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唯恐门外人听见,压低声音道:“大妹妹可知道‘为他人作嫁衣裳’怎么写?”

王熙凤眼皮子跳了跳,冷笑道:“原来大哥哥是来看我笑话呢。”

矮子里头挑高个,如今薛蟠在才学上可是足足高出王熙凤一头。

薛蟠连忙摆手,自从在金陵听说了许玉珩的话后,他连做梦都怕有人为了他的家财谋了他性命,吞吞吐吐了半日,见门前有婆子探头,就有意领着王熙凤出了前厅往雪地里站。

王熙凤因见他神色肃穆,也不再玩笑,心叹莫非自己命苦,还没进薛家,薛蟠就闯下弥天大祸?于是连忙道:“大哥哥倒是说话呀,到底是什么事,哪怕将你大舅兄打了也无妨,左右婶子叔叔已经要打发他们两口子回金陵守祖业去呢。”因站在风口上,不觉也将脸缩在领子里。

薛 蟠见王熙凤身边只有个平儿捧着暖炉,思忖着她们主仆两个是秤不离砣的,这平儿八、九也是他的人,却也不用防着平儿,这才将贾琏那番话说了出来,说完了,只 顾着自己捶头顿足,“你说琏二哥那话到底有没有道理?他说我们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现今妈那边就准备着过节时叫宝钗随着舅母出门的衣裳头面呢。”

“……果然是琏儿说的?”王熙凤轻声问,眸中精光闪过,两只手按在暖炉上,见王子腾夫人的婆子要过来,自己接了暖炉,给平儿递了个眼色叫平儿支开那婆子。

薛蟠重重地点头,唯恐王熙凤记恨贾琏,赶紧说:“琏二哥一直待我很好,方才唯恐舅舅不喜,还叫我早些回来呢。又说给母亲宝钗说了,她们不喜欢听,只叫我来说给你听。”

王 熙凤素手轻轻拍着暖炉,好似抱着个小猫儿一般慵懒地微微眯了眼睛,心里不甘心听贾琏的,可想想贾琏说薛宝钗在宫里要出息了,至少得花进去七八万,不免心疼 不舍起来,还没进门,但她已经将那些家财当成了她的,于是心里又赞同了贾琏两分,只觉若果然能捧出个娘娘来才好,万一不成,这银子丢出去连个响声都听不 见。薛宝钗虽好,可连她王熙凤这样的谈婚论嫁都难,宝钗再好,能比她好上一百倍?斟酌一番,到底是舍不得出那七八万,就对薛蟠道:“知道了,你回去也别跟 姑妈、宝钗提。”

“这怎么能……”薛蟠只觉既然王熙凤也觉贾琏说得有道理,就该及早劝说薛姨妈、薛宝钗去。

王 熙凤认定了这事是她与薛蟠同进退,叫薛蟠跟薛姨妈、薛宝钗离心的大好时机,轻笑道:“你与她们说了,她们懂了呢,就说你用心良苦;不懂呢,就以为你看轻了 宝钗妹妹的品貌。况且原本一腔热血地要进宫,冷不丁地不去了,叫叔叔疑心也不好。若是些黑心烂肠子的,因见宝钗妹妹冷不丁不去了,就捣鼓出一些黑心的下流 话来,只说宝钗妹妹患了恶疾又或者被人坏了……这都是不能描补回来的事。”

“那可怎么着?”薛蟠咬牙切齿,一顿脚就道:“我去找琏二哥……”

“回 来!”王熙凤低喝一声,虽赞同贾琏的话,但不肯叫薛蟠样样都听贾琏的——忽地又想贾琏莫非在帮她才只叫薛蟠来说给她听?待他转过身来,就道:“大哥哥,也 不是我说你,这点子小事何必再去劳烦人家?过两年,咱们悄悄地收了眼前的买卖再另外置办产业,四处找人哭穷,姑妈、宝钗两个人在家中,哪里知道外头的事? 见家里不好了,她们也不好意思叫咱们出银子送大妹妹进宫。如今说了,姑妈心思浅、大妹妹年纪小,倘或在叔叔婶子面前露出痕迹来,叫咱们如何做人?总之咱们 是不会亏待母亲妹妹的,不过是树大招风要掩人耳目罢了,她们知道了也未必会怪咱们。”

带出了好几个咱们来,饶是她不扭扭捏捏,也不免飞红了脸。

薛 蟠原本色胆包天,这二年成日里怕人算计他的家财才略收了色胆,此时见王熙凤那么个利落的人害臊起来越发妩媚动人,只觉她怒骂娇嗔都别有一番滋味,登时酥在 当地,待她走了只留下一阵香风,依旧回不了神,连那香风也散了,这才慌忙点了头,心觉王熙凤的主意好,一径地出了王家,在门外上了马,见时辰还早,天色却 已经大黑了,于是也不回自己家,就骑马向荣国府去,半路遇上醉醺醺的王仁,各自冷哼一声,便错开了,唯恐路过宁国府门前又叫宁国府的人看见了,做贼一样地 从荣国府后街进了梨香院,再从梨香院南北向的小巷子直接穿过一道角门进了贾赦院中,进来后,果然见贾赦院子里热闹得很,顺着回廊去了大摆筵席的小院,隔窗 就听见里头的声音。

进去后,却见那寿星公贾赦裹着天马皮氅衣早累得睁不开眼偏又舍不得这边的热闹强撑着坐在一边打盹,贾赦边的大 桌上并未摆下菜馔,只在边上八张形状不一的高几上放着各人爱吃的干湿点心并茗茶汤水,此时大桌上,贾琏一只脚踩在海棠春凳上,并不解开腰带地将身上那件翡 翠色箭袖脱下一只袖子,露出里头雨过天青色的中衣,拿着那只脱了袖子的手极有韵律地摇晃着一只筛盅。

另一边,脱了衣裳只穿着件月白中衣的冯紫英也睥睨着贾琏摇色子,边上石光珠、冯紫英、陈也俊、柳湘莲并鼻青脸肿的李家兄弟紧张地来回看了又看;黎碧舟、袁靖风等早回家去了。

“开!”石光珠叫道。

冯紫英、贾琏将筛盅重重地砸在桌上。

薛蟠听见众人齐齐喊开时,冯紫英笑得志在必得,贾琏却笑得漫不经心,待被人追问买谁时,就道:“这一局当是琏二哥赢了。”

冯紫英笑了一笑,先开了。

众人望过去,见竟然是三个六,就连贾赦也一个激灵醒过来,望了一眼后称赞地对冯紫英一笑,又接着打盹。

“琏二哥的也不必开了。”陈也俊、石光珠二人异口同声地笑道。

贾琏听了当真不去开,冯紫英道:“怎能不开?”探着身子越过大半张桌子开了,见里头骰子只剩下两粒,立时扭头对围观之人骂道:“琏二哥的骰子掉了一粒也不知道,只会在边上叫好。”

石光珠委屈道:“琏二爷一直镇定自若,谁知道他掉了一粒骰子?”

贾琏将衣裳穿好笑道:“今日也算玩得尽兴了,天晚了,老爷也乏了,咱们就都散了吧。”

冯紫英五人见贾赦实在疲惫,不便打搅,就纷纷起身送贾赦回房,随后又告辞出去,只是陈也俊待要出去,又见个约莫六岁的小丫头抱着一个大红包袱站在廊下,只听那小丫头道:“老太太听说陈三爷的衣裳不耐风雪,特地开了柜子挑了一件,老太太说请陈三爷千万不要推辞。”

陈也俊诧异得很,忙去看贾琏。

贾琏眼皮子跳了又跳,猜测着那里头到底是雀金呢还是凫靥裘,因笑道:“既然是老太太一片诚心,你就收下吧,若当真冻着了也不好。”

陈也俊心觉不过是件衣裳,连连道:“这么着,还该去谢谢老太太。”抬手撩开包袱,待包袱皮敞开,就见翠光闪烁,细看是件艳丽非常的氅衣。

石光珠拿着手一摸,只觉指下细滑如丝,立时指着陈也俊凑趣道:“老太太这样疼你,你还不赶紧喊琏二哥一声大舅?”

一句话戳破了贾母的心思,陈也俊愣在当地,立时不敢收了。

第73章 投桃 报李

石光珠话出了口才觉唐突了,若是往日或可玩笑一二,可如今因王夫人的缘故,元春名声并不好,这玩笑就开不得了,于是含糊着就要告辞。

陈也俊心知这凫靥裘金贵,也唯恐收下了回家被家人埋怨,于是连先前说要向贾母告辞的话也不提了,拱了拱手,就慌慌张张地随着石光珠、冯紫英、李诚、李谨告辞了。

贾琏拿了那衣裳在手上看了一看,又在柳湘莲身上比了一比,问柳湘莲:“你知道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吗?”

柳湘莲疑惑地道:“自然是老太太疼晚辈了,还能有个什么意思?却不知道石大哥那话又从何说起。”

“老太太这是心疼元大姑娘呢,这衣裳不是寻常人能有的,送这衣裳,是为叫人明白元大姑娘嫁妆丰厚呢。”贾琏说着,展开凫靥裘去看上头的墨绿野鸭子毛,很有些悲天悯人地道:“何必呢,为了件衣裳,少说也要死了千百只野鸭子。”

柳湘莲迷茫地看着凫靥裘,略呆了一呆,想起陈也俊是因石光珠一句玩笑话立时告辞的,这般说来,就是说贾琏所料不差了?于是点了点头,推此及彼,不免琢磨起贾母昔日也送他东西的深意来。

“给老太太送回去吧。”贾琏将凫靥裘团了团,送回小丫头怀中。

小丫头忙慎重地包好,不敢多说一句,就慌忙地回荣庆堂去,进了贾母房中,就道:“陈二爷并不敢收,二爷叫我给老太太送回来。”

贾母正歪在炕上用那热炕烫腰,枕在引枕上就问:“陈二爷为什么不敢收?不过是件衣裳罢了。”

小丫头不敢隐瞒,从头到尾地细细说了一通。

这小丫头原是跟着赖嬷嬷的,贾母先前不肯理会她,这二年见她生得越发出众,看五官模子竟是将珍珠、琥珀等比下去了,才叫她近前伺候着,如今取名为玻璃,顶替了先前送给柳湘莲的那个小丫头玻璃。

此时贾母听玻璃说了,因被石光珠点破了心思,虽问心无愧,但为一碗水端平,只得对玻璃道:“去寻你琥珀姐姐,叫她再将柜子里那件雀金呢的找出来,给二爷送去。”

玻 璃忙答应了,见那雀金呢又比凫靥裘更金翠辉煌,艳羡不已,拿了手摸了一摸,赶紧包好了去警幻斋,到那边进了门,望见明间里贾琏边看书边吃面,对面还坐着一 位方才给贾赦祝寿的小爷,就道:“老太太听说陈二爷不收,就叫琥珀姐姐将衣裳放回去,谁知一翻箱子,又翻出这压在箱子底的大衣裳来,老太太说这衣裳给琏二 爷穿最合适不过了,巴巴地就叫我给送来。”说着,就要上前展开。

全禧、全禄赶紧拦着,低声道:“二爷正吃饭,这老衣裳别落了灰。”走远了四五步,才揭开包袱露出一片雀金呢叫贾琏一看究竟。

玻璃纳罕道这样的好衣裳还嫌弃落灰?

贾琏扭头望了一眼,回头呷了两口面汤,才说:“这得去谢谢老太太不可了。”说着起身对薛蟠道了一声少陪,因觉这老衣裳未必没人穿过,并不肯披上,还披了自己那件石青羽纱的大氅,随着玻璃去贾母处谢恩。

出了这穿墙游廊,贾琏因觉这小丫头模样俏丽,竟是家里一众年纪仿佛中的佼佼者,就问:“你老子娘是哪个?”

玻璃笑道:“二爷忘了那年我是跟着赖家的过来的?”

贾琏道:“我记得还有一个跟你一同进来的。”

这话一出,玻璃顿时神色黯淡,轻声道:“那一个进来没两月就没了。老太太因这缘故,叫我认了林大娘做干娘,这么着万一病了,也有个落脚养病的地方。”

“老 太太说得是,那林之孝家的是个心善的人,跟着她也不错。”贾琏心道也不知死的那个是晴雯,还是眼前这个是晴雯,想着,就到了贾母房前,见珍珠、鹦鹉,连同 柳湘莲来了后才补上来的翡翠都在廊下分迎春翻出来的首饰头花,心说回头且问问迎春他走了后许青珩在库房里玩得怎样,待琥珀打了帘子后,进到套间里给坐在炕 上翻看佛经的贾母谢了恩。

贾母见贾琏并不穿那雀金呢,只当他小心眼还在吃陈也俊那边的歪醋,命他坐下后,笑道:“那象鼻子我吃了一些,这东西尝个新鲜也就罢了,多吃也没甚滋味。”

贾琏道:“为吃个象鼻子杀了人家一头大象也不值当,我也发话叫他们别孝敬这样东西了。”

贾母笑了一笑,叫贾琏在她手边坐下,很有些试探地道:“你瞧那陈家哥儿怎样?”

“为人很是活泛。”

贾母叹了一声,原本不肯管元春,可眼瞅着过年后元春又大了一岁,论起虚岁也有十九了,看不过眼,这才要略管一管,“往年不曾给他们府上送礼,今年你既然跟他重新来往了,这礼是不是要重新送了?”

贾琏道:“只是我们哥们玩闹罢了,过年时我且送些小玩意给也俊就够了。”

贾 母知道贾琏对她的心思心知肚明,干脆敞开了来说:“你元大姐姐打小就被十几个嬷嬷教养着,她又有慧根,人生得又好,偏如今……我如今有意将她嫁进陈家里 头,那陈家虽也是王公之后,但如今越发连个架子也摆不出了,只有他老子还在神机营里做提督,其他的再寻不出一个能看的人了。”

这提督又与黎芮那提督不可同日而语,花架子一样的神机营这二年越发没人在意了。

贾琏因笑道:“老祖宗,哪有弟弟为姐姐做媒的?老祖宗若瞧着谁好,只管派媒人去就是。”

贾母正是唯恐贾琏阻挠,才有意跟他说这个,反复问了几句,见他始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这才说:“你陪着你老子一日也乏了,回去吧。”

“是。”贾琏答应着,慢慢退了出去,乍然出了暖香的屋子,被外头冷风一吹,登时浑身汗毛竖了起来,并不急着回警幻斋,先从贾母这后院出去,径直进了迎春院子里。

迎春听人说了,就领着司棋来迎,笑道:“哥哥怎来我这边了?”

贾琏见她这院子里只有几条小径拿着扫帚轻轻扫过,其他地方有意留着雪花,并不向内去,进了门房里站着问道:“跟许姑娘在库房里玩得可还好?”

迎春笑道:“我们一起翻了好些东西出来,竟像是找宝贝一样,也找出了一两件好东西。后头元大姐姐提议烤肉吃,我们就在园子里赏雪烤肉。后头她来我这坐坐,给哥哥留了一本书,哥哥回过警幻斋了么?书送到哥哥房里去了。”

贾琏一听,立时明白是薛蟠也随着去了,全禧、全禄就收了书没提,点头之后,又问:“她可曾请你去他们家?”

迎春忙笑道:“不但请去他们家,还向其他人家呢。她说过几日有聚会接了我去,再下月她一个好姊妹生日,也接了我去,又催着我写了毛遂自荐的三四张帖子,请我入了她们的读书社、赛绣会、梅花诗社,还有个围棋集会。”

“她这是明白你没太太领着出门,有意领着你出门呢。”贾琏道。

迎春低笑道:“谁说不是呢?”

贾琏见并未出什么事,就裹了氅衣向外去,路上想着原来小姑娘家的玩法竟然那样多,穿过巷子向前去,进了警幻斋,在外头就听见薛蟠与全禄、全禧的嬉笑声,等他进去了,薛蟠才有个正经样。

薛蟠起身对贾琏道:“凤大妹妹也说琏二哥说得有理,那便是琏二哥的话当真有道理了。”

贾琏道:“既然有道理,你便听她的吧。”

薛蟠笑了一笑,又说:“是该听她的,只是古语有云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乃嫁。我须得迟上两年再娶,这二年里,少不得我要听琏二哥的。”

“你跑到我这边来拽文呢,且说吧,想叫我做什么。”贾琏闻弦歌而知雅意,嘴上说着,人便向东间里头去,略转了转,果然望见在那三进的拔步床第二进的雕花柜子上放着一个镶金边的淡青色小包袱,当即坐在柜子上对着灯打开包袱。

薛蟠跟了进来,坐在第三进脚踏上,依着瑞云柱子一面看贾琏拆包袱,一面堆笑道:“我看二哥的买卖做得好,也想掺和一手,京城的也就罢了,二哥在金陵的铺子赚头比我们薛家的还多。”

“原 来你是个大智若愚的人呢,这好说得很,回头叫家里掌柜跟你家掌柜商议着吧。只是京都就罢了,若叫你舅舅知道了……”贾琏手上拆开青布包袱,就望见上头放着 一封书信,拆开信撇去那些堂皇的辞藻、添彩的典故,就见许青珩说特意弄了一本尺牍给他,于是又看包袱里那一本封皮上描画着山石古木的书本,翻了一翻,果然 里头用簪花小楷将给人祝寿、贺人新婚生子、悼人丧偶丧尊长,甚至寻常的书信来往都一一写出了模子,日后他若再给人送帖子送书信,只要依着这模子套用即可。

贾 琏扶着额头嗤笑一声,那许青珩定是见他跟许玉珩、许玉玚书信来往,用的都是一色的白话,才特地整理出这一本尺牍给他,也觉这尺牍有用得很,毕竟跟许玉珩几 个就罢了,若是给其他人家也写这样的白话,未免叫人看轻了,重新将尺牍仔细包好,又琢磨起如何还礼,这尺牍既然是人家亲笔所写的,若是拿些现成的金簪银钗 送过去,未免显得自己心不诚,于是思量一番,弯腰叉开腿从身下柜子里的抽屉里拿出一玻璃匣子来,隔着玻璃数了一数,见里头有用桃核雕刻的十二生肖,虽不惟 妙惟肖,但拿来把玩也有趣得很,正待要交代全禧,谁知薛蟠劈手将匣子抢了去。

薛蟠将匣子揣在怀中,立时跳开两步,嬉笑道:“琏二哥快说,这是要给哪个美人儿回礼呢?别当我不知道,你那小包袱皮是方女儿家用来裹头的绫销江牙海水嵌八宝儿帕子,上头指不定还有桂花油的香味呢。”说着,就要去抢那帕子来嗅。

全禧慌忙叫道:“薛大爷使不得,那是许姑娘的。”

薛蟠一听是贾琏未婚妻子的不是外头戏子的,立时不敢闹了,讪讪地从怀中拿出匣子,连连说:“冒犯了、冒犯了。”

薛 蟠不提,贾琏还不知那是裹头发用的,拿着那帕子嗅了嗅,果然嗅到隐约的香气,心里一时有些无所适从,毕竟这私物不管是帕子还是汗巾,总有关风月,须臾 只管对全禧道:“明儿个叫赵天梁将这匣子里的桃核十二生肖送到许家里去,就说给许老太太把玩的,许老太太见了,自然知道是送给许姑娘的。”

全禧忙答应着。

薛 蟠打开匣子,就着灯光仔细瞧了瞧,见果然是用枣红色桃核雕刻的猴子、金鸡等,看过了才递给全禧,又怂恿道:“二哥怎学了这么个不懂风情的性子?二哥拿了自 己日常用的帕子来,细细地铺在这匣子里,人家见是半新不旧的,哪里不懂你的意思?”说着,就要来抢贾琏的帕子替他搁在匣子里。

贾 琏忙抬脚将他格开,笑道:“别弄那些花里胡哨的了,这是要送到人家老太太跟前的。叫人看出来,我倒无妨,叫人家跟着没脸呢。”又说:“天晚了,你此时出去 难免犯了夜禁,随着我去外书房歇着,咱们也商量商量生意经去。”说着,随手将帕子扯下来塞柜子里,只拿了尺牍向外书房去。

二人在外书房西间里,隔着博古架子,一个睡罗汉床一个睡火炕,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第二日一早,大雪落了满满一地。

赵天梁悄无声息地拿了玻璃匣子进来,先听见博古架后薛蟠鼾声如雷,随后就见贾琏笔直地裹着被子,轻唤两声,见没动静,便立时退了出来,叫人牵马出来,一路骑马向许家去。

到了许家门上,将来意说了,便随着人去见许老太太,在许老太太门前隔着帘子停下,磕了头将玻璃匣子交给丫鬟送进去,得了一封赏银,谢了恩就去了。

屋子里,许老太太正坐在里间炕上喝茶看许青珩做准备拿去赛绣会上的针线,先将匣子放在炕桌上不管,见许青珩隔三差五地偷瞄心思俨然不在正在做的蝶恋花刺绣上,便拿了梨木尺子向她手上抽去,嗔道:“我且问你,你送尺牍就送尺牍,拿的什么裹着的?”

许青珩手上吃痛,捂着手疑惑道:“我交代人随手拿的一样,并不记得是什么?”因觉得奶娘定然明白,就去偷看奶娘,不曾想手上又挨了一下,忙捂着手在炕上老实地跪着求饶。

“也不怕被人看轻了!”许老太太骂道,又叫跟着许青珩出门的两个奶娘并留着看家的一个奶娘进来,待三人都跪下了,又道:“一个个都老糊涂了,只管好酒好菜地吃着,正经事也不管。”

两个奶娘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一时也琢磨不出哪里出了岔子,只有那留着看家的廖奶娘心中窃喜。

许青珩依旧是一头雾水,回忆再三,只记得将书递给丫头叫丫头拿个东西裹着,小心翼翼地问:“老太太,到底有什么不妥?”明明许老太太都许她送尺牍了,偏还挨了两尺子,不免委屈起来。

许 老太太见她是当真不知情,知道她是个只管包子馅不管包子皮的性子,就冷笑道:“你们小孩儿家,一时高兴出门玩一遭,谁在意那鸡毛蒜皮的小事,偏有人当时见 了不点明白,后头只觉拿着这事能告谁一个素餐尸位的罪,就巴巴地来我跟前说。”斜睨向那廖奶娘,冷笑道:“你都跟哪个提过姑娘拿着头巾送人的?”

廖奶娘只有三十余岁,论起来,许青珩吃她的奶吃得最多,偏她资历不够,被几个四五十岁的老奶娘压在头上,心中早有抑郁之气,原等着许老太太治那两个老奶娘的罪,不想火烧到自己身上了,提心吊胆地忙道:“不敢跟旁人说,只跟老太太说了。”

许老太太啐道:“亏得你还有脸说,当时不点破,背地里放马后炮,你这等人最是可恨!”说着,就叫人将廖奶娘撵出去,又骂跟着去的奶娘:“一个个昏了头了,这种事也看不出来?”

两个奶娘眼瞅着狼子野心要将她们两个踩下去的廖奶娘被拖了出去,忙跪地磕头不止,只说:“姑娘渐渐大了,房里的东西小丫头们看管,一时不认得……”

“还有脸说这话,你们两个并姑娘房里的丫头,全部扣上半月月钱。”许老太太道。

奶娘们忙磕头谢恩,见许老太太没话了才轻轻退出去。

许青珩听说是用自己头巾包着的,也吓了一跳,懊悔没瞧瞧到底用什么裹着的就叫丫鬟寻迎春的丫头送东西了,堆着笑拉扯许老太太的袖子,轻笑道:“老太太,咱们去把头巾要回来吧。”

“送 出去再要回来,不更是欲盖弥彰?我只恨你粗心大意、你的丫鬟奶娘漫不经心、还有那瞎了眼的小人为往上爬都敢往你脸上抹灰。若有下次,我不罚别人,只罚 你。”许老太太拿着戒尺又往许青珩手上打,见她仰着身子躲过去了,又见她偷偷去看那玻璃匣子,装作生气地扶着老嬷嬷的手下了炕出去了。

许青珩揉着手背,见白嫩的手上平生多了几道血印子,又去那那雕花玻璃匣子看,瞧见那桃核喜欢得很,立时开了匣子倒在手上爱不释手地细细去看,但心知许老太太未必没叫人偷偷看她呢,于是有意嗔道:“哄小孩玩的玩意,谁爱这个?”

第74章 同病 相怜

隔了两日,许青珩就从许玉珩、许玉玚那得知这桃核雕刻是贾琏自己房前桃树结出来的又是他闲暇时雕出来的,知道了这个,唯恐被人取笑,自然不敢再爱 不释手了,只将匣子摆在博古架上,偶尔地瞅两眼,又隔了七八日,恰逢她与一干小姊妹的赛绣会,心知迎春没长辈领着,就在前一日请示许老太太道:“我们的马 车不如拐上一个弯,去贾家那接了迎妹妹,再去兰姐姐那。”

许老太太笑道:“你们这群小丫头片子的聚会,不叫个大人领着也无妨。只是她头会子去,你去接一接她也好。”

许 老太太既然答应了,许青珩就吩咐了下去,第二日叫她奶娘奶爹奶兄们护送着,就坐着翠幄马车向荣国府去,在荣国府门前就望见大队的车马绵延着进了家门,被人 遮挡着上了轿子进了荣国府,依旧是在荣庆堂前的垂花门下了轿子,在贾母处禀明了贾母,便拉着迎春的手向外去,见迎春穿着一件大红镶边白底红柳叶印花对襟褙 子、米白裙子,鬓间只有赤金点翠小凤凰簪子一枚,又看她颇有些忐忑,就略颔首笑道:“你别怕,那群小姊妹都是极和气极热心的。你的针线比我的还要鲜亮,拿 出去她们一准也跟我一样自愧弗如。”

迎春心知自己手上的针线也算过得去,只是低声道:“青姐姐,我并不是怕这个。只是唯恐有人有个忌讳,倘若我去了,扫了人家的兴致,却也连累青姐姐被人背后埋怨。”

许青珩先不解,半天见她眸中氤氲出一股雾气,才恍然大悟明白她为庶出的缘故妄自菲薄,于是劝她道:“这并不要紧,你只问问旁人,谁提起你的时候,不说你是四哥唯一的妹子。”

迎 春心想也是,再不值钱,但凡沾上独一无二这四个字,身价也要涨一涨,于是释然地玩笑道:“罢了,哪怕是被嫌弃呢,只要青姐姐不嫌弃就好。我今日原不该去, 毕竟南边北边的庄头一早过来送年例租子,家里忙得很。偏二哥哥说这不算个什么,他自己料理就是,只叫我随着青姐姐出去玩一玩。”说着话,只见回廊一拐,元 春婷婷袅袅地领着探春过来了。

元春只顾着打量暗暗打量许青珩。探春虽年幼,奈何她的教引嬷嬷志气大一心要教出一个比别人都强的姑 娘,打她能听懂人话时就将样样事细细说给她听,在教引嬷嬷指点下,她也早早地懂了事,将方才许青珩与迎春的话听在耳中,不免沉思起来,心说许青珩避而不谈 迎春出身,就已经是她的一干姊妹嫌弃的意思了。

元春扶着许青珩的臂膀,拿着手撩拨许青珩额前细软的刘海儿,柔声笑道:“你们两个这是要向哪里去?”

迎春回道:“青姐姐她们办了个赛绣会,给我下了帖子,请我过去凑个趣。”

“原 来是办正经事呢,探丫头懒得很,叫她开始学做针线,她也不肯,只说咱们这样的人家用不着,有针线上的人呢。青珩妹妹、迎春妹妹就带了她去开开眼界,也叫她 明白,不管怎样的人家,女孩子家到底要有一手好针线才好见人。”元春说话间,就又扶着探春,将探春推到许青珩、迎春跟前。

迎春一怔,心说二房针线上的人还没裁剪掉?

许 青珩见探春也才四五岁,生得冰雪聪明,看她不像个顽童,却也不怕她去了生事,只是唯恐天气冷叫她去了病了不好跟贾家交代,况且引着迎春去,众人心里明白什 么缘故自然不会心存不满,但若乍然再领着一个探春去,对会中其他人就不好交代了。心中不肯,笑道:“我们这个会可不是胡闹的,也有一道道章程。若想入会, 需要会中人写了禀帖,要入会的,写了自荐的帖子。探春妹妹闲了速速写了帖子来吧,若你来了,我们会中又多一个人,越发鼎盛了。”

探春心思细腻,因许青珩这一句再联系先前许青珩答迎春的话,已然明白自己这姨娘生的,且又只是贾琏堂妹的随着去了,难免叫许青珩在一众姊妹跟前为难,含糊着答应了。

元 春也道:“待我回去了,便督促这个懒人将帖子写了。你们快去吧,若迟了,我们的罪过可就大了。”说罢,领着探春一径地向前去,回头看不见许青珩、迎春了, 才对探春道:“三妹妹回去就将帖子写了吧,她们那个会听起来当真正经得很,与别人家借着做针线聚在一起玩闹的迥然不同。

探春只得又答应了,人才到门前,还不等人打起毡布帘子,里头做了一样小子装扮的宝玉、湘云两个先窜出来了。

“三妹妹,快随我们去前头看琏爱哥哥收年例去。”史湘云盘了一头的小辫子,穿着宝玉的袍子、靴子,虽比探春还小一些,但也学了宝玉喊妹妹。

贾宝玉更是急不可耐,连连顿脚道:“快走、快走!”

探春稍稍犹豫了一下,被湘云、宝玉两个一拉,就也向前头跑去,一路听着奶娘们喊“小祖宗慢一些”,就出了荣庆堂垂花门,直接从后门进了警幻斋,三人气喘吁吁地又出了西边角门,果然望见外头闹哄哄的,各处的管事领着下人清点各色租子数目。

年纪略大一些的侍女在警幻斋门厅里张望不肯出来,只有年纪大的奶娘并几个也极小的小丫鬟兴趣盎然地跟着出门来看。

外头的管事见里头的小姐小爷出来了,忙对奶奶道:“怎领了宝二爷、姑娘们出来?这边乱哄哄,若碰到了该怎么着?”

奶娘委屈道:“我们哪里看得住这三个祖宗?”

林之孝见了,忙对一干小厮道:“快将孝敬哥儿、姐儿的玩意儿送老祖宗院子里去,叫奶娘领了哥儿姐儿回去。”

“林大叔,数目都没清点呢,一时离了眼前,若是数目对不上,我们不好对上头交代。”曹志坚捧着账册,连连道:“偏南北两地的庄子赶着一日进府,两边的东西弄混了也不好。”

林之孝听了,略一思量,就叫人领着宝玉、湘云、探春去贾琏外书房院子里去。

探 春见宝玉、湘云两个不等奶娘说就冲那边跑去,稍稍犹豫,便也去了,进到那外书房,只见门边对峙的两间门房里都有热气涌出,掀了帘子去看,见里头竟是为了养 茶花将炉火烧得极旺盛,再听廊下鸟雀叫声,又见抄手游廊里摆满了活鸡活鸭活兔,瞧见宝玉、湘云两个不见外地冲书房正屋去,因想瞧瞧贾琏书房是什么样,就也 紧跟着进去,只见进去后,明间里就是贾芸、贾藻十几个子弟坐在高桌高凳上捏着笔杆子算账。

贾芸等见了他们来,少不得起身喊了叔叔、姑姑。

探春难得见到这么多大侄子,从容地笑了笑,又向北边屋子去,见宝玉、湘云两个去玩南北两地庄头带来的南北两地的小玩意,跟贾琏问了好,也向一匣子惠山泥人走去,手上看着那栩栩如生的泥人,耳朵里仔细留意贾琏跟庄头说话。

只见那从北边来的庄头乌进顺道:“琏二爷是不知道,十年河东昔年河西,赖二一家如今惨着呢。”

贾琏道:“他带来万贯家私出去,能有什么惨的?”

乌进顺唏嘘道:“有个万贯家私又有什么用?他得罪了珍大爷,珍大爷能叫他出去逍遥自在了?他只当南边珍大爷有人,就往北边去,谁知到了北边珍大爷轻轻地拿了一个罪名,就将他一家下了大狱。如今他从京都带出去的家私,被我兄弟充作年例租子带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