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仁请关友松留步,关友松还开玩笑,说:“都说好了,要把你送到你妈妈手上去这半道儿给你撂下,真丢了呢?”

惟仁微笑,再三的请她留步已经到了医院大厅,关友松见状,也不勉强他,再嘱咐几句,便让惟仁走了她站在原地,看着惟仁出了大门,才转身回来,往西侧的廊柱那边去

第八章 咫与尺的嫌隙 (十)

皇甫钦和桑珊看到关友松桑珊忙抬手揉了一下眼睛关友松装作没注意的样子,笑着说:“哎,这下可以放心上飞机了吧?活蹦乱跳的离开的”

桑珊伸手过来,握住关友松的手——她的手指,因为沾了泪水,有点儿潮,“友松,谢谢你”

“别客气以后,我会多关照小仁而且,”她有点儿严肃,“你们也看到,孩子很好很好的,你们也该放心了以后的事,且说以后只要孩子好好儿的,你们好好儿的,总有见面的时候”

“是”桑珊的眼泪又上来了

就皇甫钦正要说什么,但见他往关友松背后一看,不禁呆住了,他喉咙一阵酸涩,“惟仁……”

关友松回头,惊讶的看着,在离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赫然是惟仁

惟仁停了一下脚步,像是下了决心,走了过来

堙皇甫钦、桑珊和关友松,都定定的瞅着他

这一刻,关友松忽然想起了“步步生莲花”的形容想必,此时,在桑珊和皇甫钦的心里,惟仁的每一步,都生出了莲花,灿烂的灼人瞳她默默的退了一步

惟仁终于站在了他们面前

他看着眼前的这两位男人,和他有着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面容,只是,那些皱纹和花白的发,让他们一个像泛黄的老照片,一个像色彩艳丽的数码照,对比鲜明,然而却有着可以重叠的印记女人……他细细的看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个子矮矮的,小小的,瘦瘦的,皮肤有点儿黑,想必是经常要野外作业,晒的吧她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此时眼睛里全是泪,全是泪啊,怎么能看得清自己?

他以为,这样的相见,一定是撕心裂肺的,一定是痛哭流涕的,一定是爱恨纠缠的……可是,他心里很平静、很安宁

生你的人,他们是什么样子的,你一定想知道

是的阿端,我想知道,很想知道

原来,他们是这个样子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他轻轻的、轻轻的靠近了桑珊,他拥抱住了这个给了他生命的女人

好瘦弱怎么这么瘦呢是不是这三十多年,一直在想我?

他没有问

听得到她的啜泣,这是极力压抑和控制,却仍然没有办法压抑和控制声音和情感

她说,小仁,对不起……

他扶着她,抬眼看皇甫钦

他的记性不太好,但是,他知道自己是见过他的像是个远远的影子,有时候,会一闪而过有过感应,有过期待,有过的,一定有过

皇甫钦眼中热泪滚滚而落,他伸出手臂,将惟仁和桑珊都拥在怀里

也许,这样的贴近彼此,今后,不会再有……

顾悦怡在车上坐着,情绪越来越急躁

怎么这么久,这么久?

她明明看到他已经走出了大厅,可是为什么又折回去了?

他做什么去了?

惟仁……

她还记得,那个夏天的夜晚她被从睡梦中惊醒有人在她家屋后的窗下叫她,一声接一声,带着焦急,带着恐惧她身边那个老实木讷的男人,推着她,让她快些清醒她跳下炕,披衣起床开了窗子,深夜,她没点油灯,外面月色很淡,但是看得清来人她心里一紧,那人低声的说,怎么办,怎么办,桑珊把孩子生在了……她来不及等他说完,急急忙忙的赶了出去男人推了小木头车子,跟着他们,到了村外的树林子里,桑珊和孩子,奄奄一息

她吓坏了,可是脑子里还有些镇定她把瘦弱的孩子抱在怀里,指挥着两个男人,快把桑珊抬到车子上去月亮都被云遮住了,漆黑的夜里,他们悄悄的回到了家很奇怪,一路上,孩子都不曾哭她低头看着,他也不动,她心里竟然有些怕,怕这孩子是没气了……她贴近他的小脸儿,能感受到他在呼吸也许是太累了,挣扎着来到这个世上,那么辛苦,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回到家里,她忙着,烧热水,让男人们打下手,她在房里照顾桑珊桑珊的胎盘并没有脱离身体,直到她用热水给她蒸,才顺利的脱离她一身的汗,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其实是很危险的事情

那么多危险,那么多冒险,这竟然成了最微不足道的

返城的潮啊,汹涌澎湃,冲散了多少人?多少事?

她都快记不得了

那块土地,他们生活了那么多年,爱吗?爱的,有很多的爱在那里,当然,也有很多的恨只是爱恨交织,也比不过回城的心意他们中的大部分,始终是要回到他们的故乡的,那个地方,叫做城市

他们都走了

惟仁,小小的惟仁,竟然成了累赘和包袱

她看着惟仁,心想孩子啊,你竟然也是累赘和包袱

来吧,让我背起你来吧

那老实木讷的男人……

他长的什么样子,她都要忘记了

不是,不是忘记了,是根本不敢记起她不敢的

顾悦怡扶着车窗,一瞬不瞬的盯着诊疗部大楼那巨大的玻璃门

她觉得自己的心在发抖

直到惟仁的身影,出现在玻璃门后

他看到了自己,他的脚步没有再停,他过来了……

顾悦怡突然的打开了车门,几乎是跳了下来,她看着惟仁,惟仁走近了,走到她面前了

她知道,从三十多年前,那个有着淡淡的月光的夜里,她把那个小婴儿抱在怀里的一刻起,她与他,将血脉相连她离不开这个孩子他是她生命里的支柱,在无数个难熬的日子里,他是她的依靠不是这个瘦弱的孩子依靠她,而是她依靠这个孩子

惟仁扶着母亲上了车,他跟司机说,回家吧,谢谢

然后,他握着母亲的手,紧紧的握着,说:“妈,咱回去,好吧?”

他知道她担心什么在她跟自己开口,说他的亲生父母回来看他的时候,那眼神里,什么都包含了

这是养大他的妈妈永远都是妈妈

他微笑他会在她身边的

“妈,我想,搬过去跟外公住”他说

带着Cookie,过去跟外公住那是他长大的地方那有他的老外公,需要照顾的老外公

“我跟外公商量过,外公同意了”

顾悦怡的眼前,真的一片黑了

第八章 咫与尺的嫌隙 (十一)

自端到了学校,看看时间还早,琢磨着是去办公室呆着和老师们聊会儿天,谈谈天气谈谈待遇谈谈论文什么的,还是进教室,看着那空荡荡的教室,一点儿一点儿的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被塞满了,还是,就这么坐在车子里,安安静静的,听着广播里这对主持人那欢快的声音,消化一下今早的食物?

她觉得早上吃的东西,都堵在了胸膈膜处似的

那晚从官帽胡同回家,她下了车,便跟佟铁河起了争执她气他在路上开车吓她,他一脸的不以为然,也不多说,从她手里拿过那个沉沉的包袱,就进了门,把包袱扔在餐桌上,然后站在那里,就跟她说,周一开始,早餐你来做啊,我等着,周一一早我开会,还得早出门

她有点儿傻眼

就做早饭?

她瞅着从婆家带回来的这些个食盒,里面都是些自制的小菜她一样一样的放进冰箱里唉,平时最多知道从冰箱里往外拿牛奶或者果汁,不知道怎么可以把冰箱整理的干净整齐她对着冰箱都发了一会儿呆想着准备早点……要命

她上楼的时候,习惯性的把门上了锁可是不一会儿,她就听到钥匙响,果然,佟铁河一脸不满的进来她正站在架子上整理书橱,被他眼风一扫,心里那个慌,急忙伸手扶住书橱

堙他直接进了浴室,也没再跟她说话一整晚,他睡的安稳,她却辗转难眠……这几个晚上,都是这样的周末两天,两个人各忙各的她备课,他占着她书房的沙发,上网、打电话……她偶然听见邓力昭约铁河出去运动,铁河还在电话里说,百岁宴什么什么,末了还说一定去,带阿端去她听的心里一刺——邓力昭的女儿啊……她还没见过她觉得心里不舒服有些恨恨的,心说佟铁河,这个什么百岁宴,谁爱去谁去,反正我是不去的她心里默念着不是对那个小婴儿,是对邓力昭她还是不能释怀就算是飒飒放下了……她想起飒飒来,总有点儿难过

今天她不到六点就起床了,在厨房里忙了一早,七点半的时候,他下来用早点

她准备清粥、小菜,外加煎蛋和烤吐司——已经尽她所能了,是没有糊、而且还算完整的两只煎蛋,难看的、糊掉的那些,都被她丢在了垃圾桶里

他坐下一看面前的碗,还是皱了眉

太稠了

他的眼神告诉她,他是这么想的

怎么能把米饭做成粥,把粥做成米饭……她自己也觉得懊恼

他没说什么,只是随手翻翻报纸走之前,忽然问她,“晚上几点去柳荫街?”

她愣住

他看到,好像是忍了忍,才说:“你别告诉我,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一时想不起来

他说:“今天是大伯生日你竟然会忘你都在想什么?”

她“哦”了一声,差点儿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他说的没错,她竟然会忘!

他说:“我问过了,老规矩,在家吃饭,照平时的饭点儿我是问你,你要什么时间去,我今天会比较晚,最早也得七点才能到”

“我……下午就过去我下午没课”她忙说心里一慌,都有点儿结巴了

他没再说什么,出门之前,他说了句,“礼物我来准备吧这个都会忘”他换了鞋,头都没有回的往外走摆摆手,不让她出来送

这顿早饭,真是噎的可以……

自端拍着胸口

能怪佟铁河跟她发脾气?

她竟然会忘了大伯的生日!真是昏了头……

自端想着,自己都想骂自己

听到广播里的主持人们在讨论“胡子”,她眼前立即晃着佟铁河那张脸——好像张飞,黑脸膛,络腮胡子,匪气横生她咽了口唾沫

“咚咚”,有人敲车窗

自端一看,是苏婷

她把收音机关了,随手把包和书都拿好,下了车

“哎,你今儿早啊”苏婷笑着,鼻子皱了皱,“身上有油烟味”

“啊?”自端抬起袖子,闻了闻,“哪儿有!”

“真的!”苏婷笑,“你不信啊?随便找个人来辨别一下天,这味道,太明显了,你今儿早上在厨房泡了多久?”

自端算了算,大概得两个小时可是……怎么会有油烟味!她已经洗了又洗

苏婷瞧着她笑,“你身上终于有了人间烟火味啊”

“什么呀”自端又拉了一下自己的刘海,糟糕,可能是头发上沾的味道

“没什么啦,哪个结了婚的女人不沾点儿油盐酱醋?也就是你吧,我得当新鲜事儿看”苏婷挽着她的手臂,“下回记得,油下锅以前,你就要把排油烟机打开……看着就是不用下厨做饭的那种人,你真是命好啊”

“喂!”

“好好好,不说了,赶紧去上课吧”苏婷笑着,“继续你的民国文学史加梦幻爱情辅导课”

“我今天是公共课哎,大语”又被苏婷拿来说事儿,她应着

“我也是我讲到《孔雀东南飞》了”苏婷笑

“我还在《关雎》那里”

“那你更有的发挥了……进度慢了啊,不成,后面可能会很赶”

两个人说笑着,走到教学楼前,陆陆续续有学生问早安苏婷的课在楼上,两个人在楼梯口分了手自端往自己教室那边去,进去之前,她电话响了

是惟仁

她站在走廊上,他温和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手里的东西有点儿沉,她的手臂酸酸的,索性靠在窗边,这时候,有个人走近了她,她看到,哦,是那天下午遇到的那个女生,名字……滕洛尔滕洛尔示意要帮她拿一下书本,她微笑,将笔记本包和书都交给她滕洛尔笑着进了教室

第八章 咫与尺的嫌隙 (十二)

自端应着电话,目光跟着滕洛尔纤细高挑的身影——她今天换了装束,可还是那么清新可爱自端看了一眼滕洛尔的包,嗯,那个包,她看到过,自飒有一款同样的这样想着,再看一眼滕洛尔的脚上、身上的装束,这女孩子,哦……滕洛尔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口,电话里惟仁在叫她,她知道自己刚刚竟走了神,“哎……”

“你走神了”

她微笑,每回,都被他逮到,心里暖暖的,“是啊刚刚有个学生过来”

“你上课吧我也去上课”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特别的轻松不是很明显,但是她也听的出来“阿端”

就“嗯”

“今天周一啊,午餐有红烧肉”他顿了顿,“要来吗?”

“好”她想起那天在医院里,她说的话,当时,他笑成那样……那笑,是在笑,可是,多么让人难过的笑容她的心,被那笑温柔的扯着

堙“我等下要去你们学校那边一趟,中午过去接你吧”他说

“嗯”她答应着他笑着说了中午见她握着电话,看看时间,离上课还有十分钟可她的心神,就好像脱缰的野马,一下子冲了出去……电话再响,她看了一眼,马上接了起来,“潇潇?”

潇潇还没有说话,先笑了一会儿

“喂……快说话,我马上上课了”她拿他没办法,怎么讲个电话,要这样的?每次都要先笑半天

“我先先享受一下,你叫我的这声‘潇潇’你知道嘛阿端,天底下,除了我妈,就属你叫我的时候,我最没负担”

“我挂电话了啊!”她翻了个白眼,想象着潇潇站在自己面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哎,别介!我真有事儿找你”

“快说啦”

“上回不是跟你说同学聚会的事儿嘛,你来吧?”

“我看下啊,你安排的时间合适我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