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棠迟疑地想伸手触摸她,苏锦瑞愤然甩开。叶棠慢慢就笑了,他用力握住她的肩膀,低声问:“你的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你给我放手!”

  “好好,你什么意思也没有,那为什么哭呢?”

  “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

  “可你刚刚说了,让我别走。”

  “我没说,”苏锦瑞头低得下巴快顶到胸口,恼羞成怒道,“我什么也没说。”

  “你说了,我听见了,你不能抵赖。”叶棠顺着她的肩膀摸索下来,握住她的手,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阿瑞,我也是一样的,我想你管我,名正言顺地管。”

  苏锦瑞羞极,要挣脱他的手,却被紧紧握着。

  “我真的想,可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怕你恼,怕你觉得我不庄重,乘人之危,我没敢想原来你同我一样。阿瑞,你是真的吗?真的想给我写信,想什么琐细的事都跟我讲?这怎么会是任性呢?这如果算任性,那我,”叶棠难得地磕巴又着急,他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道,“我甘之如饴。”

  苏锦瑞“呸”了一声,脸上飞快地烧起来。

  “可我家徒四壁,身无长物,我才是真正没资格讲这些话的人……”

  “胡扯什么?你很好,你不知道你有多好,我都怕你嫌我……”

  “我怎么会?”

  “你并不了解我,叶二哥。”苏锦瑞眼泪涌出,笑了说,“我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好,我从小没母亲教导,学的都是势利青白眼。我还天生的大小姐脾气,谁要对不住我,甭管多大情分,我都要拼个两败俱伤,就像对邵表姨妈他们。仔细算来,表姨妈、表哥他们待我的好,终归是多过他们待我的不好,可我就是忍不住,再来一次我还是要当众闹得大家没脸也不会忍气吞声,我就是这样刻薄……”

  “阿瑞,”叶棠温和地道,“别妄自菲薄。人生一世,若时时不得畅怀,事事都要憋屈,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对错留待别人去论,你只需不愧良心就好。还有,你听着,我不是邵鸿恺,我是叶棠,你可以放心。”

  苏锦瑞哑声道:“我知道你不是他,可人心会变……”

  “我不会,”叶棠又重复了一遍,“别怕。”

  苏锦瑞看着他,握紧了他的手。

  “我得走了,你记得照顾好自己。”叶棠不舍地看着她,伸手将她的鬓发收拢到耳后,压低声线,“有个消息,你听着就好,莫要声张。”

  “你说。”

  “我听说,我们军校第一届学生大抵会以战代教。”

  “这什么意思?”苏锦瑞惊诧地问,“难不成,你们要在真枪实弹的战场上历练?”

  叶棠微笑:“恐怕是的。但我想说的,是由此而来的一些消息,你想啊,若军校要学生兵以战代教,这说明什么?说明近期内就要有仗打了。”

  苏锦瑞心跳加速,问:“打什么仗,要不要紧?”

  “我现下无法确定,只能推断。”叶棠道,“年初省城召开的国民党一届代表大会上,孙大总统已说得很清楚,他要联合一切力量,尽快组建自己的军队,早日北伐,统一中国。”

  “那你们岂不是要往北走?”苏锦瑞急道,“这么危险……”

  “北上是肯定的,但这却不是迫在眉睫的要务。”叶棠微笑道,“你看看四周,单单一个省城就分割出好几股势力,走出省城呢?粤系残部,以前滇系桂系那些军阀遗留下的散兵游勇凑成的土匪遍布周边,若军队此时贸然率兵北上,后方却根基不稳,那岂不陷入极为不利的局面?”

  苏锦瑞点头。

  “省城里头,以陈大官为首的商团蠢蠢欲动,总要寻机会同政府谈判,国民党内部,左派与右派也斗得很激烈,各省军阀此时都持观望态度,多事之秋,依我看,便是省城内都未必会太平。我不在城里照应不到你,一切要小心为上……”

  苏锦瑞打断他:“等等,政府要平定省内土匪的消息放出来了没?”

  “当然没有,这只是我的推测。”

  “你觉得,陈大官他们会不会也这么推测?”

  叶棠皱眉道:“他若有心留意,这不是难得出的结论,我能看到,他们应当也能。”

  苏锦瑞心里一跳,突然高声喊:“阿秀女,阿秀女。”

  阿秀女没有走远,立即跑过来厅堂这边问:“大小姐,我在呢。”

  “去看看祖父醒了没,醒了的话,就说我有要事同他商量。”

  “是。”

  叶棠诧异地看着她,苏锦瑞灿然一笑:“叶二哥,多谢你。”

  叶棠也笑了,握住她的手,语气亲密地问:“怎么好端端又谢我?”

  苏锦瑞红了脸,低声道:“就是想说谢谢,你管我。”

  叶棠看着她,忐忑地问:“那,我可以挟恩图报一回吗?”

  苏锦瑞睁大眼看着他。

  “阿瑞,你,你能不能等我?”叶棠低头,有些惭愧,“不用多久,就两三年,接下来的时局可预见要南征北战了。我是要跟着上战场的,枪炮无情,我晓得这个要求太自私,可我活这么大,就想自私这么一回。若老天爷赏我吃这口饭,自然会许我平安回来,若不能……”

  苏锦瑞一下捂住他的嘴:“别瞎说。”

  “不,应该说清楚,阿瑞,若我全须全尾地回来,我绝不负你;但若我没那个命,那咱们的事就算了,我也绝不拿咱们的事耽误你。”

  “我让你别瞎说!”苏锦瑞跺脚狠狠道,“说什么说,不晓得我最势利的吗?你先把钱拿好了,收起来!叶棠你给我记着,你现在是拿人手短,拿了我的钱,就是欠我的情,这辈子都别想摆脱干净。”

  叶棠又好气又好笑,却也颇为感动,他不再推辞,将塞了钞票的荷包重新接过,郑重地收到衣袋里,又从衣襟里抽出挂在脖子上的羊脂玉牌,取下来道:“这是当年你祖父赠与我祖父的信物,我爹娘留给我,再穷也没典当了它,你留着。”

  他帮苏锦瑞戴上,说:“这下物归原主了。”

  苏锦瑞握紧那块带着叶棠体温的玉牌,看着他:“你好好地回来,这块玉,我替你收着。”

  “好。”

  叶棠告辞后不久,苏锦瑞立即去见了苏老太爷。苏老太爷刚歇完中觉,看她进来意味不明笑了笑,问:“跟叶老二聊什么了?”

  苏锦瑞有些脸红,想起正事要紧,道:“老太爷,叶二哥让我带给您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他当面不跟我说,倒让你来传话。”苏老太爷低头喝茶,“讲。”

  苏锦瑞简明扼要:“叶二哥推测,政府可能要先剿东江一带的流匪。”

  苏老太爷手一顿,碗盖碰到碗沿儿发出清脆的“哐当”一声。他随即继续晃悠悠地用碗盖刮茶沫,漫不经心问:“还有呢?”

  “商团总部与政府不对路很久了,所谓知己知彼,政府将要打仗的事,陈大官他们怕是早已知晓。”

  苏老太爷目光闪动,放下茶碗道:“你想说什么?”

  “老太爷,当初陈大官怂恿二叔他们收购银毫券,用的理由正是看好孙总统乃众望所归,他入住大元帅府,等于给这届政府吃了定心丸。陈廉伯他们自家先收购大笔银毫券,再放出看好本届政府的话去,哄抬银毫券的价格,让其他人心甘情愿地投钱做冤大头,他们自己大赚一笔。等政府一旦剿匪无力,或哪里又传来陈炯明要从香港打回来的消息,他们狂抛手里的囤货,使得银毫券暴跌,大家血本无归。”苏锦瑞兴奋地问,“可此一时彼一时,这一次要是政府真能扫干净东江棉湖一带的土匪呢?那届时银毫券的价格会如何?”

  苏老太爷似笑非笑道:“你是想说,咱们压在手里的那三十万银毫券能变废为宝?”

  “是呀,您听说了吗?黄埔那儿都建了陆军军官指挥学校了。当局有收复中原、统一国家的雄心壮志,收拾些散兵游勇算什么?”

  苏老太爷指指他的茶碗,苏锦瑞赶忙端着茶壶过去,重新注入茶水。

  “想来大部分人都是你这么想的。”苏老太爷慢悠悠地道,“现如今当局势头正好,一旦东征的仗打起来,银毫券没准儿就奇货可居了。你是不是想着,咱们一定要沉得住气,把手里的银毫券留着,等它价格攀至最高再抛?”

  苏锦瑞笑道:“我想说的都叫老太爷您说完了。”

  “脑瓜子只肯动一半,另一半留着做什么?”苏老太爷骂了她一句,“得亏那三十万不是你做主,不然照你的想法非成一堆废纸不可。”

  苏锦瑞诧异地问:“难道我说得不对?”

  “只对了一半。”苏老太爷摇头道,“生意场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才只是对了一半,怎么会不血本无归?”

  “祖父教我。”

  “你既然知道陈大官他们同政府不对路,那他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怎会同你一样?他会怎么做?他想谋什么利,这些你可仔细考虑过?”

  苏锦瑞被问住了。

  “陈大官十六岁就入汇丰做事,正经的金融买办,到今时今日在省城早已能呼风唤雨,像他这样做惯了庄家的人,怎会舍得去做下家?”苏老太爷道,“再说打仗这个事,即便是咱们推测正确,政府确会出兵平定省内,可一出兵就是烧钱,胜负都是未知数。你别小看东江棉湖的土匪,他们中大多数人原先就是行伍出身,要不是生活无着落,他们也不会落草为寇。这些亡命之徒如果容易解决,哪一届的省政府也不会在自己身边留着这样的祸患。真到出兵那一日,只要政府军队胜得不那么利落,甚至于现出一点点败绩,陈大官就有本事让银毫券价格再跌个见底,那时候你怎么办?他可是早赚饱了腰包跑了。你难道去找他算账?买进卖出可都是你自己的决定,怪得了他吗?”

  苏锦瑞低头道:“是我思虑不周,可见还是不能贪心,那咱们还是稳点好,一等那三十万能回本就抛了吧。”

  苏老太爷狡黠一笑:“傻子,能回本算什么本事?”

  “祖父?”

  “这么好的机会,我不仅要赚钱,还专要赚他陈大官的钱,不然怎么对得住他对咱们家老老少少这么多照应?”

  苏锦瑞诧异地问:“这,这怎么说?”

  “你要动脑筋。”苏老太爷老神在在道,“你想啊,姓陈的祖上几代都是生意人,生意人最要紧的是什么?不是我跟你关系好不好,而是我跟你有没有钱赚,政府出兵东征这消息可不是咱们造谣,而是十有八九。银毫券的价格大有上升空间,我若是陈大官,定想再捞一笔的,可市面上除了咱们家,谁能一口气卖给他三十万?”

  “您想直接卖给他?”

  “有何不可?直接买卖还省了麻烦。更何况,这里头还有苏锦香的事。”

  “关苏锦香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