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哥哥说,这王彼得的确是有真本事的,帮警察厅查过几桩案子,还提出过好些中肯的建议。可惜自从换了警察厅长,王彼得就因为跟新厅长脾气不相容,再也不肯与他们合作,后来索性避去德国,连报纸上的专栏都罢写了。

现在警察厅想要请王彼得帮忙找些线索,简直不可能,他不是常年不在沪上,就是干脆装成酒鬼,以致于后来连他们都快忘了这个人的存在了。

“今天第一个议题,就由我们王彼得探长为我们讲述<沪上神秘事件>。”

众人一看,王彼得的座位上空无一人。

大家议论声渐起,秦学锴更是哑然失措,就在这时候,贺云钦突然冲秦学锴招了招手。

秦学锴忙快步走到贺云钦面前,听贺云钦低声说了几句,神色初定,自顾自到后面寻人去了。

不一会王彼得果然被找来,红豆一看,心顿时凉了半截,怎么王彼得与她想像中全不一样,竟是个干瘦矮小的老头,油光水滑的中分头,红红的一张倒三角脸,五官像被人胡乱捏了一把,滑稽地挤在一处。

好在这人穿衣还算讲究,身上西服十分合身熨贴,应是专门于西洋礼服店订制,并不像寻常酒鬼那般胡乱去成衣店买来套上。

王彼得像是刚痛饮一场,走路尚且不稳,幸而思路还算灵动,说起话来不见打结:“抱歉,抱歉,让先生们女士们久等了。”

他仿佛要醒酒似的,接过仆欧送来的清水喝了一口,放下茶杯,摇摇摆摆走到厅中,然后转过身来,懒散靠在钢琴上,款款说道:“在下研究沪上神秘事件数年,确有一定心得,为了这次茶会,我总共准备了三桩神秘事件,不知各位想要听哪一桩奇闻?在我看来,这些年最曲折离奇的当数电影院放映员杀妻案。”

红豆认真听了一会,越来越失望,王彼得果真被酒精糊住了脑筋么,讲来讲去,全都是他原来在专栏上撰写过的那些旧案。

好在在座之人至少有半数未看过他的专栏,听王彼得颠来倒去讲些陈芝麻烂谷,倒也不觉乏味,尤其是顾筠她们,以往从未接触过这些诡闻,头一回听人说起,居然个个都听入了神。

红豆无聊地吃了会点心,想起玉淇表姐,不由再一次朝环顾周围,仍未能找到玉淇表姐,想是已提前离席。

王彼得讲完那三桩案件,按照预先的流程,本该谢幕,谁知他像是还未醒酒,忽然一时兴起道:“不知在座有没有兴趣跟在下玩个小游戏,我这有一副桥牌,稍后随机抽取一些花样出来,只要有谁能完整复述我发放的桥牌顺序和图案,我就帮这位聪明人解决一个亟需解决的棘手问题。”

诸人听到这提议,立刻便兴奋起来,一时之间,举手应声之人不在少数。然而等众人冷静下来,想到王彼得是难得一见的聪明人,他提出的条件必定有着异乎寻常的难度,厅中复又变得安静。

王彼得打了个酒嗝说:“各位料得不错,这游戏确属不易,这么多年,我单见过一个人记下了所有的桥牌位置和图案,喏,就是我这位好朋友,贺云钦博士。”

红豆朝贺云钦瞥去,这人正跟一位教授模样的人说话,身后不远有好些装扮时髦的女郎,全都被贺竹筠牵绊住。

原来把妹妹带出来,不单只为了增长见识,还可以让她替自己挡些不必要的麻烦,红豆看得暗暗称奇,这主意妙极,换做是她多半也会这么做。

王彼得再次开口:“我给各位半分钟的时间,如果大家都无兴趣,那么这游戏就只能取消了,”

红豆咬了咬唇,王彼得开出的条件实在诱人,哥哥最近在警署寸步难行,整日疲于奔命,甚至还萌生了辞掉差事的念头,要是能让这王彼得安心待在上海帮忙找寻陈白蝶,哥哥的处境会不会有所改善?

反正除了教国文的于夫子,她还没见过有谁比她更过目不忘。何况就算没能通过这游戏,也一点都不丢人么。

“哎,看来是无人能打破贺博士创下的记录了。”王彼得摇摇头,看样子打算回到座位了。

红豆抢在其他同学之前站起来,说道:“王探长,我想试试。”

大家纷纷回头,贺云钦也转头看过来,看清是虞红豆,扬眉笑了笑,似在鼓励,又像是同情。

也是,这么多年无数人挑战这个游戏,单贺云钦一人独擅胜场,这游戏的难度可想而知。

红豆笑嘻嘻道:“王探长,请发牌吧。”

第8章

王彼得请仆欧拿过来一个硕大的鎏金托盘,将两幅桥牌置于其中,亲自托了盘子,不急不缓走到红豆面前,行个西式礼道:“还未请教这位年轻女士的名讳。”

红豆笑道:“我叫虞红豆,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离得近了,王彼得身上的酒气扑鼻而来,她对西洋酒没有研究,分辨不出是什么酒类,单觉得那味道格外辛辣。

王彼得仰脸慨叹道:“啊,圣约翰,‘Light and True’,光与真理,这可是你们学校的校训?”

红豆略提了提嘴角:“这是校训之一。”

王彼得比了个夸张的手势:“不揣冒昧地说一句,贵校这句校训也是鄙人毕生之追求,‘光与真理’,嗯哼,听上去何其诱人。”

虽是用诙谐随意的口吻说来,却一改之前的醉态,神情透着几分庄肃。

然而不等红豆答言,他话锋一转道:“密斯虞,你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发牌了。”

红豆挺了挺背,兴奋地点点头。

王彼得便转过身,吩咐仆欧开始计时,又将盘子里的牌扇形铺开,夹了第一张牌在两指之间,请红豆过目。

红豆定睛一看,尚未来得及出声示意,王彼得已将牌面扣回盘内,飞快翻开下一张。

盘子里的桥牌顺序提前被打乱了,点数究竟是大是小,花色是黑桃抑或红桃,全无规律可言。

怕作弊,王彼得又规定宾客们不得靠拢,众人立于一旁,见王彼得翻牌速度快得目不暇接,光是看清牌面已是不易,想要记下顺序和花色更难如登天,不由都暗自为红豆捏一把汗。

王彼得显然常玩这游戏,很快便在规定时间内将数十张牌一一翻完,待最后一张牌掷回盘内,他微笑道:“密斯虞,轮到你了。”

红豆定了定神,因为太过紧张,额上不知何时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闭上眼,牌面仍历历在目,心知这影像稍纵即逝,需在最快时间内进行复述,便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道:“红桃5、方块Q ……”

她说一张,仆欧便在王彼得的指引下翻转一张,接连十来张,张张都中。

王彼得神态甚是轻松,任谁玩这个游戏,只要是智力正常者,都能轻松复述前面的牌面,难就难在后面,脑海里那新鲜的画面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越到后面越混乱。

他随手端起旁边酒盘里的一杯白兰地,顺势跟一位震旦的学生聊起天来,从天气直聊到最近兴起的几家饭馆,话题广泛,声音不低,意在搅乱红豆的思路。

似是为了抵抗他的干扰,红豆脆扬的嗓音陡然拔高了几分,且语速越来越快,一气不歇连说了数十张牌。

不知不觉间,盘内只剩最后十张未摊开的牌了,王彼得往嘴里丢了颗酒渍樱桃,醉眼里终于兴起了浓厚的兴趣。

当只剩最后五张牌时,他缓缓将酒杯放回盘内,看向落地窗前的贺云钦。

贺云钦点了根烟在嘴里,脸上那副看好戏的神情始终未变。

无数人都折在这最后五张牌上,这位虞红豆恐怕也不例外。

红豆的速度果然慢了下来,需想一会才能说出一张牌面:“方块j,嗯,梅花4,黑桃k,不对是黑桃8。”

宾客们停止了议论,空气里的紧张氛围越来越浓,人们盯着最后那两张牌面,大气都不敢出。

红豆歪头又想了好一会,慢吞吞地说:“唔,梅花ace。”

王彼得提醒她道:“密斯虞,你只剩最后十秒了。”

红豆太阳穴上悄然滑落一颗汗珠。

最后一张牌因为恰好与她生日相撞,她侥幸记得数字,可是花色究竟是红桃还是方块,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若是说错,前面的努力等于白费,她无从打破贺云钦保持的记录,更无法向王彼得提出任何要求。

游戏玩到这个程度,她怎么也不甘心就此放弃,冥思苦想了一会,仍是记不起,抬手拍拍脑门,印象反而愈发稀薄,就在这时候,王彼得为了捣乱,还不怀好意地开始了倒数:“5、4、3、2……”

红豆咬了咬唇,她骨子里天生有着冒险精神,既然记忆靠不住了,不如索性赌一把。

想起前几日报纸上那张陈白蝶的小照,那饱满的额头跟秀巧的下巴配在一起,多么像一颗红桃。

冲着这美人的脸型,就猜红桃吧。

她悄然一笑,在最后一秒到来前,冲口而出:“红桃9!”陈白蝶小姐,能不能把你找到,全看你的运气了。

仆欧尚未翻开牌面,王彼得已然微微色变。

贺竹筠感染了现场寂然中的紧张气氛,回头看向二哥,不知何时,二哥嘴里的烟积了老长一截烟灰,浑然忘了掸。

仆欧翻开那张牌,果然是红桃9。

满堂哗然。

红豆暗道侥幸,不知该赞陈白蝶运气不错,还是该赞她自己运气好。

秦学锴带头鼓起掌来,大步走到红豆面前,昂奋地说:“红豆,你真了不起。”

红豆微笑扬起脸,坦然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夸赞。

王彼得从怀里取出一张名片,歪歪斜斜走到红豆面前,笑道:“密斯虞真让我刮目相看,既然你赢了这游戏,这是我的名片,本月的任何一天,你带着这名片到上面的地址来找我,把这名片递给门房,他自然就会告诉我你来了,不过我得提醒密斯虞,您提的要求不能涉及大宗钱财,更不能触碰现有的律条,否则我有权拒绝履行承诺。”

红豆道:“那是自然。”接过那名片,好奇地看了几眼,顾筠她们围拢来,都满脸羡慕。

跟同学们热热闹闹地说了一番话,下一场议题开始了。

回到座位,红豆想起刚才贺云钦那副高高在上的悠然姿态,忍不住睨向落地窗前,打算欣赏欣赏他此刻的表情。

谁知窗前只站着闲散的几位客人,贺云钦早不见人影了。

再一环视,不知何时,王彼得也走开了。

王彼得不紧不慢踱到后面的一间茶室,推门往里一看,贺云钦果然在内。

见他进来,贺云钦靠在沙发上,把腿伸直道:“想不到你为了找到一位得力助手,连这种馊主意都能想出来。”

王彼得到到沙发另一隅坐下,摇头喟叹道:“谁叫我请不动贺博士这样的大人物,又不想随便找个糊涂虫,只能出此下策了,你也知道,我手里的资料浩如烟海,整理起来十足浪费时间,早就需要一个过目不忘的助手了,这位密斯虞能顺利通过这游戏,说明智力相当过关,有她帮忙,我的工作也会轻松不少。”

贺云钦不知为何脸色没刚才那么闲适,冷笑道:“你怎么知道她愿意给你当助手?也许她刚才不过一时兴起,过两天就把这事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王彼得从西服兜里掏出一个小酒瓶,拧开瓶盖,喝了一口道:“这位密斯虞明知游戏难度不小,却肯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出来应战,一来说明她极有好奇心,似这种性格,不大会排斥我手上那些稀奇古怪的工作。二来也说明她最近的确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难事,亟需外来的帮助。等她如约去我的寓所来找我,我就会以帮她为饵,诱惑她做我的助手,但凡是个聪明人,必定不会拒绝这要求,毕竟每个礼拜只需抽出两天时间来帮我整理资料,报酬又相当丰厚,还能顺便解决她遇到的困难,何乐而不为?”

他看一眼贺云钦,古怪地笑了起来:“你思路一向走在我的前面,我都能想到的事,你居然想不到?怎么,看到你的记录被人打破了,觉得智力受到了挑战,不高兴了?”

贺云钦带着点藐视的口吻:“笑话。我从来没觉得这游戏有多了不起,打破记录又有何难。”

王彼得倾身上前拍拍他的肩:“刚才那位密斯虞说到最后一张牌时,明显拿不定主意,这跟你当年一口气说完所有牌面可不一样,我想她之所以能猜对答案,多少也沾了点运气的光。可是,人生逆旅,谁又能说运气不重要呢?多少事情进行到最后,靠的可全是一点好运气。这个密斯虞不但聪明狡猾,更是鸿运当头,我们侦探所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就算她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她的。”

贺云钦扬了扬眉,起身说:“那么就提前恭喜王探长找到一位称心如意的助手了,我还有事,就不多奉陪了。”

王彼得讶然道:“这就要走了?你该不是被我说中了心事,姑作遁词吧。”

“什么话?”贺云钦在门口立定,回过脸来,一指墙上的西洋钟,微微一笑道,“我的讲课要开始了。”

***

第二堂茶话议题虽不如第一堂那么动人心弦,却也内容丰富,乃是由一位师范大学的教授分享他研究失传古琴曲的心得,口述尚且不够,该教授还将带来的古琴置于案前,仿照古人抚琴的风度,当场演奏还原的琴曲,边抚边唱,意气甚豪。

茶话会间歇,红豆从盥洗室回来,方坐下,背后有人踢她椅背道:“哎,你叫什么名字?”

红豆扭一看,见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衣饰阔绰,长得也不差,然而满身轻浮之气,一看就令人生厌。

她记得刚才后面坐的是位洋人,这人想是刚进来不久。

见对方言行无礼,她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似笑非笑道:“你哪位?你问我我就要告诉你?”

横他一眼,冷冷扭转头。

那人再踢一脚:“哟,这位密斯脾气还挺大,我是南宝洋行的少东家,你不认识我么。”

南宝洋行,不就是舅舅供职的那家?

这又如何。

南宝洋行的小开必须人人认得么?

她仰头冷笑一声:“哈!”

理都不理那人,耐心等第三堂茶话会正式开讲。

不一会,秦学锴开始介绍第三堂议题,原来主讲教授是贺云钦,主题是《沪上建筑神秘事件报告》。

秦学锴做完介绍,贺云钦上台,闲闲立于众人面前,粲然一笑道:“早在一个礼拜前,在下就接到了圣约翰大学几个团契联合发来的邀函,函上说这次茶话会旨在交流神秘事件,务要准备些轻松趣怪的议题,可鄙人研究的是工程学,平时总与枯燥严肃的工程图打交道,委实不知怎样才能将议题讲得妙趣横生,想来想去,刚好我手头有些建筑学的资料,其中有几幢建筑因历史颇古,有些趣怪传闻,想来符合今日主题,便姑且拿来议论——”

他讲课时与旁的教授不同,非但一点也不正经,且有一股倜傥意态,兼之口齿清晰,言语诙谐,直如闲话家常,在座不少女士飞红了脸,哪是在听讲,分明早已心猿意马。

红豆正要感叹这帮人记性不好,这么快就忘记贺云钦与其大嫂的桃色新闻了,身边的空椅子突然坐了一个人,扭头一看,是那个南宝洋行的小开。

“这样吧,我讲讲绅士风度,我先自我介绍,我叫陆敬恒,家里么,刚才也说过了,开着一家洋行,现在轮到你了,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是震旦的学生还是圣约翰的?”

他说着说着,索性更凑近一点,盯着红豆的脸细瞧,另一只手则放到红豆身后的椅背上,做出个将她圈在怀里的姿态。

红豆大怒,这人好不要脸,一气之下,险些站起来痛斥起来,顾及到身处环境,牙齿缝里挤出字道:“这位先生,请你放尊重点。”

后面顾筠等人也斥道:“哪来的流氓。”

秦学锴那边瞧见这情形,跟旁边的同学低声说了一句话,快步走过来:“这位先生,这是正经的学术茶话会,你已经扰乱到会上的秩序了,请你停止骚扰这位女同学,要么另择座位,要么立刻离开。”

那陆敬恒手指夹住一封邀请函,懒洋洋道:“看清楚,这是新亚茶室经理发给我的邀请函,你算老几,有什么权利替新亚茶室撵人?”

说着,直当秦学锴是空气,自顾自对着红豆问长问短:“我前几日才去了震旦,学校里没看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所以我猜你一定是圣约翰的。”

这边掀起了不小的动静,贺云钦讲课被打断,一抬眼,很快便认出纠缠虞红豆那人,佯作惊讶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南宝洋行的陆少爷,怎么,陆少爷百乐门逛够了,来逛西洋茶室了?”

陆敬恒先前注意力全在红豆身上,看都未往台上看,此时一回头,认出贺云钦,虽然二人年纪相当,却生出几分忌惮之意:“我来不得么?”

第9章

贺云钦道:“你来可以,我在的时候不行。”

这话近乎于藐视了,陆敬恒怒道:“贺云钦,你别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今天我偏不走,我倒要看看,你能拿我怎么样?”

说着便示威似的将两条腿高高搁在前面的椅背上,另一只胳膊还明目张胆地去搭红豆的肩,好在还未碰到红豆的衣服,便被红豆恶狠狠地一掌拍开。

贺云钦低头一笑,抬眼看着陆敬恒道:“陆少爷,我给你一分钟的时间,你好好考虑考虑我的建议,我这人脾气不怎么好,这一点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话分明意有所指,陆敬恒脸色一变,身上那副浑不在乎的架势有些维持不住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贺云钦,下颌线条越绷越紧。

就在这时候,忽有人昂声笑道:“对不住,对不住,竟错过了这么热闹的茶话会。”

红豆闻声望去,见是位生得颇富态的中年人,身上穿着簇新西装,眉宇间透着一团和气,料是新亚茶室经理之类的人物。

这人之前未在厅内,突然现身,多半是有人看陆敬恒闹得不像话,特去将他找来。

那人冲贺云钦一笑,语气熟络:“宗麟,你难得在我这讲一回课,照理我该在此恭听,可惜适逢月底,我忙着跟几位管事清点库房,连坐下喝口茶的工夫都没有,只能俟下次机会了。看样子你正讲到精彩处,怎么突然中断了?我们新亚茶室最照顾宾客的情绪,来来来,你自管讲你的课,莫要为旁事所扰。”

说着,歉意地拱了拱手,快步走到陆敬恒旁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陆敬恒这才借坡下驴,慢慢将腿放下。

起了身,又看红豆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双手插在裤兜里,跟那人走了。

顾筠拉拉红豆的衣襟说:“我曾听我父亲报社的同僚说过,南宝洋行跟贺家有点生意往来,虽说现下势头好,但因是新近暴发的,处处受制于贺家,别看刚才陆敬恒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他是根本惹不起贺云钦的。”

红豆满脸不以为然。

她虽不认识陆敬恒,但也知道南宝是沪上数一数二的洋行,不然舅舅的薪俸不会那么优渥。然而从陆敬恒那横行无忌的姿态来看,若单只是顾虑到两家的利益,并不足以让此人对贺云钦这般忌惮,可见两人之间还有过其他过节。

茶话会结束得晚,出来时已是暮霭四合,为着安全考虑,红豆同顾筠她们结伴一道回家。

秦学锴惟恐陆敬恒再来纠缠红豆,自告奋勇便加入她们的队伍。

一行人出了茶室,秦学锴想起王彼得,回身问红豆:“红豆,你真会去找那个王探长吗?”

当着同学们的面,红豆并不想提及哥哥正查陈白蝶的案子,只无所谓地说:“为什么不?他那里有那么多奇闻,光是听他讲故事也会很有趣的。”

顾筠道:“可惜王探长只同意你一个人去他的侦探所,不然我们跟着一起去听听也好,噫,来的路上我还看到有卖烘山芋的,这会怎么不见了——”

这时后头驶来一辆洋车,驶到他们身边的时候,那洋车缓缓停了下来,有人摇下车窗:“虞学姐。”

红豆偏头一看,是贺竹筠,旁边坐着贺云钦。

贺竹筠将手扶在窗沿:“虞学姐,你家住哪,刚才那位陆先生那么无聊,我们送你一程好不好。”

“不用了。”红豆笑道,睨贺云钦一眼,他也正看着她,“我家很快就到了,而且我还有这么多同学同行,实在不必这么麻烦。”

贺竹筠四周看了看,确是如此,红豆身边少说也有十来个同学,便点点头笑道:“那好吧,各位学姐路上注意安全,礼拜一再见。”

***

红豆目送秦学锴等人的身影消失在黑魆魆的巷弄中,转身上了台阶,刚推开大门,就听见楼道里蹬蹬蹬的声音,像是有人急匆匆从楼上下来。

她侧耳分辨了一会,抬手拈亮门廊里的灯,喊道:“哥?”

那人应道:“红豆。”果然是虞崇毅。

“你怎么才回来?天都黑了。”

“我跟同学参加茶话会去了。”往里走了几步,抬眼见哥哥脸上有些异色,讶然道,“怎么了?”

自从上了大学,她常跟同学出去采风,若是看电影晚了,日暮方归的时候也是有的,有时候哥哥回来得早,就会到外头马路上一边漫步一边等她,见她贪玩,偶尔也会责备几句,然而语气近乎随意,从未有过这种郑重其事的时候。

虞崇毅像要确认她的安全似的,仔细打量她一番,这才拉着她往里走:“以后晚上不要出门,学校里的课上完了就回家。”

这话无端透着几分诡异,红豆心突突直跳:“哥,出什么事了吗?”

虞崇毅闷声不响上了一段台阶,忽道:“那个王美萍找到了。”

王美萍?那个三月前来沪投奔舅舅的绍兴姑娘?记得前几天问哥哥时,哥哥还说没这姑娘的消息,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找到了。

哥哥脸色极差,俨然受了惊吓的模样,她心里忽然生出不舒服的感觉,迟疑着问道:“在哪里找到的?她……还活着吗?”

虞崇毅摇摇头。

红豆一震:“死了?”

死了,身上还被了钉了好些尺来长的木钉,当差这么些年,从未见过这么怪异的死法。

妹妹还在追问:“被人谋害?自寻短见?”

虞崇毅断然截住她的话锋:“总之最近街上不太平,没事不要出去瞎走,尤其是晚上。”

一抬眼已到了家门口,两人不得不打住话头。

屋子里飘着黄鱼蟮面的浓香,周嫂在厨房里忙前忙后,母亲端坐在沙发里织着绒衣,脸色平静如常。

兄妹俩一进来,母亲就放下毛衣,张罗着开饭:“你这孩子就是贪玩,非要玩到天黑才回来,饿了吧,你哥哥也还没吃饭。”

哥哥绝口不提刚才的事,红豆不得不将书包搁到一边,若无其事挨着母亲坐下。

吃完饭,见哥哥没有走的意思,红豆深觉机会难得,便拉了哥哥进屋,找出那张王彼得的名片道:“看,大名鼎鼎的王彼得探长。”

虞崇毅接过一看,奇道:“你怎么会有他的名片?”

红豆将先前的事说了,又蹲到床边,将旧报纸箱拖出来。

翻了好一会,找到那两张报纸,一齐在桌上摊开。

一张是陈白蝶的寻人启事,一张是王美萍的寻人启事,她回身问:“哥哥,王彼得这个人靠得住吗?”

虞崇毅大致猜到了妹妹要做什么,走到桌前,茫茫然地看着报纸上陈白蝶的小像道:“我跟他共事过一回,当时记得是桩钱庄抢劫案,因为有他指点,贼匪很快就找到了。”

“可见这人并非浪得虚名。” 红豆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王美萍死了,陈白蝶却还没有下落,如果我拿着名片让王彼得帮着找寻陈白蝶,你说他会不会答应帮这个忙?”

“但是他久已不插手警察厅的事物了——”虞崇毅想了想,“他当时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只要不涉及大宗钱财、不触碰现有的律条即可。”红豆耸耸肩,“而且今天茶话会上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场,我想他决不至于食言,可是刚才听哥哥你的描述,王彼得可不是那种会大发善心多管闲事的人,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玩这个游戏。”

“你担心他别有所图?”虞崇毅挠挠头发,“可是……他这人虽然脾气古怪,心地倒不坏,而且当时与会者那么多,要是想要对你不利,岂不是很快就能查到他的头上?”

红豆没搭这话,自顾自回想当时的场景,只觉得疑团百出:“对了哥,陈白蝶有消息了么,绑匪开出条件没有,她名头这么响,赎金不会低吧?”

虞崇毅一顿,极慢地摇头:“没有,由始至终没有接到过绑匪的电话。”

红豆惊讶道:“那不是跟王美萍一样?”

然而现在王美萍死了,下一个,会不会轮到陈白蝶。

默然了一会,红豆冷不丁开口道:“哥,你是不是因为陈白蝶的案子太棘手,所以才想着换差事?”

虞崇毅愣愣地望着红豆,好一会才哭笑不得道:“我说你怎么总打听陈白蝶的事呢,原来是在担心哥哥。”

红豆抱起了胳膊:“不然我才不参与王彼得的游戏呢,你最近究竟为什么想换差事,跟陈白蝶的案子有关系吗?”

虞崇毅叹气道:“这些事情太复杂了,一时半会跟你讲不清。”

红豆见哥哥没有全盘否定她的猜测,垂眸想了一会道:“既然你们现在没有头绪,不如去王彼得那碰碰运气,明天礼拜日,你要是有时间,陪我去一趟王彼得的侦探所好不好。”

虞崇毅略一犹豫,点头道:“也好,他跟警察厅这边闹得这么僵,要是认出我了,没准会误以为是警察厅的主意,再不肯帮忙,而且这名片既是给你的,也只能由你出面去找他。明天我陪你一道过去,到时候你上去找他,我在门房等你。”

红豆收起那报纸道:“那就这么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