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子里的男人听见声音,倒东西的手一顿,抬起头来。

男人看见一个穿着粉蓝色职业套装的女子,拎着一个咖啡色牛皮手袋站在巷口,背着光。

“倒掉太可惜了,我替你补救一下。”他听见那女声淡淡地说。

“能补救?”他十分狐疑地看了看女子,又看了看手里一锅已经糊掉的饭。

“是,能补救。”女子绕过地上一点点积水,走到他跟前,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不锈钢锅子,露出一小朵微笑来,“只要不是整锅烧成黑炭,总是可以补救的。”

不知恁地,他相信了她脸上的这一朵笑。

远之接过男人手上的锅子,看了看巷子里的那道门。

“哦哦——这边。”男人替远之拉开了门,远之走进去,看见一个巨大崭新的厨房。

“还没有正式开张,我想试试自己的手艺。”男子有些羞赧地挠头。

远之忍了忍,没有忍住,终于还是笑了笑。“每个人的第一次,恐怕都不会太理想。”

说完,远之打开碗橱的门,取出一只干净小碗,装了一碗纯净水,放进锅里,盖上盖子。

在等待的时间里,远之打量厨房,这简直是梦幻厨房,中式的大锅,西式的烤箱,韩式的烤盘,双立人刀具和锅具,菲利浦食物料理机…一个女人梦想中的厨房装备,这里应有尽有。

男子这时候也看清楚了远之,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与这个笑容隽秀温煦的女子,分享自己的心事。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哥哥妹妹去上学,我却躺在家里的床上。母亲要上班,可是总是早早起来,为我熬一锅粥,备上午餐肉,酱瓜,松花蛋,替我放在桌上…母亲…走了很多年,我再也没有吃过属于母亲才能烧出来的味道…我试着回忆她怎样替我熬的粥,烧的饭…可是,始终都不行…”

远之静静聆听,竟然没有打断这个男人的自言自语。

有时候,心事真的,只能说给不相干的人听罢?

男人自顾自说了一会儿,才猛然发现远之一直的静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不起,我自说自话了。”

远之笑一笑,过去揭开锅盖,果然味道已经散去大半,“有葱或者面包吗?”

“有有有,这里。”男人递给远之一大把葱。

如果不是在陌生人跟前,远之会笑个半死。

取了两根葱,到水龙头下面洗干净,又用纯净水冲了冲,拿出装水的小碗,把葱□饭锅里,再一次盖上锅盖。

“太神奇了,一碗水就可以把糊味都稀释掉。”男人搓了搓手,很孩子气地说。

“我是不是,也可以像你这样,镇定从容,然后,烧出属于妈妈味道的美味食物来?”男人眼巴巴地看着远之,仿佛有远之的一句话,他就可以真的做到。

“你请了厨师没有?”远之忍不住问,如果没有请厨师,以他的手艺,他这间店,不必开张,就可以直接关门了。

“还——没。”男人叹息,“我想请的,人家不肯屈尊,愿意来的,我又看不上。”

远之笑了,他倒老实。

远之向他伸出右手,“你好,我是盛远之。”

男人慌忙将自己不算脏的手在围裙上反复擦了两下,也伸出手来,“我是谢磊。”

谢?

远之微微蹙眉,可是,心底的那一抹冲动,使得她忽视了自己的直觉,然后与谢磊握手,“请给我一份工作罢。”

第七章 万事具备,只等开张

事后谢磊对远之说,当时他简直以为远之是上天派来打救于他的天使。

远之闻言,一径微笑,并不说话。

究竟谁是打救谁的天使,也还未可知。

谢磊同远之签了三个月的试用合同,言明远之想离开的话,随时可以离开。

远之觉得谢磊实在不适合做老板。

盖因其心肠不够黑之故。

远之与谢磊相约,次日开始上班。

回到家里,父母都已经上班。

盛家私房菜馆并没有正式开在盛家四房两厅的复式公寓当中,而是选在了离盛家现在住的房子不太远的盛家老房子里。

盛家的老房子是一幢为数不多的,留存下来的,位处于幽深弄堂里的两层楼石库门房子,有着石头制的门框,乌漆实心厚木制的门扇,保留了“亭子间”、“客堂间”、“厢房”、“天井”等一切石库门文化中所特有的符号象征,与遥遥的外滩马路一侧,一幢幢哥特式、罗马式、文艺复兴式、巴洛克式中西合璧、风格迥异的巍峨大厦相呼应,别有一番风情。

盛家发达以前,就住在这幢石库门房子里,楼上是一家老少的居所,楼下就是私房菜馆的店面。

只有懂得吃晓得吃的老饕,才循香而来,口耳相传,复又介绍朋友过来。

彼时盛远志盛远之两兄妹还没有出生。

后来私房菜馆的生意日渐兴隆,忙得简直应付不过来,在国营百货商店做仓储管理的盛爸爸索性辞职回家,帮助盛爷爷盛奶奶料理家里的小馆子。

盛妈妈就在那时候嫁给了盛爸爸。

盛妈妈是北方女子,有着大马金刀大开大阖的爽朗性格,愿意全力支持丈夫。盛家在城中开了第一家外送餐点的馆子,盛妈妈即使身怀六甲,也在店里打下手。

后来,盛家的生意越做越大,终于成就了现在的盛氏餐饮集团。

盛远志大学毕业,便接了父母的班。

而远之,并不想借父母的光。

远之不希望进了某个企业,然后有人在后头戳着她的脊梁说,喏喏喏,伊是盛建国同柳折眉的女儿,盛氏的太子女。伊的一切成就都靠伊的爹爹姆妈,伊无须努力。

远之也不打算同谢磊说明自己的背景。

远之想看一看,当自己没有被服盛氏太子女的身份时,能不能,成就一个合格的厨师盛远之。

远之脱去为了应聘所穿的职业套装,换回居家衣服,穿戴上围裙,进厨房去,为一家人准备晚饭。

即使已经发达,盛家总还是尽量在一起吃晚饭,除非有不可推脱的应酬。

远之在厨房里忙碌,父母年纪大了,要保肝养心,所以做一个玫瑰野菌煨鱼头,一个香椿拌豆腐,哥哥远之常在公司上班,办公室的环境嘈杂干燥,要润肺养胃,做一个竹笋鸡最好,另焖一锅杂粮米饭,只等家人回来。

过了六点,远之爸爸妈妈先到家里,一进门便闻见扑鼻而来的香味。

“咦?远志今天倒比我们早到家。”盛妈妈一边款去薄外套,一边对丈夫说。

盛爸爸微微吸了吸鼻子,略摇了摇头。

“这味道,不像是远志的手艺。”

盛妈妈仔细闻了闻,点头附议。

“那会是谁?难道——”

两老对望一眼,齐齐换了拖鞋,往厨房方向去。

远之端着两盘菜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父母,微笑起来。

“爸爸妈妈你们回来了?洗洗手就可以吃饭了。”

说完,远之将做好的菜端进饭厅里去。

远之妈妈洗了手,跟在女儿身后,“女儿啊——这都是你烧的啊?”

远之看了母亲一眼,要笑不笑地点了点头。

“你现在——不介意了,哦?”远之妈妈小心翼翼地问。

当年女儿多喜欢跟在他们后头,哪怕摘个菜叶子给她玩,都是好的。

可是进了高中,有一年,突然就不喜欢进厨房里,闻见油烟味儿都要绕道而行,简直视如虎狼。

女儿不肯说为什么,他们做父母的旁敲侧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好放弃了培养女儿做接班人的想法。

那之后,远之高考考去了外地,毕业又直接找了一间物流公司当秘书,盛家爸爸妈妈全以为女儿从此只怕就跟盛家的这门手艺说永别了。

不料今次辞职回来,竟然肯再进厨房,这是不是意味着,那萦绕在远之心底深处的某些事,终于散去?

其实二老不知道,远之在外地读大学,已经开始自己给自己做饭,只是做饭的时候,头上要包着围巾,身上要穿着围裙,免得沾染了油烟味儿。

当年那个叫程宏的少年无心的一句话,到底还是给年轻爱美的远之留下了阴影。

“介意什么?”远之又进厨房去将煨鱼头端上了桌。

见女儿仿佛浑不在意的样子,远之妈妈暗暗悠悠地叹息一声。

既然过去了,那就好。

这时盛远志也下班回来。

推门,看见父母妹妹都在,又闻见香味,便笑。

“烧了什么好吃的?果然偏疼小的,烧了一桌好菜。”

盛妈妈拍了儿子一掌,“瞎说什么?这都是你妹妹烧的。”

远之看见母亲足斤足两的一掌拍在哥哥背上,惹得远志一阵呲牙,笑得半死。母亲当年在北方可是插过秧犁过地挑过水的,气力过人。

“我找到工作了。”远之布好碗筷,盛出饭来,“所以亲自下厨,庆祝一下,也谢谢爸爸妈妈哥哥这两个月来对我的包容忍让。”

一直沉默看报纸的盛爸爸移开报纸,看了女儿一眼,脸上露出一点微笑来,终于是长大了,懂得为家人着想。

“找到了什么工作?”远志比较关心这件事。

“一个还没有正式运营的小单位。”远之说了个地址,虽然父母不会做那种跑去实地勘察的事,可是保不齐哥哥远志却会去突然袭击,远之不打算骗他。

远志只听地址,已经挑起一边眉毛。

他做的就是餐饮生意,城中哪里餐馆最多,商机最多,他一清二楚。

远之说的这个地址——

远志看了看妹妹,远之则坦然回望。

“我去取一瓶红酒出来,为远之找到新工作庆祝。”

万家灯火的夜色里,透过巨大透明玻璃窗,可以看见一家人,举杯庆祝的温馨场面。

谢磊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纳闷,怎么就那样冲动地,聘请了远之呢?

远之甚至不具备最基本的厨师资格,更加没有一个从事服务性行业人员应有的健康证,伊人走进来的时候,甚至穿了一套价格不菲的名牌职业套装。

可是,他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真是奇也怪哉。

也许,是因为远之身上那种温和淡定煦暖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远之身上,那份家的气息?

谢磊不得而知。

可是当远之次日真确地来上班时,谢磊心里却是再高兴不过的。

谢磊的店面虽然已经装修好了,可是谢磊打算再放一放有害气体,然后才开业。

远之举双手赞同谢磊的决定。

谢磊说铺面装修他全程参与,所有装修材料由他一手把关,装修结束之后还请了专业空气质量检测队来进行过测试,室内有害气体含量远低于最低标准。

然而谢磊愿意再等一等。

远之瞟了一眼谢磊的手,那并不是一双劳动人民的手。

谢磊的手干净修长,指甲修剪得十分圆润,中指同食指之间有一层薄而又薄的茧,分明是一双拿笔的手。

谢磊看见远之的眼神,也望向自己的手,随后失笑。

“我是学建筑出身的,可是原来学建筑并不能使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的一双手甚至救不了我最爱的人。”他趴在半开放式厨房的流理台上,两眼望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眼神里有淡淡的忧郁。

远之想,这个斯文的男人,心里一定有一些伤心往事罢?

所以放下了自己的笔,跑到这闹市的一隅,开一间小小馆子,只为了,摆脱过去在他心里划下的,过于浓墨重彩的一抹痕迹。

两人隔着流理台一人在厨房里,一人在厨房外,研究菜式。

谢磊打算开粥馆,主营各色粥品,搭配营养美味的各色小菜,以及小巧可爱的小点心。

远之对于这个点子,也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远之记忆最深刻的,是读大学时候,一次被重感冒击倒,躺在宿舍床上。宿舍里的同学看远之病歪歪的样子,自告奋勇替远之到食堂打了饭上来。同学是好心,可远之闻见那油腻的味道,便吐了个稀里哗啦,把同学吓个半死。

另一个同学回来见了,叹息,一个是病得稀里糊涂,一个是没有一点照顾病人的经验,凑在一起,后果很严重。打扫了房间,又取出一个碗来,倒了一点即食粥在里头,用开水一冲,盖上盖子闷五分钟。等揭开盖子,一股淡淡的粥香飘了出来。虽然不及家里熬的粥那么香,可是,也好过红烧大排骨和卤蛋的那股子油腻味道。

同学又用凉开水洗了一点萧山萝卜干,盛在碗里,一起端给远之。

远之强撑着病体,接过粥碗,竟然一口气将粥和萝卜干都吃了个干净。

小时候,远之生病的时候,妈妈也会给远之熬一锅粥,炒一个清淡的小菜下粥。可是,关于粥的记忆,却远没有这一次来得强烈。

只觉得胃里暖暖的,嘴巴里的苦涩全都被萝卜干的味道驱走,人即刻有了精神。

打那以后,远之在疲倦到骨子里,难受到极点的时候,都喜欢喝一碗热腾腾的粥,佐以一两个清脆爽口的小菜。一碗粥下肚,整个人都觉得舒坦了。

远之相信,这座深深的都市森林里,劳累忙碌的人,吃惯了各色美食,会得走进粥馆里,放松和抚慰一下自己的胃部,享受一刻属于家的温馨的。

第八章 第一位客人

等远之谢磊定下了菜式,国庆节已经近在眼前。谢磊招聘了六个服务员,以便可以早市午市晚市轮班,又连同远之一起,八个人去检查了身体,集体办了健康证,便打算开张试营业。

远之已搬回了自己的公寓,理由是自己上班早出晚归,不想影响家人的休息。

远之爸爸妈妈也习惯了女儿总不在身边,并没有阻拦,只是叮嘱远之要懂得照顾自己的身体,注意休息,双休日记得回家来。

开张当日,远之四点已经到了店里,看着门楣上的“粥记”匾额,远之有笑的冲动。

这样言简意赅,倒不像是有些多愁善感的谢磊的风格。

从小巷里的后门进到店里,有些意外地看见谢磊也已经到了。

两人相视片刻,齐齐笑了开来。

“我睡不着。”谢磊老实承认。

“我不能睡。”远之叹息,做这一行,是要起早贪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