

又是一年花开时节,瑞王府最近却是喜气洋洋,王爷刚恢复亲王位不久,王妃又有了身孕,这算是瑞王府近几年最大的好事了。

在没有嫁进王府前,陆玉容以为瑞王是个好色荒唐的男人,可是待进了王府,才知道何为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她嫁进王府的第三日,王爷陪她回了娘家,又打发了王府里一众通房,虽然有些是皇上赐下来的,无法搬出府,但是王爷去这些女人屋子里的时间也少多了。

不知何时起,王爷开始喜欢上作画,而且最喜画鲜艳夺目的红花,她曾经过他什么喜欢画这般耀眼的花,他却没有多说什么。

未出嫁前,她心中藏着一个良人,只是皇命难违,她不得不嫁给这个名声并不好的男人,日子却被自己想象中的好。

可是或许是男人多情是天性,在她有身孕后,王爷又开始对一个通房感兴趣来,平日虽常常来看她,但是大多时候,却宿在通房那里。

不过这对于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既然她无法嫁给喜欢的男人,嫁给谁,此人宠爱了谁,与她又有多大关系呢?

瑞王府所有的下人都知道,王爷与继王妃感情比上任好,所以也没有谁敢怠慢王妃半分,更何况王妃还怀着孩子。但很快有眼尖的下人发现,王爷新宠通房眉眼甚至连嘴巴也很像王妃,下人们当下明白过来,王妃如今有身孕无法与王爷同房,王爷这是在别人身上找慰藉呢。

陆玉容听到这个传闻后,对那些通房妾侍反而更加宽容了,最后反而让瑞王府后院越来越安宁,倒与以往的乌烟瘴气大大不同。

她曾经在王府遇到一个叫瑶溪的丫头,她认识这个丫头,是曲约素的贴身婢女。忆起当年她与曲约素作诗取乐晋安长公主,其他几位王妃拿着他们的事评比,谁会想到当初的瑞王妃会问斩,曲侧妃会病逝,而她却成为了继王妃。

命运就是这般可笑,想要的人没有得到,不想要的却偏偏硬塞给她。错错落落,到了最后,也不知谁是一场笑话,谁是一场遗憾。

她第一次看到王爷会画人物时,是发现有身孕的第三个月,那时候初夏已至,她热得睡不着,便四处走走。也不知怎么回事,莫名就走到了书房,看到了书案上未完成的画。

那是一幅很冷清的画,盛开的梅花,厚厚的积雪,以及雪花中掀开一半窗纱的精致轿子,轿子里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只露出了一撮青丝以及红色衣袖。

一幅空旷的画,她却觉得仿佛自己就是那作画之人,正欣赏着那轿中的女子,等着她把纱窗全部掀起来,可是对方最终却是把窗纱全部放了下去。

感叹的伸手去抚摸那在寒风中快要飞舞起来红色的袖角,结果手还没有触到画,身后便传来沉闷的脚步声。

她蓦地回头,就看到王爷表情冷淡的站在门口,他看自己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有些冷又有些木然。

“王爷……”她声音有些干涉,莫名觉得有些心虚。

“王妃怎么到这里来了,”他上前收起了画,语气还是如往常般柔和,“我陪你回去吧,夜里路不好走。”

她跟着他出了书房,回头看了眼书房已经关上的大门,忍不住开口问道:“王爷那幅画,有些像我们梅园外面的景致。”

“嗯,”他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白雪红梅,作起画来格外漂亮。”

想起那幅画的意境,她不得不赞同王爷的说法,白雪红梅格外漂亮,连带着那点点衣角也显得引人遐想,王爷的画如今是越来越好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王爷画别的人物,就连她与孩子的画也没有。不过,王爷的画却在大隆国出名起来,不少人一掷千金只为了求王爷一幅画,不过她却很少看到王爷送给谁画,倒是府上堆了不少画作。

皇上与王爷关系不太亲近她是知道的,所以她与王爷平日很少被召进宫。不过幸而王爷现在性子好了很多,所以尽管宫中冷淡王爷,但若是召见,王爷还是忍着脾性每次都去了。而且在两宫太后与帝后面前,表现得十分亲和,就连她都看不出有半点不高兴的样子。

若是当年王爷有这样的性子,瑞王府的处境也不会那么尴尬。

后来,让瑞王府处境变得不那么尴尬的原因,竟是因为皇后娘娘突然对赏画感兴趣了,所以各世家想讨好皇后,便四处求买好画,只求能得皇后青眼。

皇上与皇后在一起也有好些年了,可是这些年来,帝后感情一如既往的深厚,倒是让不少等着看热闹的人有些失望,最后又把理由归咎到皇后十分会养颜,这么些年容貌还是那般勾人。

她对这些酸溜溜的话嗤之以鼻,若论容貌,皇后虽然漂亮,但还没有到倾城倾国的地步。虽长着柳眉凤眼,但也不是天下难寻,就连她的眉梢眼角也是这样的长相,可是她却没有皇后娘娘那一身雪肤以及韵味。

漂亮的女人随处可寻,比较难得的是吸引人的气质,皇后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既魅又出尘,既艳丽又端庄,这样矛盾的女人世间少有,却也极易让人动心,因为这已经超越了外在,仿佛是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东西,让人想忽略也难。

王爷拿出画让她带进宫时,她非常的意外,但又期待皇后能看上王爷这些画,让瑞王府的地位不那么尴尬,自己的孩子长大了在大隆也好立足。

魁元宫永远都是奢华而又明媚的样子,她每次踏足这个地方,都会让她忘记这是后宫,而是某家人的府邸。

“三婶好,”已经七岁大的太子殿下站在她的面前,模样生得极好,即使他现在已经有了弟弟妹妹,但是京中也没有谁会觉得太子地位会有什么动摇。

皇后是个伟大的女人,她把太子教养得很好,言行举止十分有礼貌,却不让觉得死板。

“太子殿下安好,”她忍不住笑了笑,对于惹人喜欢的小孩子,大人往往极其容易心软,“皇后娘娘这会儿可有闲暇?”

“母后方才说了,若是我在路上遇到您,就让我告诉您只管进去便是,”太子笑着道,“三婶,我去陪父皇练字啦。”

小小年纪,明明是皇上教他写字,偏偏在他嘴里反而成了陪着皇上。陆玉容叹息一声,也足见皇上与皇后教养太子上多有耐心。

进了魁元宫正殿,她就看到皇后与老四家的坐在一起聊天,见她进来便拉着她一起说些京中的趣事,气氛融洽让人几乎要忘记这是后宫。

不过,她还是记得把王爷让她带来的三幅画拿了出来,她不知道画卷里画的什么,所以在皇后娘娘要打开时,她也是好奇的。

第一幅是猫戏兰花图,仅仅一眼便让人觉得轻松愉悦,她见过这幅画,王爷花废了不少反画,才得了这幅最满意的,没有想到王爷舍得送进宫。

第二幅是春光图,青山绿水,百花齐放,这是后宫中不能有的景致,漂亮得有些不真实。她看得心头一动,这幅画王爷整整画了好几个月,而且还挂在卧室中欣赏,竟也送进了宫。

第三幅画卷缓缓展开时,她愣住了,没有想到当年被王爷收起来的画,会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冬雪红梅图……”皇后娘娘白皙的手指轻轻触到画卷角落上,良久后,才道,“好一幅红梅图,雪越白,梅花才越红。”

她这才看到,皇后触及之处,隐隐露出半个人影,只因为这个人影穿着白色的衣服,很难让人发现。

“人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皇后脸上的表情她看不懂,她甚至不明白皇后为什么要念这么一句。

直到她出宫,她也不明白皇后娘娘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皇后是不是喜欢王爷的画。不过此后不久,皇后就腻了赏画这个爱好,转而喜欢上听闻哪里出了奇女子的故事了。

她没有告诉王爷皇后念的那两句不明不白的诗句,不过王爷也从未问过她那次进宫后的事情,一切就像是没有发生般,恬然而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