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楚天,从今天起,你就是夜枭的左护法,我与副门主不在时,夜枭所有人都将听命于你。”

有人将一个腰牌送到他面前,他结果,放在腰间,“谢门主!”

之后的许多年,宇文楚天每每感觉到灼心蚀骨的疼痛时,他总会记起孟漫那微微凌乱的呼吸,还有那只颤抖而冰冷的手,她当时一定很恐惧,却心甘情愿为他服下了噬心蛊......

也正因为此,不管他再怎么想杀她,他都没有动手。这世间谁都有资格杀她,唯独他,没有!

******

下了一夜的雪始终没有停,天亮了,铺天盖地的雪铺满了院落,落尘用力推开门,站在门前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单薄的衣服抵御不了风雪,她丝毫不觉得冷,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远方,害怕错过了他的身影。

不知道等了多久,东方将亮时,他出现在她面前。她上上下下仔细看他,他身上没有伤口,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哥……”她扑到他怀里,眼泪再也止不住。

“别哭了!”他轻轻搂着她,拍着她的肩膀,“我这不是回来了。”

“你已经杀了他?”

“我没有!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顿了顿,“况且,他似乎知道我加入夜枭的目的,一定对我有所防范,我不能轻举妄动。”

“他知道你的目的?”落尘满眼的恐慌和不解,“那他为什么不杀你?”

“我也不明白,或许,他认为我还有利用价值吧。”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喃喃低语,“可我看夜枭并不缺可以利用之人,只缺他信任的人,他留下我,到底有什么用处?”

他想不通,那个人不仅武功深不可测,连心思都深不可测,要杀他,恐怕真的要等上十年才行!

******

冬去春来,浮山的翠竹又绿了,他们多年前种下的桃花树又开了花,潺潺的溪水顺着山顶流淌而下,清可见底。

细雨微风,生机盎然的季节里,雪洛找来了。雪洛还是美得清雅脱俗,眼中还有毫不掩饰的无尽情愫。

雪洛来后,宇文楚天将裘叔的房子又重新修建。落尘不再陪他上山去练功,也不和他聊天聊到深夜,因为她很忙,忙着陪雪洛到小镇里买东西,帮她把闺房装扮得典雅精致,还忙着和她学针线女红。

雪洛特别特别会绣鸳鸯,在鲜红的绸缎上,一对一双栩栩如生的鸳鸯让人不由自主想去摸摸它们的羽毛,是否如看起来的那么柔软。

落尘满心期待地和雪洛学绣鸳鸯,谁知鸳鸯比桃花难绣得多,绣花针常常扎在她的手指上,血染红丝线,鸳鸯的眼睛绣成了红色。

她拆了,重绣,还是红色,红得扎眼。

如果不是那个月圆之夜,她想她会绣很多很多的鸳鸯,做成锦被,做成药枕,做成鲜红的盖头,然而,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或者说,早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夜,万籁俱寂,雪洛早早便睡了,落尘的鸳鸯只剩下眼睛,拆了绣,绣了又拆,弄得缎布上都是针孔。她忽听宇文楚天的房里有点轻微的动静,她出门看看,他房间的门开着,里面没有人。

看见天上的满月,她才想起今日是十五,是宇文楚天的毒蛊发作的日子。

第十一章 浮云为孽(一)

落尘找遍了整个家,书房、药房、厨房、前厅、后院她都找了,没有找到宇文楚天。她甚至悄悄去雪洛的窗前看,低垂的幔帐内,雪洛睡得安稳,完全没有被惊扰的迹象。

缭缭熏香飘散而出,她轻轻吸气,这安神香的分量不轻,难怪雪洛会睡得这么沉,也难怪雪洛和宇文楚天相处这么久,从来都不知道他在月圆之夜会毒发。

可是,时辰这么晚了,他会去哪?是去找孟漫要解药,还是找个不会有人发现的地方独自承受蚀骨的疼痛?

以她对宇文楚天的了解,他多半会选择后者,那么,宁谧的浮山应该是他最好的选择。

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雨,山间小路的泥泞未干,落尘提着灯笼细看,上山的小路上果真留下深深浅浅,不规则的脚印。她寻着脚印走到山腰,脚印没入了灌木丛里,再也找不见了。她拨开生满倒刺的灌木,在里面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他。她又去了他们常练功的竹林,晒太阳的小桥流水边,还有后山种草药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他的人影。

此时,已过了子时,满月被阴云遮住,阴风阵阵冷冽,吹熄了灯笼的火苗。她仰头望望高耸的山巅,忽然记起他说过,浮山山顶的风景特别美,层云渺渺,千山重重,他若是有一天死了,一定要葬在那里......

她不记得自己摔过多少次,手脚都是擦伤,她根本顾不上这些,不知疲倦地往山顶爬。

她终于爬到了山顶,她终于看见了宇文楚天,他倒在一株参天的青松之下,昏迷不醒。

“哥?!”她扑过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的右臂被割了一条深深的伤口,鲜红的血染透了他的白衣,还有地上的松针......他的全身冰冷,脸色比衣服还要白,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若不是身体还柔软着,她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落尘慌忙扯了一条衣襟帮他缠紧伤口,他的血很快沾满了她的手,有些微的麻痒,她奇怪地细看手指,只见几个细小的红色物体血液中蠕动。

她吓得跌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血液里蠕动的蛊虫,她分明记得上一次他在客栈毒发时,也曾用剑割伤自己,血流出来时没有任何异样,现在,竟然可以看见这么多虫子......

一定是这蛊虫在曼陀罗的喂养下一天天长大,他的痛苦也会一月比一月更深切,所以他宁愿承受剧痛的折磨也不想服用解药,因为这解药不会救他,只会让这蛊毒越积越深,最终噬尽他的身体......

她不敢再想下去!

原来,夜枭的门主不杀他,不是不想杀,而是知道他根本活不了多久!

“哥?你醒醒,你不能睡,你醒醒!”她呼唤他,可他毫无反应,脉息越来越弱。焦急中,她意外地发现他血液中的红色蛊虫慢慢会聚,向草丛里聚集。她讶然拨开草丛,只见草丛间有一颗墨红色的药丸,与孟漫给他服用过的解药很像,只是大了一圈。

她凑过去仔细嗅了嗅药丸的味道,他确实有曼陀罗的香气,应该就是解药。

落尘拿着解药深思熟虑了一番,还是决定喂他把解药吃了,虽然这解药以后会害死他,可他不吃解药,估计今夜都过不去。再说,这蛊毒再厉害,总有相生相克之物,总有方法可以解。

宇文楚天在昏迷中吃下了解药,脸色渐渐恢复,脉息也慢慢平稳下来。

终于,他睁开眼睛,迷离的眼神仿佛穿过她,不知看见了什么。“你又给我吃了解药?我跟说过多少次,我的死活不用你管!”

落尘知道他不是再跟她说话,他只有跟孟漫说话的时候才会用这种赌气一样的语气。但她没有反驳,握着他的手,柔声抚慰他:“你这么折磨自己不是什么好办法,这蛊虫再厉害,也终归就是虫子,总有方法可以把它引诱出来......”

“引诱出来?!”

“嗯,我刚才这蛊虫对曼陀罗的香气特别敏感,等你下次毒发,我们试试用新鲜的曼陀罗花引它们出来。”

他迷离的视线闪过一丝光亮,似乎对她的提议很赞同。

“你好些了吗?我扶你回家吧。”

“嗯。”他艰难地撑着手臂坐起来,她急忙伸手去扶,因为她的力气小,所以用足了力气去抱住他的腰。他的身体明显一僵,脸忽然凑近她的颈项,深深呼吸,近乎贪婪,“你今天用的什么香?”

“我没用香啊!”

“你身上的味道好像......小尘。”

她无语良久。

他又靠得更近些,鼻尖贴在她的颈间,呼吸间喷薄出灼热的温度,那热度好像会蔓延,转眼让她全身都发烫了,说话声音也有些颤抖。“哥,你别这样,我扶你回家吧。”

“你叫我什么?”他勾勾唇角,仰头与她四目相对。以前一直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今天才发现那不仅仅是好看,当他的头发略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落在脸上,略有些苍白的脸颊蒙上一层淡淡月光,他的脸上有种蛊惑的光芒,动人心神。“你再叫一次吧!”

“哥......”她避开他灼热的目光。

“你今天怎么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低沉,比醇酒还要醉人。

她低头看看自己,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同,除了衣裙在刚才爬山的时候跌得满身泥土,头发也散乱不堪,估计一张脸肯定惨不忍睹了。“哪里不一样?”

他笑了笑,似乎在看她,双眸却没有焦点,似看非看,若即若离。“你今晚好像,小尘。”

“......”

“你是不是去易了容?”

她有些急了:“你看清楚,我是小尘,我不是孟漫!难道这个世界,除了孟漫,就没人会管你的死活吗?!你看看我,看清楚!”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他突然低头死死按住额头,好像很难受的样子。看他这个反应,她不禁心软了,她明明知道是现在曼陀罗在一点点麻醉他的经脉,一点点侵蚀他的理智,她又何必跟他计较?

叹了口气,她道,“算了,你爱当我是谁就是谁吧。”

“小尘?”他忽然捉住她的手,将她带入怀中,手指移到她的脸上,拂过她的唇:“你是小尘?”

“嗯,是我,”她仰起头,尽量让他看清她的脸,“我是小尘......”

曼陀罗的毒性开始发作,他眼神越来越凌乱,他拼命手按住自己额头,拼命晃头,似乎想要控制自己迷失的心神。然而,他终究还是渐渐迷失了心智,他弥散的双瞳终于有了焦点,可眼底的光芒越来越可怕,好像要把她吞噬一样。

她惊得向后退,这样的他让她觉得很陌生,很害怕。

“哥,你怎么了?!”

“别叫我哥,我不是你哥哥,我也不想做你哥哥!”

“为什么?”

“因为......”他抱着她的手猛然收紧,没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他炽热的双唇贴上她冰冷的唇,反复的辗转,不似曾经那种似水的柔情,而是如烈焰般吞噬一切的狂乱。

明知此刻他的心里没有她,明知他很快就要娶别的女人为妻,落尘还是轻轻张开双唇,让他的舌闯进来,肆意地游走,激荡起她压抑在心里的眷恋……

她以为不过是个吻,他还会像以前点到为止,没想到他越吻越深,双手开始在她身上贪婪地探索,想要索求的更多。

“唔……”

她推不动他,狠狠向他舌头咬去。无奈他反应更快,捏住她的下颚,继续肆无忌惮地亲吻,甚至将她推倒在地上……

她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她爱他,不计较将自己的清白之身交给他,可是当他明天醒来,发现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是她而不是孟漫,他的心情会如何?

他以后怎么面对她,怎么面对雪洛!

他以后怎么面对天地,面对自己!

“不……哥!”她知道面对一个江湖的绝顶高手,手无缚鸡之力的她根本逃不掉,可她拼命挣扎,叫喊,希望他能清醒一点。“哥!不行!”

他的动作停滞了一下……

他抬眼看着她的脸,弯着眼睛浅笑,比满月还要妖娆,比郁金香的香气还要撩人。

那一刻,她的眼前晃过他每一个温柔的笑。

她想起自己还是小女孩儿时,自怨自怜蹲在雪地里,以为自己被全世界遗弃,他跑到她面前,帮她擦干眼泪,就是这样弯着眼睛对她笑:“别哭!有哥哥在呢!”

那时他才八岁,肉肉的圆脸看起来特别可爱,从此,她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告诉自己:还有哥哥在呢……

哥哥,当他即将走出她的生命,有过一夜属于她,也好啊!

……

远处的山峦在她眼前晃动,模糊……

满月在晃动的地平线上消失,天昏地暗。

她望着远方的缈缈流云,重重山峦,他没说错,这里的风景真的好美!

第十一章 浮云为孽(二)

这一夜,特别漫长。

落尘一直数着前面重重叠叠的山峰,一座一座,无边无际。因为只有这样才会忽略疼痛,可很多时候,她还是痛到快要昏厥,又痛得清醒,反反复复,后来身体痛到麻木,意识也麻木了,麻木得看不清远处的山峰……她闭上眼睛,时间像是永无止境,无休无止。

有些时候,有些疼痛,还有陌生的知觉,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直到东方出现最温暖的一丝光,照亮所有的阴暗,她才确认自己还活着。

他终于停下来,他将脸埋在她胸前,心口贴着心口,两颗心以同样的节奏跳动,这一刻她才明白,痛苦原来也是一种幸福!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一夜,的确胜却人间无数……

或许是他太累了,伏在她身上便昏睡过去,朝露挂在他微动的睫毛上,清清潦潦。好久没看见他的睡容,如此亲近,近得可以看清他每一个睫毛。她笑着触摸他的脸,就像小时候许多美梦中醒来的早晨,她静静地望着他,吹在他脸上的气息拂动了他的睫毛。

每当那个时候,他的嘴角边会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把她抱在怀里,笑着说:“又在胡闹!”

轻轻地,她靠近他,气息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睫毛动了动,薄唇轻启,“孟漫……”

一整夜都没掉过的眼泪,倏然落下,落在他的脸上。

她自欺的梦就这么破碎了!

忍着鼻根的酸楚,她尽量让声音平静如常,“你心里只有她吗?”

“……”

他在梦里皱眉,皱的很紧。

……

落尘忍着身体的疼痛用了推开他,咬咬牙,扶着身边棱角尖锐的岩石默默坐起来,那岩石上还留着血迹,如果她没记错应该是她背上的血。她看不见伤口,也不觉得疼,大概是疼痛久了就成了习惯,麻木了。

她拾起地上的衣服穿好,又为他穿上衣服,因为他的身体太重,她的手脚又不太好用,所以折腾了好长时间,才为他把衣服穿整齐。他一直没醒,应该是曼陀罗的药性还没有消失,他还活在自己的幻境里,这样也好,至少他看不到这样不堪的场景,不用内疚,不用自责,更不用后悔。

落尘收拾好一地的残局,又跪坐在他身边,把昨晚给他手臂伤口包扎的那条衣襟取下,收好了。

做完这一切,她才拖着麻木的双腿,一步步走下山。

如果他当这是一场梦,或者当她是孟漫,那就让他这样认为吧。

这丑陋不堪的一夜,她希望他永远都想不起,一辈子把她当成妹妹,疏离的亲切。

回头再看他一眼,她迎着清澈的阳光与流云微笑,笑容比浮山的风景还要绝艳,却没人看见。

她转过身,仰起头:这一夜就这么结束了,这一夜就该这么结束。

******

下山要比上山容易得多,落尘的一路双腿不受控制地往前奔走,一转眼就到了家。雪洛还在房间沉睡,睡容还是那么清甜美好,似乎听见了动静,雪洛翻了个身。

落尘急忙加快步,回到房间,紧紧锁上房门。

床上还放着她即将修完的鸳鸯,鸳鸯亲昵地靠在一起,脸对着脸,似在诉说着不离不弃的誓言,可是它们没有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这样也好,看不见那些丑陋的人和事,它们才会幸福地在一起,相信海誓山盟,相信天长地久。

收好了鸳鸯,落尘悄悄去打了一盆水,热水流过肌肤上的伤口,尖锐的刺痛感传来,她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是伤,有草叶的划伤,有岩石磨蹭出的擦伤,还有一块块的淤青,惨不忍睹……

不经意想起昨天一条条伤口留在身上时的场景,她不禁全身发抖,心底油然而生恐惧。所以她闭上眼睛,不敢看自己的身体。

也不知洗了多久,反正水洗到冷了,流过身体时不会疼了。这时,敲门声传来,落尘吓得一抖,水盆“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撒了一地染了血的水。

“小尘?”是雪洛的声音。

“啊!”她努力吸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可声音还是紧绷的。“我,我没事,刚刚洗脸把水弄洒了,我要收拾一下。”

“哦,饭我做好了,你要出来吃吧。”

“嗯,我收拾收拾马上就来。”

“好的。快点啊,不然饭冷了。”雪洛温柔地叮嘱。

“好!”

她在衣柜里选了一件最厚重的衣服,将自己包裹的密不透风,又在镜子前施厚厚的胭脂,总算遮掩住苍白的脸色,照了好多遍。

这一耽误便过了好长时间,雪洛中间又来叫过她一次,说是他们都在等她。

雪洛说的是“他们”,落尘的心狠狠一沉,正在涂的唇色涂到了脸上。

“我,我马上就来。”

然后,她又费力收拾一番,还把地上的水都擦得干净,才磨磨蹭蹭出了房门。

一进中厅,落尘看见宇文楚天端坐在桌前咬着筷子若有所思,她的双腿抖得快要站不稳,瑟缩地退到墙边贴着墙才勉强站稳。

他抬头看看她,平静如常,除了面色有些疲意。

尽管她装扮得很精细,他还是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异样,“小尘,你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没有啊!没有,我很好!”她暗中提了口气,恐慌的心绪略有平复,她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你的饭在锅里热着呢,我去给你拿来。”雪洛说。

“不用,我自己去.....”她还没说完,雪洛已经快步去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