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嚷着“不放”,一边把脑袋钻到他怀里跟小猪似的拱来拱去,妄图拱开他的衣襟,最好能露出他结实的滑溜溜的一片胸膛来。沐止薰腾出一手把我的脑袋从他怀里挖出来,一手撑住床沿,俯下一张俊脸来,我激动的撅起嘴,却见他顿了一顿,不仅避开了我的嘴,还特意避开了我的整张脸,只将头埋到我颈窝里去,他濡湿的舌尖从颈侧至锁骨一路蜿蜒开去,我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嘤咛,将头往后仰去,绷直了脖子迎接他的亲吻,这感觉太美妙,我兴奋的直打颤,呻吟冲口而出,软绵绵甜腻腻,全然不像自己平时的声音。

他湿热的唇在我的锁骨处略略停顿了一下,轻轻的一记啃咬,“唔!”我立刻晕晕乎乎的叫出声来,觉得有无尽的空虚从那微微的刺痛处延伸开去,沐止薰从喉咙深处溢出两个模糊的字来:“薏仁……”我十分清楚的瞧见了他喉结滚动的欲望,他单手调好我的位置,一粒粒轻柔的解开我胸前的扣子,他手掌流连之处,我只觉得滑腻一片酥软一片,我抬头无意识的唤他:“二哥……”我觉得,自己此刻方是深深的真正的醉了。

然而这沉醉也没有持续多久,只听得房门咣啷一阵乱响,百里安寂的声音跟淙淙泉水似的流出来:“薏仁,我昨日里喝多了,拉着你一道荒唐,你今天感觉——”这泉水很快又戛然而止了,仿佛渗透到了干涸的土地里去,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我还沉醉在沐止薰带给我的感觉中,迷迷瞪瞪的看过去,瞧见百里安寂站在门边,像是被雷劈了一般,一脸扭曲复杂的表情。沐止薰眼疾手快,扯起被子把我捂了个结结实实,兀自调匀了气息,面无表情的看向百里安寂:“百里兄,有什么事?”

我与百里安寂同时抖了好几抖,沐止薰那声音冷冰冰的委实叫人胆战心惊不寒而栗,我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扑上去掐死百里安寂,百里安寂傻乎乎的挠了挠头,“哈哈哈”干笑了几声,一边摆手说“没事”,一边跌跌撞撞的走了,背影看上去很是失魂落魄。

沐止薰回头看我,我立刻一阵脸热心跳,窝囊的用被子把头一蒙,躲在里头做一个缩头王八,沐止薰的声音从外头传到被子里来:“薏仁,等离了西夜国,我们便成亲罢。”

他的脚步渐行渐远,将门“吱呀”一关,很体贴的给我罕见的少女的羞涩留了一方空间。我从王八壳里伸出头来,瞪着房梁很是怔忪。将以前尚未做的比较分析了一个透彻,当苏夏亲我时,我可曾有过方才那样美妙的感受?扪心自问,我能不能接受苏夏把舌头伸到我的嘴巴里来?想到这里,我一阵哆嗦,立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那么沐止薰呢?当他香软的舌头细细勾缠我的时候,当他的手掌流连在我的肌肤上的时候,我心底深处的那一种柔软的颤栗,大约就是云尚宫所说的幸福了吧?

这么想着,我心里最后的那一丝顾虑都烟消云散了,踏实得和山峦一样岿然不动。想起沐止薰方才那句话,突然觉得老天爷总算是不玩儿我了,我沐薏仁坎坷多舛的扭曲人生路,总算是否极泰来,有那么一点盼头和曙光了!

和百里东胤的谈判十分不顺利,老人家眼泪汪汪,咬住一个“不”字不松口,沐止薰说:“陛下,我想带薏仁去隐居,做一对平凡夫妻。”

百里东胤摇头:“不行。”

我同他打商量:“那……那我们就住在西夜京都里,离皇宫近些?”

百里东胤摆手:“不成。”

我挠墙:“那要不这样,你帮我隐瞒我和我二哥的真实身份,就当我俩是侍卫和宫女,可以吧?”

百里东胤很坚决:“不能。你是我的女儿,西夜国的四公主,我是一定要替你正名的。”

我真想拔下他的胡子来,简直头大如斗。我和沐止薰如今的光景,名义上仍然是一对亲兄妹,这身份委实是不能正大光明的暴露出去的,且我估摸着琉璃国的老头子一定还在不死心的找那投石车的图纸,这死老头子,我娘当初被他掳回琉璃皇宫去,他是一定发现了我娘的身孕,虽然因为他爱我娘,容忍了我娘把我生下来,但是对于我的身世,他是一定清楚不过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当初居然把我指给百里安寂,一定是想眼看着我们兄妹乱伦,借此来报复百里东胤,也报复我娘至始至终都没对他动过的心,这用心之恶毒,倒的确很符合他的作风;再者,沐止薰的毒始终没有全解,我曾惊讶他居然还能活到现在,他说艾十三定期会给他送来暂时压抑缓解毒性的药来,只是这药毕竟也是权宜之计,找到真正的解药方为正道,是以如今对我和沐止薰来说,最好的安排就是隐姓埋名做一对普通夫妻,逃过那些狼烟烽火家国天下的,然后再想办法慢慢治他的毒,我一想到这些便头疼,百里东胤偏生还这么固执的同我唱反调,我一阵热血上涌,气呼呼的站起来大声宣布:“你不给我们一个成全,我也不成全你,我可不承认我有你这个爹!你是养过我还是教过我?”

这一声雷霆万钧大气磅礴的威胁效果挺好,百里东胤愣了愣,抓耳挠腮:“这这这……”

一直没有出声的百里安寂淡淡的说:“父皇,便成全了他们罢。皇宫太深,您想困死薏仁么?”

70图纸

百里东胤垂死挣扎提出的关于“给薏仁正名赐号长乐公主让沐止薰作为驸马招赘到西夜皇宫”里的提议,因为被我们仨一同忽视掉,是以最终只能十分无奈的妥协了,他一张老脸十分悲摧,我真心诚意的再三保证得空一定携“驸马”隔三差五的去西夜皇宫探望他,他老脸上愁苦的形容方有了一点起色。

启程前一天晚上,我很兴奋,在油灯下翻来覆去扒拉着从百里安寂那里讨过来的一张西夜国地图,在那纸上将李大佛的那个小村子画了一个圈儿。李大佛的这位于山沟沟里的村子吧,委实有些深山老林的意境,我瞧它周围三个方向都画着象征山峦的小土丘,只余一个方向通了一条路,居然还是九曲十八弯的山道道,我花了一个时辰,将两个眼睛聚焦成了斗鸡眼,方在地图上找到了表示它的那么一个小黑点,标注着仨字:李家村。

我因为明日起便要与沐止薰开始一种新生活,瞪着俩眼睛一丝睡意也无,十分的精神,在灯下对李家村神往完了以后,想对娘亲说说话,告诉她如今我很圆满,是以特意褪下了那镯子摆弄着,我以往戴着这镯子,便是沐浴时也从不褪下离身,便这么像长在我身上似的戴着,从不去在意它,是以像此刻这般细细抚摩,倒还是头一回,可是这一摸,居然让我摸到了一些门道,我先是在这镯子内侧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突起,下意识的便按了下去,结果“咔嚓”一声,这镯子居然从中间断裂开来了一个缺口,弹往两边去。

我被吓的一屁股栽到地上去,半晌看那镯子里的缺口既没有射出什么银针也没有放出什么毒烟来,这才颤颤巍巍的爬回桌面,看那断裂的镯子。

我还在西夜国龙啸营里的时候,沐止薰混进军营,被我察觉出来,那夜我同他在林中叙衷情时,沐止薰曾说,我娘一定是把那个最重要的东西放在了我身上,彼时我虽也曾怀疑过那投石车的图纸被我娘以某种方式放在了我的身上,但却是怎么也想不到这看似实沉的镯子里居然还有如此精妙的机关,我在昏暗的一豆灯光下,小心翼翼的自镯子的断裂口处抠进去,抠出了一张薄薄的纸卷的一角,将这纸卷自镯子里慢慢抽出的时间,其实不过短短的几秒,但是这转瞬间我却浮想联翩,我首先想到的,便是这镯子里头居然是中空的!委实少了不少十足的分量,值不了几个钱了!其次,又觉得心里一股异常复杂的情绪,有几分惊诧莫名,又有几分本该如此的如释重负,滋味相当的古怪。

我手指打颤,铺开这一层薄薄的纸卷,一张复杂精妙的设计图便这么摊在了我的面前,我便是再蠢笨也能瞧出那纸上细细勾勒的大致形状,是一架投石车。

我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慢吞吞的把纸张重新卷起来,塞回镯子里去,把镯子“咔嚓”一声扣起来戴到手腕上去,然后朝沐止薰住的地方拔足狂奔,留下柳烟儿在身后叫唤。

我哐啷一声推开房门,门内沐止薰立刻转过身来,难以置信的瞪着我。我这才瞧见他似乎是刚刚沐浴完毕,几捋乌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头垂在肩侧身后,一袭衣衫松松敞敞,一双眼睛迷迷糊糊,脸上的表情微微带着迷惑,这模样儿简直比海棠春睡将将醒来时还要销魂,我立刻将他全身上下都热切的瞧了一遍,吸了吸口水舔了舔嘴唇。沐止薰的眼神立刻清明起来,不动声色的掩好自己的衣襟,又在外面罩了十七八层,淡定的问我:“薏仁,什么事?”

我很失望,想起来找他的目的,将他拉到油灯下,把我刚才那一套镯子开启术又在他面前表演了一番,沐止薰的脸色很凝重,将设计图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我期盼的望着他:“二哥,你看得懂不?”

沐止薰皱眉,侧头十分深刻的思索了好一会儿,回过头来扔给我俩字:“不懂。”

我差点被一口气哽死,哭笑不得,说:“二哥,我们把这件事告诉百里东胤吧,这本来就是西夜国的东西,给了他以后指不定西夜国还能强大起来。”

沐止薰拦着我:“不能说。如果你非要说,告诉百里兄即可,你父皇就不必了。”

“为什么?”

“你父皇有没有能力保下这张设计图暂且不说,你可别忘了他是一个帝王,国家大业总是最重要的,如果投石车在你身上的这个秘密泄露出去,导致他要在自己女儿与国家之间做取舍,你说他会怎么做?”

我被他说的心头发凉,垂死挣扎:“可是他是我爹,他本就对我有愧,他欠了我十七年。”

“你忘了你娘的事了?”沐止薰一句话十分残忍的捏住我的七寸,成功的堵住我所有的辩驳。我萎靡了。

“那为什么可以告诉百里安寂?他是太子,将来也要继承大统的。”

沐止薰揉了揉我的头,微微一笑:“他本来待你就是不同的。何况你现在又是他的妹妹。”

他说这话时的神态高深莫测,我琢磨了半天无果,很快就把这句话忘得一干二净,心头瘙痒,开始打起他的主意来。

沐止薰一掌按在我的头上,硬生生把我面向他胸膛的头给转到门的方向去:“现在便去找百里兄吧。”

我再一次失落了,焉巴的跟在他屁股后头,云尚宫曾经对我说过,女人的愿望如果不满足,不会消失,只会更加强烈起来。我现在便有这种感受,觉得心里的那一把欲求不满的火,熊熊的开始燃烧起来。

百里安寂自前一次撞见我和沐止薰的调情以后,看到我就十分的不自然,一双眼睛躲躲闪闪,黏黏巴巴不痛快得很。此刻在深夜迎来我同沐止薰一起上门,诧异之下居然拿正眼对我了:“沐兄,薏仁,深夜造访可是有事?”

我很嫌弃他这套文绉绉的说辞,开门见山道:“三哥,你们,啊不对,是咱们西夜国的投石车图纸,现在在我手上。”

百里安寂一脸迷茫,半晌震惊的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的看我。我气势澎湃的将设计图往他面前一摊,得意洋洋道:“是在我娘留给我的镯子里头发现的。”

百里安寂不愧为太子,很快恢复了冷静:“这么说,你娘其实是那个上吊毙命的总设计的女儿了?坊间曾有传言,说那总设计只留有一女,在他上吊后也不知所踪了,各国探子当时找不到图纸,曾大肆搜索过他女儿的行踪下落,均无果,这么看来,你娘当初大约已经被父皇接进宫中了。”

我琢磨他这话的含义,大惊失色:“照你这么说,你其实不知道我娘的真实身份,那么父皇他也不知道?”

百里安寂苦笑:“看样子是不知道的,你娘大概编造了一个身世隐瞒过去了,倘若父皇知道你娘便是总设计的女儿,他还会把她送到琉璃国去吗,且他如果知道,西夜国十几年前就该强盛起来了。”

完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百里东胤虽然不知道,可是琉璃国的老头子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得知了我娘的真实身份,才会这么严刑逼问将我娘下狱,他现在一定知道图纸就在我身上,指不定已经派了无数个大婶大叔来搜我的下落,等一搜到我,拿了图纸,依他这么多年不待见我的性子,一定把我咔嚓了。

我越想越慌,朝百里安寂媚笑:“三哥,我现在把图纸交给你,你放话出去就说图纸已经在西夜国皇宫中了,这样老头子就不会派人来捉我啦。”

百里安寂拒绝:“不行。依西夜国现在的国力,这话一放出去,各国一定会不等西夜国造出投石车来,就直接覆灭了我们。”

被百里安寂这么一说,我简直万念俱灰,扯着沐止薰的袖子焉巴了。

沐止薰拍狗似的拍了拍我的脑袋:“我会保护你的。”

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会保护我是一回事,我们要逃亡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你的毒也没解,这里头麻烦大着呢。”

沐止薰难得被我说的哑口无言,板着一张脸沉默以对。

百里安寂沉思了一会儿,安慰我:“你们要去的那个李家村,是叫李家村吧?我瞧它地处偏僻民风淳朴,也不是那么容易找的到的。而且当初掳你的那个探子已经被林峦杀了,天土大陆四个国家,那人未必知道你究竟在哪里。这毕竟是西夜国我的地盘,如果哪国探子潜了进来,我还是会知道的。至于沐兄的毒,我也想想办法吧。”

此话一落,沐止薰朝百里安寂作揖:“多谢百里兄相助。”

百里安寂抱拳:“好说好说。”

两人对视的眼里居然闪出火花来,一副惺惺相惜腻腻歪歪的样子。我打了一个哆嗦,趁他俩难舍难分之际,悄无声息的溜回了我的秀雅阁,柳烟儿怀里抱着烟柴头,正站在门口焦急的望着,我心头很温暖,特意从暗处突然跳出大喝一声,预备吓她一跳。结果柳烟儿十分淡定,将眼珠子往我面上一转,平静的说:“公主回来就好。”一个转身袅袅婷婷的飘了进去。倒是烟柴头被我这一喝激的十分亢奋,在园里花木下钻来钻去,弄出很大动静。柳烟儿大约听到了这声音,去而复返,手里倒提一把猪鬃板刷,眼里闪出精光来,骇的我双腿发软。

我很窝囊的将烟柴头弃之不顾,溜回床上缩到王八壳里去,听到烟柴头抓心挠肺的惨叫声一阵一阵传来,很幸灾乐祸的笑了一声。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很是伤春悲秋,想到明日里就要离开西夜皇宫,颇有些舍不得。但想到可以与沐止薰朝夕相对,剩下的事情只要把他的毒解了,再找机会把小可怜儿沐温泽弄出来,我们仨人和和满满的,我又心满意足起来,一边畅想着沐止薰的肉体,一边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71李家村

“这么说,姑娘和公子是逃家私奔至此的?”李大婶一边“啧啧”感叹,一边应景的用手绢拭了拭眼角,唏嘘了一番。

这是李家村村口的一家茶馆,统共只一个老板娘,包任掌柜的店小二,卖些自家泡制的苦茶水。我与沐止薰别了百里安寂和百里东胤以后,日夜赶路赶到这里,预备歇会儿喝口茶,打听打听风土人情。老板娘李大婶身材像极了一只圆滚滚的箍桶,胸脯雄伟,屁股肥硕,“咕噜噜”滚过来同我唠家常,试探我们的来路。

我作出一副愁苦的形容来,期期艾艾道:“我家里要把我嫁给一个吃喝嫖赌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哥儿,我这才同我的薰郎一起逃出来的。”沐止薰坐在我身边,听到“薰郎”两字时,可怜的抖了一抖。

箍桶一边用眼角不住的觑着沐止薰,一边说:“唔,这就是你的薰郎了?姑娘你眼光真不赖,这位公子一看便知是个人物。”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信口开河给沐止薰编造身世:“他是我家里的长工,但是肚子里很有墨水,待人也极好,就是体弱多病了点儿。”沐止薰再度抖了一抖。

箍桶听完这话,突然莫名的激动起来,热情如火的一把抓住沐止薰的手:“不瞒两位,老朽也学过一些岐黄之术,不如让我替公子把个脉。”我同沐止薰一起傻眼了,任由箍桶那皮糙肉厚蜡黄蜡黄的手搭在沐止薰的皓腕上,那十个指甲盖里都是黑泥的粗短指头先是在沐止薰白嫩嫩的手上摸了好几把,摩裟了好一会儿,接着居然十分猥琐的捏上了沐止薰的腿。

那双手假模假样的在沐止薰腿上敲敲打打,渐而缓慢又□的爬上了沐止薰的大腿,且眼见着就要往他腿内侧摸索过去了。

我的眼珠子差点爆出来,总算及时反应过来,这箍桶哪里是在替沐止薰把脉,她分明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肆无忌惮的吃他的豆腐揩他的油!我怒火中烧,将沐止薰一拉一挽,抛下银钱,攥紧犹自发愣的沐止薰,逃出了箍桶用胸脯和屁股滚动出来的圆周范围,逃到茶馆外,深吸一口气,简直有一种重见天日如沐新生的感觉。

沐止薰的聪明脸孔在这时看上去特别的傻,我恨铁不成钢:“方才她吃你豆腐,你都不知道躲的吗?”

沐止薰回过神来,说得很无辜:“我从未被一个大婶这样轻薄过。”

我不说话了,暗自决定要去买把猪鬃板刷来,晚上将沐止薰好好刷一刷。

我们继续前行,箍桶说过这村子里大多数人都姓李,一村子都是千百年前李家祖宗繁衍出来的亲戚;这村子着实也小,我很怀疑箍桶如果在村口茶馆嗑个瓜子儿,那瓜子壳儿大约要沾着她的唾沫星子贴到村尾那户人家的脸上去了。

你永远也不能小觑流言传播的匪夷所思的速度,我们将将只从箍桶那离开了一刻钟,一路行来便有一拨拨的妇人苍蝇似的聚成一团,共同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瞧着我俩,唧唧咕咕的指指点点,非得我摆出一副悲苦的脸色来,她们才心满意足的各自散去。

我因为一直记得李大佛曾说过他在家乡有一个未婚妻,是以便直着一条心直奔他这未婚妻的家里而去。一边奔走,一边酝酿出满怀的情绪来,预备到时安慰安慰那可怜的女子,陪她掉几滴泪。只不过这一腔的愁绪,在看到篱笆院里出来一个抱着乳儿的妇人时,显得滑稽无比。

我大惊失色:“姑娘,你改嫁了?”

妇人莫名其妙的看我一眼,说:“我未婚夫在沙场上战死了,后来父母便再为我做了主,就改嫁了。”

我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既替李大夫叫屈和不值,又想告诉眼前这妇人李大佛在军营里是怎样记挂着她,这味道古怪得很难言,我憋屈了。

回去的路上我很失落,跟在沐止薰后头闷声不响,他瞅了我几眼,说:“这姑娘其实做的很对。如果她为大佛守寡,一辈子不嫁人,大佛在天上也不会安心的。”

他这话刺激了我,我跳起来冲他张牙舞爪:“你又不是大佛!你怎么知道大佛会不安心?如果哪天你死了,我转头就嫁人了,你会欢喜吗?”

沐止薰深深的看我一眼,微微笑道:“我会很欢喜。如果哪天我死了,你就把我忘了,找个好人家嫁了,这样,我便再欢喜不过了。”

我琢磨他这语气,全然没有反讽的意味,十分的真诚,立刻觉得本来就看不透的沐止薰愈发的高深莫测起来。

我和沐止薰就这么在李家村住了下来,沐止薰租了村里闲置的一个小院落,把我同烟柴头一起装了进去。

这院里一棵刺槐树,一口深水井,一栋破瓦屋,空荡荡的甚是荒凉。烟柴头从我怀里落地后很兴奋,在井口和树底下窜来窜去,尾巴上粘了一串苍耳子,跟个棒槌似的。

我一边看着烟柴头,一边问沐止薰:“二哥,这树上没吊死过人、井里没淹死过人吧?”

沐止薰不理我,去墙角找了一把生锈的铁锹,吭哧吭哧屋内屋外地拾掇了起来。他一身粗制布衣,发间只一根素色骨簪,撩起袖襟和裤脚,扛把铁锹,可是他就这么单单立着,那身姿容貌也风流得叫那一树槐花都失却了颜色,委实让人赏心悦目。我深深的觉得,琉璃国老头子对这世界最大的贡献,便是将沐止薰生了下来。

沐止薰从晌午日头开始忙活,直忙到暮色四临,总计成果如下:鼓捣好了屋外破门版一扇;补了屋顶破洞一个;抹干净板凳两只;除掉蜘蛛网四张。我仰慕的将他望着,心里对他的钦佩愈发盎然起来。

到了吃晚饭的时辰,我开始觉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话太精辟了,李家村的妇人们显然都与箍桶是一个性子,对沐止薰有一种不怀好意的热情,纷纷提着一篮子的吃食借口探望新邻居上门来,便是用眼睛吃吃沐止薰的豆腐也好。

沐止薰显然没有经历过这等比千军万马还要骇人的场面,一张脸乌漆麻黑,板的十分挺括,冷冰冰的很是瘆人。我担心他这副模样儿会影响到日后的睦邻友好,我便得不到那些免费的吃食了,是以将他往内室一推,兴高采烈的独个儿出门迎接那一群狂蜂浪蝶。

妇人们大都很奔放,姑娘家大都羞羞答答,然而在听我说沐止薰身体抱恙不便见客后,不约而同的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来,告辞时那叫一个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我立刻便庆幸没让沐止薰出来接客,不然他那身细皮嫩肉,指不定就被生吞活剥了。

李大佛如今已改嫁的未婚妻也来了,提着一篮柴鸡蛋,我虽然很不待见她,然而对鸡蛋却是待见的很,再加上她与别个妇人不同,对沐止薰没有狂热的心思,是以我便端了一张笑脸给她,想起沐止薰那时说的话,对她也有了那么一点同情。

妇人们走后,我乐呵呵的抱着篮子进屋向沐止薰献宝,沐止薰的脸色已经缓和下来了,甚为贤惠的在抹桌子。我颠颠的唤他:“二哥二哥,你看,有腊鸡腿!还有酥鱼!”

沐止薰脸上漾开一抹极深的笑容来,他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脸上表情也总是万年不变的淡漠,即使笑,不是轻浅得还未看清楚便逝去了,便是像敷了一张带笑的面皮上去,假的很,像此刻这样从心底发出的、渗透到眼角眉梢的真正欢欣的笑容,我却是头一回看到,这一看,便傻了。

他把头凑过来看篮子:“这个是什么?扁豆么?”

“不是,大婶说是豇豆。”

“这个呢?茄子么?”

我为沐止薰的无知感到无语,我虽然其实也不大认得这些果菜,但是茄子和葫芦还是分得清的:“二哥,茄子是紫色的,这个绿色的是葫芦条儿。”

沐止薰看起来颇感兴趣的样子:“哦?改天咱们自己种种看。”

他自到了李家村以后,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就譬如一匹沉默隐忍的老马,变成了一头时不时咩咩叫唤两声的绵羊,温和亲近了许多,也欢欣了许多,我看着他这样的转变,只觉得心里也欢喜起来,那是再多银钱也不能企及的欢喜。

这一夜,没有宫廷箜篌,没有觥筹交错,没有人声鼎沸,只有我同沐止薰两个人,在一豆昏黄的烛光下,就着那些妇人们送来的果菜,吃了两碗米饭下去。其实这样的寂静于我不是头一次,我过去的那些年来,都是同我娘默默无声的在落霞阁里,这么静默的吃完一日又一日,但是沐止薰呢,他二十年来过的从来都是锦上添花烈火烹油的日子,这样的贫寒清淡,可留得住他么?

然而我这疑惑并没有问出口,当我瞧见沐止薰眉眼带着那种醉人的笑,将一碗糙米饭也吃得无比香甜的时候,我便知道,这问题没有问的意义了。

我问他:“二哥二哥,我们这样,是不是就和布衣夫妻一般了?”

沐止薰弯了两道眉:“是。”

72补血

对面人家的院子里种了一园子的花草,满满当当的春意堪堪就要溢出园子来,斜刺里伸出几枝蔷薇的花骨朵儿,仔细一看还夹着几朵朱槿花,大约主人并没有费心打理,任由植物毫无章法的滋长,热热闹闹的挤成一团。我瞧着,觉得这股热闹劲儿别有一种可爱的乡间景致,比起御花园里花匠修得整整齐齐中规中矩的花坛子来说,不知多了多少趣味。

我很艳羡,缠住沐止薰也要种花。沐止薰手里杵一把锄头,对着院里一片荒地深思了一番,浅浅笑:“好,那就全部种上花。”

我提醒他:“那你的葫芦条儿呢?”您老人家不会忘了吧?

“唔,什么葫芦条儿?”

“你昨日里还说要种着试试看的。”

沐止薰恍然的样子:“唔,那就一半种花,一半种菜。在这里——”他拿手比划了一下,“——种葫芦,过去那片种茄子。”

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他:“二哥,葫芦是结在藤上的,不是长在土里的,你还得搭个葫芦架子。”

沐止薰赧然的轻咳几声,说:“我以后会慢慢熟识的。”

他这副罕见的难为情的样子,立刻叫我沉醉了,只觉得比对面整园子的花草都要绚丽,立刻喜滋滋的趁他不注意,回去将床上的褥子又加厚了几层。云尚宫说过,男女床笫之间,过程是舒爽的,然而结果是痛苦的,第二日醒来,大约都要那么腰酸背痛上一回。这腰酸背痛的滋味,我是在龙啸营硬邦邦的木板床上体会过的,是以觉得如果将床铺垫的松软一些厚实一些,这痛苦大约就会少一些,然而转念一想,便是再痛苦,我觉得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快活着的。

沐止薰抡圆了胳膊开始锄地,我跟在他后头,把那些锄起来的半人高的杂草堆成草垛子。烟柴头昨日溜出去半天,居然叫它带回来了一只花斑的母狐狸,甚为亲热的一同吃我扔给它的腊鸡腿,我惊呆了,深深为它这拈花惹草的功夫所折服,我疑心它如果哪天修炼成了一头狐狸精,那风姿大约是沐止薰都比不上了。此刻它便与这母狐狸躺在一起,懒洋洋在草垛下舒展了身子,耳朵挨着耳朵,尾巴挨着尾巴,着实叫我眼热。

我们翻完一整片地,去井里打水,预备将翻好的地淋湿来,我将将把头一探,便瞧见这井里清水荡漾,透的晃人眼,水面上飘着几串槐花,映着我同沐止薰两张脸孔,说不出的美好。

我瞄一眼沐止薰的唇角,心里头窜起一股火来,跟吃了朝天辣椒似的,朝他蹭了几步,再蹭几步,抬起头无限羞涩的将他幽幽望着。沐止薰皱眉:“唔,怎么脸蛋红扑扑的?薏仁,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就好。”

我恼恨他的不解风情,使劲儿抛了一个自觉风情万种的媚眼给他,沐止薰略惊:“噫,是不是沙子跑到眼睛里去了?站着别动,我替你吹一吹。”他朝我俯□来,娘哎,我立刻觉得满世界似乎都是他身上那微微苦涩的药草味儿了,他一手托住我的腮,一手轻柔的撑开我的眼睛,他的面庞近在咫尺,墨色瞳孔里映出我傻愣愣的脸孔来,我正在挣扎着要不要轻薄他,他朝我轻轻巧巧吹一口气,笔笔直直站直腰板,好了。

我那个后悔啊,暗自下定决心,以后再有美色当前,万不可犹豫了,出手势必得快准狠,气势势必得凶强硬!

沐止薰不知道我在心里已经凶悍地将他扒掉了亵衣,提了水淋遍了地,说:“薏仁,我们要去买些花籽和菜籽。”

我悄悄吸了吸口水,镇定道:“嗯,听李姑娘——哦,你还不知道吧?就是大佛那位以前的未婚妻,叫李春妮——她说离李家村六里地的地方有一个白河镇,算是附近最大最热闹的村镇了,这几日恰巧在办集市,二哥我们去看看嘛,哈哈哈,你也一定想去的对不对?”

沐止薰放下手中的活计,提水洗手,笑说:“好,那我们便去看看。”

我乐颠颠的去牵他的手,沐止薰慢吞吞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脸色那叫一个严肃,说:“薏仁,在外人面前,可不能叫我二哥了,咱们现在可是夫妻。”

“哦。”我对他如此细致的心思肃然起敬,征求他的意见:“那我叫你啥?”止哥哥和薰哥哥是不能叫的,只怕还没叫出口,我自己就被寒碜死,我很是苦恼了一番,最后灵光一动,郑重的同他说:“那以后在外人面前,我叫你阿薰好不好?”

沐止薰的脸浮起了一层极浅极浅的绯红色,让我想起了秀色可餐四个字,我很肃然的咬这两个字:“阿、薰。”沐止薰的脸红了一半。

我再叫:“阿薰。”沐止薰的脸红成了一片艳阳天,委实叫人新奇。

我们步行去白河镇,沐止薰一路无言,走了一半突然说:“我喜欢听。”

啥?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指喜欢听我叫他“阿薰”,立刻喜气洋洋的掏出一块手绢来,走一步,叫他一声“阿薰”,在手绢上打一个结。

沐止薰问我:“薏仁你做什么?”

我欢欣雀跃:“你说你喜欢听,那我走一步就叫你一声,算一文钱,我每叫你一声,就在手绢上打一个结,回去数数手绢上几个结,就知道我叫了你几声,好算钱的。”

沐止薰被我气的说不出话来,脸色由红转黑,默默的望着前方不看我,可是那手,却将我牵的愈发紧了。

集市十分热闹。卖鸡的婆娘将肥鸡从箩筐里捉出来,清脆利落地与主顾还价,一口泼辣辣的爽利方言;卖糖人儿的老头身边围了一群萝卜头,个个舔着手里的稀糖人,还眼巴巴的将他瞧着;卖花的小姑娘挎一个竹篮,篮里一把新鲜的白玉兰,朝行人露出讨喜的笑容。沐止薰牵着我,慢悠悠的在这一场热闹拥挤的人间世俗烟火中穿行,沿途的姑娘们跟打了鸡血似的,一个个的手大约都涂了鸡油打滑,那手帕子一块块的飘落到沐止薰身旁,我在深深的佩服这些姑娘居然能够恰到好处的掌握这轻飘飘的手帕掉落的方向只余,还觉得沐止薰这回极大的促进了白河镇手绢香帕买卖的繁荣,莫怪那集市里卖手绢的大婶,笑得褶子都开出了一朵牡丹花。

这些姑娘们身上的香粉胭脂味,熏的我眼泪直流,十分怀疑我明日起床大约要顶一双乌鸡眼了。沐止薰很淡定,任由身边手绢飞满天,他自明月山岗过,河川大江流,只把我往身旁揽了揽,他身上的药草味儿钻进我的鼻孔里,好闻的紧。

我们在集市上买了一打蜡烛,几只碗筷,花籽菜籽,我在谙暖国做一个质子的时候,曾和暖阳容弦一同去逛过谙暖京的集市,那琳琅满目应接不暇的货物,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热闹,没一处是眼前这白河镇的集市可以相比的,然而我却衍生出一种感觉,仿佛这天下的万里锦绣繁华,都只在我身边。

这一趟集市,逛的我们都很开怀,待回到小院子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我在屋内归置买回来的东西,沐止薰在外面地里洒种子。我将将出去,便瞧见沐止薰杵着一把锄头,在暮色里很是欣慰的瞧着眼前这一片地,他这形象,跟秋收时欣慰的瞧着低垂的麦穗的老农十分神似,哪里还有琉璃国二皇子半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