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夷的脸上,微微浮起了黯然,“师父,就算是病体缠身,我想,她也有想要完成的梦想,也有想要喜欢的东西。并不能因为生病,便剥夺了她的这些快乐。”

温夷向来沉稳,少有这般激动的时候,楚云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下来。

好一会儿,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已经过去的事,已经过去的人,我们,就都不要想了吧。”

温夷低着头,没有回话。

有些事,有些人,并不是你想让它过去,就会过去的。

阿佑缩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往里面看。

楚云杰一扭头刚好看到了,顿了半响之后,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笑意,“好!”

好,你就带着阿佑出去吧。

说不定,上天也是公平的,夺走你什么,就要还回你什么。

阿佑,她能活着,本身就已经是奇迹。

阿佑背着小得可怜的包袱,站在了温夷面前。

温夷实在是忍不住的想笑,“阿佑,你这个,就叫包袱?”照那大小,估计就一件衣服。

阿佑扁扁嘴,“师姐说大师兄偏心,不带她去。很生气的抓着我不让走,是二师兄来骂她了,我才跑出来。”哪里还有时间去收拾衣服。

“算了,既是如此,我们便走吧。”

他带着阿佑,走了另外一条出谷的路。没有告诉阿佑,只不过是为了躲蔽守在谷前,楚影的人。

而阿佑,知道这条路并不是当初二公子离开时走的那条,却也没有问。

这个世界上,她能挂心的东西,其实本也不多。

温夷此去,是为浊江帮的帮主方大为医治其独子的病。

虽然这浊江帮不是个什么了不得的门派,甚至,登不上什么台面。但是这样的人当中,也不乏血性的汉子,纵是习惯了拿刀杀人,有时候,却也不过是生存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毕竟,不是人人都是天之骄子,受尽眷顾的。

方大为昔日曾经救起过浊江上一船撞了巨石而险些溺水的人,而这些人当中,有人正好与楚云杰交情颇深。

楚云杰不再出谷医人,却没有说医谷的弟子不可。

因此,才有了温夷带着阿佑的这一出。

方大为早就带着帮着兄弟候在厅中了,温夷到的时候,就看见一大块头重重地走来走去,似乎随着他的走动,地都颤抖起来了。

“神医,您可来了!一路辛苦了。”方大为冲过来,连连拱手。

“神医,喝口水可好?”二帮主连甲子端着已经抖得只余下杯底一点水的茶杯,跟着凑上来问。

“神医,要不先吃饭吧?”又是一个挤了上来。

“不对,神医一定是想先泡个澡。”

阿佑早就有先见之明的,如同先前看二师兄和师姐吵架一样,抱着包袱站得远远的。

“你也是药王谷的?”一个清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佑转过头去,眨眨眼,那是一个长得很清凉的人,和声音一样清凉。

不要问阿佑为什么要用清凉来形容人,实在是在那一刻,只能想到这个词,而且觉得用在他身上非常贴切。

“在下魏无双,不知姑娘芳名?”男子见她看过来,有礼地一笑。

无双?阿佑停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么个优雅谦和的男子,他说他叫无双?

“扑哧!”好不容易反应过来,阿佑没忍住笑出了声,笑得眼睛闪闪发亮。

那人也跟着无奈地笑笑,“我已经习惯了。”

阿佑使劲的捂住嘴,小脸涨得通红,一双眼睛四处乱转。

那人又说,“想笑就笑,我没有关系的…”

话音未完,阿佑就放开手大笑起来,还用捂着肚子大有笑得直不起腰来之势。

“我本来想说,不要太夸张就行的。”魏无双只得自个儿接完下半句。

只是,等到见了那生病的方小为之后,阿佑再也笑不出来了。

那个孩子,安静的坐在院子里,再是乖巧不过。可是若不仔细看,你会觉得那是一个木偶,眼里没有半分生气,没有半分感情。

阿佑看了他很久,久到她自已都觉得眼睛痛的时候,他才眨了一下眼睛。

然后,再继续那样坐着。

明明是个活人,却像,已经死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生气。

温夷把着他的脉搏,眉头越皱越紧,看得旁边的人也跟着心脏一阵阵紧缩。

好半天,温夷才把手拿开,闭了眼睛,仔细思索。

方大为使劲搓着手,要问又不敢问,额头上的汗珠争先恐后的冒了出来。

“神医,不知道小为怎么样啊?”连甲子的修为显然更不到家,急躁得问了出来。

温夷摇了摇头,慢慢张开眼睛,“他脉搏正常,血气通顺,并无异常迹象。换言之,他身体健康。”

健康?要不是药王谷名声太大,众人几乎要以为他在说笑了。方小为那个样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绝对不是什么健康。

温夷神色凝重的扒开他眼皮看了看,“他的病,可能另有缘因,我得先观察几天。”

方大为一阵腿软,差点跪了下去。幸亏旁边的兄弟手快,赶紧扶住了他。

方大为脸上一阵黯然,那是长久以来的期待,突然间落空后的疲软。

如果连药王谷的人都束手无策,是不是就代表,没救了?

“温神医,”他小心翼翼的看着温夷的神色,“观察几天是不是意思着还有一点点希望?”他伸出一只手来,大拇指掐住食指指尖,想想又觉得太多,拇指又往前滑了滑,只露出食指的指甲盖,“这么一点点也行。”

温夷脸色平淡,“等我观察几天之后再给结论。”

他不是神仙,并不是说给希望就能给的。

夜半,被撕心裂肺的疼痛揪醒,阿佑全身缩成一团,紧紧的咬着被角,才能压住那将要溢出的呻吟。

不可以叫痛,阿佑的双手牢牢放在胸前;

不可以掉眼泪,阿佑死死的闭着眼睛;

叫出的疼痛,只会给别人带来困扰;

溢出的眼泪,会变成更加孤独的无助。

天色浅浅的亮了,阿佑大汗淋漓的睁开眼睛,悄悄的舒了一口气,终于,又过去了一夜。

披了衣衫,想要在师兄起来前先擦擦脸。

青黛色的光线中,一切都显得模糊,院子里很安静。

阿佑揉揉眼睛,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眼角的余光似乎瞟到了什么,阿佑往后看看,悄无一人。

往前走两步,还是挥不去心里的怪异感,阿佑停住脚步,再仔细的往那水池边望去。

“啊!”阿佑小小的一声惊呼。

那个孩子,悄无声息,还站在白天见到他时所在的位置。

骗子

“你不是去睡了吗?怎么又出来了?”阿佑小心翼翼的凑近了他,怕动作太大惊动了什么。

孩子像是没听见般,仍然安静的坐着。

阿佑俯下身去,凝视着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像是藏了很多东西,又像是什么也没有。

半天,阿佑直起身来,和他并排坐着。

伸出双臂,滢白如玉的两截手臂上,是深深浅浅的掐痕,有些地方已经溢出了血丝,还有的,已经结疤了。

“你看!”阿佑自顾自的说着,“我晚上的时候心会很痛,痛得难受,我也不敢哭,只能使劲的抱住自已,然后一遍遍的念着,我一点也不痛,一点也不痛。”

“然后到早晨的时候,果然就不痛了。”

阿佑把袖子放下来,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只是想着,痛也没有关系,至少证明我还活着。”

活着才知道痛的,阿佑很郑重的点了点头。

从她开始自言自语,到离开,方小为都没动过,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多出一分。

而阿佑,也并不是特别在意,只把自已要说的话说完,就径自离开了。

白天,人们一如往常的在这池子边找到那孩子,温夷也开始了更进一步的诊断。阿佑站在一边,没有人知道她和那孩子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只有单方投入的对话。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阿佑又站在了方小为的身边。

开始长长地叹息,“小为,活着是挺好,但是为什么要这么痛呢?”

一天两天她不怕,一年两年她也可以忍受,可是一生呢?

这样的疼痛连绵不绝,就算是阿佑,也觉得有些茫然了。

想了一会,阿佑转过头来,看着方小为沉默的脸,突然来了兴致。扭头往旁边看看了,正是凌晨好眠时,根本无人在侧,飞快的伸手捏捏他的脸。

暖暖的,有些滑,阿佑忍不住笑开了嘴,“真好玩!”轻轻又揉了一下。

放下手,看看那白晳的脸蛋上明显浮现的红色,觉得有些愧疚不安,“小为,要不然我的脸也给你捏捏?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半天没有动静,阿佑索性一把抓住他的手,往自已脸上拍了两下,嘴里嚷道,“不管不管,反正就算是你捏的,可别在心里想着是我欺负你啊。”

这句话说完,就觉得心里舒服了很多。

阿佑坦然的走了。

阿佑没有回头望上一眼,如果她能回头,一定又会惊奇好半天了。

因为那一直纹风不动的方小为,忽然动了动手指。

--------为那指尖陌生的温度。

温夷已经开始给方小为施针。

那些长长短短的银针,将方小为插成了一个人形的刺猬。

阿佑看得泪光盈盈,一个劲儿的在他耳边说,“小为,你跟着我这样念,‘我不疼,我不疼,其实我一点也不疼’,你心里念也行,一念就不疼了。”

温夷在旁边看得好笑,“阿佑,你快活得比他还要小了。”

真实存在的疼痛,又怎么会因为说了几句话就变好了,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

魏无双一直倚在门边,笑容不断,“阿佑,这是你娘小时候拿来哄你的吧?现在你又拿来哄我们小为?”

阿佑朝他扬了扬拳头,“才不是呢,是我自已发明的。”然后将嘴贴近方小为的耳朵,悄悄的说,“小为不理他,我已经试过了,真的很灵的。不是我娘小时候拿来哄我的,我没有娘。所以你要相信我,我说的是真话。”

“神医,神医,您看,这是不是就是您要的药草?”

方大为冲了进来,身后还拉着一个人,容貌稀松平常,只是那通身的气质,温润如风。

温夷看了一眼方大为手中的木匣,有几分诧异,“这龙须根要在大漠才有,你这么快就找到了?”

方大为呵呵直乐,抓了抓头发,才想起介绍身后的人,“这是我们在城门口碰到的林楚兄,他居然刚好有这个药草,看我们着急,就说先借给我们用。真是个大大的好人啊!”

大掌重重地在那青年身上一拍,拍得人脸上的笑意都淡了些。

那么巧?温夷狐疑的看了那林楚一眼,只是这种时候,也并不是探究的时机。反正只要那药是正确的就行了。

几人在那寒暄,阿佑却咬着手指一言不发的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什么林楚,明明是大人好不好?

大人怎么又改姓了?大人明明叫楚慕的啊?

阿佑觉得自已似乎又变笨了,现在更糟,连记忆都变得更不如从前。

如果楚慕不叫楚慕,那么二公子呢?还叫楚影吗?

突然间,就想起二公子来。阿佑有些头疼,要是二公子知道她连他的名字都搞错的话,一定会非常生气吧。

二公子生气的时候,连眼睛都会变得发红。浑身温度都升高呢,不知道冬天冷的时候可不可以故意惹二公子生气?这样,屋子都不用生火了。

阿佑并不是很认真的想道。

“阿佑,晚上有好好吃药没?这几天夜里有没有发作?”晚饭后,温夷轻声问她。

一听到吃药,阿佑的脸瞬间皱成个小老太婆。很苦啊!

“阿佑?”温夷疑惑的看着她。

阿佑飞快的露出一个笑脸,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有好好吃药,晚上都没痛。”

双手定住她的脑袋,温夷失笑,“好了,师兄知道了,再摇下去,小脑袋都要掉了。如果晚上痛了,可以来找师兄,知不知道?”他松了手,拍拍自已的肩膀,“痛得哭也不用觉得丢脸,师兄的肩膀可以借给你靠。”

“好!”阿佑欢快的应道,抱着温夷的手臂,将头靠了上去,“有师兄真好!”

温夷拍拍她的头,“对大师兄这样也就算了,对二师兄要这样,估计你师姐得冲着你哭鼻子。”

“咳,咳,咳”两人正在那说得起劲,一阵咳嗽声在背后响起。

“林兄?”温夷转过头去,站在他们身后的,正是那药商林楚。

状似不经意的瞟了一眼还挽着温夷胳膊的阿佑,林楚拱手道,“温兄,你们师兄妹的感情很好。”

温夷扭头看了阿佑一眼,笑容里有掩不住的宠溺,“小丫头不懂事,让林兄见笑了。”

阿佑站在温夷背后,悄悄探出头来,不小心撞上林楚的视线,又慌张的躲了开去。

虽然那张脸和原来那张不一样,可是,明明就是大人。可惜,她只敢在心里嘀咕。

大师兄和大人到底是要聊多久啊,阿佑靠在温夷背上,转着手指,百无聊耐的想着。

听着,听着,连日来夜里不能安睡的疲惫终于一起涌上来,阿佑的眼睛似闭非闭。

正聊着的温夷,忽然感觉到背上重量,偏头看去,才看见小丫头侧靠着他后肩,已经睡熟了,一双手,还紧紧揪住他衣襟。

歉意的冲林楚笑笑,才一手扶住了阿佑,将她拦腰抱起。

“温兄!”林楚向前跨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