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看着红豆上了车,这才另乘了洋车走了。

红豆一到楼下就跟彭裁缝借电话拨给顾公馆,得知顾家去春莺里的人回来了,顾筠下午根本就未去春莺里,她更加不安,旋即改了主意,不如一会不去春莺里了,干脆去学校周围找一找,这么想着上了楼。

母亲和哥哥果然在家,母子俩刚吃过饭,正商量盘铺子的事,见红豆回来,母子俩都吃了一惊:“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贺先生呢?”

红豆道:“顾筠放学后一直未回家,顾家给我打电话,我担心她出事,打算跟哥哥出去帮着找一找。妈,我记得当年小姨出事时外婆家住在春莺里对不对。”

虞太太怔道:“是啊。你这孩子,没头没脑问这个做什么。”

这时听楼下巷子口恍惚传来洋车喇叭响,红豆到屋里窗户看了看,回到客厅道:“妈,回来我再问您当年小姨的事,哥,王探长来了,你陪我走一趟好不好。”

虞崇毅知道顾筠是妹妹最好的朋友,自然没有推脱之理,随手穿了外套,跟妹妹出来:“妈,那我们走了。”

外头仍在下绵绵细雨,夜幕低垂,到处都已是墨黑一片,兄妹俩借着路灯照明到了巷口,隔老远就看见昏黄灯下王彼得那辆开着车灯的半旧洋车。

一则因为虞崇毅已不是白海立的手下了,二则因为红豆嫁给了贺云钦,王彼得对虞崇毅态度早大有不同,一见他兄妹俩过来,便下了车,主动打招呼:“虞先生。”

虞崇毅这人向来不记仇,笑道:“王探长。”

王探长问红豆:“你那个小同学不见了?”

红豆拉着哥哥上了车:“放学后没回家,不知去哪了,本以为去您的侦探所应聘了,谁知没有,我担心她出事,想到学校附近看看。对了,王探长,听说你约了白凤飞见面,怎么样,她终于肯说实话了吗。”

王彼得发动车道:“此事别提了。贺云钦昨夜给我找了几个人盯了白凤飞一晚,一晚上下来倒是相安无事,可是这几个朋友白天尚有自己的事要忙,等我下午自己找了人去盯梢白凤飞的寓所,竟扑了个空,问了门房才知道白凤飞一大早就搬了家,新寓所谁也不知道。我忙又到刻羽戏院去打听,戏班子里的人只说白凤飞身体不适,推了近一个月的戏,这个月谁也别想找到她。可见咱们之前猜得不错,她分明是在躲什么。”

红豆只觉古怪,白凤飞到底在躲什么?单为了躲个王彼得,何至于连家都搬了。

“难道她真知道凶手是谁?可是有人主动帮她查案还不好吗,为什么宁肯躲起来呢?”

王彼得道:“谁知道了?我现在到处打听白凤飞到底搬去了何处,这么躲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她哪天自己能想明白了,最好能主动来找我。”

圣约翰不远,说话间已经到了,下雨的缘故,学校门口没几个学生,王彼得将车停在马路边,跟兄妹到学校后头那几家书店和馆子找了一通,无果,几人又到学校里头去寻。

路上碰到几个教育系的同学,红豆不说顾筠失踪,只说有东西要还顾筠,打听顾筠是否还在学校,几个同学都说顾筠下午两堂课都在听课,至于放学后出没出学校不知道。偌大一个学校,一处一处找起来得需一个多小时,王彼得对兄妹俩道:“照我看,顾小姐尚在学校里的可能性不大,倘若她不是遭人掳持,早该从学校里出来了。”

红豆也根本不相信顾筠会在学校失踪,但来都来了,不看看总不放心,想了想道:“下午顾筠的确说放学后要去春莺里,可是顾家人刚才问了,老妈子说顾筠根本未去过。”

王彼得道:“那就奇怪了,不如等学校里找完,我们再顺着她放学回家的路线好好找找。”

三人分作两路,打算在最快时间内随便在学校里转一转,再去别处仔细找。

王彼得往东去小教堂和医学馆,红豆和虞崇毅则负责西边几处教学馆,一径往里找去,图书馆、女生校舍都找过了,连路边的树林、凉亭、小教堂都未放过。

兄妹俩一路找到学校后门,隔着一个操练场,左边是一栋洋人兴建的所谓科学馆,右边则是一排废旧的课室,课室底下有条小路通往学校后门,平日人迹罕至,后门常锁着,偶尔才开。

虞崇毅道:“我去那栋楼里室找一找。”

红豆恩了一声,转眼瞥见那条小径,想起顾筠曾从这抄近路到后门一家吃馄饨,不知那老板今天见没见过顾筠,既来了,便打算到后巷看看,便对虞崇毅道:“后巷有家馄饨馆,顾筠常去,我过去问问那老板。”

虞崇毅见两边相距不远,彼此照应也方便,而且既是后巷,理应还算热闹,料也无妨,便道:“你看看就回来。”红豆点点头,离了哥哥,径直走到旧课室那条通往后门的小路上,一排课室都闭着门,路灯穿透雨雾昏昏惨惨照着水门汀路面,四下里幽静得可怕。

走了一截,眼看要看到那两扇涂了棕红色漆的大铁门了,谁知吱呀一声,右手边一间杂物室的门毫无预兆缓缓开了。

这寂静夜里,那开门声尤为显得瘆人,明明在学校该极为安全,红豆却无端害怕起来,当即打消去后巷的念头,掉头就走。可就在这时候,从那间虚掩着门的杂物室里,极突兀地传来含含糊糊的嘶嘶喘息声,像被人掐住喉咙濒死挣扎时所发出来的。

红豆骇异万分,忙拔腿就跑,边跑边喊哥哥,谁知突然从后头黑洞洞的门里出来一人,步伐迈得极大,一转眼就追上来她,她汗毛一竖,来不及回头看清那人,,突然从后头伸过来一物,将她刚喊到一半的哥哥硬生生掐断,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

贺云钦忙完事已近八点,料红豆已从春莺里回来了,便径直去同福巷,回想今日之事,红豆回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在路上问他那句德文以后才变得消沉,后头为了一个段明漪,更是一味的跟他胡搅蛮缠,事到如今,他总算是回过一点味来了,既她执着于这一点,他何必拗着她来,暗悔地想:一会见到她, “我爱你”也好,“我喜欢你”也罢,她愿意听多少遍,他说多少遍就是了。

上了楼,岳母说红豆和她哥哥仍未回来,听岳母说红豆出来时去学校找顾筠,便又下了楼,打算去圣约翰。

刚上车,马路上远远疾驰而来一辆车,近一看,是王彼得,王彼得老远就从窗里探出脑袋,认出贺云钦,白着脸问:“你刚才上楼,看到虞红豆在不在家?”

贺云钦未在他车里看见红豆,早万分讶异,听了这话,心猛的一沉:“红豆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王彼得一脚踩住刹车,急声道:“顾筠回家了,虞红豆不见了,贺云钦,我们是不是被凶手给耍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没有二更,勿等哈。

第56章 第56章

贺云钦脸色瞬间变得极差, 死死盯着王彼得道:“什么叫红豆不见了?”

短短时间内发生了太多事,王彼得嗓子明显嘶哑了几分:“半个小时前出的事,当时红豆跟虞崇毅在学校里面找顾筠,路过操练场的时候人不见了,虞崇毅以为妹妹去了后巷,就到那家馄炖店问老板,一问才知妹妹根本未去过, 于是速折回来找红豆, 谁知找到后门那排旧课室时,无意中在里头发现了一具被人绞死的尸体。”

贺云钦本已往学校走了, 听了这话, 脚步猛的一顿,心脏仿佛被人活活猛力攫了一把, 全身血液都凝固住。

王彼得见贺云钦突然间变得面无人色, 心知他误会了,忙急声道:“那人不是虞红豆, 说起来有些眼熟, 我恍惚在你们婚礼上见过, 就只因是缢死的, 五官都有些肿胀变形, 光线不足未及细看,难以认出是谁,我刚才粗略验了一下,这人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半小时, 学校方面已经给警察局打电话了,警察马上就会赶来。我和虞崇毅发现红豆失踪后,已将后门附近每一个角落翻遍,别无所获,单发现后门边上有新鲜的洋车轮胎印,我怀疑红豆就是被这人用洋车载走了,因为从两兄妹分开到虞崇毅自后巷馄炖店折回来,中间足有五六分钟的时间,凶手完全可以利用这机会将红豆从课室里弄出来,再用洋车带走。”

贺云钦心乱如麻,根本静不下心来思考:“所以等你们发现红豆不见的时候,后门那辆洋车已经开走了,你们无从追踪那车,更不知到底谁将红豆带走的?”

王彼得面露愧色:“刚才虞崇毅已经开车我的洋车,沿着那洋车走的方向往前追去了,毕竟隔了这么久,不知能否追上。正因为如此,我现在急需人手,我刚才给我的侦探所打了电话,让我那几个新招的助手赶快过来帮忙。”

贺云钦哑声道:“难道就不曾勘察洋车轮胎印?总该知道是哪家公司的洋车。”

王彼得回想方才情形,万幸雨早已停了,除了门口那几个脚印破坏得较严重,其余痕迹都还清晰地留在泥泞的地面。

沿着课室通往后门的小径,两双脚印杂沓交叠、一浅一深,一直延续到树下的轮胎印旁才消失,至于那个轮胎印——

“是美利坚福特公司的洋车。”他笃定道。

贺云钦立刻到学校门房,掏了钱递给那看门的印度阿三,拿起话筒拨号,等接通了,面无表情道:“我需要人帮忙,找一辆福特牌洋车,以圣约翰为原点,从五条街区以外开始找寻,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但凡有什么消息,马上给939这个号码打电话,除此之外,我这边也需要用车,速派一辆车到圣约翰后巷。”

打完电话,明知红豆已不在圣约翰,毕竟在此处失的踪,他仍打算到失踪现场重新勘察,就只腿像灌了铅似的,每一步都走得极艰难,凶手要杀红豆的话,在旧课室里便可神不知鬼不觉下手,不必多此一举用车将她载走,圣约翰后门仅有樊章路一条马路可行驶,出来后右拐便可进入富泰街,而红豆半小时前失踪,按照福特的行驶码速,至少需从五条街区以外的范围开始围截。

贺云钦一来便做好了一番安排,王彼得暗自松了口气,尽管他不想承认自己能力不如贺云钦,但自打贺云钦出现,他就好似吃了定心丸一般,整个思路都清晰不少。

眼看贺云钦又往校内去了,他忙跑着跟上:“因为旧课室里没看到顾筠,刚才我顺便给顾公馆打了电话,才知道顾筠回家了,据说之前在教育系的大课室看书时,她莫名其妙晕了一阵,醒来时都七点半了,后来晕晕乎乎地坐了一阵,自行回了家,这光景摆明是早前曾遭人暗算,加之红豆失踪了,所以我怀疑这一切都是凶手的预谋。”

贺云钦一言不发,等两人赶到后门那排课室,一排灯全亮起来了,因消息尚未在校内扩散,仅有几个校工在课室外满怀怵意地徘徊。王彼得侦探名声在外,刚出事时便已跟这几人打过交道,校工本就毫无现场经验,一时也吃不准该不该拦阻他们,一犹豫的工夫,王彼得已经重新进了课室,到那尸首边上细看。

贺云钦却对那尸首暂无兴趣,径直到了后巷,路面不宽,两边铺子鳞次栉比,各类吃食都有。他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耐着性子一家一家问,到一家面馆时,老板因为忙于算账依然毫无印象,但贺云钦问话时,店内有位正在擦桌子的店员恰好听见,接话道:“我记得,半小时前曾有洋车路过。”

贺云钦问:“那洋车什么颜色,司机什么模样,牌号可还记得。”本埠已有数千辆洋车,每辆皆由工部局编号。

那店员搁下抹布,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近一看,何曾见过这么好看体面的男人,不免多瞧了几眼,就不知为何脸色苍白得吓人,一双眼睛黑沉如墨,听他问得急,仔细回想道:“牌号没注意,就记得是辆黑色洋车,司机么——”

当时店内无事,她在店铺门口枯坐,洋车路过时,她因为无聊细看了一眼,眼下天气远算不上严寒,那司机却用围巾和毡帽将头面部遮盖得严严实实,早觉得奇怪,便将这情形说了,又补充道:“车上仅他一个人。个子应该挺高的,因为我平日看高大的洋人开过那车,那人个头不在洋人之下。”

这时外头有洋车响,原来是有人送车来,贺云钦匆匆出来,让司机走了,自己坐了驾驶室,打算驾车沿着街沿一处一处找,正要发车,王彼得从校内出来,一上车就道:“作案工具已取走,地上有烟头,长乐牌的,我怀疑跟前几桩案子是同一个人,就是这杀人的手法也太粗糙了些,直接将人勒死了事。我估计是红豆无意中撞见凶手杀人,凶手不得不放弃了先前的杀人计划。现在警察来了,没办法再继续勘察了。”

说话这话,听贺云钦半天不则声,转脸一看,才见他正从裤兜里取烟,然而接连取了好几根,全都掉在了驾驶室地面。

自打认识贺云钦,他何曾见他如此丧魂落魄过,不免也有些触动,黯然劝道:“你别急,急也没用,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人难找,洋车无论如何是跑不掉的。”

贺云钦仰头闭目靠在椅背上,脸上血色全无,擦了把脸,低头看腕表,自打电话已过了十分钟,忙推开车门道:“我去给939打电话。王探长,你去一趟顾公馆,顾筠昏迷前很有可能无意间接触过凶手,若是好好诱导,也许能想起一点凶手的特征。”

这边下了车,找了家电话亭,拨通号码,就听那边道:“正要去圣约翰找你,刚才我们在福元路上找到一辆福特牌洋车。车上无人,但是后座有件红色薄呢绒洋装,看了标签,是鼎祥的。”

贺云钦耳边一默,因为傍晚下雨的缘故,红豆觉得冷,临出门前特意带了件外套,的确是件红色薄呢绒的,当时她正和他生气,嬉笑怒骂,那么鲜明,只需一伸手便可触及她鲜润嫣泽的脸庞。未得到消息前,焦灼和痛苦虽然明晰,都不及听到具体细节来得尖锐,在这一刹那间,仿佛有把尖刀迎面朝他胸口刺来,扎透了,痛极了。

他手脚麻木冰凉得失去知觉,雨丝飘到脸上,木肤肤的,半点感觉都没有,再开口时,声音嘶哑得活像吞下了一大把粗糙的沙砾,根本无从发出声音,半晌方艰涩道:“凶手离了车,带人走不了太远,你们在附近帮忙找一找,我这就赶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要考试了,每晚得花两个小时看书,所以这几天暂时没办法双更,周末争取补上。放心,红豆很快就会安然无恙找回来了,我说的明早是指文里的明早,没想到还有人计较这个,早知道我就懒得剧透了。

第57章 第57章

王彼得本欲另叫洋车离开, 见贺云钦过来,又留在原地,屏住呼吸问:“怎么样,可有消息了。”

贺云钦未及答言,坐到驾驶室,发动车。

王彼得察言观色,心悄悄提了起来, 贺云钦刚接电话便神色大变, 红豆那边怕是凶多吉少,惟恐贺云钦彻底丧失冷静, 忙也上了车:“我陪你过去。”

洋车被丢弃在福元路上一座女子中学门口, 待贺云钦和王彼得赶到时,几人已将中学内外都找遍, 正要沿着街道再往前找, 见贺云钦和王彼得来了,忙迎上来。

贺云钦径直走到那辆洋车旁, 蹲下身去看车门边的痕迹, 强自镇定问:“可查了洋车主人是谁?”

他这一开口, 连同王彼得在内,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因为贺云钦的嗓音嘶哑得活像被砂纸打磨过,跟平日判若两人,只消略懂西洋医学,便可知这是声带严重发炎的缘故。

其中一人顾不上错愕, 忙道:“已对过牌号,是大兴洋行的买办傅子箫名下的洋车。”

贺云钦明显怔了一下,王彼得更是险些跳起来:“我想起来了,学校里那具尸体就是傅子箫,婚礼上我跟这人仅有一面之缘,所以刚才没能认出来,原来这洋车竟是他的,难道凶手不止杀了傅子箫,事后还开他的车载人离开?”

那几人虽各有专长,毕竟未受过痕迹学的训练,贺云钦从怀中取出一个袖珍德制电筒,拧亮了去照轮胎旁的路面。

下雨的缘故,地面有些泥泞,前头驾驶室车门旁有双大约八寸的男人鞋印,从车门一直往前走去,若隐若现,待走到水门汀路面上,因鞋底泥印逐渐干燥,鞋印慢慢变得模糊不清,渐至消隐不见。

待看清那排鞋印始终仅有一人,他脑海中冒出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忙起了身,绕到后门,叫他没想到的是,后门处也有一列残留的脚印,然而跟前头那脚印不同,这鞋印明显秀气许多,一瞥之下,他的心怦怦狂跳起来。

沿着那鞋印走了一截,鞋印断断续续,时轻时重,可惜跟前头那鞋印一样,越往后越模糊,后来干脆跟校门口旁去往公园附近的诸多脚印混在一处,根本无法再进行追踪。

这学校地处闹市,左边是条长窄的巷子,里头挨挨挤挤,全是一色的老房子,右边则是个门脸不大的小公园,公园内外悄无声息,想是已到了闭园的时间,大门紧锁。

他竭力让自己不自乱阵脚,站在校门口望了一晌,并未朝校内走,而是径直朝公园走去。

后头有人道:“云钦,这洋人公园闭园时间是九点,未闭园前我们刚好进去找过,未发现不妥。”意思是不必再浪费时间,应抓紧时间找其他地方。

贺云钦却仿佛未听见这话,执意到了公园。王彼得等人于是兵分两路,一行人去别处找,剩下的跟着贺云钦。到了门口,跟门房交涉了一番,打发了厚厚赏钱,这才开了门,公园里路灯本就无人,加之路灯早已熄灭,到处伸手不见五指,几人打着电筒沿着垂柳小径一径找到顶里头,半个小时过去,每一处都找了,依旧一无所获。

从东北角的花圃里出来,王彼得早已死了心,与其继续在此处浪费时间,不如到别处去,正要劝贺云钦,就在这时候,从后头湖心亭边上的灌木丛中,像是重物摩擦过地上的落叶,忽然传来一阵低微的簌簌声。

因那地方夹于假山与湖畔中间,白天树荫蓊郁,晚上漆黑一团,极容易错眼漏过,贺云钦心猛的一跳,那声音只轻微响了一下,复又归于岑静。

他侧耳分辨一晌,小心翼翼循着声响往前走去,待分开灌木丛用电筒往里一照,心立刻静止在胸膛里,就见一人无声无息躺在地上,从身形轮廓来看,不是红豆是谁,他眼圈蓦地一红,一时迈不动步,木然站了好一会,才敛声屏息往内走,然而越靠近越凄惶,惟恐来的太晚,等待他的不过是具冰冷的尸体而已。

待他蹲到红豆身边,听到她极轻然而极平缓的呼吸声,身上的血液这才重新热腾腾地汩汩流动过来,忙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涩声道:“红豆。”

红豆睡颜极安祥,被他抱起时,只微微蹙了蹙眉。

贺云钦小心翼翼撩开她的额发,她睡得这般昏沉,因仍是残留体内的迷药所致,便回头对王彼得道:“王探长,把你怀中的酒借我一用。”

王彼得眼看找到红豆,早大松了口气,只纳闷地想,从刚才车边的脚印来看,应是凶手将红豆连车带人丢在此处,再自行离去,而红豆中途醒过一次,迷迷糊糊下了车,后来不知何故到了这公园。

听了这话,不解地将酒递给贺云钦道:“怎么了。”

贺云钦拧开瓶盖,仰头饮了一口,又将酒瓶里的酒洒了些到红豆身上,这才脱下外套,将红豆裹好抱了起来,对王彼得道:“我这就带她回去,你帮我给瑞德医师打个电话,就说我妻子醉了酒,请他立刻上门来看。”

王彼得忙点头道:“好,我打完电话就去顾公馆去找顾筠。”

贺云钦用衣裳掩住红豆的头脸,将她一径抱出公园,待将她放上后座,又从边上人手中接过她遗失的那件红外套,将她整个人盖好,这才嘱咐那几人几句,开了车往贺公馆而去。

路上,他不时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虽然红豆仍未醒转,他却仿佛劫后重生,几次有痛哭一场的冲动,又担心那迷药损及身体,一心要尽快将她带回家。

好不容易到了贺公馆,仍用外套将她头脸盖好,打横将她抱起,上了台阶,往内走去。

不到十点,贺家平日应酬多,素来歇得晚,贺家上下一干人等,只有一个贺竹筠因身体孱弱早早就睡了。

贺云钦抱着红豆路过客厅时,贺孟枚正和贺太太和在客厅说话,贺宁峥和段明漪夜间去友人处拜谒,也才刚回来。

见贺云钦抱着红豆,诸人都吃了一惊,贺太太忙从沙发起来,走近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红豆这是怎么了。”

贺云钦若无其事笑了笑道:“刚才带她去友人处玩,因玩得兴起,迫她多喝了几杯酒,谁知她酒量太浅,喝了几杯便醉了,我怕她不舒服,便提前带她回来了,已给瑞德打了电话,他一会就上门来看看。”

贺太太吓一跳:“你嗓子怎么了。”

贺云钦咳了声道:“喝酒喝得太急了。”

贺太太早闻到儿子呼吸间的酒气,见红豆身上也是一股浓而芳冽的醉醺醺的气息,料醉得不轻,满含愠意道:“你这孩子真是胡闹,红豆才多大,怎能像你们男人似的豪饮,快带她回房,醉酒的人最怕着凉,记得给她盖被子,我这就让王嫂煮醒酒汤。你这嗓子不对劲,既然瑞德来了,让他务必给你一起瞧瞧。”

贺宁峥也道:“我房里有醒酒的药丸,我一会给弟妹送去。”

贺云钦已抱着红豆上了楼,道:“那就多谢大哥了。”

第58章 第58章

红豆微微动了动, 周围太热了,泱泱水汽直往鼻子里钻,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生病时的光景,有人正翻来翻去地折腾她,应该是拿了帕子之类的物事,给她擦了胳膊和腿还不够,还要给她擦胸和屁股。

她又羞又痒, 老想躲开, 可是那人极有耐心,一味在她耳边低哄, 她无意识睁开眼, 对上眼前那双墨黑眼眸,蓦地放松下来, 将额头抵着他的胸膛, 不知为何有些委屈,忍着落泪的冲动, 迷迷糊糊任他摆弄。

不知睡了多久, 脸上痒丝丝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在脸上游移, 她皱眉躲开, 可那人像小孩摆弄心爱之物似的,稀罕个不停,不是捏捏她的脸颊,就是咬咬她的耳垂, 老不肯罢手。她不胜其扰,咕哝地翻个身,又过了许久,才算消停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等她再睁开眼,满室金暖的晨光,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人在喁喁细语。头依然昏沉胀痛,思维仿佛胶着住了,依稀记得昨夜做了个极长的光怪陆离的梦,待思绪渐渐清明,她转动脑袋打量一圈,这才意识到回到了贺公馆,身上换了干净衣服,被褥间蓬松柔软,怔忪地躺了好一会,记起昨夜昏迷前的事,下意识便打了个寒颤,想也不想就喊道:“贺云钦。”

门口的交谈声戛然而止,她撑着双臂微微起身,朝外张望,不一会隔间门打开,贺云钦从外屋进来,身上换了件干净的白衬衣,脸上明显有些疲色,对上她的目光,眸子微微一亮,重新掩上门,到了床边,扶她起来,抬手摸她额头,不见有热度,低声问:“好些了吗?”

声音嘶哑无比,红豆吃了一惊,顾不上仍有些发懵,忙抓住他的胳膊坐稳身体,讶道:“你嗓子怎么了。”

贺云钦目光在她脸上仔细地摸索,连她额上新长出来的细小绒毛都不肯放过,端详一晌,方指了指自己的嗓子,道:“疼。”

“疼?”红豆下意识便想要抬手抚摸他的喉结,都哑成这样了,她知道肯定疼,之所以问他,就是想问他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

然而下一刻对上他的目光,她恍惚明白了几分,昨晚遇到的事太骇人听闻了,即便在昏睡中,她仍时刻绷着根弦,直到此时此刻,她实实在在触到了贺云钦,久违的安全感才回来。

看贺云钦这光景,她能够毫发无损回来,多半全亏了他,难道他是因为昨晚的事才突然倒嗓的?他好像没有隐瞒自己的担忧的意思,还极坦白地在她面前说他疼。

她心中一暖,抬手便想好好安抚一番,然而她脑袋仍有些发昏,记性却未丧失,除了记得自己如何遇险的,也记得昨晚两人吵架时的情形,手都伸到一半了,又嘟着嘴停了下来。

贺云钦等这一刻等了半天了,自不肯让她抽回手,两人僵持一会,他干脆俯身要吻她,突然外屋有人敲门,有下人道:“二少爷,二少奶奶,顾小姐来了。”

红豆一愣,顺势收回了手:“顾筠来了?”她尤记得顾筠昨晚是如何失踪的,掀开被子便要下床。

贺云钦只得罢手,扶她站好:“我对外人说你因为醉酒身体不适,她以探望你的名义来了。还有王探长,另在小书房。你哥昨晚愧疚得哭了一场,整晚都未睡,本要在此处守着你,又怕引人猜疑,只得回家等消息,既你醒了,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红豆直发懵,原来自她失踪后竟闹得这般人仰马翻,眼看贺云钦出外屋打电话去了,忙到盥洗室换了见客的旗袍,简单梳洗一番出来。

顾筠果然被下人领进了屋,正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脸原是绷得紧紧的,见红豆出来,忙起了身,仔细打量红豆一番,面色虽然平静,却难言鼻音:“你没事吧。”

红豆也一直悬心顾筠,眼看她安然无恙,自也感概万千:“昨晚到底怎么回事,你去哪了。”

这时贺云钦进来道:“顾小姐,王探长已到了书房,有什么话一道到那边说吧。”

顾筠点点头道:“好。”

贺云钦眼看红豆也要跟着出来,忙拦着她道:“你身体未复原,自管在房里休息,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一会再告诉你。”

红豆怎肯在房中枯等:“昨晚的事太多不合情理之处,不坐在一处说清楚,难保不会漏了什么。”

经过昨晚一事,贺云钦一来不想再在小事上跟红豆龃龉,二来他眼下只想尽快找到凶手,见红豆的确不像身体不适的模样,定定望她一晌,只得依了她。

几人到了书房,王彼得果然在里头候着,见到红豆,又羞又惭,起了身,先是端端正正鞠了一躬,这才充满愧意道:“昨晚要不是我大意,怎会连累二少奶奶历险,幸而无事,不然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红豆笑了笑,怎么就叫王彼得说得这般严重,正要拿话开解,贺云钦却泰然扶她在沙发上坐下,这一来红豆简直诧异莫名,贺云钦素来谦和,竟让她生受了王彼得的赔罪,难道王彼得从前受过贺云钦天大的人情不成。

贺云钦不容红豆多想西想,径直进入正题,对顾筠道:“顾小姐,昨天你昏迷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顾筠想了想道:“放学时大概四点半,我因为想研究杀害许奕山的作案工具,去图书馆借了几本书,然后回到教育系的大课室温书,大概温习了一个小时,我看天色晚了,其他同学陆陆续续走了,课室里只有我一个人,便打算回去,谁知这时突然有人从后头拿东西捂住我的嘴,等我醒来的时候,教室里黑漆漆的,我脑子迷迷糊糊的,呆坐了半天都未明白发生了何事,昏头昏脑将东西收拾好了,回家才知道家里人为了找我闹得鸡飞狗跳的,我歇了一晚,早上起来脑子好像清楚不少,断断续续的,总算想起了一点昏迷前的事。”

贺云钦问她:“你当时可看见你身后那人什么模样?穿什么衣裳鞋子?身上有无特殊的味道?”

顾筠摇头:“我什么都没看清,只知道那人手掌很大,力气也不小,应该是个男人。味道么,我没闻到什么味道。”

其余三人全都露出讶异的神色,红豆道:“连烟味也未闻到?”

顾筠向来一板一眼,极认真地回忆一番:“没有,那人身上真的没什么烟味,不过我现在仍有些犯迷糊,也许记错了也未可知。”

红豆不解地望着顾筠,如果袭击顾筠的那人跟袭击她的是同一人,身上理应有烟味,虽说当时事情来得太快,她直到现在脑子也有些糊涂,但她清楚记得曾闻到那人衣袖上的烟味,而且极有可能就是凶手常抽的长乐牌。

贺云钦垂眸想了想,道:“如果你们两人记忆未出差错,有两种可能:第一,袭击顾筠的跟袭击红豆的并非同一人。第二,如是同一人,从时间差来看,那人袭击顾筠时尚未布置犯案,而红豆恰好撞上凶案现场,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会出现味道上的差异。”

王彼得插话道:“一个真正的烟鬼,衣裳上时时刻刻会有烟味,不会前头没有,后头突然沾上烟味,会不会这人平日根本不吸烟,是特意等到杀人时才抽烟,还因为某种原因,故意选的长乐牌?”

贺云钦问顾筠:“刚才让顾小姐带来的书都带来了吗?”

顾筠从身后取出一个书包:“当时我从图书馆借的书全在这里了。”

红豆一看,一共四本,从扉页上看,全是机械类工具用书。

“你昏迷后醒来,可发现这些书少了一两本?“

“不曾,一本都不少。”

贺云钦先拿起第一本,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未发现里头夹有纸条一类的物事,又翻第二本。

四本书依次翻完,书里头干干静静,什么夹带也没有。

贺云钦将最后一本书丢回圆桌,思忖着盯着书页道:“我猜那人之所以要袭击你,应该是想要趁你昏迷时,将他不小心遗漏在书里的一件极重要的物事给取走。”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的更新主要是贺二和红豆的对手戏,不喜欢这部分情节的话,请慎买。有人微博私信我民国书单,以我粗浅的水平来安利几本吧。

1、张恨水的八十一梦(已绝版,我手里的还是我爸当年给我买的,这本书光怪陆离,脑洞大开,非常合我口味,是张恨水所有书里我最喜欢的一本)

2、张爱玲的散文集(比起她的小说,我更喜欢她的散文,尤其喜欢《我的天才梦》和《烬余录》,在我看来这两篇是现代散文的巅峰之作,字字珠玑,每一处都值得一读再读)

3、钱老的《围城》(文字辛辣诙谐,讽刺世情入骨三分,我跑步的时候必听,有些段落基本可以背下来了)

4、巴金的《家》《春》《秋》(我个人奉之为民国时期红楼梦,我喜欢里面的几乎每一个人物嘿嘿嘿)

5、曹禺的《雷雨》(少女时代最喜欢的读物之一,里面很多场景和对话都很经典)

23333希望不是毒安利。

第59章 第59章

“这仅是一种猜测。”贺云钦补充道, “这人虽致你昏迷,却并未谋害你,可见彼时你并非他选定的下手目标,为什么突然用迷药袭击你,一定有他的理由,也许他需要你昏迷一段时间,以便他布置下一步的计划, 又或者是你身边有什么他急需取走的物品。”

王彼得插话道:“而最开始发现红豆失踪时, 我倾向于前一种猜测,因为顾小姐失踪没多久, 红豆也失踪了, 两件事碰在一起未免太巧,我一度认为这是有一场预谋的陷阱, 可是现在看来, 红豆应是无意中撞见凶手行凶才被袭击,那么那人致顾小姐昏迷的行为就很耐人寻味了, 过于鲁莽、失之冷静, 很有可能这人临时发现有样东西落到了顾小姐手里, 必须赶在她回家之前将东西取回, 故而才有此一举。”

红豆问顾筠:“当时你身边除了这些书可还带了别的物品?清醒以后没有发现其他物件丢失?”

顾筠来时路上已再三确认过这一点:“没有, 我书包里的所有物事和这几本图书馆借来的书,全都好好的在我身边。”

四个人的注意力于是重新回到圆桌的那几本书上。

红豆随手拿起一本教做推车轮滑的工具书翻了翻,道:“都是些非常常见的书,那人为什么不当面讨要呢。难道凶手知道顾筠也在调查许奕山的案子, 知道若是当面向她索要定会引来怀疑,只能在她无意识的情形下拿走?”

贺云钦道:“学校图书馆会有借还记录,如果凶手的目标真是这几本书,王探长去圣约翰一查便知。”

王彼得道:“我正有此意。但除了顾小姐昏迷,昨晚最不寻常的事,莫过于凶手掳走了红豆,最后却放过了她。”

这也是红豆自己想不明白的地方。

贺云钦一听到这事脸就沉郁了几分,胸口似乎仍扎着一把极尖利的锥子,一直插到心脏的最深处,即便不碰不动,依然有种钝钝的痛感,寂然了好一会,才温声问红豆:“你可还记得当时在旧课室外看到了什么,或是听到了什么。”

红豆自然看出他脸色瞬间差了好些,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摇头道:“当时课室外太黑,我并未见到什么,就只听到最里面那间课室里似乎有人被掐住了喉咙,或者是被人捂住了嘴,还伴随着挣扎的声音,我猜正因为被害人挣扎,才不小心撞开了门。总之那声音很不寻常,我害怕极了,转身就想跑,可是那人很快就从课室出来追上我,靠近我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明显的烟味,后来他捂住我,我因为拼命挣扎头顶撞了那人一下,撞的应该是鼻子,所以我猜那人至少有八尺多高,而且这人胳膊和腹部均极其筋瘦结实,无半点臃赘之态,穿的是长袍,并非西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