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迫切渴望见到贺云钦,明明急于入睡,眼前的重影反而挥之不去。半睡半醒间,他离她越来越近,他的眉毛、漆黑的眼睛、还有他的唇……真切到让她几乎忘了两人仍分离的事实。

出于一份浓浓的眷恋,明知是虚无的影子,她终于还是抬起手来,轻轻去抚摸他的眉眼。

慢慢的,心头堆积的情绪有所缓解,拧着的眉心也慢慢舒展。

有赖于精神上的放松,连胃也熨贴了不少,不知不觉间,她慢慢滑入幽沉梦乡。

接连两夜未好好睡过,她几乎提前透支了所有的精力,这一觉睡下去,竟睡到第二天早上九点多才醒。

外面走廊嘈杂极了,不知是谁在说话,她本想起身,然而一动之下只觉得分外疲惫,躺在被褥间一时未起来。

正怔忪间,房门忽然开了,脚步声由远而近,伴随着母亲难掩激动的嗓音:“红豆,红豆,云钦和你哥他们回来了。”

说话时带着点鼻音,分明是喜极而泣。

红豆猛地坐起,只怔了一秒就掀被下床,顾不上身上还穿着睡袍,迈步就要往外跑。

虞太太忙拦住女儿道:“你公公和你大伯都在下面,这样出去像什么样子,怎么也得换件衣裳。”

红豆提着心问:“他们都还好吗?贺云钦为什么不上来。” 心里既疑惑又欣喜,仿佛一生中的喜乐高潮,全停留在刚才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了。

说完也不等母亲回答,胡乱换好衣裳,迫不及待就要下去。到了此时此刻,惟有亲眼看到贺云钦、亲耳听到他的声音,方能纾解她充塞着整个胸腔的思念。

虞太太急步追上女儿道:“你哥和王探长都好好的,云钦腿上受了伤,临时被人用担架抬回来的,本该先去医院由程院长做清创手术,但他放心不下你,无论如何要先见你一面。”

红豆听到“受伤”两个字,心猛的一沉,然而仅仅一秒便豁然开朗,只要人能平安归来,伤,算什么。

她以最快速度到了走廊,半路听见有下人喊段明漪接电话,仿佛是段家两位少爷受了伤,要段明漪回娘家一趟。

她满脑子都是贺云钦,一步也未停,到了楼梯口往下一看,客厅里果然有具担架。

贺云钦躺在上头跟公公说话,面色虽沉静,眼睛却始终留意着她出现的方位。

两人目光一碰,她眼眶一红。

他回来了。不是做梦,不是虚幻的泡影,他是真的回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下楼。

客厅里的每个人都望着她,每个人都笑中带泪,每个人都劝她将脚步放慢一点。

唯有他什么也没说,只张开双臂,静静地、含笑地望着她。

她噙着泪花快步走近,到他跟前,蹲下身,呜咽一声,用力投入他的怀抱。

她清甜的气息一靠拢,他无声将她紧紧圈入怀中,许多话同时涌到了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最后干脆闭上眼睛,低头去亲吻她的发顶,我的爱人,我的妻,我的红豆。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打算跟昨天一样两章合在一起发的,早上刚好码了一章出来,就先放上来吧,白天我有事,第二更大概要到晚上十点半以后了。

第104章

哥哥无事,王彼得也无事, 三人当中, 惟有贺云钦伤势最重。

为免耽误太久引发伤口感染, 程院长随时预备为贺云钦做手术, 耐心在旁等了一会,眼看夫妻俩“明目张胆”亲昵得差不多, 不得不含蓄地提醒道:“该动身去医院了。”

红豆跟贺云钦对望一眼, 他做手术, 她自是要陪在一边,起了身,柔声道:“我也去。”

贺云钦迟疑了一瞬, 目光落到她小腹上。

他自是一刻都不想跟她分开,可他毕竟初次做父亲,孕妇究竟是否需要更多的休息, 他眼下也拿捏不准, 惟恐来回路上她颠簸受累,一心让她在家歇息, 便故意蹙了蹙眉, 温声道:“在家等我, 最多几个小时我就回来了。”

经历这几日的风波, 红豆此时最怕听到“等”这个词, 抬眼凝视着他,微笑道:“不。”

贺云钦耳边一热,若是两人单独在一起, 下一刻也许就能听到她冲他撒娇,只消一想到她以娇蛮的语气对他说“我偏要陪着你”之类的话,心里便痒酥酥暖融融的,低眉望着她,老半天未接话。

贺孟枚和贺太太心里立刻有数了,这几日儿媳担心到什么地步,大家可都看在眼里,好不容易小儿子回来,他们身为长辈,自然也不会主动讨儿子儿媳的嫌。

正好王彼得和虞氏母子也要去医院,贺太太于是含笑让余管事备车。贺宁铮也要陪弟弟做手术,刚关切地问了几句,就因段明漪有急事找他商量,临时被请了上去。

红豆吩咐下人回房给贺云钦和自己拿大衣,说完一起身,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一直被贺云钦握在手中,嘴角微微一翘,低头看向他,他明明已经感知到她的目光,故意不肯朝她看,只将一只胳膊枕在脑后,故作轻松跟贺竹筠说话。

他腿上的伤口早止血了,但她知道他此刻一定很疼,因为他鬓角和额头挂着层细密的汗,胳膊也很紧绷,可他为了让他们安心,明明疼到这种地步还不忘谈笑风生。

红豆以往从不畏惧给人看伤口,这回到了贺云钦的身上,余光瞥见一点暗红色的影子,心便仿佛扎进一根尖锐的刺,一下子疼得厉害,根本不忍心盯着细看。

既然贺云钦回来了,贺孟枚毅然作出决定,若是术后状况允许,明天就乘机去重庆。出发之前让程院长联系当地最好的医院和大夫,等到了重庆再慢慢调养。

红豆微讶地跟母亲哥哥对视一眼,形势已经不能再坏了,的确宜尽早转移,好在提前就做了准备,日期虽定得急了些,随时都能走。

一行人收拾停当,到了贺公馆门口,还未上车,贺宁铮两口子从家里出来,段明漪脸色直发白,贺宁铮也紧拧着眉头,二人径直走到贺孟枚和贺太太面前,歉然道:“明漪两位哥哥出了事,现已被送去医院了,我这就送明漪过去一趟,一会就过来陪二弟。”

贺孟枚跟贺太太对视一眼,讶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贺宁铮摇摇头道:“听说去公共租界的时候不小心误中了流弹。”

“流弹?”两人都惊讶极了,“好好地怎么跑到公共租界去了。”

段明漪只得又解释几句。

说话期间,她目光无意中朝贺云钦的方向一掠,才发现贺云钦正冷淡地注目着她,细辨之下不只是审视,分明还带着厌恶。

这种目光她以往从未在贺云钦脸上见过,虽说他很快就挪开了,仍不免一阵心惊肉跳,事关段家的名誉,越到这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只要没有证据,任何人都怀疑不到他们身上,这么一想顿时沉住了气,勉强维持着身姿,傲然立在丈夫身边。

贺宁铮跟父母说完这话,冲着二弟和弟妹点了点头,来不及多言,领着段明漪上了另一趟洋车,很快便开车走了。

红豆早注意到贺云钦望段明漪的眼神格外冷淡,陪他上医院的车时忍不住问:“怎么了。”

贺云钦捏捏她手心,道:“人来人往的不妨拜年,一会我做手术,你要是想知道什么,尽管问王彼得。”果然一下子又来了几名大夫和护士,碍于外人在场,自然无从继续刚才的话题。

手术持续了三个多小时,从上午一直进行到下午。

因为谁都不能保证手术一定顺利,这三个小时里,红豆的心始终高高悬着,然而再坏的状况都经历过了,同样是等待,比起前两日恍如身在炼狱的那份煎熬,此刻因为知道贺云钦就在她身边,即便等待也含着踏实的意味。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干脆利用这段时间,向王彼得和虞崇毅打听前两夜发生的事。碍于贺家人在场,最终只含糊聊了几句,从王彼得口里,她大致知道,到了金条面前,她早前的怀疑对象果然被剥了个干净彻底,至于具体细节,因为病房来来往往的人多,无法往下深入。

好在手术进行得顺利,贺云钦被推出来的一瞬间,大家一拥而上。

程院长道:“虽然创面大失血也多,幸而未骨折,只要伤口不感染,一个月后可以下地活动。二少爷做的是椎管内麻醉,意识是清醒的,就是下肢的麻木感需七八个小时才能完全恢复,一会到病房观察几个小时,若无问题即可回贺公馆,到时候护士会陪着回去,晚上有任何问题及时找护士,这两日切记身边不能离人。”

众人都大松了口气,早前只担心贺云钦的腿会严重到成为残疾,这一下彻底放了心,忙道:“晓得了。”

到了病房,贺云钦被挪到床上,眼看红豆和母亲几个都担心得厉害,自嘲道:“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进过医院,无非受点皮外伤,搞出这么大架势,”

贺太太啐他:“这样的话不许说。”

贺孟枚被程院长交代了不能吸烟斗,只在床边坐下,随身展开一份下人送来的报纸道:“唔,这时候了还有闲心开玩笑,说明伤得的确不够重。”

虞太太笑道:“云钦一向体谅人,这是怕亲家担心呢,就是怎么脸色这么苍白,该好好补一补,可惜这几个小时连水都不能喝,不然先喝口汤也是好的。”

贺云钦道:“岳母,眼下我好好的,您该放心了,趁有空,我让余管事陪您和大哥回家一趟,收拾好行李,顺便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就要去重庆了。”

虞太太一愣,笑着对贺太太道:“这孩子,到这时候还如此周全,放心,早前我们都弄妥了。”

红豆掏出帕子给贺云钦擦汗,柔声问:“伤口是不是很疼。”

贺云钦望着她,既不说疼也不说不疼。

贺太太和虞太太对视一眼,只说有事,先后起身离开,贺孟枚本就事忙,不一会也被下人找来请示下,剩下的人诸如王彼得之类本还想留下说会话,见状也识趣地出去。

一转眼的工夫,偌大一个病房只剩贺云钦和红豆。

贺云钦上上下下打量红豆一番,目光忽然放柔,支撑着双臂,作势要起身,红豆一惊,急忙道:“你别动,要什么我给你拿,伤口疼不疼?”

贺云钦扬了扬眉:“我想要你,你离我太远,我不能随时够得到,虞红豆,我现在可是伤员,你最好赶快把自己送过来。”

红豆捂嘴直笑,忙从沙发里起来,挨着他肩侧坐下,笑道:“没见过要求这么多的伤员,好了,给你送过来了。”

贺云钦顺势将红豆的手从额上拿下来,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明明满腹的话语,一到喉头却发堵,怕惹她伤心,想了想,干脆松开她的手,借右边胳膊的力量,慢腾腾侧过身,对着她的小腹认真端详一番,最后倾身上前一吻道:“也不知这里头的小家伙是男是女。”

本想吻一口就松开她,谁知这一吻竟吻上了瘾,揽着她的腰,一口接着一口,怎么也亲不够,红豆低头看着他,被他的举动弄得满心欢喜,嘟了嘟嘴道:“程院长说他现在大概五十天,那天我翻了翻你的西洋医学,他现在也就豆芽那么大,哪知道是男是女。”

第105章

贺云钦笑着要接话,谁知门口忽然有人“呀”了一声, 原来贺竹筠刚才去了盥洗室未在病房, 这时候回来, 刚推门而入, 就撞见二哥亲吻二嫂的小腹,一下子愣在那里, 等反应过来, 又害羞又好笑, 忙不迭退了出去,顺手还关上门:“哎呀,二哥怎么这样。”

红豆万想不到会被四妹撞见, 简直要羞死了,拍打贺云钦的胳膊一下:“都怪你!”

贺云钦故意嘶了一声,被四妹看见了又如何, 他和红豆是夫妻, 就算再亲昵也天经地义,等门一关, 仍低下头亲个不够:“明明是四妹不对, 怎倒怪起我来了。”

红豆是见识过他的厚脸皮的, 竖着耳朵听了一会, 毕竟在病房, 不止贺家人,医护也随时可能会进来,便轻轻推他道:“回去再给你亲, 你先松开我,我们好好说说话。”

回去再给他亲……贺云钦笑了起来,故意皱着眉,勉强同意道:“好吧。”

抱着用力再亲一口,慢腾腾松开她:“不过我先提前说一声,回去可就不是这个亲法了。”

红豆将脸板住,扶着他帮他重新躺好:“都伤成这样了还这么坏。”

贺云钦目光根本舍不得离开她的脸,躺平后,低叹道:“才两天不见,感觉像隔了一辈子似的。”

说这话时,抬起另一只手,先是捏捏她的耳垂,又捏捏她的鼻子,目光近乎摸索,像是要确认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他的举动未免有些孩子气,红豆胸口一酸:“何止是一辈子,我感觉过了千年万年,你知不知道这两天我有多担心……”

贺云钦拉过她的手放在唇边,歉然道:“战事突然提前,我们准备不足,在北区的时候我无时无刻不在牵挂家里,更无时不刻不在想你,只恨走前没做安排,倘若我不能回来,父母年事已高,你还这么年轻——”

他定定望着她,胸口又酸又疼,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头回见贺云钦失态,红豆险些落泪,可见这几日对他而言,同样如身处炼狱般难熬。正是败国丧家之际,各地兵连祸结,北平天津相继被攻克,若是上海也沦陷,近半江河都会失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真到了那一天,任谁都不能独善其身。

八千根金条牵动几方人马,一寸山河一寸血,换作她也会这么做,可就算有再强的信念做支撑,真到了面对生死的那一刻,无论对他还是她,都是残忍至极的考验。

若是他不能回来……她失神一瞬,不不不,压着胸口凄惶的念头,怒道:“你敢不回来。”

贺云钦涩哑地一笑,到底将她搂回怀中:“我不敢,我们才做了不到三个月的夫妻,我还没看到你变成老太太,更没等到我们的孩子长大,怎舍得就这么死了?就算爬也要爬回来的。”

她含泪埋头在他颈间,一动也不动,两个人都沉默着,相识不到半年,成亲不足三月,因为两人性情都太骄傲,虽然彼此吸引却难免摩擦,然而真到了最艰难的处境,这份感情却越打磨越璀璨。

好在最痛苦最黑暗的那一刻他们已经挺过来了,到了这一瞬间,两个人灵魂无比契合,彼此紧紧依偎,即便无言也心意相通。

不知过了多久,贺云钦感觉到颈间有温热的东西淌下,知道那是她的眼泪,心中更是憾动,明知这眼泪缘自感慨,仍不忍至极,抬手给她拭泪,一本正经逗她道:“这个孩子来得的时机太特殊,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贺炮火’。”

红豆果然破涕为笑:“呸,你才叫‘炮火’,好歹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你这做父亲的能不能用点心想名字。”

贺云钦捧着她的脸颊,笑了笑道:“那就叫‘相思’,或者叫‘大月亮’。

红豆哭笑不得:“‘相思’也就算了,‘大月亮’是怎么回事。”

贺云钦脸上现出茫然的神色,过了一会才笑道:“炸|弹爆炸的时候,我昏迷过一段时间,我记得当时我就是被月亮照醒的,我总觉得你在看着我,想着你还在等我回家,马上就有了力气。如果不是你告诉了王彼得和大哥我们可能去别区找金条,他们不会那么顺利找到我们,等后面向其晟的人马找到培英小学,我们可能还未做好准备。”

红豆听到前句话时一度酸涩得再次落泪,听到后面讶然道:“彭裁缝两口子是敌寇人员,向先生到底是哪派人。”

贺云钦正要说话,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贺太太不知在跟谁说话:“你二弟已经没事了。既然明景有事,你又何必赶着过来。”

说罢贺竹筠扬声道:“哥,大姐来了。”

红豆跟贺云钦对视一眼,是大姐贺兰芝。

红豆忙起身,过去开门:“大姐来了。“贺兰芝肩上披件油黑色的獭绒披肩,踩着高跟鞋哒哒哒进来,脸上有些急切之色,进来时仍扭头跟贺太太说话:“一听到二弟误中流弹要做手术,我和明景马上准备了车子要到医院来,谁知还没出门,政府就喊明景过去,说是出了什么大事,要他们这些要员速赶去商议。”

说完先冲红豆笑道:“二弟受了伤,弟妹可担心坏了吧。“不等红豆接话,又径直走到床前,弯腰细细看了一番贺云钦的神色,松了口气道:“还好,人没事就行。”

佯怒一戳贺云钦的额头,直起身来:“就为了送几个洋人朋友离开上海,好好地跑到虹口那边去,这下好了,瘸了腿回来。”

贺云钦笑着纠正大姐:“没瘸,还能走。”

贺兰芝瞪他一眼:“没瘸算你命大。”用帕子扇了扇汗,等贺太太等长辈坐下,这才坐到床侧沙发。

贺云钦接过她之前的话头:“大姐夫政府有事?”

等不相干的人都走了,贺兰芝顺脱下黑色丝缎袖套,忧心道:“说是有什么机密泄露,政府眼下都翻了天了,明景身在财政司,尤其要受问责,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反正自从开始打仗,他们时时刻刻在开会——”

说到这,想起丈夫接完电话从书房出来时,一边拿帕子擦头上的冷汗,一边说只说这一次不同,搞不好会降职乃至撤职。

叹气之余,忽然想起一事,面色一变,惊疑不定地思忖了一瞬,脸色越来越难看,难道这事会当日之事有关?她无意中听了明景的电话,知道政府要找金条,当时她本就说得随意,又极信任对方,不小心在段明漪面前漏过一句,若不是出了明景的事,她都快把这事忘了。

可是,怎么会?段家可是百年名门,就算生意连连失利,总不至于——

她猛的起身,环视周围一圈:“段明漪呢?”

诸人一愣,贺兰芝跟弟媳一向交好,每次提到段明漪时,从来只称“明漪”,像这样连名带姓直呼对方的时候,几乎未有过。

红豆惊讶地瞥贺云钦一眼,他沉默地望着贺兰芝,似乎知道发生了何事。

贺太太皱了皱眉:“她大哥二哥受了伤,刚才跟宁铮赶回段家了。”

贺兰芝拿起袖套,匆匆起了身:“太太、二弟、弟妹、四妹,我有急事要处理,不得不先走了。”声音里分明含着滔天的怒意。

作者有话要说: 贺兰芝和段明漪的交谈,第90章详细写了,可能有人跳订没看到,有兴趣可以回头瞄一眼哈。另外本章题目取自蒋勋先生的一本书的书名,特此标明~~~

第106章

贺兰芝来得匆忙走得更匆忙,屋里人一时都有些疑惑。

等屋子里重新只剩下两人的时候, 红豆问贺云钦:“我记得你说过政府也在找金条, 大姐夫被问责, 难道是指这件事?”

贺云钦低声道:“找人的几派人马中, 我们和政府算是殊途同归,目的无非同一个——就是用金条支持己方战场。前晚突然开战, 政府早该有行动, 可是直到我们找到中区, 都未看见他们的人马。可见政府虽然有计划,但方向上出现了偏差。既然另外那两派已找到西区来了,我们只能抢先行动。只要金条不落到敌寇和伍如海的手里, 一切都好说。”

红豆早前从哥哥和王彼得听了个大概,知道他们已经在公共租界中区的培英小学找到了金条,不由悬着心问:“金条顺利运出公共租界了吗?”

“交由瑞德和其他同伴了, 天还没亮的时候, 就以运送红十字会药品的名义,将金条安全运抵了前线。”

红豆一时间百感交集, 不枉众人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 总算完成了使命:“哥哥他们说彭裁缝夫妇为了袭击你们, 不惜拿两个孩子做人肉炸|弹, 平时看他们对孩子真如亲生一般, 谁能想到竟是用来掩护自己身份的。白海立和护士都是他们杀的?他们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两个孩子哪来的?”

她连珠带炮地发问,声音又娇又脆,贺云钦粲然一笑, 他精神奕奕的红豆又回来了,接话道:“来时路上已经确认了身份,他们是伍如海方面训练出来的杀手,孩子么,自是是从小抱在身边养大的,究竟是福利院还是别的地方找来,暂时未查到,至于他们为什么杀白海立和护士,杀前者是因为白海立和伍如海起了内讧,杀后者是为了让洋房空置。王彼得说他来贺公馆的时候,因为进口药品邮寄地址和向其晟的双重身份,本来认定向其晟是凶手,经你提醒才怀疑到彭裁缝夫妇头上。”

红豆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既然邮寄地址是同福巷,楼里的人当然都有嫌疑,现场的脚印有时是男人的,有时是女人的,彭裁缝矮小,彭太太却高大,也说他们一双脚可能都是39码,都怀疑了向其晟了,为何不连彭裁缝夫妇也考虑在内。”

贺云钦笑着点点头,由衷夸赞:“吾妻的见识胸襟委实不俗。”

红豆焉能看不出他的调笑之意,冷哼一声,念及他伤员的身份,暂时不跟他计较,一径催他:“那两个孩子现在何处?”

“王彼得找了人照看,大的好像才五岁,小的才两岁,如今总算从彭裁缝手里救了出来,今后如何安置,还得好好商量商量。”

红豆失神一会,两个孩子她平日进进出出没少见,胖乎乎的,说来也可怜,对于他们日后的生活,的确得慎重斟酌。

她抬眼看他:“那向其晟又是是怎么回事。”

贺云钦道:“出发去中区前我在北区见过彭裁缝夫妇,他们带着孩子假装难民,本来在北区,后来不知为何跑到中区,这计划是我们临时拟定的,而他们的重点却一直在北区,按理不会这么快找过来。后来段家兄弟在小学附近受伤,我们才怀疑彭裁缝夫妇是跟着段家的车找来的,因为段明沣是建筑学方面的专才,想要找金条,但别的区域人马太多无从下手,误打误撞去了中区,没想到这样一来,不但引来了彭裁缝夫妇,也引来了向其晟的人马。”

红豆不可谓不震撼:“段家也参与了找金条?”难怪段明漪的两位哥哥会受伤,也难怪早上贺云钦会用那样的目光看段明漪。

等等,如果真是这样,岂不贺云钦他们受伤全是因为段家插进来一脚的缘故?

贺云钦冷淡道:“王彼得和大哥找到我们后,我们正要带着金条撤离,半路碰到向其晟的人马,才知段家带来的家丁被其袭击,虽然家丁们和段家兄弟都带了枪,训练却不足,段明沣的两条腿受了枪伤,段明波断了胳膊,段家家丁更是被对方杀得只剩几人,交战之后才救下昏迷的俩兄弟,向其晟明面上是震旦教授,私底下是爱国组织成员,但最真实的身份是敌寇人员。上次我们在剧院刺杀伍如海的事,你还记得吗?”

红豆点头,怎会不记得,严夫子在杀害最后一名凶手白凤飞后服毒自裁,她们苦劝严夫子先出去就医,然而就在那时候,刻羽戏院出现了枪响,随后更是大乱。

第二日报纸上好些关于这次刺杀的消息,可惜当时让伍如海那卖国贼逃跑了,这场刺杀并未成功。

贺云钦道:“这次行动是我们和向其晟所在的爱国组织一同策划的,为何会失败,我们当初一直未找到原因,事后才知道原来是有人泄了密,但始终未查出究竟何人泄密,在争夺金条的当晚,向其晟带着一帮爱国学生做掩护,直到两方交战,仍有人不相信向其晟会是敌寇人员。”

红豆问:“当晚向其晟是如何找到中区去的?也跟在段家后面?”

贺云钦摇头:“他跟彭裁缝夫妇同住一栋楼,应是早就对对方有了怀疑,开战之后,他在北区撞到这两口子,目睹他二人舍北区去中区,起了疑心,所以才转换思路,也跟着去了中区。”

红豆越想越气:“段家将此事搅成了一锅粥,难道就这么算了?他们究竟是哪一派的,为何参与此事。”

“无非眼热金条想趁机捞一把。当时我因行动不便并未露面,另有同伴讯问段家那几个侥幸活下来的下人,段家兄弟丧失了意识,这几人都被吓破了胆,随便一问,就大致说了来公共租界后的情形,只说两位少爷是临时起意来此处,像是要找东西,具体找什么他们也不得而知。”

红豆愣了愣,声音一低:“你怀疑是大嫂。”

贺云钦冷笑:“段家久无人做官,近年做生意又接连失利,听说现今财务状况极为不妙,段明漪平日跟大姐较好,段家跟大姐夫一家关系也不错。大姐夫在财政司任职,想来恰好分管金条的事,我猜要么是段明漪从大姐处得知的,要么段氏兄弟从大姐夫套了话,否则为何好端端跑到北区中区去找金条?”

红豆忆起方才贺兰芝气势汹汹要找段明漪的情形,思忖着说:“刚才大姐是疑心到她身上了?既然大姐知道了,大哥岂不马上会知道。”贺宁铮跟大姐感情深厚,若是知道此事会连累大姐一家,定会气得不轻。

贺云钦语带讽意:“段明漪绝不会承认,第一她可以咬死了段家兄弟不是为金条而去。第二她更不会承认此事是她泄密,但现在政府在查,其他人也在查,段家跟着去的家丁还有几个活口,到头来此事想遮也遮不住。”

贺云钦在外人面前素来温和有礼,轻易不表露自己的喜恶,红豆头回见他以这种语气谈论外人,王彼得之前说过拜彭裁缝他们带来的炸|弹所赐,同伴中有两人被炸出来的铁杆灌透胸膛,不幸当场牺牲,毕竟是出生入死的伙伴,贺云钦因此深恶段明漪再正常不过。

这时外头敲门,原来几个小时的观察期平稳过去了,医院虽然地处法租界,但因外头不断有伤员转入,说起来不算太平,程院长过来查房后,便要派手底下的大夫和护士护送贺云钦回贺公馆。

贺孟枚便吩咐余管事他们赶快准备洋车,病房里霎时乱了起来。

红豆抬手一摸贺云钦的额头,沾了一手的细汗,贺云钦下半身的麻醉慢慢在消退,痛感上来,一动便是一身冷汗,怕他们担心,未表露出来而已。

贺云钦也怕晚上红豆陪护跟着难熬,便忍痛笑着对程院长说:“程伯父,您倒是给晚辈开点止痛针或是止痛药,不然晚辈这一晚可怎么熬。”

贺太太愣了愣,忘记刚才儿子全因麻醉才能谈笑风生了,脸色一白,忙道:“对对对,这么大的伤口,想想就疼得厉害,还请程院长给开些止痛的药,明日去重庆路上也得备着。”

程院长笑道:“放心,没忘,都交代给护士了。”

***

到了贺公馆,又费了好些工夫才将贺云钦挪到床上,等一切安顿下来,贺竹筠半趴在床边,挨着二哥的胳膊,替他理银灰色寝衣上的褶皱:“二哥,你好些了么。”

贺云钦本来一直在注目红豆的一举一动,眼看她张罗这张罗那,只担心她受累,听了四妹这话,垂眸望向她:“好多了。你刚才给谁打电话,一打就打这么久。”

贺竹筠的脸颊顿时飞上两片红霞,遮遮掩掩道:“明天就要去重庆了,我总得给几个素日交好的同学打几个电话。”

说完,抬眼一看,二哥黑漆漆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她,她心虚地挪开目光,看着红豆道:“二嫂,等我们到了重庆,你打算跟二哥住几楼?公馆后面的花园种了好多花,我以前的房间在一楼,推开窗就能闻到外头芍药蔷薇的香气,春天的时候,花枝还会伸到我的窗户里来呢。”

红豆扭身看向她,故意闭眼神往了一下四妹描述的那番美景,笑道:“光听你说就知道美极了,一楼二楼我也不挑,你二哥从前住在哪个房间?”

贺竹筠从床上起来,走近体贴地摸摸嫂子的肚子:“就是因为他以前住二楼,所以我才在想要不要换房间,二嫂现在怀了孕,总不能楼上楼下的跑。妈,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她语调活泼,显然心情甚佳,贺太太跟儿子对视一眼,瞥向女儿道:“说得对。你二哥要擦澡了,先出去,明天就要走了,还有好些事要忙。”

等一众人走了,红豆走到床边坐下,轻声道:“你走这两日,四妹没少跟我念叨余睿,还说余睿也会去重庆,我看四妹的意思是极喜欢他,怎么样,对于此事,你和公婆到底反对还是赞成?”

贺云钦将两只胳膊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一时没说话,但眉宇间那种一听到余睿就会出现的戒备之色不见了 。

红豆心中一动:“你们查清楚他的立场了?”

贺云钦嗯了一声,算是默认,又沉默了一会,开口道:“四妹喜欢,就由得她吧。”

当时余睿抱着彭裁缝扔过来的孩子,明知是□□,要想活命只需整个将孩子扔出去就行,然而顾及到孩子的安危,余睿却犹豫了,生死的一瞬间,往往可看清一个人的本性,并非做戏,只关乎本能。

他将此事说了,最后总结:“能心疼不相关的孩子,再坏能坏到哪去。”

看红豆发呆,又道:“说了一下午别人的事,该轮到我们了,红豆,我现在腿不能动,但你却怀着孕,我们商量一下,是你给我擦澡,还是我给你擦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