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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书霖笑着朝岳敏之拱手,“我也去了。主人高卧罢。”

“不敢不敢。”岳敏之把他们送到楼下,目送曹二少的车队离开,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

祥云公寓,寒风刮过清冷的街道,整栋公寓黑沉沉的,只有三楼有窗口亮着灯,倩芸和

丽芸下了汽车,一边跺脚一边张望。倩芸看自家的窗户都是黑的,情知母亲不在家,先就松了一口气。她有些犹豫的说:“我家里没人,不如我们去敲九姐的门,找她说说话混一夜罢。”

“我不去。我要回去跳舞。”丽芸冷笑道:“她装的厉害,在我们面前凶巴巴的,一转过脸在男人面前就是小白兔,我顶讨厌她。”

倩芸沉默了一会,开口说道:“听说九姐拒绝了二少的求婚。可是看二少的情形是非娶不可的意思,你何必跟她过不去?”

“哈哈,你还是那么傻。”丽芸笑的喘不过气来,“走,我跟你上去找她。”她转身走回车边吩咐车夫:“我要陪我十姐,你和三少说一声,我不去跳舞了。”她打发了车夫,拉着倩芸进了楼梯间,附在倩芸耳朵边小声说:“二少在日本有恋人,你晓得啊?”

“晓得啊,菁姐说过。”倩芸好奇的问:“这和九姐有什么关系?”

“你可晓得他们是为什么分开的?”丽芸冷笑着说:“听说是二少求婚,那位日本小姐的父亲不同意。等那位日本小姐到上海来,看九姐还装得下去不。”

“哦”倩芸轻轻应了一声,说:“九姐其实比咱们两个都强。她有洋人表哥撑腰,又有钱又有势。”

“有钱有势也不是她的。”丽芸冷笑道:“看我舅妈就晓得了,我外婆能做主的时候,待我们何等亲热。一到她当家,翻脸比下帘子还快。你们家,不也是你舅妈做主了?”

“是,我不比你好多少。”倩芸低低应道:“走罢。”

“真要去?我不想。”丽芸站在三楼的楼梯口,翘着嘴说:“她跟她家那个颜姨奶奶一样坏。”

“我……其实我也不想去。”倩芸想到被泼的那半杯咖啡,还有方才被拒绝的委屈,就把名誉的问题抛开,“走,到你那里去。我家老妈子是我舅妈荐来的,我怕她把闲话传到我舅妈耳朵里。”

她们两个踮手踮脚上四楼。丽芸掏出钥匙开门,喊老妈子起来烧水烧夜宵。她们两个围着一个炭盆烘火,相对无言。

突然楼下传来笛声。这样的大冷天,谁在外头吹笛子?丽芸和倩芸不约而同站起来挤到窗边朝下看。公寓门口的那棵法国梧桐树叶子早都落光,吹笛人倚在背光处,只看得出他穿着长衫。

曲子好像是《凤求凰》,笛声起初呜咽,继而轻快,又转深沉。丽芸听得一会,推倩芸:“我们公寓还有什么出挑的小姐?这样子的求爱倒是雅的很。”

倩芸想了一会,摇头说:“我平常都是住校,不晓得公寓里住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家。”

“快看快看,有人出来了。”丽芸指着公寓门口的那块黑影,说:“我刚看到有人。”

倩芸踮起脚朝那边看,果然那里有人影。想来吹笛人也看见了,笛声歇了两分钟,又吹起《百鸟朝凤》来。安静清冷的夜里,纵然是这样欢乐的曲子,也渗着几分凄凉。倩芸只觉得寒意刺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笛声好像调皮的孩子吃了惊吓,声音低下去一会又高起来。门口的人缓缓走到灯下,居然就是芳芸。

丽芸看见是芳芸,呸了一声用力关窗,小声骂道:“她又勾搭上一个。”

倩芸摇摇头,露出苦笑,“下面那个,是岳大哥罢。”

就砸你家玻璃

岳敏之对待丽芸一向都是敬而远之,丽芸也是不肯和他打交道的。听倩芸讲楼下吹笛的人是岳敏之,丽芸冷笑着走回火盆边伸手向火,慢慢道:“咱们九姐真是有本事,哄着曹二少不算,还吊着岳大少不放手。我就不懂了,这位岳大少又没有家世又没有钱,怎么大伯娘也说他好,九姐也愿意和他好。”

倩芸脸上微红,她倚在窗边不吭声,全副精神远眺那棵法国梧桐树。

“十姐,原来你喜欢岳大少。”丽芸走回窗边把窗帘用力拉上。“你醒醒罢,姓岳的可不是好东西。”

“我……我哪有。”倩芸把自己藏在窗帘后,小声说:“九姐才是扑火的飞蛾。”

“她?”丽芸摸着脸颊,恨恨的说:“她不是走到哪里都带着保镖么,别人能随便下手?”

“还有谁看她上?”倩芸一边问,一边不死心的掀起窗帘的一角,正好看见打横里一个黑影冲出来拦在芳芸前面,她连忙对丽芸招手,“快来,又有一个。”

“有什么好看的。”丽芸脸上现出鄙视的神情,“我顶讨厌她装腔作势,”她打了个呵欠,嘴上说不看,还是敌不过好奇心,凑到窗边和倩芸一起朝下看。

祥云公寓门口不远有一盏路灯,芳芸就站在灯光下发愣。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手持半块砖头的黑衣少年面露不悦,“女人,为什么半夜偷跑下楼?”他讲话的声音很响亮,在四楼都能听见。

丽芸忍不住笑出声来,拉开窗帘,指着那少年大声说:“十姐,这个破相的穷鬼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看九姐倒像是很怕他的样子。”声音又响又脆,分明是存心要让芳芸听见。

芳芸早就听出那是俞家十一小姐丽芸,她侧过头看到雁九手里的砖头,小声说:“砸她家玻璃。”

“好。”黑衣少年扬手,四楼十一小姐客厅窗户最上面一块玻璃应声而碎。

玻璃碎片四溅的刹那,丽芸和倩芸都尖叫起来。们两个这样一叫,整栋公寓四层楼,几十扇窗户伴着各式各样的骂声次第亮起来。

雁九不悦的哼了一声,掉头就跑。芳芸有些犹豫的向前迈了两步,旋即回头,跟着雁九跑回公寓。

暂歇的笛声又起,这一回吹得不晓得是什么曲子,调子跳跃欢快。那吹笛人始终藏在大树的阴影里,叫人看不清他的模样。芳芸走到门口,步子突然间轻快起来。雁九惊奇的回头,芳芸轻声笑道:“快跑。”

从公寓门口到三楼的距离远大于从四楼下到三楼。芳芸虽然跑得快,还是被丽芸和倩芸堵在了门口。

“九姐,你心真狠!”丽芸拉着倩芸的手亮给芳芸看。倩芸的手背上有道正在渗血的伤口。

芳芸皱眉:“十一妹的心更狠,为了寻我麻烦,都不晓得先给你十姐包扎,是要叫你十姐流尽鲜血么?”

丽芸愣了一下,看向倩芸:“十姐,先回去,喊你家陈妈替你止血罢。”

倩芸还在迟疑,丽芸已经去敲对面的房门。芳芸趁机掏出钥匙开门,和雁九两个悄悄溜了进去,轻轻地,迅速地,把大门紧紧地关上了。

陈妈开了门看见十小姐受伤流血,哪里敢担责任,马上就打电话去胡家寻大太太,大叫大嚷。在芳芸家的客厅里,都能清清楚楚听到她讲了什么。

黄妈有些紧张,关切的说:“九小姐,大太太到底是长辈。这样子怕是叫三太太难做人。”

芳芸冷笑道:“怕她们么?对门真上门来闹,就把她家玻璃都砸碎。黄妈,捅开煤球炉烧开水罢。”

半个钟头之后,上门来的,除去一脸愠色的大太太和略显不安的婉芳,还有满面笑容的胡家舅太太和一位看着很是面熟的中年太太。后两位一进了芳芸更像学者书房的客厅,看见那几只顶天立地的大书橱和书桌磊得高高的草稿纸,都有些诧异。

芳芸满面的不高兴,穿着睡衣张罗拿点心泡茶,虽然态度殷勤,却是没有半点以往在长辈面前笑嘻嘻的样子。

婉芳接过芳芸递来的茶杯,笑道:“你穿这个冷不冷?我陪你进去换件衣服罢。”

芳芸顺从的让婉芳拉进卧室,婉芳借着换衣服的借口把卧房的门关上,贴着芳芸的耳朵小声问:“看你,不高兴都摆在脸上。倩芸和你吵架?”

芳芸摇头,说:“她今天有些奇怪,非要拉我去寻岳大哥,问我当初办厂买机器款子的事。这个事和我们三房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自然不肯去趟混水。在咖啡馆闹起来,说的好像那笔款子跟们三房有关系似的。那里离着樱桃街近,我怕她乱说话闹开了不好收场,就泼了她半杯温咖啡,后来又喊了书霖表哥来给她台阶下,送她回家的。”

婉芳回想白天倩芸问的那些话,依着倩芸的脾气确是会问芳芸。那件事让大老爷已经毫无名誉可言,若是叫倩芸坐实那件事和三房有牵连,岂不是与忆白的前途也有碍?她不由皱着眉说:“她一向嘴快,你回绝的很好。那笔款子的事我也听你父亲说过,你爹不信是岳敏之做的。这笔糊涂帐倒像是……是人家找岳敏之背黑锅的样子。”

芳芸察言观色,看婉芳的神情是偏着自己了,连忙替她找个体面的台阶,“这个事吵出来不论和大伯父有什么样的干系,大伯娘都是为难的,倒不如糊涂到底,我们俞家大房和胡家面子上都能过得去。倩芸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就不晓得她是怎么想的。”

倩芸要拉着芳芸去问岳敏之,自然是因为岳敏之一向待芳芸很是殷勤的缘故。而从前大姐很是看好岳敏之,想来也是因为倩芸早心有所属。倩芸拉着芳芸去寻岳敏之,倒像是芳芸对岳敏之起乐怀疑,可以令岳敏之恼她。可惜这个倩芸孩子到底年纪太小,不懂这个事炒出来于她自己和她母亲最有害。

一边是外甥女兼侄女,一边是继女。两个都是她喜欢的孩子,她也不好明着在芳芸面前说什么。婉芳理清思路,叹了一口气,说:“可不是嘛。”

芳芸低着头,慢吞吞换见客的衣裳。婉芳悄悄出来,笑道:“我方才问过了,两个孩子白出去玩,抢着付帐吵嘴,晚上还赌气呢,想来陈妈看见倩芸割破手吓坏了。”

大太太板着的脸上现出笑来:“我说呢,平常倩芸和芳芸最要好,原来是为着抢付帐吵嘴,真是没出息。这个陈妈大惊小怪,误了我们一场好麻将。”

“打了四圈也累了,正好散散闷。”舅太太含笑看向那位中年妇人,“前面不远有个徽菜馆子办的很好,我们过去吃宵夜罢。”

中年妇人微笑道:“徽菜油腻,宵夜怕积食,就在家里随便弄点什么吃的好。婉芳,你这间公寓顶下来多少钱?”

婉芳笑道:“是我们霖表少爷帮着办的,具体多少也没过问,要问我们三老爷。”

大太太赞许的看了小妹一眼,笑道:“霖哥儿这个孩子真真是招人疼。说起来,他也有二十三四了?”

舅太太笑道:“二十六!旧年李家老太太拿他的八字去算姻缘,不是说他二十四?你们李亲家太太挑儿媳妇可够挑剔的,挑来挑去么多年,就没有看中的?”

大太太笑道:“可不是,我们家立夫比他还小两岁呢,孩子都生了两三个了。”

婉芳笑道:“我去灶间看看,就在我们家吃罢。”她站起来对站在卧房门边的芳芸使了个眼色,就先进了灶间。芳芸默不作声的就跟了进去。

那位中年妇人看着芳芸的背影含笑不语。舅太太笑道:“芳芸孩子虽是在外国长到十几岁,难得的安静贤淑,可惜比我们立翔大四五岁,不然我一定要请媒人到小妹家去说亲。”

大太太笑道,“论家世也相当,就是年纪差的多了点。不过呢,现今小姐们都不作兴早早就定亲,到底还要念完大学才肯提亲事。”

舅太太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正要讲话,婉芳已经提着一只冒热气的茶壶出来,笑道:“窝们忆白也是样讲,现在人家的小姐不管学业如何,嫁妆里头顶要紧,最体面是有一张大学文凭。何况我们芳芸——”她冲着中年太太微微一笑,“英文和法文都是顶好的,将来就是考公费留洋也考得起。”

“啧啧,这哪里是后娘,亲娘都没有样夸自家儿的。”舅太太笑道:“你就少得意些罢。亏得二夫人是自己人,不会笑话自夸。”

“如今的摩登小姐们,会跳舞,会滑冰,会打网球,会骑单车,简直就没有她们不会的。远的不说,就是你们家那几位小姐们,吃喝玩乐无所不精,提起学校的功课,是样样稀松。”二夫人笑道:“府上书香门第,才养得出这样的好女孩儿。不过么,现在结科婚还上学的也不在少数。上回我听你们倩芸讲,说那个什么杜阳笙的儿媳妇,就和她同班,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