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曾说了什么时候来接?”贾母喉咙微动,史鼎之妻送了炕屏的图画来,不会没有目的。

“并 没有说,只是瞧着那三四包衣裳里,夏秋两季的衣裳都有了。”王奶娘悄悄地走到贾母跟前,在她耳边道:“老太太,不是我多心,只是史家三太太也过去了,她说 在南安太妃府上见到这炕屏时,一时没忍住露出了痕迹,太妃问了,她不知该如何说,一时心里没主意就说这炕屏是史大姑娘的老子去世前托付史大姑娘的时候送给 老太太的。”

贾母一呆,忙问:“可还有其他的话?”

王奶娘摇了摇头。

贾母心知 史家两个侄媳妇的意思,是叫外头人都以为她与史湘云之父早早地就将史湘云与贾宝玉的终身定下了,不然,什么样的托付值得收下那样金贵的东西?幸亏如今王夫 人只有别人挑她的没她挑别人的份,这事并不难办,顺着史家侄媳妇的话接下去就是,点了点头,说道:“你们也去瞧着宝玉、云丫头两个。”说罢,忽地想起金 彩、金彩家的、鸳鸯、珍珠等还被关在柴房里,又赶紧叫人去将他们放出来,待见金彩一家并珍珠委委屈屈地过来,不由地惭愧起来,忙道:“是我一时误信了人 言,委屈你们了。”说着,心里更恨王夫人,又气恼贾政、元春跟王夫人一起糊弄她。

金彩等连说不敢,只跪在地上给贾母磕头。

贾母立时叫鹦鹉、玛瑙几个将鸳鸯、珍珠搀扶起来,见她们两个被吓得脸色煞白,便对鹦鹉道:“带你两个姐姐去洗一洗,吃些好的,再多给她们一人一共月的月钱,明后两日不必来我跟前伺候着,她们的这两身衣裳也糟蹋了,拿两匹尺头叫她们裁了新衣裳。”

珍珠松了一口气,忙与鸳鸯一同给贾母磕头谢过她,彼此搀扶着,跟着鹦鹉就去了。

贾母又赏了金彩等人两个月的月钱,还不见贾琏过来,只当贾琏趁着金彩不在捣鬼呢,于是赶紧催促金彩夫妇:“你们吃些点心填了肚子就赶紧去二爷那当差,免得二爷不知道,还当你们撂挑子不干了呢。”

金彩忙慌道:“小的这就去瞧瞧。”

“去吧,都去吧。”贾母孤单地坐在榻上,目送着金彩等狼狈的身影出了她的屋子,不禁老泪纵横。

“老太太?”琥珀进来了,望见泪珠子挂在贾母脸上,赶紧拿着帕子给她去擦,“我去叫鸳鸯姐姐过来?”

“不必了。”

“那……叫二老爷、二太太来?”琥珀耿直地想既然放了金彩一群人,那就势必是贾政一家骗了贾母。

贾 母又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活到这岁数,才知道什么叫难得糊涂。算了,权当做我从没有过那些东西吧。”东西的来路不正,追究起来,总是她名声越发不好; 再则,要么是贾琏与金彩、鸳鸯、珍珠一群对她忠心耿耿的人勾结,要么是贾政、王夫人、元春合谋骗她。若是前者,连日日伺候着她的人都靠不住,她一条老命都 攥在人家手中,还争个什么?慢说折腾贾赦、贾琏,她不被人折腾,已经是老天保佑!若是后者的话,那满府里她一个至亲之人都没了,越发没个活头了。

总之,不管是贾赦、贾琏还是贾政,都不是好的,日后她只管带着宝玉快活,再不插手他们的事,左右宝玉天生祥瑞,将来前程大着呢。

琥珀偏了偏头,不解贾母这会子怎又要糊涂了,笑道:“那叫宝二爷、云姑娘来跟老太太解解闷。”

贾母点头应了,琥珀出去叫人,须臾慌张地回来道:“老太太,宝二爷、云姑娘躲着人进了警幻斋,方才跟着琏二爷去渡口接林姑老爷去了。”

贾 母猛地从榻上坐起来,怒道:“奶娘呢?真正是人越多,越没人管事了!”心跳的厉害,唯恐贾琏对宝玉不利,随后想贾琏是个沽名钓誉之人,如今宝玉对他又没有 威胁,他巴不得叫人知道他兄友弟恭呢,哪里会对宝玉做什么?心才放下来,又提了上去,“怎没人来说林姑老爷今日回来?”

琥珀直言道:“我也纳闷呢,问了警幻斋的全禧,全禧说,若不是二爷大年三十那日打发人出去寻的柳家小爷如今随着林姑爷的船一同回京,二爷也不知道呢。”

贾母愣了一愣,缓缓地又倒在榻上,林如海进京却不曾告诉她,可见,林如海也想远着贾家呢……

第51章 互相疏远

满目珠翠、锦绣中,贾母愣了一愣,听门外丫鬟进来说王夫人听说贾琏将宝玉带了出去心急火燎地过来说话,摆了摆手,对鹦鹉道:“告诉二太太,是我叫琏二爷带了宝玉、云丫头出去的。叫她把心放回肚子里。”

鹦鹉聪慧,明白贾母这是有了息事宁人的心思,不肯再顺着二房的摆布跟贾赦、贾琏作对,立时出门去说了。

王夫人、元春在门外听了,母女二人对视一眼,又坐了翠幄青车回到家中,合计了半日,只觉贾母又放了金彩夫妇出来,又替贾琏遮拦着,竟像是被金彩一党说服了一般。

只是,王夫人还有些想不明白,“老太太既然放了金彩,怎不来跟咱们追问东西呢?”

元春轻轻摇头道:“只怕这东西,是老太太不敢光明正大要的。既然老太太不要了,母亲日后便不再提起这事就是了。”

“只可恨……罢了,能够大事化小总是好。”王夫人口中如此说,到底昔日处处维护他们一房的贾母,如今冷不丁地“不偏不倚”起来,委实叫人心里难受。

那边厢,贾宝玉、史湘云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趴在车窗里好奇地向大街上望去,二人叽叽咕咕地说话,指手画脚,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二 人之后,贾琏靠着软绵绵的靠枕舒坦地坐在车厢中闭目养神,若说他为何带了宝玉、湘云两个出来,纯粹是为了气一气贾母——他哪里不知道贾母防着他呢,她越是 防着他,他越是要弄个兄友弟恭的样——且他托着元春的名给南安太妃送礼,史家太太瞧见了,八成要顺水推舟定下史湘云与贾宝玉的事,毕竟没有白送了“嫁妆” 不送出侄女的道理。忽地腿上一沉,睁开眼睛就见宝玉、湘云将手按在他茶白的绫子裤上仰头看他。

“什么事?”贾琏问。

“二哥哥,那柳姐姐果然俊俏得很?”宝玉问。

史湘云叽咕了一句只有宝玉听得懂的话,俨然是口齿不如宝玉流利,口中只有“宝爱哥哥”四个字清楚一些。

“是,那柳姐姐俊俏得很。”贾琏笑了,也撩开窗口去看,望见外头有卖冰糖葫芦、糖画的,就叫人买来给宝玉、湘云两个,重新靠回褥垫上抱着手臂养神,觉察到有只手去摸他腰上的香囊,就将那只手拿开。

“二哥哥这香囊好漂亮。”宝玉道。

里头的通灵宝玉更漂亮。贾琏心道,拿着手摸了摸宝玉的头,“瞧见了什么,只管打发人去买。”望见史湘云嘴角的涎水险些流到他裤子上,赶紧闪开,后悔叫人弄了容易流口水的东西给两个小人吃。

待马车停下,因外头天有些晚了,风大一些,贾琏下了马车,便披上大氅,怕湘云、宝玉两个吹了风,不许他们下马车,自己领着赵天梁、赵天栋站到渡口边上,略等了等,就见夕阳余晖下,碧水微波中三艘小船慢慢地驶了过来。

第一艘船还没停稳,船上先跳下来一个穿着寻常布衣的八、九岁少年,那少年手里握着宝剑,跃上了岸,两步走到贾琏面前,便抱着拳跪下,冷着脸道:“多谢琏二爷救命之恩,日后做牛做马,全凭琏二爷处置。”

“快 起来吧,算不得什么事。”贾琏伸手去搀扶柳湘莲,看他形容俊俏、眉眼精致,活像是个俊俏女孩儿,心道难道那赖尚荣会打起卖了他的主意。只是他虽极力入乡随 俗,至今也无法明白那些达官显贵狎昵戏子、娈宠时的心理,按说他们寻的都是模样儿俊俏的,也便是男生女相的。既然去寻了女相的,为何不干脆去找女子呢?

柳湘莲不肯起,连连给贾琏磕头。

船上又下来一个老奴,那老奴更是对贾琏感激涕零。

岸上林家早打发来京的人,并来来往往不相干的人见贾琏风流倜傥、柳湘莲形容俊俏,纷纷纳罕这是怎么了。

“那位是贾家琏二爷?”

“正是。”朱龙有意挨着人群近一些,见众人好奇,就指着柳湘莲、柳家老奴道:“大年三十那日,那老头去我们门上诬赖琏二爷拐带了他们家小爷,亏得我们琏二爷仁义,看他一把年纪就说他必定另有苦衷才敢来国公府门前闹事。就打发人拿了银子千里迢迢去南边救人。”

“你们不知道,只差一点,那小爷就要落在戏班子里出不来了。”

……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琏二爷果然是以德报怨的忠厚之人。”

“谁说不是呢?我们二爷可是个侠义之人。”

贾 琏耳朵里听见这些话,瞧着柳湘莲的脸色发白,心道这位也爱斗鸡走狗、串风月戏、矢志娶个绝色的主,如今该要痛改前非了吧?再次搀扶起柳湘莲,“早先并不知 道你是这副相貌,只叫人带了一千两去。亏得派去的人机灵,知道我们家林姑老爷在苏州,向林姑老爷求救,才能救你一命。说起来,真正的救命恩人,该是我家姑 父才是。”说罢,就向船上看去,果然望见一个年过不惑的儒雅男子慢慢踱下船来。

柳湘莲因昔日为赖尚荣打抱不平,痛骂过贾琏,此时见他并不记仇,依旧对贾琏跪下道:“多谢琏二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又起身对林如海作揖,“林老爷,欠下的银子,改日、改日……”虽赖尚荣一家被抓入官,但被他们卷走的家财所剩无几,哪里有银子还来?

“见过姑父,这是从姑父手上借的一千两赎买人与鸳鸯剑的银子,多谢姑父慷慨解囊。”贾琏又叫赵天梁将银子送给林如海。

林如海自然推辞再三,见那贾琏一定要还,只得收下。

如此一来,柳湘莲越发换不了贾琏的恩情了,于是给林如海作揖后,又跪着要随着贾琏回贾家报恩。

贾琏为难道:“这怎么好……若是旁的也还罢了,偏柳小爷这副相貌,倘若我收留他,旁人再穿凿附会,说出一些侮辱柳小哥的话呢?”

柳湘莲进了戏班子里,也将那些大户人家豢养娈童的事一一见识了,心里也觉若不是自己生得这副相貌,便也不会遭此一劫,于是提剑就要向自己脸上划去。

柳家老奴赶紧抱住柳湘莲,又跪地求贾琏道:“琏二爷,家里只剩下一所空宅子,虽有个姑太太,但姑太太娘家不济,连自己的家都当不了,如何能管这些?小主人又是这副相貌,难免有人见色起意,欺负了他……”

林 如海一路与柳湘莲同路,见他虽有些顽劣意气用事,却也算是个可造之材,于是也劝说贾琏道:“琏哥儿便带了他回去吧,先不提什么报恩不报恩,只当好人做到 底。他被人卖到了苏州,昔日又跟一群纨绔玩在一处,如今那些纨绔知道了,十个里头两个肯帮扶他就算不错,剩下的八个焉有不欺侮他的?”

林如海说的这些都是“人之常情”,贾琏沉吟一番,心中也觉既然大费周章花了大价钱地做了好事,就叫柳湘莲留在他身边做个活招牌,让人人都知道他以德报怨才好,于是道:“既然如此,家里也开了一所学堂,不如你来我家学堂里读书吧。”

柳湘莲原是父母过世后,无人管教便不肯再读书的人,奈何被赖尚荣拐卖一遭,知晓了人情冷暖,也有了些上进的心思,就道:“既然是琏二爷救了我,我便听琏二爷的。”

贾 琏含笑点了点头,望见清波碧水上,林家的女船上又抬下一顶蓝布轿子,已经从信里知道贾敏因黛玉体弱留在苏州不曾随着林如海进京,那轿子里不过是个贾敏临时 提上来的一个帮着林如海打点京中衣裳茶饭的姨娘,于是并不向那轿子去,与林如海告辞后,领着柳湘莲、柳家老奴上了马车依旧回贾家去。

“琏二爷,你怎不跟林姑老爷多说几句?”赵天梁在马车外疑惑不解地问,他原以为贾琏今日是来巴结林如海,其次才是见柳湘莲。

贾 琏瞅着宝玉、湘云两个拉着手好奇地围着冷着脸的柳湘莲看,摩挲着下巴,心道这柳湘莲有趣得很,口上道:“一时没想起要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难道劝说林 如海也告老还乡或者丁忧?或者是别听皇帝的话去撩拨义忠亲王的虎须?别开玩笑了,要是他有能耐,知道怎么应付这事,他早跟着林如海去皇帝跟前露脸去了,如 今是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又觉得反正林如海也有意疏远贾家,就干脆不去蹚那浑水。

赵天梁在马车外一笑。

宝玉在马车里道:“柳姐姐……”

“我是男的。”

“柳姐姐可是要去我家?”

“说了我是男的。”柳湘莲横眉冷目道。

宝玉依旧坚持不懈地看着柳湘莲精致眉眼,“姐姐随我跟着老祖宗住在一块吧。”

“他是男的。”史湘云忽地清晰地插嘴。

“明明是位姐姐。”宝玉指着眉清目秀的柳湘莲道。

柳湘莲不耐烦理会宝玉、史湘云二人,只是少不得要跟贾琏开门见山道:“若是你们贾家人欺负我,我立时……”

“明着报恩实际上投靠人,还嘴硬什么?放心,你瞧瞧我们贾家这两个,哪一个不是绝色,怎会看上你?”九岁,在这年头算是半大孩子,知道当家理事了吧?贾琏心道。

柳湘莲的心思被戳破,也委实尴尬,只得道:“我看柳叔一把年纪为我大江南北地奔波,不忍他再随着我被人欺辱,这才答应他投靠贾家。你放心,虽是投靠,但你的恩情,我一定会报,不会在你家白吃白住。”

“不必了,我不需要。”贾琏打量了一番柳湘莲的身体板,心道贾珍、贾蔷还是叔侄呢,就因贾蔷生得好,府里都能传出那些个污言秽语,他跟柳湘莲无甚瓜葛,越发不宜太亲近。

这万恶的社会,要做个大好青年,不光女子,就连男子模样好一点的也亲近不得。

“二哥哥不要,我要。”宝玉忽地搂住柳湘莲的腰道。

柳湘莲冷了脸,但看宝玉不过四五岁大,也不好发作,伸手将他推开也就罢了。

“林家姑娘相貌如何?”贾琏忽地问,绛珠仙子小时候,应当也十分与众不同吧。

柳湘莲嗤了一声,自嘲道:“我这身份岂是能见人家姑娘面的?”

马车进了宁荣大街,路过宁国府,就听见府中传出哀戚笙箫声,柳湘莲撩开帘子向那一看,见宁国府中白幡飘展,又道:“你们家又有人殡天了?”

“不是我们家。宁荣两府已经分了宗了。”贾琏也向外看了一眼,腹诽道贾珍把银子都用在给他母亲治丧上,日后秦可卿没了可怎么着?

一路进了贾家门,早有贾母的人、王夫人的人等在前院里来接,贾琏扫了眼那几个唯恐他割了宝玉肉的婆子一眼,带了柳湘莲、宝玉、湘云三就向贾母院去。

到了贾母房中,贾母先将宝玉、湘云两个搂在怀中,抚弄一番,见他们两个没受到惊吓反倒因出了一次门兴奋不已,叫他们二人随着奶娘去吃饭,又将柳湘莲叫到跟前,笑道:“这是谁家的小哥,好个相貌。”

柳湘莲听人称赞他相貌,心里便不自在,勉强笑了笑。

贾琏将柳湘莲被赖尚荣发卖一事略说了一说,贾母忙道:“可怜见的,他家里可还有人?”

“还有个老仆,至于丫鬟、小厮……”

“都散了。”柳湘莲惭愧地道,若不是他,他身边跟着的几个小幺儿也不会被发卖。

贾母拉着柳湘莲的手,忙道:“既是这么着,先叫玻璃、翡翠两个去照应着,且叫他在早先宝玉奶娘的院子里住着。”

“多谢老太太。”柳湘莲忙给贾母磕头。

贾母拉住他,又叫鸳鸯先领着他去吃饭,随后叫贾琏随着她去套间炕上坐着,见贾琏斜签着身子,几次欲言又止,才问:“你怎没随着你姑父姑姑去他家去?他们是自己另外赁了宅子,还是住着你给收拾的?”

贾琏从鹦鹉手上接过茶碗,捧在手上道:“姑姑没随着来,姑父直接住在龙台寺衙门里。”

贾母咳嗽一声,看贾琏抿了一口茶水,又问:“你瞧着,你姑父是不肯住到咱们家,才不肯先来信的吗?”

“大抵是了,不然来了信,老太太派人去接,他要推辞必要费好大功夫。”贾琏瞧着贾母听了这话后就不言不语,便起身向外去,在门外遇上柳湘莲,顺道送他去拜见“邻居”葛魁,见柳湘莲紧紧地握着剑,笑道:“我奉劝你一句,美人在骨不在皮,没必要非执着于绝色。”

柳湘莲疑惑地看着贾琏,须臾咬牙切齿道:“我平生最恨生得好的,将来娶妻,绝色者不要!”

第52章 明知不可

贾琏看柳湘莲是矫枉过正了,亲自送了他去葛魁家隔壁,领着他去拜访了葛家人,听说后儿个要学琴,便辞了葛魁夫妇,回到警幻斋中找出一本琴谱子来看,瞧了瞧,见那琴谱不是自己卖命便能学会的,只得放下。

过了两日,葛魁领着柳湘莲同来。

那柳湘莲昨儿个与葛魁说了一日话,他原本就不耐烦读书,听说葛魁会些武艺,就顺势拜了葛魁做师父。今日也不去梨香院读书,只提了鸳鸯剑,冷着脸随着葛魁过来看贾琏学琴。

这会子将剑搁在一边,又好奇地去摆弄放在厅中的弓箭。

白得一个护卫,贾琏怎会不情愿?也不理他,只拿了琴谱跟葛魁请教道:“这琴谱子我看了一盏茶功夫,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明白。”

葛魁笑道:“其实这琴谱才是最简单不过的,认识了宫商角徽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见贾琏的琴是一把名琴焦尾,暗叹贾家之阔气,先替他调了琴,又看院中青竹杆杆,龙吟细细,雅趣盎然,便在竹下教导他弹琴。

贾琏有意择了一件广袖飘逸系着水绿丝绦的月白衣裳穿着,才洗了手焚了香,正待要轻揉慢捻抹复挑地风雅一番,忽地听见西边如雷贯耳的鼓乐声响起,立时没了附庸风雅的兴致。

“今日不该练琴,只看琴谱……”猛地一阵喧天的哭声传来,葛魁的话也止住了,这样如何能学得了东西?

“这得多少孝子贤孙才能哭得出这气势,一日下来只润嗓子的茶水就要耗费不少。”柳湘莲冷笑道。

贾琏抿着嘴,淡淡地一笑,有人乐意花银子给他看,他看一看就是了,“不必理会。”话虽如此,但到底被搅合的弹不了琴、读不了书,只能拿了弓箭来练习。

一连十几日都是如此,贾琏心里渐渐也有些浮躁,一日早晨起开,望见外头湿漉漉的,心知昨晚上五更时分下过雨,琢磨着今日宁国府当哭得不响亮了,就请了葛魁来学琴。

一盏茶功夫后,葛魁、柳湘莲就双双来了。

不等他们拿出琴谱焦尾,先是宁国府传来一阵山响的炮仗声,随后就听全福来说:“林姑老爷来了,林家鸣翠姨娘也来了。去东府吊唁的京营节度使王老爷、王太太也从东府过来了……凤姑娘也来了。”

葛魁道:“府上来了那么些亲戚,二爷且去看看吧。”

贾琏嘴上叹道:“莫非我与这琴无缘了?”心道那王子腾过年时都没来过荣国府,怎地今日过来了?叫柳湘莲陪着葛魁,便起身顺着穿墙游廊从后门向贾母院去,还不曾出门,迎头就见穿着翠绿立领中衣、粉绿绣牡丹花领褙子的王熙凤带着平儿悠然地进来。

“你怎么什么地方都能来?”贾琏诧异了,他想见一见黎婉婷难如登天,这王熙凤却无处不在。

王熙凤嗔道:“亏得还是打小一处长大的呢,你忘了我是充作男孩养着的?别人扭扭捏捏不敢去的地,我都敢去。”许久不曾见面,劈头盖脸地就是这么一句,叫她也没意思得很。

贾琏淡淡地哼了一声,就要出门去贾母那。

“这广袖长褂的,做的是什么打扮?”王熙凤勉强笑了,转身跟上贾琏,近前比了一比,见他长高了不少,低声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倘若不是我……”

“倘若我将你说的话用上了,如今你们王家人也进不得贾家门。”贾琏头也不回道。

王熙凤忙跟上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是姑妈行的事,跟我们王家不相干。”

贾琏被王熙凤的话逗笑了,“亏得你也是一盆水,这等话也说得出口?”

王 熙凤忍辱负重地笑道:“难道我说的不对?普天之下都是这么个理,你有能耐,你把这话改过来。但凡你将这道理改了,我就依着你的话行事。”上前两步后,下颌 向东边一指,“东边大哥哥果然是豁出去了,一声令下,族里的子孙男女仆人哭得如炸雷一样。打赏来往下人都是上等封、上等尺头,难怪门庭若市,谁家都爱去 呢。”言谈中,很有艳羡之意,只是贾琏步子大,只顾着说话,人便落到了后头,快走几步跟上,锲而不舍地道:“东府那边还要停尸两日,这两日里,我就在迎春 妹妹那边住着。”

贾琏脚步一顿,“谁许的?”

王熙凤道:“哎呀,如今做了族长,连住两日都不许了?也是我们王家大人不记……”才要说王家不记恨贾家连累他们家的事,忽地想起十八反来,忙闭了嘴,心恨王夫人不给她留退路,叫她如何说话都不圆满,见贾琏看她,只是满腔委屈地强撑着笑脸。

“你这又是何苦呢?原本才来老宅的时候还对着我冷嘲热讽,那会子何等的尊贵,如今何苦强撑着笑脸来跟我说话?”贾琏以为王熙凤这么心气高的,该一赌气立誓治死他才对,如今来他跟前强颜欢笑有什么意思?

王熙凤顾左右而言他,拿着帕子扇风道:“你这内书房倒是雅致得很,你果然日日读书么?我打小一瞧见那字就头晕。”

话音落了,就听宁国府中又是一阵震天哭声穿墙涌来。

贾琏并不理会她这话,径直向贾母院去,绕过大理石挡屏到了前头厅上,随便打发了个丫头唤了迎春来,坐在厅里高凳上望见迎春匆匆忙忙地提着鹅黄裙子过来,先待她喘匀了气,就问迎春:“你答应了叫王姑娘跟你一起住?”

迎春为难道:“二婶子叫人将凤姐姐的东西送来……”听见环佩叮当声,见王熙凤握着湖蓝撒花披帛站在门边左右两难,连忙给贾琏递眼色。

“打发了她。”贾琏回头看向王熙凤,有心快刀斩乱麻。

迎春见王熙凤眼睛里噙着泪,动了恻隐之心后,却还是低低地答应了一声是。

王熙凤眨了下眼睛,吸了口气,对迎春笑道:“不用你打发,平儿,去收拾了东西,咱们随着元大姐姐住在一处。”

贾琏只道王熙凤死心了,依旧向贾母正屋去。

迎春尴尬地一笑,平儿忙道:“我随着司棋去收拾东西。”忙带着司棋离了这处。

迎春不尴不尬地也要走,王熙凤却笑道:“迎春妹妹,我随你去说说话。”说罢,挽着迎春便有说有笑地顺着游廊向迎春院子里去,虽心里比迎春还尴尬,却也极力装作云淡风轻。

她是王家大姑娘,但又不是王子腾、王子胜亲生的,婚事原本就高不成低不就,尴尬得很;原本贾政王夫人住在荣禧堂,贾赦、贾琏父子在贾母跟前说不上话,她许给贾琏,两个一样尴尬的人,也算是十分匹配。可如今又不同了。

如今看她叔叔王子腾的意思,在外头高不成低不就的也难能觅到什么好的,只该还在贾史薛三家里找,可这三家里头,难道不嫁贾琏,要嫁薛蟠?除此之外,史家里也没个年纪相当的。虽说贾琏跟王家有些龃龉,但少不得,她要为了自己的终身搏一搏。

满腔心事下,王熙凤挽着迎春的手进了迎春院子,只见这原本给元春住着的院子宽阔亮堂,院子里堆满了牡丹芍药,白石砌成的小水渠中,又有白鹤舞翅、鸳鸯戏水。

人到了房门外,一堆带着金银披着锦绣的教引嬷嬷、婢女便忙出来迎接。

房内自是不用说,墙上挂着名家字画、炕上摆着玻璃炕屏,好似将一家子好东西全摆到了迎春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