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彼得一进门就道:“墙面和窗台我之前都已看过。”

可贺云钦像没听见似的,径直走到窗前。

红豆抬头看房梁,试想想,先是将一个成年男人挂上去,而后从容不迫看着对方在眼前死去,事后再伪装自杀的形式,仅凭一人之力能做到吗?

贺云钦似乎对此也深表怀疑,始终持合伙犯案的观点。

而要不是白凤飞和顾筠找了有国外痕迹勘查经验的王彼得现场查看,凶手的计划恐怕一时难被识破,最后这两起案子自然也会当作普通的自缢案处理,正如当年小姨一样。

想到这,她心头突突一跳,正出神,忽听贺云钦淡讽道:“王探长,我劝你少喝些酒,这窗台底下是什么。”

王彼得疾走几步,蹲下身一看,待看清何物,老脸一烫。

贺云钦起了身,举了那东西在窗前细看,红豆踮了踮脚,始终未看清那东西是什么,腻声道: “贺云钦。”

贺云钦听红豆声音有些发急,顺手将那东西递给王彼得,温声对红豆道:“进来吧。”

说着从裤兜里取出一卷软尺,蹲下身,丈量房梁底下那条横线和窗户之间的距离。

王彼得这时已将那东西收入一个巴掌大的纸袋里,哑了似的一言不发,只从怀中掏出一个西洋电筒,半躬着腰,极力睁大眼睛细细搜索墙上先前漏下的痕迹。

红豆接过王彼得手中的东西,原来是淡黄色的丝样纤维,细看之下有点像平时用来绑东西的麻绳,再弯腰看王彼得正研究之处,原来窗台下有个不起眼的极深的凹洞,那纤维应是卡在凹洞里了。这凹洞特选的窗棱和墙体镶嵌之处,若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发现墙缝里还藏有凹洞。

贺云钦量完地面,复又直起身,抬头看了看房梁,将软尺掷上去,丈量房梁与地面的垂直距离,待软尺垂下来,他看着那数字,意味深长笑道:“看来我之前猜错了,如果是合伙作案,何必设计这么复杂的工具,都能用这么精妙的法子杀人了,凶手想来也是极自负之人,怎会随便拉帮手坏他的好事。就有一点想不明白,如果凶手不是刻羽戏院内部之人,究竟是怎么将吊人上房梁的工具带入后院的?众目睽睽之下随身带着工具,难道就不怕别人起疑心。”

红豆这时已明白贺云钦为何要量这几处距离了,这类工具她以前在书上见过,无非是用来农耕之用,倘若提前设计好了,别说160磅的人,几百磅都能吊上去。

她诧异道:“会不会凶手前后来过几回。”

贺云钦正望着房梁思忖,听了这话,转头看红豆道:“我也在想这个可能,凶手第一次进来时,将工具放在内院一个隐蔽之处,待杀完人后,又将工具带走。”

他大致比划了一下:“要是由我来做这工具,第一需提前考虑好绳索粗度和受害人体重,不然没办法将工具尺寸进行压缩,可就算再小,从房梁离地的高度来看,工具怎么也该有50公分*50公分*50公分左右,至于形状,就更不知怎么才能做得隐晦——”

他抬眼看了看红豆和王彼得:“一个人在戏院里看戏时,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不会引人注意?”

红豆歪着头思索。

王彼得想是仍因漏了关键痕迹感到颓丧,没好气插话道:“多了去了,鸟笼、包袱包好的手礼,若他存心不给人看,旁人总不至于那般冒昧,非要打开看不可。”

红豆骇异道:“真是不佩服都不行,如果这些假设成立,他为什么要用这么复杂的法子杀人?还有,他为什么选了看上去毫无瓜葛的许奕山和阳宇天?”

“受害人之间的关系可以慢慢摸排。”贺云钦摸摸下巴,凶手这么聪明,他原本只是好奇,现在好胜之心彻底被吊起来了,“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如何撬开白凤飞的嘴,还有就是当晚阳宇天遇害时,戏班子里的人可曾有人见过谁拿着鸟笼之类的物事来听戏。”

既是王彼得拿了人家高额酬金在查办此案,这些事自然也就该他负责。

于是贺云钦和红豆齐齐看向王彼得。

王彼得顶了一会败下阵来,不情不愿说:“我这就去问。”

贺云钦仍觉不够,又着意提醒他一句:“王探长千万别忘了一会重新去勘查许奕山家的现场。”

未等他答言,红豆站在贺云钦身边,脆声补充:“王探长别忘了问问许太太,过去许奕山是不是认得阳宇天。”

王彼得冷哼一声,不知不觉间,他竟再一次沦为了贺云钦的助手,且这一回还添了个牙尖嘴利的虞红豆,胸口不免闷闷的,好一会才瓮声道:“放心,这回绝不会再漏下什么了。”

三人又在屋内察看一晌,见再无所获,便从内院出来。

路上红豆想起刚才的事,明明贺云钦昨晚还打算到许奕山家看看,刚才那意思竟是懒得去许奕山家了,不知跟昨天大嫂特意令下人过来问贺云钦有无关系?贺云钦平时待人和善,就不知为何,一到段明漪面前总显得极为冷淡,先前她老以为是因为那桩新闻有意避嫌,然而经过这几日相处,许是一种直觉,她总觉得贺云钦好像还因为别的事对段明漪避如蛇蝎。

晚上要不要问问他呢。还有脚踏车的事,说起来贺云钦似乎在她面前很坦荡,可真要细究起来,其实还有很多事是她不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案子由汤圆案改名为五魁案,所以前面一些细节修改了。

第51章 第51章

两人将王彼得丢在刻羽戏院, 骑了脚踏车出来。

回到贺公馆,一整天都没有王彼得的消息,用过晚膳,刚要回房,电话来了。

下人走到贺云钦面前:“二少爷,王探长的电话。”

贺云钦本来正笑着听红豆和母亲妹妹聊天,见王彼得总算有消息了, 忙拉了红豆从沙发上起来。

诸人见他连接电话都带着红豆, 都愣了一下,连一贯稳重的贺宁峥都忍不住笑起来道:“接个电话的工夫也带着弟妹, 弟妹刚吃完饭, 你倒是让她好好坐着喝杯茶,歇一歇, 陪太太说几句话什么的, 没事又折腾弟妹。”

贺云钦看一眼红豆,对大哥笑道:“这个电话她肯定想听, 就算让她待在客厅也不安心的。”

贺太太笑着摇摇头:“随他去吧, 只要红豆不生气, 由得他胡闹。”

红豆虽然性子活泼, 毕竟刚嫁进贺家, 处处还有些拘谨,听了这话,不便接婆婆和大伯子的话,脸上维持着恬静的笑容, 手指却悄悄在贺云钦手心里挠了挠。

贺云钦不知想起什么,脸莫名一红,也在她掌心里也挠了挠,当着众人的面,若无其事拉着红豆走了。

王彼得查得不大顺利:“白凤飞回了栖霞路的寓所,只推头痛,不肯见我,我在想我们要不要用什么法子吓唬吓唬她,不然要想从她口里撬话简直难于登天。”

贺云钦一手拿着听筒,一手拿着话筒,红豆踮脚凑近听,奈何这人不仅高挑,腰杆还直,她够了一会,勉强只能听到听筒里沙沙作响,根本听不清王彼得说的什么。

一急之下,干脆扳住贺云钦的胳膊一径往下拉,微微睁大眼睛,佯怒瞪着他。

贺云钦感受到来自胳膊的力量,垂眸一看,意识她在急什么,见书房门关着,料也没下人敢闯进来,干脆对王彼得说了句:“稍等。”

说着便拉开书桌旁的椅子,大剌剌坐下来,拉了红豆到自己腿上。

红豆脸瞬间红透了,扭了扭身子,贺云钦一脸淡然指了指听筒,红豆望他一眼,只得凑了过去,听王彼得怎么说。

“至于阳宇天遇害当晚,剧目排得极多,当晚听戏的客人前前后后换了几波,戏班子里这些人不是忙于登台,就是忙着招呼客人,不出差错已是不易,谁还有空顾及后头?下午我盘查了一圈,没人注意哪位客人携带较大的物品进来。”

贺云钦道:“倘若凶手本身就是刻羽戏院内部的人呢?根本不用装作票友,随时可以到后院去。”

王彼得道:“所以说人人都能扯谎,还是痕迹和证物可靠。”

顿了一下,赧然道:“下午我去许奕山家重新看了,的确在床柱后头发现了类似的凹坑。”

贺云钦一哂。

王彼得不等他开口,忙道:“行,不用你啰嗦,我自会戒酒。但是有一点值得注意,凶手在阳宇天房间作案的事后还留下了绳索的痕迹,到了许奕山家可都已经处理干净,满屋子只有抹不了的凹洞了。”

“说明凶手越来越精明了,既也有凹洞,你量了房梁这几处距离没有,把量得的数字报给我。”

王彼得于是报了一组数字。

红豆在旁边插话道:“烟头呢?阳宇天的屋子里没听王探长提烟头,许奕山的屋子里却特意提到长乐门的烟头。”

王彼得道:“因为许家是私人寓所,刻羽戏院却人龙混杂,等我去现场察看时,戏班子里的人、闻讯跑进去看热闹的票友、警察,早闯进去好几轮了,阳宇天屋子里满地狼藉,烟头成堆,我哪会注意到哪个烟头是不该出现的?”

贺云钦跟红豆对了一眼:““许奕山的社会关系呢?问过许太太没,许奕山过去是不是认得阳宇天。”

“许太太说许奕山常去刻羽戏院听戏,认得里头的‘角’不稀奇,但许奕山从前是不是认识阳宇天她也不清楚,只说许奕山念书时家贫,没成亲前跟着寡母四处搬家,三教九流的人认得不少。”

毕竟算相识,贺云钦以往也听过几句许奕山家里的事,摸了摸下巴道:“许奕山的确是近来才发迹的,此人父亲没得早,家中一贫如洗,难得极聪明,当时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原来的南洋公学的,许太太是露露百货的千金,在大学里认识了许奕山,因许奕山相貌功课都好,许太太中意许奕山,后来主动说服家里同意了他们的亲事。”

成亲后许奕山因着书局和太太娘家的关系,慢慢开始结交上海名流,跟贺家也是这样认识的。

王彼得道:“所以说许奕山现在虽然风光,过去也着实寒酸了好些年,阳宇天呢,的确是唱出名堂了,但毕竟是戏伶,依我看,两人的社会关系交集点,还可以再往前推一推,最好推至两人发迹前。许奕山常去刻羽戏院,他太太一直认为他是奔着白凤飞去的,现在看来,会不会这根本是误会,其实他和白凤飞、阳宇天本就认识?”

“而现在其中两个人死了。”贺云钦挑了挑眉,“王探长,我早劝你不要太啬刻,就拿这件案子来说,你怎么也该多派几个人盯紧白凤飞,她既是关键证人,也有可能是下一个受害人。”

王彼得嘿嘿笑道:“我现在上哪去现招助手?今晚是无论如何也变不出人来了,所以不得不给你打这通电话。”

贺云钦似乎早料到王彼得会如此,冷笑一声,顿了会方道:“那你等着吧。”

挂了电话,他思索了一会,抬头对红豆温声道:“你到外面等我,我打个电话。”

红豆怔了怔,他语气温和,神态却极认真,可见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微嘟着嘴,起了身,往外走去。

掩上门,她屏息静听,不一会,恍惚听见贺云钦说了几句话,因说的德语,语速又快,她一句都听不懂。

这下她更不高兴了,贺云钦于洞察人心方面敏锐得出奇,难道是吃定了她会偷听?她才不听呢,慢慢踱了开去。

很快门打开,贺云钦从里头出来,见红豆立在走廊尽头的大玻璃窗前,明明听到开门动静也不回头。

他不紧不慢走到她身后,立在她身后,也像她那样看着窗外,口里道:“王探长忙不过来,我给他找几个助手,因为我那几个朋友较神秘,不好随意泄露他们的身份。”

红豆扭过身,抬眼看他。

他垂眸笑着对她对视:“回房吧。”

红豆赧然地任他拉着手,两人回房,红豆去盥洗室洗澡,出来时,见贺云钦坐在外屋的书桌前写东西。

她走过去低头一看,原来是在画图纸,轮轴、螺丝钉、杠杆、绳索等物都已经初具模型。

她干脆也搬了张椅子坐在他对面,托腮问:“是在画凶手的杀人工具么?”

贺云钦笑了笑,红豆一点就透,向来极能跟得上他的思路,点点头,眼睛仍看着纸面道:“从两处现场残留的痕迹来看,凶手的确是利用这种工具将人吊上的房梁,我大概还原了一下,这工具原理简单,并不难做,只要提前制服了受害人,固定好绳索,凶手不用费多大力气,就可以缓缓转动滑轮将受害人慢慢吊上房梁,难就难在几点:第一、先假定凶手不是刻羽戏院内部的人,凶手怎么把这工具做得小而不起眼的?他不但拿着这工具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听戏,还敲开了许奕山和阳宇天的门,杀了他们之后,又从容拿着工具离开,若是一个庞然大物或是形状太奇怪的东西,理应会引起受害人的警觉。”

红豆点头:“阳宇天和许奕山都是高壮之人,如果起了警惕,凶手绝对找不到机会下手。而如果不是戏院内部人所为,凶手带着其他东西去戏院又很奇怪,所以王探长才推测会不会是鸟笼一类的物事。”

“第二、受害人不会乖乖任他吊上房梁,所以凶手事先必须用别的法子制服他们。我现在倾向于凶手是在酒水中羼入其他东西,先使得受害人丧失意识,然后在受害人口中塞入东西防他们呼救,不然不能顺利实施那法子,所以照目前线索来看,受害人跟凶手认识的可能性较大,而且受害人根本想不到凶手会杀他们。”

红豆回想白天在刻羽戏院的光景:“而白凤飞自案发以来表现太古怪,没准跟三个人都认识,是关键中的关键。”

贺云钦搁下笔:“我在等这两人的验尸单。”

红豆刚要答话,忽然听里屋的露台上细细密密一阵响,似是来了雨,瑟瑟秋风夹着急雨打在窗上,吹起两边低垂的细白绡纱。

一股清凉雨意送入屋中。

红豆起身到里屋去关落地窗。

回头门外有人敲门,却是下人送了茶水来,想是贺云钦提前有吩咐,一径端到贺云钦的书桌前,放下茶碗便静悄悄走了。

一盅是贺云钦自己常喝的碧螺春,另一盅却是羼了蜂蜜的桂花茶。

红豆端起茶喝了一口,暖甜极了。

两个人都异常安静,各自忙各自的。

只听自来水笔沙沙作响,贺云钦想一想,写一写,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填补工具的细节,红豆则在默默翻看德文字典。

外头雨潇潇、风瑟瑟,屋子里静静流淌着一室澄暖的光。

红豆看了一晌书,忽然想起一句应景的话: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眼看那工具已经还原得差不多,望着灯下的他,微嗔道:“你不睡吗?”

第52章 第52章

她的声音本就娇脆撩人, 加之房中静谧,无形间更添一份初初萌动的意味,贺云钦哪还顾得上画什么工具图,搁下笔就起了身:“那我去洗澡。”

红豆话一出口就暗悔,原是想着他这几日事忙,明日上午要陪她回门,下午还要去一趟学校, 怕他太累, 想劝他早些歇息罢了,谁知说出来就变了味。

眼看贺云钦二话不说进了里屋, 分明会错了她的意, 她为了表示自己决不急于上床,便仍气定神闲坐在凳上。

不一会贺云钦洗完了, 手里拿着澡巾, 胡乱擦着头发出来。

抬眼一望,谁知床上无人, 一看, 红豆仍在外屋看书。

他将澡巾丢回盥洗室, 走到她身后:“不睡觉么。”

红豆极严肃地看他画的工具图:“我研究一下大致可以做成什么形状。”

他扯过那张图纸:“这是王探长的事。”

红豆复又捧起那本辞典:“那我再学学德语。”

他拉她起来:“我来教你。”

“不要你教。”

“不教怎么学得会。”

“我悟性可高了。”

“外语可不是光靠悟性能学得会的, 需得人教你。”

“怎么有你这么无赖的人, 没事非要强当人家的老师。”

“别人求我教我还不教呢,就只教你一个。”

红豆被他拉着进了屋,路过睡榻时,他停下来, 突然搂着她坐下。

“不是要睡觉吗。”

他固住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我们先在榻上睡一觉好不好。”

这光景闻所未闻,红豆又羞又怒:“你到底要干嘛!”

贺云钦也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仰头吻她脖颈,手探入她的衣裳下摆:“在榻上也可以睡觉。”

竟还可以这样?红豆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扭动一番,终于从他腿上跳下来,边笑着边床边跑:“你自己在榻上睡,我可是要上床睡觉的。”

贺云钦虽然满心想跟红豆试些新花样,却也怕红豆不高兴,本就没诚心强迫她,眼看她跑了,摸摸鼻梁,只得上床。

她有意使坏,故意躺得离他远远的,他掀开被子,刚躺下就趁她不防,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下,然后扳住她的脑袋,低下头去啄她领子里透出的一截雪腻脖颈:“在床上睡也行,但我们试试别的睡法。”

说着便往下一捞,折起她的腿,强行让她环住自己的腰。

这对于他来说新鲜极了,他今晚打定主意要教红豆。

难得红豆这回虽也羞得不行,总算没有推开他就跑了,只闭着眼睛道:“我、我还是有点疼,白天都是忍着的。”

贺云钦刚将她的衣裳褪了一半,听了这话不由一怔,原来她竟还疼着,哪怕恨不得立刻提枪上阵,顾虑到她的感受,不得不停下来,他又不是等不起,何必非她不舒服的时候硬来。

红豆等了一会,贺云钦身上的某处仍不屈不挠,然而久久不见下文,只不断地吻她这、吻她那,反反复复在他最喜欢的某部位流连,暗猜他这是有意体贴她,心中一软,虽仍闭着眼,却摸索着抬起手来,拉下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说了句话。声音低得近乎耳语,仅是两瓣唇的翕动。

贺云钦一怔,心中大悦,忍笑吻了吻她道:“好,我轻点。“

一折腾就折腾到极晚,贺云钦替红豆收拾干净,搂她躺下。

红豆疲乏极了,脑袋搁在他胸膛上,半闭着眼睛假寐。

他的呼吸拂得她额前发丝痒痒的,两人虽不说话,然胸臆间自有一种类似充盈知足的感觉,浅浅的,近乎透明,极为宁谧。

不知过了多久,她满足地轻叹口气,想起白天的事,有些疑惑搁在心里太久了会发酵,不如趁这个机会释疑,便抬头看他:“你的脚踏车那么旧了,为何还不肯换。”

贺云钦原是闭着眼睛在酝酿睡意,听了这话睁开,一低头,对上她的眸子。

倒不觉得意外,她这么聪明,迟早会注意到那脚踏车。

他静了一晌,不想绕弯子更不想扯谎敷衍她,抬手掠过她的头发,直截了当道:“我不换自有我不换的理由。”

红豆定定望着他的黑眸。

他丝毫不让,两人对视片刻,眼看是撬不开他的嘴了,她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不高兴,便推开他,对着另一侧躺着,假装不在乎道:“好,那我不问了。”反正来日方长,她总有机会弄明白。

贺云钦望着她的后背,床头澄莹的灯光撒在她的脸上,将她的侧脸轮廓勾勒得那般饱满,老让他想起散发着甜香的水蜜桃。

然而这颗桃子现在正在生闷气,只拿个桃子屁股对着他。

他拉她回来:“红豆。”

红豆闭着眼睛道:“红豆睡着了。”

“是么?”贺云钦一挑眉,“睡着了还能说话。”

红豆道:“不但可以说话,还能咬人呢。”拉过他环在她胸前的胳膊,一口咬住。

贺云钦忍痛任她咬,谁知她只咬了一口,便推开他的胳膊,拿起来一看,极浅极浅,连个牙印都没留下。

他忍笑吻了吻她的发顶:“红豆,我没打算存心瞒你什么秘密,但是有些事不只牵扯到我,还有其他人,总归要等到事情办完了才能告诉你。”

红豆还是不做声,但原本绷着的肩头略略松弛了几分。

贺云钦又道:“明天我们回同福巷,礼物备了,明早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的。大哥现在不做警察了,听岳母的意思,是打算重新将铺子开张,明天我跟他们商量商量,看到何处盘爿店面,早些将家中营生操持起来。”

红豆心中一暖,可是这件事若是由贺云钦来插手,一来店面说不定会弄得太阔气,反而不利于生意。再来以贺云钦的为人处事风格,定会又出钱又出力,母亲和哥哥都是极硬气之人,未必肯叨扰贺云钦,何况他们俩刚成亲,贺家本就人多眼杂,若是让人知道贺云钦贴补虞家,定会惹来嫌话,便道:“明天等见了母亲和哥哥再说。”

第53章 第 53 章

次日, 贺家因给虞家准备了好些回门礼,一大早就令老余在底下等着,而为了体现贺家对此事的重视,还特地吩咐几位懂旧礼的老管事陪着两人回门。

一行车到了同福巷,贺云钦和红豆下了车往内走,尚在楼下就碰到彭裁缝两口子出来,裁缝铺门关着, 两人一人手里抱着个孩子, 看样子正要出门。

“红豆回来了。” 彭太太上下打量红豆,啧啧笑叹, “成了亲就是不一样, 一天比一天漂亮,看来贺先生待你极好。”

红豆不便接话, 只笑着打岔道:“彭先生彭太太这是要去玩呢。”

彭裁缝惟恐老婆说错话得罪人, 暗暗在后头扯了扯老婆的衣裳,笑道:“带孩子们去外婆家走亲戚。”

说着便冲贺云钦道:“贺先生好。”

他手里抱的是大些的孩子, 叫大宝, 这孩子记得贺云钦上回给过自己糖吃, 见父亲跟这人说话, 便张开胳膊凑过贺云钦道:“糖。”

贺云钦因为四妹有低血糖病的缘故, 的确有随身带糖的习惯,眼见这孩子缠着自己要糖,不以为忤,随手往裤兜里一摸, 谁知成婚这几日天天跟红豆在一处,竟忘了往里头揣糖,便笑道:“叔叔今天可没带糖。”

彭裁缝羞惭得说不出话,狠打了大宝好几下,彭太太气得直拧大宝屁股,嘴里咬牙切齿。

大宝吃痛不过,扭动着胖胖的身子大哭起来。

彭裁缝充满歉意对贺云钦道:“孩子不懂规矩,贺先生别见怪。”

二楼有人听到动静,推开窗户往下看,旋即笑起来道:“姑姑,红豆和贺先生来了。”

红豆和贺云钦抬头一看,原来是玉淇和玉沅两姐妹,今日不是礼拜日,想是为着她回门的缘故,两姐妹特意请了假。

楼内咚咚咚作响,虞崇毅早已迎下来了。

看到妹妹先是一怔,仔仔细细看她一眼,许是妹妹嫁人的缘故,不过两日不见,总感觉两兄妹像隔了好久没见似的。

看妹妹粉面桃腮,气色极好,料这两日过得极顺心,心里立时舒坦不少,笑着对妹妹和妹夫道:“快进屋。”

又招呼后头那几个捧着回门礼的管事。

屋子里热闹极了,不止虞太太,舅舅一家人也来了,为着红豆今日回门,虞太太昨晚大半晚未睡着。

女儿出嫁前她恨不得将毕生绝学都倾囊相授,奈何备嫁时间太短,也不知红豆听进去了多少,这几天一颗心七上八下,惟恐红豆到了贺家被人挑理。

一听说红豆和贺云钦来了,恨不得从沙发上弹起来,一等小夫妻进屋,脸上笑着,一双眼睛却在女儿身上团团转。

女儿过得顺心不顺心,一眼工夫就能看出来了,再看贺云钦待女儿又极体贴,贺家人也极知礼,多少放了心。

简单招呼贺云钦和贺家管事几句,就借故到了里头,拉着红豆好一番细问,直问得红豆满脸通红才罢休。

红豆从房中出来,惟恐母亲想起什么又将她逮回去,恰好走廊上遇到玉淇表姐,如蒙大赦,忙要拉玉淇回屋说话。这些日子忙着自己的亲事,始终没问玉淇表姐的打算,便跟玉琪进了屋,两姐妹坐下说话。

玉淇本就是个极通透的人,知道红豆这一是害羞有意不去客厅,二也是想问她和袁箬笠的事。

之前她遭掳全赖红豆和贺云钦搭救,对红豆一直心存感激。说了几句话,便极敞亮地说:“我已经征得了父亲母亲的同意,我和袁箬笠打算年底成亲,过些日子就会给本埠亲友发帖子。”

红豆一呆,原来表姐还是决定嫁袁箬笠,迟疑了一会,忍不住道:“他的前妻呢,袁先生打算怎么处理他前妻的事?”

袁太太因绑架王美萍触犯了律条,虽经袁箬笠一番活动暂且被保释出来,名声却彻底臭了,受了这番刺激,听说袁太太病情加重,整日闭门不出,名下几家铺子也险些关张,若是玉淇真跟袁箬笠成了亲,以袁太太的性子,少不了会找麻烦。

玉淇极平静:“我爱袁箬笠,这些事错不在他,更错不在我,既然困难躲不过去,那就想法子来应对。”

红豆万想不到表姐如此坦然。

玉淇见红豆怔怔的,噗嗤一声笑出来道:“你都嫁了人了,难道不清楚这话的意思么,只消想想你和贺先生,就该知道这里头的学问了。‘爱如禅,说不得’。总之我很清楚我有多爱袁箬笠,也清楚他爱我,何况我和他认识的时候,他已经和前头太太离婚了,我和他相恋是合情合理也合法的,我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太太我们会妥善安置,日后有麻烦也会共同面对。”

红豆静静听着,明明很平淡一番话,细细品来,竟有丝回肠荡气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