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好的面团柔软而富有弹性,谢焱觉得神奇,这样柔软的面团,最后会变成可口的甜甜圈。

远之茶几下头,有颇多美食杂志,然而杂志上头精美的图片,远不及客厅另一头,在餐桌上和艾琳娜一起揉面团的远之有吸引力。

从谢焱所在角度望去,能看见远之柔和的侧面,头发绾在脑后,半垂首,穿着一件半旧圆领大毛衣,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雪白颈项,不知恁地,竟让他想起天鹅。

艾琳娜初时还认真在远之指点下做甜甜圈,过不多久,已经开始自行发挥,将一块面团揉过来搓过去,面粉抖得一天世界。

然而远之并不出声呵斥,只笑眯眯伸手,以手背擦去艾琳娜鼻尖上头一片面粉,然后继续做点心。

一缕额发渐渐滑下来,远之甩甩头,将刘海甩上去。

隔不多久,那缕头发便又慢慢掉落下来,挡在眼前,扫得眼睛有些痒,远之只好停下来,伸手用手背把那绺额发抿到鬓角去。

偏偏这绺头发,仿佛要与远之作对,没一会儿就又垂在眼前,远之鼓起嘴唇,朝那缕刘海吹气,头发飘起,随即落下。

谢焱看得微笑,觉得自己的心随着那缕头发,起起伏伏。

终是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远之身边,伸手,轻轻替远之撩起那撮不听话的头发,掖到远之耳后去。

指尖在远之耳后细腻的皮肤上,略略停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远之一惊,只觉耳后酥-麻,下意识侧头耸肩。

随后听见低沉笑声。

远之回头,看见谢焱站在身旁,正垂睫凝视她,嘴角有笑,双眼如同漩涡,要将她的灵魂吸进去般。

远之怔忡,面色迷惘,一双清澈眼睛,仿佛有雾气弥漫。

谢焱再忍不住,轻轻在远之耳廓上,印下一吻。

远之浑身一颤,如同受了惊的小动物般,拿肩膀顶开谢焱,跑进厨房,关上门。

艾琳娜抬起头来,迷惑地望着笑得奇形怪状的谢焱,“大伯伯,远之阿姨怎么了?”

谢焱摸摸小朋友的头,“远之阿姨害羞。”

“为什么害羞?”小朋友争大一双天真的眼睛,继续问。

“因为我喜欢她。”谢焱微笑。

“喜欢是很好的事,为什么要害羞?”小朋友十分不解。

谢焱摸摸下巴,考虑是否要对侄女解释,远之是含蓄的东方女性,不似西方女性那么热情奔放。

最终他笑着对艾琳娜说,“因为远之阿姨是棵含羞草。”

远之不晓得自己在谢焱嘴里已经变成一株含羞草,在厨房里深呼吸好久,将混乱无措的心绪平静下来,预热了烤箱,才慢腾腾走出厨房,端着烤盘回到客厅里,将做好的甜甜圈坯,还有艾琳娜天马行空的作品,一一放在上头。

艾琳娜跟在远之身后,“唐纳滋!唐纳滋!”

远之微笑,“马上就好。”

始终不肯再看谢焱。

谢焱倒不觉得自己受到冷落,只管微笑,偷了腥的猫似的。

远之晚饭用新买的稻花香米,焖了一锅香喷喷的米饭,然后摊平了,洒上肉松,卷在蛋皮里,切成一块一块,码在好看的柳叶盘里,放在艾琳娜跟前。

艾琳娜一气吃掉六七只蛋皮寿司,喝光一碗猪脚黄豆汤,才拍拍小肚皮,表示饱了。

“还是你有办法,她在家里,从来不肯好好吃中餐。”谢焱看看吃饱饭跑到茶几边上搭拼图去的艾琳娜,“在你这里倒吃得不少。”

谈到吃,远之放松下来,“我小时候也最喜欢吃蛋皮包饭。其实饭还是同样一碗饭,不过是包上蛋皮,里头夹一点点肉松,立刻变得无比美味。我想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迷上烹饪。”

谢焱凝视谈到美食,目光熠熠,通身都似散发出光彩的远之,一句“我们交往罢”几乎脱口而出。

可是倒底还是忍一忍,咽下肚去。

远之不是恨嫁豪放女,见他相貌不俗,条件尚可,认识三五七天,便把臂挽肩,走进民-政-局去,解决终身大事。

他要小心再小心,才不至于将远之吓跑。

“悦君楼下新开了一间清迈餐厅,里头的师傅连泰国白龙王都赞不决口,有时间一起去试一试?”他微笑问远之。

远之在谢焱注视下,一个“不”字,无论如何,讲不出口。

谢焱见远之并不直言拒绝,便笑一笑,“那么我就去订位子,到时候来接你。”

远之腹诽谢焱狡猾,有艾琳娜在一旁,她要顾忌小朋友感受。

小孩子最敏感,即使言语不通,大人身上散发不愉快气息,他们都能第一时间感受到。

只好点点头,算是同意。

吃过饭,谢焱挽起袖子,帮远之将碗筷送进厨房。

远之不习惯谢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一举一动,挥手赶他去客厅陪艾琳娜。

谢家男人一向奉行“君子远庖厨”,他们兄弟虽然谈不上十指不沾阳春水,然而于厨艺同家务一道,从来算不得精通。小时候有祖母同母亲料理家务,烧饭做菜,待家中经济条件有所改善,又请了阿姨来专职料理,以至于他们成年以后,都不通家务。

他平时也极少注意在家中打扫卫生,下厨烧饭的阿姨,可是这时候站在远之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看她半垂着头,戴着一条围裙,挽高袖口,露出洁白手臂,一双手稳稳拿住碗沿,以百洁布沾上洗洁精溶液,擦拭油污,忽然感慨万千。

“我从来没有洗过碗。”谢焱低声说。

正在洗碗的远之一愣。

“小时候是祖母和母亲负责家务,等我成年,家里自有阿姨打理。”谢焱靠在冰箱上,“我自己也不开伙仓,家里厨房一尘不然。”

语气里竟隐隐生出些许遗憾来。

“要不要试一试?”远之稍微犹豫片刻,略带迟疑地轻问。

“什么什么?我也要!”艾琳娜不晓得什么时候,扔下拼图,钻进两人之间,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在两个大人身上扫来扫去,用英文大声说。

远之微笑,“好。”

便侧开身体,让出水槽前的位置,将小板凳勾过来,给艾琳娜垫脚。

谢焱走过去,接替远之,手在落进满是泡沫的水槽前,不由得停下来,悬在上方。

洗洁精溶液中透出一股油腻味道,让他忍不住皱眉。

远之见他皱眉,并不嘲笑,只说,“还是我来罢。”

他却不肯,“你教我。”

远之见状,柔声说,“水里有洗洁精,还有油,会很滑,要先抓住碗沿与碗底,免得滑脱,然后用百洁布…这样擦拭碗壁内外,碗底,通通擦拭到以后,放到另外一边水斗的清水中浸泡…”

谢焱按远之说的步骤,小心翼翼地,生平第一次,洗干净一只碗。

远之站在艾琳娜身后,护着她,帮她将浸泡在清水里的碗一一取出来,叠在一处,最后由远之放进消毒柜里去。

等洗完碗,谢焱衣襟前老大一片都被打湿,艾琳娜的袖套也湿嗒嗒的,可是两人却兴高采烈,互拍双手,表示庆祝。

远之微笑,望着眼前这一幕,忽然觉得,这样的谢焱,有些可爱。

第四十二章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远之坐起身来,一手捂住胸口,心脏扑通通狂跳。

远之梦见一场小而温馨的婚礼,地点在一处开满薰衣草的农庄里,放眼过去,是一望无际的紫色,她挽着父亲的臂弯,从花畦间的小道上,慢慢走向她要嫁的那个男人。

风中隐隐带着花香,连空气都仿佛被染成浅浅的紫色,她透过薄薄的面纱,能看见不远处男人的背影,颀长挺拔,教男人嫉妒,女人垂涎。

远之觉得奇怪,她的理想,从来不是这样英挺到一个背影已令人注目类型的男子。

她喜欢——远之蓦然发觉,记忆中那个身影,已经淡去,她竟然回想不起那个人的面容来。

远之努力回忆,试图伸手抓取,那些片段反而愈加模糊,水一般自指缝间流逝,化成金色的细碎光芒,散逸在空气当中,不复可寻。

远之闭一闭眼睛,等睁开眼睛,她已经挽着父亲的手,走到男人身旁。透过薄雾似的面纱,远之能看见他理着好看的鬓角,鼻梁挺直,唇角仿佛有笑,然而始终,看不清他面容。

耳旁有声音,疑幻似真,如同来自虚空,一字一句问:…你愿意娶盛远之为妻,无论贫穷或富贵,健康或疾病,都彼此相爱,互相扶持吗?

男人用大提琴般好听的低沉声音回答:我愿意。

来自虚空的声音又问:盛远之,你愿意嫁给…无论无论贫穷或富贵,健康或疾病,都彼此相爱,互相扶持吗?

远之迟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将嫁给谁。

梦中的男人大抵察觉她的迟疑,缓缓,缓缓,转过头来。

远之在一片紫色薄雾中,看见谢焱英俊的脸。

刹那从梦中醒来,就此失去睡意。

远之深呼吸,觉得前所未有的荒谬。

由始至终,她所向往的,都是父母那样的感情与婚姻,平淡温馨,细腻宁和。

可是这诡异梦境里,将成为她丈夫的,是远之想都未想过的人。

远之抱着被子,思来想去,只好将之归结于前两天同谢焱一道,陪艾琳娜去看过一场迪斯尼梦幻公主舞台剧巡演之故。

整场舞台剧的最后,所有公主悉数同王子有情人终成眷属,举行盛大而浪漫的婚礼,剧场上空有缤纷花瓣如雨一般洒落下来,美丽直似星辰的细小亮片在空中飘扬,教现场小朋友为之尖叫沸腾。

远之承认,自己看得目瞪口呆。

一场真正婚礼,也不会比这样一场舞台剧更浪漫奢华。

艾琳娜看完舞台剧回来,一路上都在苦恼,将来是要嫁给爸爸谢磊,还是伯伯谢焱,然后举行一场这样盛大的婚礼。

远之当时听得笑到半死。

可是这样的事,落到她的梦境里,远之怎样也笑不出来。

远之纳闷,这场古怪的梦境,到底算是春-梦,亦或噩梦?

直到春节过去,远之都没能得出结论。

春节过后,一切便又都忙碌起来。

粥记生意兴隆,新老顾客齐齐在年后跑到粥记来,只为喝一碗健脾开胃粥。

“过年回家,日日大鱼大肉,家里吃完,又去亲戚家吃;亲戚家才方吃过,又去参加朋友婚礼…”有熟客向远之抱怨,“回来前一天,腹泻到几乎脱水,闻见荤腥味儿都觉得恶心,只想喝一碗你们家的粥。”

远之微笑,“那不妨试试我们的莲药小米粥,最适合呃逆少纳腹泻的症状。”

又有人向远之哀号,“老板娘,没有你家的粥,我可怎么活?”

一旁梅子笑着插口,“没有我们家的粥,还有别家的粥。”

“怎么好比?!这样清甜软糯,营养丰富,料足价廉的好粥,方圆五十里找不到第二家!”那人简直电视直销员附体。

梅子道:“那你多介绍几个朋友过来好了。”

远之笑着走开。

这是父亲即使退休,也总有老食客时时惦记他的原因罢?

一家餐馆开得久了,食客同老板,多多少少,都会生出些感情来。许久不见,会彼此问候一声,餐馆老板,有时候甚至比客人的家人,都了解客人的口味喜好。

远之见过有客人儿子考进理想大学,那客人特地跑到父亲店里,送上糕团,只为感谢在他们全家压力巨大时候,父亲给他写了一**脑养生的菜谱。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逢年过节,那位客人,仍会寄一张卡片给父亲。

远之想,这是一家餐厅,所能经营到的最高境界。

即使有一天,客人因为这样或者那样原因,没有办法再来品尝店里的菜肴,也始终会怀念在这间餐厅里度过的那些时光。

远之希望粥记,也能成为这样的餐厅。

自然也有客人打听,“怎么不见谢老板?”

远之统统回以“老板家中有事,最近脱不开身”的标准答案。

“老板娘一个人忙得过来?”客人继续刨根问底。

远之多半会笑,并不多说什么。

休市时候,远之泰半时间用来看书,实在觉得累,会在办公室里小睡片刻。

每到这时候,小武都会悄悄将店堂内的电话调成静音模式。

“小武师傅,你喜欢老板娘罢?”有一次被梅子逮个正着。

小武瞥梅子一眼,慢吞吞说,“要是被老板娘知道我做了什么,你就死-定-了。”

梅子打个冷战。

由平时英俊得如同偶像剧男主角般的小武师傅嘴里,迸出这样一句话,不知恁地,她竟然能感觉出来,这并不是玩笑。

梅子从此再不敢拿小武开玩笑,尤其不敢拿远之同小武开玩笑。

远之并不知道这些。

远之有自己的困扰。

春节过后,一直以艾琳娜为幌子,觅各式各样借口,频繁出现在她生活里的谢焱,忽然销声匿迹。

远之曾偷偷向送外卖的少年打听,送到长润大厦的外卖,可有什么反馈?

沉默寡言的男孩子有些紧张,以为自己遭到投诉,“没…没有,我都是送到楼上接待处…”

远之赶紧安抚少年,“你做得很好。”

远之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继续绷着一根弦等待。

与此同时,远志开始带远之参加一些社交活动。

远之初时不肯。

远之觉得一群人穿着少而薄,露而透的衣服,站在一个燠闷空间里,一人一杯饮料,东拉西扯,十分浪费生命。

远志听得咳嗽。他从没想过,在妹妹眼中,社交派对,是这等无聊的景象。

远之摊手。初进大学时候,学校里组织联欢晚会,由于男女生比例严重失衡,不少女同学整场联欢活动,由始至终,都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

很不幸,盛远之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