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文轩嫌厅堂杂乱,让掌柜的把桌子搬到了后院。后院里的一株海棠正在谢落,梁柱和砖的缝隙里,飘荡着让人昏昏沉沉的海棠味。

小道士过来时,贺西已经在桌中摆好了棋盘和棋子。

围观的茶客一见那棋子与棋盘,不约而同齐发出一声赞叹。

黑子漆黑一点,无任何杂色,在阳光下一照,棋子通透晶莹呈碧绿或宝蓝之光;而那白子刚温润如羊脂美玉,微有淡黄,翠绿色泽,悦目和谐,呈静美之态。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云南永昌所产的“云子”了,颗颗价赛珍珠。这子结实,高抛落地而不碎,拍于纹枰之上,声音脆而不浮,若与香榧木棋盘与之相配,可以说是双绝。

那棋盘不正是香榧木所制的吗?

茶客们齐竖大拇指,今日算是长大见识了。也只有文轩公子才配得上这般珍贵的“云子”。

小道士面对贺文轩坐下,仰起脸来,淡漠的清眸对上贺文轩倨傲的眼睛,“身体的污垢,清水可以洗之。若心有污垢,只怕是穿再干净的衣衫,也是枉然。心洁则体洁,体洁未必心洁。”

“什么意思?”贺文轩合起折扇,漆黑的眸光一暗。

“希望公子棋品如衣品。”

贺文轩冷哼一笑,“你想用言词扰乱本公子的心绪?”

“不敢!只是有些丑话,先说为好。公子,你要黑子还是要白子?”

“本公子执白,再让你十子。”贺文轩缓缓地展开折扇。

“不必,我输得起。”小道士一点都不领情。

“好!”贺文轩朝贺东使了下眼色。贺东挥挥手,让众人往后退退。

小道士不再说话,捏起一颗黑子,放在棋盘左下角上的一点。

贺文轩弯起嘴角,长指夹起白子,堵住了黑子的去路。

四周鸦雀无声,一阵秋风吹过,花瓣如细雨纷纷而落,落在两人的肩头,膝间。

爱洁的贺文轩破例动都未动。

真看不出,这小道士的棋艺还真是不错,虽然不能与他抗衡,但也要凝聚心力应付。

这是他最近几年来,遇到的最好的对手了。

贺文轩心中对小道士不禁高看了几份。

两柱香之后,小道士的清丽的面容,不知是因为阳光直射还是因为急躁,比那枝头上的海棠花红得还要艳丽,秀巧的鼻尖上悄然渗出密密的细汗。

贺文轩瞧了,暗自发笑。

小道士拧着眉,扫视着布满棋子的棋盘,叹了口气,面前这位狂傲的公子,狂得原来是有几份资格。他的棋风慎密,有无数引人入胜的型式和聪明绝顶的策略,稍不留神,便令对手成万劫不复。

“我输了。”他沉吟半晌,放下手中的棋子,抬起头,目光平直。

贺文轩收起扇子,很欣赏小道士的坦然与直率。他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有意捉弄道:“那三月的端茶磨墨…。”

小道士正色道:“我言而有信,说到做到。但我今日输给公子,他日不一定会输给公子。我呆在公子身边仨月,到时候,谁输谁赢,很难知道。”

贺文轩真想拍手叫好,他可是第一次见到输的比赢的还横的人。这孩子真是有个性,他本意是整小道士一下,当然不会真的要他为自己端茶磨墨。但现在被小道士一激,他兴趣来了。

“是吗,那我真的要拭目以待了。不过,小师父,你到时再输了该怎么办呢?”

“你要如何?”

“终身在本公子身边为奴。”他到要好好教育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道士,让他见识下什么叫真正的高手。

“公子输了呢?”

“听凭小师父发落。”

小道士冷冷一笑,举起手,贺文轩抬手迎上, 一记巴掌发出轻响。

“我离家多日,请公子容我回家知会下爹娘,免得他们牵挂。三日后,还在这里,我将跟随公子身边三月。”小道士又说道。

贺文轩一双冷眸淡淡朝他扫去,“是找个借口开溜?”

“你…”小道士紧抿成双唇,眼中象是射出两道火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三日后,我是会来的,你来不来随你的便。掌柜的可以做个见证。”

说完,小道士拂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你还告诉你姓甚名谁呢?”贺文轩瞪着那纤细的背影,凉凉地问。

“我姓萧。”一声清脆的嗓音传来,人已出了茶馆。

贺文轩轻挑长眉,俊容掠过一丝讥讽。

“公子,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冷王爷怕是等急了。”贺西收拾好桌上的一切,恭敬地禀道。

“本公子就爱让他等,他敢拿本公子怎样?”贺文轩口气不悦,脸上却无恼色。

贺西象是习惯自家公子这态度,只是笑笑。

贺文轩话虽那样说,腿还是往外迈了。“掌柜的,这龙江镇附近有几家道观?”

茶馆掌柜忙上前一步,“龙江镇附近没道观的,离此五十里有座白云山上,到是有一座。”

贺文轩喔了一声,对贺东使了下眼色,贺东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扔给茶馆的。

“那小道士三天后来了,你好生留着他。”

掌柜的眼都发光了,一壶泉水换一锭银子也太赚了吧!

他以无比诌媚的眼神目送着三人送马,直到消失在街尽头,方才转身。

第三章,恨君不似江楼月(三)

那个时代,制瓷还是一项高超的技术,有许多技艺都是最高机密,为了防止居心不良的人偷艺,皇帝特批龙江镇不设旅舍。城里来的官员大部分留宿在行倌中,有些经常往来的客商,则在镇上置了房。

朝中设的行倌,根据官级不同,档次也不同。

三品向上的官员,有自已的独立行倌,三品向下的,就住公共行倌。

贺文轩三人在街上转了几条巷,在一栋富丽堂皇的院落前停了下来,门厅里守着的家人忙出来迎接,另一个家人扭过身,正要进去禀报,贺文轩叫住了他。

“不必了,我自己进去。”

家人知道贺公子与冷王爷私交甚好,点点头,照应贺东贺西去了。

贺文轩走进正厅,一位身着锦色丝袍、浑身散发出阴冷气息的男子坐在桌边。才刚入秋,别人最多只穿一件夹衣,这男子的领襟袖口却都缀着轻裘,这身衣服换个人穿恐怕就显得累赘了,但穿在他身上却说不出的妥帖舒服。

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一双冷眸深邃得仿佛要溺死人似的。他其实面相不恶,但不知怎的,平常人见他,不由自主地就会打个冷颤。

贺文轩不是平常人。

“你笑一下会死人呀!”他大大咧咧地走过去,玩味地弯起嘴角,拍了下冷炎的肩头,“人如其名,你名唤冷炎,冷得名符其实,为啥我从没见过你热火如焚的一面。”

“我怕把你烧死,皇上会拿我治罪。”明明是在说笑,冷炎的表情和语气平淡无波。

“你是皇上最疼爱的外孙、最信任的禁卫军总领,不受任何部门束缚,皇上直接钦管,他舍得治你的罪?”

“为了你,他会的。”冷炎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贺文轩站着不动。

冷炎皱皱眉,多年的老友了,知道他是个怪胎,也不再多语,爱站就站着呗。

“别抬举我。”贺文轩扫了下桌上一堆制作精美的瓶瓶碟碟。“我可不是什么精英、栋梁之才,让皇上如此青睐。”

“这可不象大才子讲的话,只有你抬举别人,别人只能仰望你。怎么到现在才到?”

“本想好好地品下龙江镇的兰雪茶,不曾想遇到件趣事,滞留了会。怎么,你改行啦,不研究百官,改研究瓷器了?”

冷炎名为禁卫军总领,实际上的工作是暗中监督百官操行、节守。他就象是皇上插在黑暗之中的一柄利剑,在西京城的上空飞旋着,发出阵阵的犀利之声,百官稍不经意,就会被刺中。一旦刺中,将是祸从天降。

有了冷炎,朝中的贪污、拉帮结派等一些歪风邪气到是好多了,但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脚。

满朝文武,谈起这位极少露面的冷王爷,个个神色俱变,只得夹着尾巴做人,穿着小鞋,小心翼翼地走,日日夜夜祈祷,千万别撞上冷王爷的剑上。

冷炎,私下被官员们悄谓百官“杀手”。

贺文轩幼时与冷炎同在皇家学府读书,两人一冷一傲,比真正的皇子、公主们还多几份气派。

英雄惜俊杰,两人打小,就玩得不错。

冷炎倾倾嘴角,算是一笑,没有立即回答。

他站起身,“走,我带你去看看帮你租下的宅子,若不满意,我再替你另找。”

“不必了。”贺文轩转过身,四下巡睃了几眼,“你这行倌看着还干净,你腾间厢房给我,让贺东贺西收拾下,凑合几天,我还是能忍受的。”

“不是凑合几天,至少得在这呆个一月、二月的。”

“冷兄,我对那个什么么瓷器集会,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也不爱和那帮大腹便便的官员挤一处谈什么税收、支出。我这次来龙江镇,是冲着你的面子,过来陪你几天的。你有事,那我就先走。”贺文轩自由散漫、随心所欲惯了,连皇上都处处包容着他,他对别人从来不愿迂回、迁就的。

冷炎微皱起眉头,从桌上瓶瓶碟碟中挑出一只花瓶递给贺文轩。

贺文轩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接过,“这只花瓶颜色艳丽,风格大气,乍看有点艳俗,细看又极为动人。这应该是先皇时期的官窑出产的。”

冷炎钦佩地点点头,又挑出一件白色薄胎瓷碗,那碗上画了树枝上两个红石榴。因为叶子落了,反而别有诗意。

“冷兄,你这哪里找来的这些宝贝?”贺文轩细细观察了一番,“这只瓷碗应是民窑制品,但手艺与刚刚那只花瓶如出一辙。官窑的风格偏华丽、富贵,民窑的则雅致,重趣味。”

“文轩,你认为这两件作品,都是出自同一个工匠之手吗?”冷炎小心地接过瓷碗。

“不一定是同一个人,但定然是同一个家族的风格。”贺文轩肯定地回答。“这个家族制作瓷器的技术,应该算是当今最高超的了,那是一种纯粹而又典雅的美。只是,市面上很少见到。”

“对,”冷炎微微拧起眉,“这只瓷碗还是在领国一位王爷家中见到的,说起来,已经有五十年没有见着这样的作品了。文轩,我邀请你来龙江镇游玩几天,其实是我有事想请你帮忙。外人只知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下无双,却不知你还是顶尖的古玩鉴赏家。如果我猜测不错,这只瓷碗应该就出自龙江镇上某个窑中。我在这次的瓷器集会上,借你这双慧眼,找出他。”

贺文轩一下子就嗅出冷炎语气中的严肃。“这瓷器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咱们边走边说。”

冷炎关照家人收好瓷器,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行倌,走入街道纵横交错的城里。

第四章,恨君不似江楼月(四)

在行倌斜对面一座白墙青砖的小院前,冷炎停下脚步,“文轩,这小院你还满意不?”

贺文轩朝里张看了一眼,几竿修竹,几盆兰草,廊沿下植着一簇簇小雏菊,瞧着还算赏心悦目。

“嗯,还行。”

“我行倌中的家人一会带贺东贺西过来收拾,放心吧,哪怕你在龙江镇上住一宿,我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贺文轩笑,“你这是在贿赂我吗?”

冷炎轻笑不语。

龙江镇上客商多,官员多,但象冷炎与贺文轩这样身着锦衣。风度翩翩的俊美公子很少见,两人所经之处,回头率均是百分百,人人奔走相告。

不一会,龙江镇的镇南镇北,都传遍了镇上来了两位超级大帅哥的消息。

贺文轩是熟视无睹,冷炎是冷眉冷面,到也不受困扰。

两人走进一条瓷器街,长约两三百米,无“器“不有,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新老瓷器使人眼花缭乱。

他们漫不经心地一家一家店仔细浏览观看。

瓷器街的尽头,便是河岸。

秋阳西斜,河水顺着山峦,泛着粼粼的波光,往前流淌,几只画舫般的船只,里面挂着花花绿绿的灯笼,两三位打扮妖艳的女子正掀开布幔偷偷打量着他们。

“五十年前,那是还是先皇在位,没有民窑,只有官窑为宫中制作瓷器。制瓷技术可谓国家机密。”冷炎眯着眼,盯着西方的天空,忽然开口说道,“官窑中有一位姓秦的工匠是技艺最好的,皇宫中祭拜天地的法器都是由他制作的。先皇对他特别赏识,曾让他制作了一套茶具,八只茶碗,一大一小两只茶壶,共十件。茶具烧烤出来后,精美绝伦,先皇爱不释手,把它赏给了最宠爱的一位妃嫔。”

“那位妃嫔同样也被茶具所折服了,爱屋及乌,她由爱那套瓷器,爱上了制作它的工匠。两人在一个大雪之夜,私奔出宫,从此,隐姓埋名,杳无音信。先皇花了无尽人力和物力,都没有找到他们。为此,先皇特地下旨,允许民间可以造窑烧瓷,先皇相信他们若想生存,必然还要靠烧瓷。秦工匠的制瓷工艺是种特别的风格,别人是无法模仿的。若让行家用心观察,是不难发觉的。可惜先皇在仙逝前,市面上都没有发现秦工匠的作品。直到最近,在领国的黑市上,突然出现了为数极少的神似秦工匠的作品,我差人追寻,黑市上的商贩只说这瓷器来自南朝,其他的就说不清了。”

“冷兄,慢着,慢着。”贺文轩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冷炎的话,“你千方百计找我来,是想让我帮你辩认瓷器,这我理解。但你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先皇出一口妃嫔和别人私奔的秽气吗?”

他露出一脸“小题大作”的不屑神情。

冷炎一点也不意外贺文轩的表情,他压低了音量,神秘兮兮地说道:“这秽气经过五十年,早已飘荡在风中,于我何关。再说那妃嫔与那秦工匠也不知还在不在人世。我花这么大力气,不是为那口秽气,而是为了那套茶具。”

“呃?”贺文轩耸耸俊眉。

“那套茶具上的图饰是先皇的弟弟宁王爷亲自画的,是蜿蜒起伏的山峦与河港,把所有的茶具并在一起,就会看出那是画的南朝某处的风景。在那种风景之下,藏有一个惊人的秘密。先皇在位时,宁王爷叛国,蓄下数不胜数的财宝,秘藏在一处,准备起事时招兵买马。后有人告密,宁王爷被杀,那财宝就不知所踪。许多年之后,当今皇帝从一个死囚的口中无意得知藏宝图一事,这才差我隐秘查找茶俱的下落,不然,我也犯不着跑这龙江镇来凑什么热闹。若那笔财宝被别人得到,将是朝廷前所未有的大患。”

贺文轩了然地笑了笑,“原来如此呀!不过,冷兄,这龙江镇有百家民窑,想查找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我有文轩这天下第一才子相帮,不成问题的。”冷炎自信满满地一笑。

“辩识瓷器,我可以帮忙,但前提你得先找到风格相似的。”

“我早有安排。”

“冷兄,我对那瓷器和珠宝到不感兴趣,到是那位敢与工匠私奔的妃嫔,让小弟讶异无比。真是一出惊世骇俗的旷古恋曲呀,可敬可佩。”

“你呀…。。”冷炎失笑,文人就重风花雪月,文轩更是胜于别人。只是文轩性情倨傲,又有洁癖,至今也没见他折服于某位钗裙。

也许那位钗裙,这世上就没有。

毕竟象文轩这样全才的才子,前无古人,也许后无来者。

贺文轩踱下河滩,听到一只徐徐驶近河岸的大船上传来一阵女子的歌声,象是在吟唱什么,听起来怪里怪气的。

他定睛一看唱歌的女子,两抹蚕般的精眉,乍看颇为怪异,但眼睛出奇明亮,嗓音很好听。船舱之中,另有几位穿着暴露、大胆的女子,有人在吃花生,有人在弹弦琴,船尾上堆满了箱箱笼笼,一位着紫色长袍衣扎布巾的公子迎风站立。

贺文轩眨了几下眼睛,大笑出声,“冷兄,你看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