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弟快回家吧,我们还当你受了大罪来安抚你,不想你这样精神,倒是有人白担心了。”许玉珩笑着,先从小厮手上拿了两个白布包来,将包里的一品肉包子递给贾琏。

贾琏忙摆手道:“没洗手呢,不吃了。”

“咳咳。”黎碧舟、袁靖风双双握拳咳嗽暗暗给贾琏递眼色。

贾琏这才醒悟到这包子是许青珩准备的,只得连同布包一同接过来,只说进了马车再吃,依旧包着,见自家马车来,就请黎碧舟等随着他回家去。

袁靖风是从衙门里告假出来的,许玉玚是从国子监里请假来的,这二人推辞了各自回去上班上学。

只黎碧舟、许玉珩、冯紫英随着贾琏回荣国府,进了家门,又见满家子人都等着嘘寒问暖呢,就连薛蟠不便过来也打发了个小厮来探望。只是众人眼瞅着贾琏并无不妥,也就散开了。

进了警幻斋,黎碧舟、许玉珩先催着贾琏将题目并他如何答的说了,听贾琏说了后,双双道:“这么着,定然能中。”

冯紫英、柳湘莲二人疑惑道:“人家寒窗苦读十年尚且考不中,他一次就中了?”

黎碧舟道:“寒窗十年的,读得僵了死了,反倒有些不知所谓了。四弟是一门心思要应付考试的,专注得很,自然比那些人灵活。”又催着贾琏洗漱之后再来说话。

贾 琏答应着,进屋里仔细地洗漱一通,换了一身舒坦的细棉布衫子穿着,因才洗了头,就披散着头发向警幻斋厅上去,见不过三日不回,如今门前桃树上的毛桃又长大 了许多,顺着游廊过去,进到厅上,就见厅上梨花案上摆满了书本,都是先前众人在酒楼里所说的艳情话本,拿在手上一翻,竟然是都加了标点用油墨印出来的。

“竟然这样快。”贾琏啧啧叹道。

许 玉珩笑道:“那还用说,有国子监的翘楚在呢。玉玚说,这话本子在国子监里传了个遍,只上头先生们不知道罢了。而且——咱们的书局里偷偷地卖这书,竟是卖得 出乎意料得很。料想都是蟠儿一类的人买这书本子了,他们看见大段大段的就头疼,咱们替他们分成小段小段的,他们看着就欢喜了。”

贾琏略翻了两本,见书中内容尴尬,就不细看,只笑道:“这么说,连这样的书都被人断过了,迟早会轮到四书五经了?”

“那可不。”许玉珩、黎碧舟信心满满。

柳湘莲不解为何要断到四书五经上去,但他与冯紫英志趣相投,都是爱武不爱文的,就与冯紫英出门去比剑,剩下里头贾琏三人讨教学问。

虽贾琏看着不累,但黎碧舟等也不敢太打搅他,到午时就告辞了。

午间贾琏要了些清粥小菜,谁承想连同六样小菜,两个一品包子也送了来。

“二爷,是许姑娘亲手做的,好歹尝一尝。”全禧堆笑道。

贾琏若不吃,就有些不知好歹了,于是拿了那包子掰开,才一掰开就见有蜜汁一样的汤水流出来,闻着味道也算上佳,就配着粥吃了一个,另一个留作点心。

全福立在一旁,待他吃过了,漱口时,才说:“小的们打听到那小蓉大奶奶是营缮司郎中秦邦业从养生堂抱养的女儿,相貌生得好还在其次,要紧的是……”

“这些年前就查到了,其他的呢?”贾琏打断全福。

全 福立时道:“其他的也没什么,只是珍大爷、蓉哥儿都十分敬重她,有好东西,都尽着小蓉大奶奶使,其次才轮到珍大奶奶。二爷叫小的打听小蓉奶奶房里的东西, 小的们叫了几个人去,也问不出来。只在蔷哥儿那听说,小蓉奶奶房里的字画叫什么名,到底是什么名,问蔷哥儿的小子也记不住,只说是几百年前传下来的,价值 连城呢。”

“那东西都是宁国府的?”贾琏问。

全福笑道:“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只是瞧着小蓉大奶奶用得自在,并不觉逾越了珍大奶奶,这么着,竟像是她自己个带过来的。”

“一个营缮司郎中,能有那么多陪嫁?再叫芸儿去蔷哥儿身边凑趣,全装作去打听小蓉奶奶的闺房里的风月趣事,仔细问问她房里的摆设到底是什么样的。”

“二爷也太促狭了一些,就打听人家小媳妇房里的事。”

贾 琏笑了一声,贾蔷一个小叔子能对嫂子房里的事一清二楚,仔细追究起来更促狭,想着就叫人去请柳湘莲来,待柳湘莲来了,对他道:“我心里有些不祥,你去捎话 给林老爷,叫他切莫轻举妄动,先前不管做下什么,暂且罢了手,待过两日,我们一同合计了再说。还有问一问薛大爷,义忠亲王放在他们家的棺木抬回去没有。”

柳湘莲听贾琏的意思,是情况有变,立时答应着就去了。

柳湘莲才走,鸳鸯便从外头进来了,进来后乍然望见贾琏披散着满头乌黑头发,倒是一怔,心道猛地一瞧还当是琏二爷金屋藏娇,藏了个美人在房里呢。

“二爷,老太太说,她相中库房里的一套酸枝木家具,想买了给元大姑娘当嫁妆。”鸳鸯见贾琏不知元春何日出嫁,又说:“元大姑娘六月出阁,如今只有两个月了,来不及叫木匠打了。”

“市面上多少银子?”贾琏坐在椅子上抿着杏仁茶,许玉珩九月娶妻,九月后,他就跟许青珩定亲了。

“我爹查过了,市面上那一整套连着床、大百宝槅子,少说两千两,只老太太相中的拔步床,在铺子里没四五百买不来呢。”

“叫老太太出个一千两吧。”贾母既然安分了,甚至肯去约束放印子钱的王夫人,他不防让出两步。

鸳鸯忙辞了去荣庆堂禀告贾母。

贾 母听了只是不敢置信,她原以为贾琏少说要个三四千,已经做好准备跟贾琏扯皮讨价还价了,如今贾琏这么出人意料,却叫她这祖母像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 般,沉吟再三,虽心疼银子,但为日后生活,咬牙叫琥珀、鸳鸯一同数了三百金子,交代鸳鸯道:“告诉二爷,一百五十两是给元春买嫁妆的,另外一百五十两,是 给迎春的,唯恐不知哪一会子忘了这事,如今先将钱交给他保管。”

鸳鸯答应着,领了金子又回了警幻斋。

贾琏见了金子,心觉有趣,笑道:“老祖宗到底英明,知道银子占地方,都换了金子藏着。劳烦你去叫二姑娘给老祖宗磕头谢恩,再将这三百两给老祖宗送回去。”

“二爷这么着,就像是跟老祖宗让出了六尺巷一样。”鸳鸯也吃惊贾母会这么“一碗水端平”,再次辞了,去说与迎春听,待迎春受宠若惊地给贾母谢恩了,又将金子悉数还给了贾母。

贾母见了,心下感慨万千,坚持银子是给迎春添嫁的,一定要贾琏收下;又吩咐鸳鸯、林之孝家的、金彩家的小心地将一整套酸枝木的家具从杂色家具库里抬出来送到贾政、王夫人处。

贾政、王夫人不知贾母与贾琏这些互相谦让的事,只道贾母还跟早先一般爱护他们,顿觉有贾母帮扶不必为日后的生计发愁,满心喜气地筹划着如何操办元春的喜事。

隔日贾政、王夫人商议一通,贾政便催着王夫人去跟贾母说话。

王夫人到了贾母跟前,说了半日家常闲话,就道:“老爷先前不大管这些事,只说珠儿的亲事办得不体面,元春过大礼的时候也没大办,想在元春大喜之日补上来。这是老爷写的单子,还请老太太过目。”说着话,就将一张事无巨细,从请几班戏到布置多少菜馔的单子呈给贾母看。

贾母只瞄了一眼,就给王夫人丢回去,“我年纪大了,看见字就头疼。元春的事,你们夫妻商议着办吧。”

王夫人紧紧地捏着单子,过来一遭就是要借着单子告诉贾母该出银子了,贾母不管可不行,哽咽道:“我们夫妻名声不好,到时候少不得要老祖宗出面撑一撑场面,是以儿媳特地拿来给老祖宗看。”

贾母淡淡地哼一声,心恨这两口子得寸进尺,竟像是吃定她心疼元春定会拿出银子一样,紧紧地抿着嘴,愣是不吭声。

王夫人心里渐渐有些忐忑起来,随即在心里又觉船到前头自然直,到时候贾母看见元春的喜事办得太过窘迫,就会出手相助了。

婆媳二人互不言语地静静对峙着,忽地门外传来一阵欢笑声,不等贾母说,门前丫鬟打起帘子,就望见宗里一干上了年纪的老妯娌们结伴进来了,个个都冲贾母拱手道:“恭喜恭喜,老嫂子大喜大喜!”

贾母才为王夫人的算计糟心,此时见一堆白发老妯娌喜气洋洋地登门,忙站起来叫人请她们坐,一头雾水地问:“哪里来的喜事?”

王夫人也纳罕地很。

“老嫂子,你想一想今儿个是什么日子?”

贾母蹙着眉略想一想,见珍珠比了个二,不觉想到贾琏头上,又醒悟到今日是放榜之日,因不以为贾琏能考中就不在意这事,此时看这老妯娌们的形容,是贾琏考中了?

王夫人讪笑道:“老婶子有话就直说吧,别叫我们老太太心里犯嘀咕。”腹诽道贾琏才认真读了几次书,哪有浪子一回头,就胜过君子无数的?

“他才正经读几日书,就能中了?”贾母面上带笑,因心里并不信,笑容就不达眼底。

老妯娌还没说,又听院子外响起一阵炮仗声,随后就听珍珠进来说:“老太太,大老爷、二老爷、珠大爷过来了。”

老妯娌们忙要回避,贾母忙安抚道:“无妨,他们都是晚辈,见一见也无碍。”

众人听了,这才依旧坐着,个个与有荣焉。

“老太太,”贾赦还不曾进门,先喊了一声,进门后,扶着贾芸的肩头,就笑道:“老太太,琏儿中了一百五十六名!”

贾母不敢置信,须臾欣喜若狂地连连念叨着祖宗保佑,又对贾赦道:“快开了祠堂告慰祖宗!”这话说完了,又问:“可打赏了报喜的人?我每常说琏儿是个有天分的!”

“老太太放心,都是上等封。”贾赦乐不可支,人逢喜事精神爽,顿觉身子骨好了许多。

贾政虽也笑,但心里颇有些尴尬,贾珠悬梁刺股多年才进了学,贾琏这费了几日功夫就也进了学!

贾珠却觉得贾家有望了,虽还有些体虚,但精神头极佳,望见王夫人皮笑肉不笑的,不免又觉尴尬。

“琏儿呢?”贾母欢天喜地后,才想起正主贾琏不在。

贾赦道:“琏哥儿昨儿个带着人去巡视庄子去了。据全禧说,是庄子里有个庄头不服帖,拿着咱们府上的名头欺男霸女,琏哥儿去收拾人了。”

贾母骂道:“糊涂东西,偏拣着今日放榜出门,快叫人催他回来。这一出城,少说要两三日才回,这么着去学政门上谢恩、序同年都迟了!快打发人瞧瞧能不能把人截回来!”

“是。”贾赦答应着,就叫管事们出城去找人。

小半日后,屋子里前来恭贺的人越发多了,黎碧舟、袁靖风、许玉珩、许玉玚是一定到的,冯紫英、陈也俊、石光珠也来了,众人正热火朝天地恭维贾母、贾赦,忽地门外有人喊“老太太、大老爷——”

屋子里众人正欢喜地说话,听见这么仓皇的一声,贾母、贾赦的喜气一滞,待见赵天梁慌张地跪在地上,贾母、贾赦俱是心一揪。

“你回来了,琏二爷呢?”贾母坐在榻上探着身子问,见赵天梁脸色涨红,一颗心跳得分外厉害。

“二爷,二爷追着个癞头和尚、跛足道士跑了!”赵天梁战战兢兢地道。

第77章 煮酒论英雄

贾母、贾赦脑子里轰隆一声,贾赦哆嗦着手连连指着赵天梁,几乎气绝。

因外间来人回避到屋子里的王夫人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偷偷地透过碧纱橱上的小窗去瞥贾母,只等着看贾琏“没了”,贾母如何为他们这一房做主。

贾 母愣了再愣,噗嗤一声笑了,只说:“还道是什么呢,多派人去找一找就是。琏哥儿虽年轻却老成得很,想来是新近研习佛法,想追上两个出家人问一问罢了。算不 得什么事。老大、老二,快带着来庆贺的亲朋好友去荣禧堂前头的鹿顶房子里吃酒去,琏哥儿不在,不好去库房提了银子,这庆贺的几桌酒钱,我还出得起。再叫人 请了戏班子来热闹热闹。”

贾赦听贾母这般说,立时有了主心骨,登时没了忧色。

王夫人一呆,只觉贾母没道理得很,才含含糊糊有意不提给元春大办喜事的事,就漫天撒钱地替贾琏庆贺。

贾政这会子也跟王夫人一般想法,有意着急道:“老太太,快多打发了人去追,央亲戚们也去找一找。”

贾母轻描淡写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张扬地找,赵天梁,你跟金彩带着几个人去半路上迎一迎,指不定琏儿正在回来的路上呢。”心里慌张得很,虽贾琏不像是个会出家的人,可去追什么赖头和尚、跛足道士作甚?

屋子里满满当当坐着来贺喜的人,包括黎碧舟、袁靖风等,虽也不免疑心贾琏哪里去了,但看贾母镇定自若,一时也放下心来。

赵天梁答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贾母心里担忧,只觉贾琏若走丢了,荣国府彻底就没人了,于是待见另一拨报喜的人来,便有意欢天喜地叫琥珀、鸳鸯去取了她的银子打赏,又再三请黎碧舟几个把兄弟帮着招呼人。

黎碧舟几人会意,都明白贾母这是唯恐有人借着贾琏走失便兴风作浪于是有意这样说稳住人心,于是答应着就去了。

待屋子里的爷们并老妯娌都被请出去吃酒听戏,王夫人这才从房中走出来,不甘心看见贾母这么大方地为贾琏撒钱,有意戳贾母的心地问:“老太太,琏儿该不会出家了吧?”

贾母眼皮子跳了跳,开口道:“老二家的且回去照看宝玉、湘云两个吧,人多,别叫他们一时好奇跑出来被人挤到了。至于琏儿,你放心,他不是个软脚虾,不用人找,自己就能回来。”

“是。” 王夫人皮笑肉不笑地道,缓缓退了出去,见琥珀、珍珠急着传人,就知贾母在想法子找回贾琏呢,去了前面厅上,望见坐在厅上吃宴席的老妯娌满嘴都是称赞贾琏有 慧根、有灵性的话,心里越发不忿,抿着嘴勉强端出笑容,出了贾母院,从正门出来向往北边的巷子去,透过墙上橄榄眼子菱花洞去听荣禧堂里动静,待听人喊李大 哥、李二哥,就知李纨的两个兄长过来,又听见人说北静王送了礼来恭贺,不禁紧紧攥着拳头,回忆一番,昔日贾珠中秀才也是这么热热闹闹庆贺的,甚至比这会子 更热闹,那会子王子腾、史鼐、史鼎都亲自过来了,如今贾珠那么个样,贾琏却……幸好他走丢了。

因此处有当差的婆子媳妇来往,王夫 人不便久留,便带着金钏、玉钏两个向后走,出了巷子进了南北夹道绕过一道粉油大影壁,便进了这里头的半间小院子,进去后望见这会子宝玉正跟着湘云一同跟着 葛魁之妻楼氏读书,在窗外站了一站,见宝玉正跟湘云挤眉弄眼的,心下不忿,只觉楼氏太过和气,且一个女子能有多少才学?再看湘云这会子穿着的是宝玉的小袍 子,又觉史湘云没规矩得很,横竖心里不自在,不觉将怨气都堆在史湘云头上,并不进去,一转身见李纨穿着一身橘黄衣裳站在面前,低声骂了一句“吓死了!”, 并不理睬李纨,兀自沉吟着就向前,坐了自己的翠幄青车回了东边花园子里,才回自己院子,就听彩霞说贾政在赵姨娘处考校探春学问,于是叫彩霞请了贾政过来说 话,自己换了衣裳,捧着茶盏在明间里坐着,见贾政进来,忙起身去迎。

“你不过去帮衬,怎回来了?”贾政不提自己为何回家来,单问王夫人,自己坐下了,便也叫王夫人在他对面坐下,“老太太可答应了出银子替元春办喜事?”

王夫人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只说:“我原就说了,这事该老爷去提,老太太才肯答应。”

贾政默不吭声,不肯豁出脸面跟贾母要银子,须臾道:“家里剩下的那些,也够办得了。”

王夫人听他这话,心叹到底就她一个人为家计操心呢,“这事还在其次,事到临头,老太太总会帮扶一二。只是,如今我有一个大心思。”

“什么心思你直说吧,老夫老妻的,何必再绕圈子?”贾政心里也跟王夫人一样想法。

王夫人哽咽道:“我方才依着老太太的话去瞧了瞧宝玉,望见宝玉竟是跟湘云一同跟个女先生读书,宝玉是老实的,可那湘云一时半刻也闲不住,总撩拨得宝玉不能安心听讲,这如何使得?”

“你是要将宝玉送到梨香院?”贾政一怔。

王 夫人道:“那哪里使得?梨香院里都是些摔打惯了的,宝玉进去了怎能舒坦?况且我觉得那里的展先生学问也不怎样。况且离了老太太眼皮子底下,那梨香院上下又 是对琏哥儿惟命是从的,万一教坏了宝玉呢?今时不同往日,琏哥儿走丢了,还是跟着和尚道士走丢的,若是他寻不回来……”

言下之意,便是贾琏若不回来了,贾珠体弱,这家就是宝玉的了,须得抓紧宝玉的功课了。

贾政会意,点了点头,“那依你之言,该如何?若是在那边另请西宾,银子费不了几个,要紧的是得借了大房一所院子。只这,琏哥儿就不会答应了。”

“妾 身的意思,是咱们也请个西宾,叫宝玉日日过东边读书,晚上再回老太太那边。如此一来,宝玉能安生读书,老太太也不至于见不到他便分外思念。”王夫人不肯叫 宝玉离开贾母跟前失了“宠”,因此想出这折中的法子;又暗恨贾琏下落不明,若知道他已经出家了,大可以叫宝玉住在警幻斋里叫那姓葛的教导他。

贾政听了连连点头,又听王夫人说:“该趁着琏儿中秀才的东风赶紧跟老太太说去,老太太听了,想着宝玉的前程,一准答应。不然过了这会子,老太太心疼宝玉,未必肯答应。”

贾 政又点了点头,只是这会子宗里的女人都在贾母处恭贺,不便过去,于是又起身去赵姨娘处说话,待傍晚黄昏时分,来恭贺的人个个酒足饭饱地去了,这才并不坐 轿,步行出了门,从荣国府西边角门进去,一路缓缓地进了荣庆堂,在贾母门外听见屋子里贾母跟一众孙子女其乐融融地说话,待丫鬟传话后进去,望见自己一来, 众人便拘谨了,咳嗽一声,只说:“有话跟老太太说,迎丫头领着宝玉、湘云出去吧。”待人都去了,坐在贾母手下,将在东边另外聘请先生叫宝玉去读书的话说 了。

贾母坐在榻上捻着蜜蜡佛珠不言语,许久决心敲打敲打一直算计他的二房夫妻,就说:“也不必日日叫宝玉奔波了,今儿个就将宝玉接回去吧,宝玉也大了,我这碧纱橱里也住不下他了。”

贾政一愣,忙说:“老太太,宝玉他离不开老太太,这……”

“不必说了,待回去吧。”贾母闭目养神,下定决心不纵着贾政、王夫人。

贾 政傻住,原本还以为贾母不肯叫宝玉过去读书,谁知贾母也宝玉也不留了,心里有些泛酸地回了东边,先叫王夫人去贾母房中接人,自己径自去了前院书房,第二日 便开始极其用心地替宝玉挑选先生,奈何极好的先生不肯来他家,次一等的他又看不上,一连挑了七八日,总是不如意,忽地就有一布衣登门毛遂自荐。

贾政先不肯见,随后听说这贾雨村乃是进士出身,原已升至一方知府,去岁因被奸险小人造谣诽谤丢了官。

贾 政听了这些不免心有戚戚焉,暗道自己不就是被人陷害才落到如今这地步的么?贾雨村既然能官至知府,必然有些才干,于是便叫人请他入外书房一见,待望见那人 剑眉星目、直鼻权腮且谈吐从容,虽衣衫简陋一些,却举止洒脱,因又问了几句,得知贾雨村丢官后便将家小送至原籍担风袖月地游览天下名胜,越发觉得此人气度 非凡,不是寻常期期艾艾的小人可比。

贾政笑道:“真真是有缘,你偏也姓了一个贾字。”

贾雨村谦逊道:“若非尊府与东府分宗,晚辈也勉强算是个宗侄。”

外 省的贾姓人犯事,林如海去状告荣国府。如今朝廷上发下明旨点明了荣国府与宁国府分宗,宗里只有四大家子人口,其他外省贾姓人也跟荣国府无关。如此就令外省 贾家人再不能冒着荣国府的名头行事。贾雨村说这话时候颇有些遗憾,虽他如今没什么事用到荣国府名头,但若没林如海那一状子,兴许日后他这贾姓人,也能借着 荣国府宗侄的名头办些事呢。

贾政因又问:“你是如何知道我们府上要请西宾的?”

贾雨村不肯说是旧日相识的王夫人陪房周瑞女婿冷子兴的指引,只轻笑道:“府上二爷浪子回头便中了秀才,在京都中乃是一大美谈。晚辈恰与人提起琏二爷时听说尊府要聘请西席,便斗胆毛遂自荐。”

贾政只是点头,因又问起贾雨村昔日殿前答对时的情景,便立时催着人将宝玉领来相见。

贾雨村暗暗观察,果然见这贾政如冷子兴所说迂腐得很,一个“进士”的名堂便足以叫贾政将他奉为座上宾,待见下人领着个玉雪聪明的小儿,见那小儿不像冷子兴所说佩戴通灵宝玉,反而纳罕非常。

“宝玉,快给你先生见礼。”贾政道。

贾宝玉心中纳罕怎忽然来了个先生,待要上前行礼,贾雨村忙偏身避开,含笑道:“世兄果然一表人才,不知世兄念到什么书了?”

贾政笑道:“他先跟着个女先生读书,只怕要重头学起呢。”因望子成龙,且如今又没有什么虚架子可摆,就道:“先生且歇两日就开始授课吧,授课的地方,便在我这书房边上屋子里。”

贾雨村自然不敢不从,只是口上说:“晚辈还有些行礼寄放在一处客店中,须得今日去取。”

“先生何必劳动,打发个人去取就是。”贾政客气道。

贾雨村笑道:“劳烦那店家照料多时,今日原想请他们夫妇吃酒以表谢意。”

贾政听了,心说此人却很是知恩图报,于是打发小厮去王夫人那取了十两银子,先送给贾雨村去请客。

贾雨村略谢了一句,依旧从从容容地出了贾政家的黑油大门,出了几百文租了一顶轿子去了古董商人冷子兴家,才下轿子,就被冷子兴迎上问:“如何?”

贾雨村点了点头,对冷子兴拱手道:“多谢老兄指点,不然弟哪里寻得到这样的好差事。”

冷子兴客气一声,又问:“可曾听说琏二爷的消息?他果然走丢了?”

贾雨村捋着胡子微微点头。

冷子兴又问:“可曾见到了赦老爷、珠大爷?”

贾雨村摇了摇头。

冷子兴一边领着贾雨村进客房说话,一边道:“可见二老爷这是倒了再难扶起来了,他们那样的人家最重虚礼,总要请你将家中老爷都见一见才好。”又问:“二老爷给你了多少银子?”

贾 雨村鼻子里哼了一声,甩手将十两银子丢在桌子上,说道:“昔日听老兄说贾家如何,我只道是个极富贵的,不想……”再三摇头,与冷子兴在这陋室中相对坐下, 看冷子兴似乎对眼下的贾家另有看法,立时便打发小厮拿了十两银子置办酒菜与冷子兴“煮酒论英雄”说起贾家的事来。

第78章 子虚乌有

有道是宁娶大家婢,不娶小户女。

昔年冷子兴慧眼独具,备上厚礼托人做媒求娶贾家二太太陪房周瑞之女,那些没眼力劲的只嘲笑他娶了个奴才秧子,却不知这奴才比小家碧玉更尊贵。借着周瑞两口子背后的贾家,他前头几年很是赚了不少银钱,也积攒下了一份家业。

前二年因琏二爷打压贾政一房将周瑞卖了,冷子兴的买卖就也萧条了不少,做买卖时束手束脚,再不像早先那么挥洒自如。

待 酒菜拿来,冷子兴瞥见岳父周瑞寒酸地袖着手在门外慢慢走来,移开眼只装作看不见,依旧坐着跟贾雨村说话,擎着酒杯先敬了贾雨村一杯,随后开口道:“我与二 房的几个小厮要好,如今还有些来往。见那些小厮个个上蹿下跳地说只要琏二爷寻不回来,这荣国府就又归了二房。这些话你万万信不得,政老爷已经是被毁了,不 但他,哪怕是宝二爷呢,也是没甚前程的。况且,你道老太太是吃素的会叫二房如愿?”

“老兄先前不是说老太太偏心二房吗?且据说琏二爷将老太太得罪得很了,怎地此时又说老太太不会叫二房如愿?”贾雨村瞥见周瑞悻悻地在门边站了站,因见冷子兴不搭理周瑞,就也装作看不见。

果不其然,那周瑞见女婿并贾雨村都不请他进门吃酒,只得没脸地耷拉着头又去了。

冷 子兴抿了一口酒,说道:“今非昔比。老太太是见多识广的人,家里太平了,她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安享尊荣。可如今若是琏二爷寻不回来,家里就没了顶梁柱, 只剩下一群老弱病残守着大笔家财,这岂不是明摆着等人来欺负吗?是以,哪怕将钱财都花在寻人上,她也势必要将琏二爷寻回来不可。你且瞧着吧,老太太未免外 头人以为荣国府又要落到二房手上,少不得要拿着元大姑娘的亲事做筏子,这元大姑娘的喜事,怕是要办得十分尴尬了。甚至唯恐人来劝她说些什么‘琏二爷随着和 尚道士出家了,就叫宝二爷继承荣禧堂吧’这样的话,老太太少不得关门闭户谁也不见呢。”

贾雨村再三点头,在心里更敬重冷子兴二分,只觉他因贾琏的缘故亏损了许多银钱,此时依旧能够公私分明地论起贾家的事,认定了冷子兴非久困之人,于是道:“听老兄这话,弟当多多亲近琏二爷一系?”

冷子兴点头,拿着筷子对着一盘肥而不腻的盐水鸡指点江山道:“琏二爷拢共没读几天的书,却能中了秀才,只这,就足以看出他上头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