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焱也不坚持,目送远之上楼,这才升起车窗,打算回自己住处。眼角余光,扫见刚刚远之覆在膝盖上那条有双C标志的千鸟格子围巾,被她折叠得齐齐整整,静悄悄放在副驾驶座上,柔和温暖,一如稍早坐在其上的远之。

谢焱微笑起来。

这条围巾是妹妹谢淼,前段时间自法国带回来给他的,谢淼调侃说:哥哥什么也不缺,独缺一个家煮婆,她这条围巾,是送给未来大嫂的。

他当时接过来,便一直放在车上。

不料今晚围巾有幸,能卧在远之膝上。

他最后望一眼远之身影消失处,发动引擎,驱车回家。

谢焱的住处,就在寸土寸金的金融区,离长润集团办公大楼不远。工作日方便上下班,他都住在这里,休息天和假日才住回别墅去。

回到家里,已经将近十一点,他将从车上带回来的围巾放在门口壁龛上。

室内空荡荡,他行走时甚至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音。

谢焱放任自己倒进沙发里。

谢淼说得对,他这里,缺少一个女主人。

工作之余,与女性朋友吃饭,听一场音乐会,看一场话剧,等回到家里,喧嚣热闹软语温存悉数退去,留下来的,仍是一室寂寥。

多数时候,他觉得这样来去自由,潇洒恣意,没有什么不好。

可是偶尔,一如现在,对着一室冷清,他也会幻想渴望,有一个温柔女子,在家里亮一盏灯,欢迎他回来,为他准备一桌丰盛的饭菜。吃过饭,两个人一起挤在沙发里,看电视听音乐一夜缠-绵…

脑海里,那从未具像过的女子,倏忽幻化出远之的模样。

谢焱闭一闭眼睛,呵,竟着了魔似的。

远之次日一清老早,便被闹钟叫醒。按部就班洗漱更衣,吃一碗酒酿蛋同两只小巧叉烧包,远之挽起背包下楼。

车坏了,不是迟到借口,远之打算早二十分钟出门,步行去地铁站搭乘地铁上班。

才走出门廊,远之抬眼就看见黑色汽车头上的翅膀标志,以及靠在汽车旁的谢焱,十分意外。

如果不是看见他已换了一身衣服,远之会以为他整夜都没有回去过。

见远之脸上的诧异颜色,谢焱微笑,“我送你过去罢,顺便去粥记吃早点。”

远之就此按下心中疑惑,也不深究,坐上车去。

“要不要听音乐?”谢焱问远之。

“听新闻罢。”远之想起昨晚的那首歌,决定还是听新闻更安全些。

谢焱依言打开收音机,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便回旋在空气中。

“…东北风四到五级,阴转多云。感冒指数:易发。不适宜早晨锻炼,上午不适宜洗晒,下午较适宜洗晒…”

“…政-府出台新一轮楼市调空政-策…二套房首付百分之六十…三套房停止发放贷款…”

谢焱注意到远之听得十分认真,七情上面。听到有人在公交车站疑因心脏病发作猝死,提醒广大市民注意冬季出行防寒保暖,颜色惋惜;听到有人为强占寡母房产,将八十岁老母送进精神病院,便露出义愤颜色;听到被亲生父母抛弃的病儿,已经痊愈,又神色欣然。

谢焱觉得十分趣致,她所流露的情绪起伏,全都不是为了她自己。

“新年临近,卫生监督部门,加大对食品卫生的管理,务必保证市民们能吃上放心菜…”

“你们粥记,有没有推出年夜饭的打算?”谢焱问。

远之愣一愣,然后摇头,“谢磊和我还没有讨论过。”

一年将尽,每个人都想早些赶回家去,与家人团聚,一起吃顿年夜饭罢?粥记里的伙计亦不例外。

梅子小林家都在外地,小王小沈倒是本地人,然则本地人对过年讲究十足,珠珠毛姐已经结婚,估计家人也都盼她们能和家里一起过年。

将心比心,远之想,粥记恐怕不会推年夜饭出来了。

“不知道谢磊有什么安排没有,他已经两年没有在家里过年。”谢焱将车子转进一条小马路。

“不是往这里开。”远之出声提醒。

“我知道,这条路更近一些。”谢焱将车稳稳驶在小马路上。

果然,远之比平时早五分钟抵达粥记门口。

粥记里,谢磊小武和早班服务员已经先后来了,正在清点刚送到的新鲜食材,分门别类放好。

谢磊见远之推门进来,直起腰微笑,“远之,早。”

随即看见跟在远之身后走进来的谢焱,微笑便渐渐敛去,“早。”

谢焱朝谢磊扬扬手,“早。我来吃早点,顺便取你给我做的贵宾卡。”

远之经过谢磊,拍拍他肩膀,顺便将梅子小林和小武一起都拖进后头休息室去,将外头空间,留给谢氏兄弟。

第二十五章 远之的烦恼,谢磊的头疼

休息天,远之在家躲懒。

她的小绿送到汽车修理厂,休市时候,她根据谢焱给她的电话地址,约好时间前去。

当汽车前盖打开来,修理师傅“哗”一声,“你这辆车进口Spark,五脏六腑,已经被人偷天换日。”

远之傻眼。

这辆雪佛兰由父母购置,赠于她,用做日常代步工具的。买来之后,一直都在她公寓附近那家汽车维修厂保养维护,这一年多来,车子状况频发,远之总以为是自己车子保养不得法之故。

这时听师傅一说,才惊觉自己进口车的零件已遭替换,可是那家汽修厂师傅从未同她提起过,只说部件用得久了,逐渐老化,才会时时罢工,又说可以代她从原厂订零件过来换上。

远之还傻呵呵满怀感激。

“从原厂订零件,一时也没那么快到货。何况这辆车是老款,零部件已经停产。”修车厂师傅见远之茫然懵懂,便细细向远之解释,“我这里有国产部件,先给你换上,我再为你到原厂去订订看,订不订得到,很难保证。”

远之谢过师傅,打算付费,不料师傅摆摆手,“谢先生已经打过招呼,盛小姐的修理费用,都算在他帐上。”

远之只好收起皮夹。

回到家里,远之想与谢焱联系,才发现并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远之郁闷,又不好贸然去找谢磊,向他问谢焱电话。

总觉得欠谢焱越来越多,已经滚成一个巨大雪球,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得“嘭”一下砸在头上,粉身碎骨。

这使远之忐忑。

远志看见远之这样恹恹窝在沙发里,半天也不动一下,便坐到妹妹边上,伸手拍一拍远之头顶,“临界点?”

远之“唔”一声。

粥记走上轨道,生意兴隆,一切井然有序,远之却有种失去前进动力的感觉,反而初时起早贪黑,累得贼死,精神倒更足些。

远志笑起来,“你这算不算是劳碌命?”

外间大把女孩子的毕生追求,是找个富豪老公,每日不用为升斗米折腰,有喝不完的美酒,穿不完的华服,参加不完的派对…

远之将头侧靠在兄长肩膀上,“我觉得有事可做,人生才充实。”

“要不要我给你找点事做?”远志伸展手臂,绕过妹妹颈后,压在她脑侧。

远之想一想,拒绝,“我会自己找事做。”

远志“嘁”一声,不以为然。

有些人恨不能拉大旗做虎皮,偏偏有远之这样的,惟恐鹤立鸡群,顶好同杂草一般。

远之嘿嘿笑,忽然想起来,问“远志你认不认识谢焱?”

谢焱?远志瞥一眼靠在肩上的妹妹,“长润集团的谢焱?”

远之轻轻点头。

“不熟,偶尔见过,点头只交而已。”谢氏经营服饰,盛氏经营餐饮,完全是两个不同领域。“你认识?”

远之抿一抿嘴唇,思来想去,便大致将前后经过,讲给双胞兄长听。

“…哪里想得到谢磊是谢焱的弟弟…”远之对复杂人际关系束手无策。她以前呆在迅捷,人际关系也十分简单,所以只消有一点点被排斥在外的感觉,远之都无法自欺欺人,假做不知。“…陆先生又是谢家东床快婿…好像很尴尬的样子。”

“傻女。”远志啼笑皆非,“你想那么多做什么?哪怕同谢氏一门同处一室,你问心无愧,尴尬什么?”

远之耸肩,或者是她想太多。

远志见妹妹仍未开窍的样子,不由得太息,拉一拉她的马尾辫子,“就当成寻常往来的朋友好了。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为你修车,你便请他吃顿饭;他送你回家,你就做一盒点心回赠。也不必特地找他的联系方式,直接请谢磊转交好了。礼数周到,无忮无求,谢家其他人同你不相干。”

远志在妹妹看不见的角度,挑一挑浓眉。

谢焱,是么?

远之没有注意哥哥表情,只点点头,“唔,有道理。”

“现在没心事了罢?走,陪我打游戏去,最近新出一款网球双打游戏。”远志起身,将远之从沙发里拖走。

远之哀哀叫,“让我做沙发土豆!让我做沙发土豆!”

两兄妹一路拉拉扯扯,进起居室打游戏去了。

等两兄妹的身影消失在起居室门后,客厅阳台上,一直蹲着身.子,在伺候阳台里两盆花树的盛爸爸,缓缓扶着阳台栏杆,站起身来。

长润的谢焱?

盛爸爸的眼里有锐光划过。

周一上班,远之随身带一只扁扁黑色描花食盒同一只乐扣乐扣密封盒到粥记。

“老板娘又做什么好吃的?”服务员齐齐扑过来问。

远之纠正数次无果,只好无奈接受“老板娘”的头衔。

远之将乐扣乐扣盒子交出去,“新学的吞拿鱼酥,来来来,都来做我的白老鼠。”

众人笑嘻嘻将密封盒里的吞拿鱼酥分食干净。

小武向远之挑一挑拇指。

可惜盛小姐无意到盛氏工作,否则盛先生出资为盛小姐在高端客户聚集的地段开一间点心店,专营各色点心,不愁赚不到钱。

获得专业厨师小武认可,远之笑得眉眼弯弯。远之将谢磊叫进办公室里,将另一只扁描花盒子交给谢磊,“麻烦你帮我转交给令兄,谢谢他在我车坏时载我一程,还替我联系可靠的汽车维修厂。”

谢磊挑一挑眉。他不晓得谢焱与远之还有这样交集。

远之笑一笑,自去前面工作。

谢磊望着办公桌上,精美的描花食盒,陷入沉思。

早市结束,小武躲进后巷抽烟,两个服务员捧着绣花绷子,坐在角落里绣十字绣。

谢磊拎着食盒,与远之打招呼,“我出去一次。”

远之点点头,复又垂头看书。

谢磊驱车,到长润集团大厦,将车停在地下车库,乘电梯上楼。

电梯停在三十八楼。

谢磊一向对父亲的这种数字迷信不以为然。

十八,要发;二十八,你发;三十八,财发…

如果有五十八楼,父亲估计会把董事长办公室设上去,取“我发”之意。

电梯门左右滑开,门前接待处女职员见陌生面孔的谢磊戴一条天青色围巾,穿一件深灰色半旧呢大衣,下头配旧牛仔裤,运动鞋,手里拎一只打包袋,不动声色地微笑阻拦。

“先生你好,请问您找哪位?有预约吗?”

谢磊停在接待处前,“我找你们执行总裁,没有预约。麻烦你打个电话好吗?就说粥记老板来了。”

女职员看一眼谢磊拎着的口袋,还是替他打电话进总裁办公室。

电话由何秘书接听,“你好,总裁办公室。”

“何小姐,接待处有一位粥记老板,没有预约,要见总裁。”

粥记?何秘书在脑海里略一搜索,已经想起二少开了一间粥馆,正叫粥记。

“快请他到总裁办公室。”何秘书挂上电话,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总裁办公室门前,伸手敲门。

里头谢焱淡淡说,“请进。”

何秘书推门进去,“二公子来访。”

谢焱正在看新一季春夏成衣平面广告的小样,听何秘书说谢磊来了,不是不意外的。

谢磊极少到长润大厦来,谢焱记得为数不多的两次,是大厦落成启用那一天,母亲要求谢磊一定要到场,他才勉为其难出席仪式,全程都站在角落。另一次,是他大学毕业,刚刚工作时候,拿了第一个月的薪水,等不及回家,便跑到公司来,请家人一起吃饭。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天,谢磊眼睛明亮,举手投足都带着笑,一直挽着母亲的手走在前头。

父亲和他,就跟在他们后面,四个人一起去城中最好的宁波菜馆吃饭。席间还拨电话给远在法国的谢淼。淼淼一听一家人吃饭,独缺她一个,还在另一端嚷着谢磊欠她一顿饭,等她从法国回来,他要请她吃大餐补回来。

现在想起来,依稀仿佛是最幸福美好的时光。

可惜由来幸福易逝。

想不到谢磊今天会突然前来,谢焱双手拉一拉外套前襟,然后起身,走出办公室,将拎着打包袋的谢磊迎进自己的办公室里。

何秘书知机,为谢氏两兄弟送上茶水,便退出办公室,留给他们私人空间。

谢焱看一眼谢磊通身打扮,很想调侃一句:你看你哪里像长润的二公子。

可是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咽回肚里去。

他们两兄弟关系疏淡,最近略有起色,他不想因为一句玩笑,前功尽弃。

“今天怎么有空上来?”谢焱问。

谢磊将手上拎的打包袋递给谢焱,“远之请我转交给你,说谢谢你载她一程,还替她联系汽修厂。”

谢焱挑一挑眉,接过口袋,解开来,看见里头扁扁的黑漆描花食盒。

“谢焱…”谢磊犹豫,他隐隐觉得,谢焱对远之,不是恰好遇见那么简单,可是又怕自己多心,庸人自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