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又磕了头,起身向外去,才出了荣庆堂,便见薛蟠急匆匆地赶来。

薛蟠小心翼翼地笑道:“二哥,兄弟来送你去考场。”

“又不是去法场?”贾琏心知薛蟠是唯恐他自己个粗枝大叶说了不吉利的话,才会这般小心。

贾赦、贾政、贾珠纷纷啐道:“你小孩儿口没遮拦的,这话也说得?”又生怕薛蟠跟着去,一路跟贾琏山南海北地胡扯耽误贾琏最后用功,便拦着他不许他跟着去。

贾琏笑了一笑,出门上了马车,待马车动了,才去问送他的金彩、林之孝:“今年没替我打点吧?”

金彩笑道:“今次是在贡院考试,哪个敢去打点?若去打点的,没得叫二爷还没进考场便……”才要说名落孙山,赶紧住了口。

贾 琏蹙着眉,琢磨着今年势必要脱一回衣裳了,临时抱佛脚地又拿了一本书看,待到了贡院前,见金彩、林之孝不叫他下车,便坐在马车里撩开帘子向外看,见许多布 衣书生们将考试的篮子包袱放在脚下,此时还捧着书本子看,又遥遥地望见黎碧舟、许玉珩过来,这才下了马车,向他们迎上去。

黎碧舟、许玉珩也下了马,二人手搭在贾琏的肩膀拍了一拍。

许玉珩笑道:“若今次咱们三个能够占了前三甲才好。”

“你们是注定的前三甲,我只求能得个中下,回家对老太太、老爷有个交代。”贾琏笑道,见黎碧舟、许玉珩已经和好了,不觉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黎碧舟原本心有芥蒂,但随后自忖自己与许玉珩是一样的人,他比之许玉珩的幸运之处,便是遇上了房氏这么个安分随时的人;随后又见许玉珩吃了很多苦头,便也不忍再为难他。这会子听了就笑道:“独占鳌头的只有他一个,我琢磨着自己只能在十名以内了。”

许玉珩也笑道:“我也未必能独占鳌头,至多得个第二名吧。”

贾琏咳嗽两声,示意他们二人去看旁人,果然周边的秀才们听见他们三人这样“谦虚”,便纷纷侧目。

“几位爷,开始排队了。”三家里的小厮们提醒道。

贾琏、黎碧舟、许玉珩三人便各自提了自己的篮子抱着自己的包袱在贡院门前排起队来。

未免有人居心不良趁机往别人的篮子里悄悄地扔带有字纸的东西,于是这队伍排得又长又稀疏。

今次是一个个进门房里检查,贾琏翘首看着队伍前头,也料不到今次要检查什么,随着队伍缓慢向前,待黎碧舟、许玉珩都进了门房里足足有一盏茶功夫,才轮到贾琏进去。

贾琏才进去,便见这宽敞的门房里只摆着一张大桌,一个守卫将他的篮子、包袱接去放在桌上,便有人细细地去检查;随后又有人请贾琏更衣。

贾琏早料到会如此,便一件件将衣裳脱了丢给侍卫检查,但里外衣裳都检查过了,才重新穿了衣裳,拿了自己的东西向内去,到了二进才报了姓名领了号,只见这边联排的小屋子里间间都安安静静的,为防着有人作弊,人人都是只知道自己的号,并不知道隔壁是谁。

贾琏进了自己的十八号,依着上次的老规矩先将这狭小的一间屋子收拾了,随后出了屋子打了水,便静静地在屋子里坐着,未免此时睡了晚上睡不着,于是对着墙壁又将能用到的典故背了一遍。

约莫到了傍晚,贾琏烧了茶水配着点心吃了。

待 吃了饭,唯恐再背书过一会子脑子里乱成一团睡不好觉,便拿了多带来的蜡烛烤化了捏起面人来了,捏了两只小兔子摆在石台子上,琢磨着睡觉时间到了,叫了侍卫 领了打水的牌子,去井边打水洗漱了,回来时依稀听见有屋子里传出啜泣声,又有几间屋子里传出水滚了的咕咕声,依旧回了自己那间里斜卧着睡了。

正在酣睡,忽地听见吵吵嚷嚷的声音,贾琏颦着眉坐起身来,不解怎有人敢在贡院里吵嚷,正疑惑便闻见熏得人几乎呕吐的肉香,各色肉味混淆在一起,油腻腻的,仿佛要钻进人的毛孔一样。

“谁在煮?快将锅子拿出来!”守卫们在门外叫嚷道,挨间地拍门,待门打开了看里头有肉粥,便将肉粥端走。

贾琏站在门上小窗户上向外看,见许多人是初来乍到又睡不着又觉得冷,便纷纷以他做榜样去煮粥来吃,离开了这窗口依旧回木板床上睡着,待轮到他这一间,瞥了一眼,也不动弹,因他这边无事,来人便只管看了就又将门锁上了。

肉味久久不能消散,贾琏被聒噪醒了,也不大能睡着了,待天亮时,很有些头晕地从门上小窗里接了试卷,烧了热茶后,就着点心吃了,便开始答卷。

因有其他考生的前车之鉴,他也不敢再煮肉粥了,只为御寒多吃了一些裹着冰片雪花糖的紫姜片。

连着捏了十二只小兔子,终于见那门上的锁被人打开了。

贾 琏提着篮子抱着包袱出来,却见对面一连三间都是空的,再看出了门的考生似乎少了不少,心里纳罕,便一路向外去,出了一道角门,遇上了黎碧舟,就问他:“大 哥,你有没有觉得莫名其妙少了许多人?”说着,将包裹着小兔子的帕子丢在黎碧舟篮子里,叫他捎回去给他女儿玩。

黎碧舟低头去解牌子看帕子里包着的是什么,就笑道:“第一晚他们放肆得很,都去煮粥,结果茶铫子被收了去,没东西烧茶只能喝井水。天又冷,一个个哪里受的住,陆陆续续地闹肚子便都出了贡院。”

“原来竟是这样!”贾琏不厚道地笑道,掐算着如此少了一批人,他的名次又能靠前一些了。

黎碧舟见帕子包着的都是形态各异的白蜡小兔子,笑道:“你果然是不煮粥也要寻点子事来做。”说着,与贾琏一同出了门,在门口略等一等,才见许玉珩青着脸脚步虚弱地出来了。

“你该不会被收了茶铫子吧?”贾琏、黎碧舟二人脱口道。

许玉珩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地道:“谁知道那么多人会一起煮?学政在我们人字院里还骂‘到底是来考试呢,还是赛着谁家富贵比谁点心里油水多?’”只觉肚子里难受的很,催着黎碧舟回家去。

贾琏目送他们远去了,又听远处有人喊二哥,便向那边去,才走了两步,赵天梁赵天栋赶紧地接了他的篮子,个个欢天喜地道:“二爷,我们一直在门外守着,听说第二天就有不少人撑不住出来了呢。二爷这次一定高中!”

“嘘——”贾琏嘘了一声,又见薛蟠、冯紫英、石光珠来了,疑惑地道:“也俊怎没来?”

不等薛蟠、冯紫英说话,赵天梁抢先对贾琏道:“大姑爷、大姑奶奶都在家里等着呢,说是有要紧的事要说给二爷听。”

贾琏心说他才出门,竟然就有事找他了?

薛蟠、冯紫英、石光珠原是闹着要随着贾琏回贾家吃酒的,如今听说陈也俊有事要与贾琏商议,便识趣地去了,只说:“琏二哥在家多歇几日,待放榜了,我们来寻琏二哥吃酒。”说着话,三人便散了。

待人走了,贾琏扭头闻着身上衣裳便随着赵天梁、赵天栋上了轿子,进了轿子问:“大姑奶奶那边是什么事?”

赵天梁笑道:“并不知道什么事,只是瞧着大姑爷似乎跟大姑奶奶夫妻同心的模样。”

贾琏心道元春到底将陈也俊说服了,又见帘子递了一包东西来,接了见是一盅用小巧的红木木桶装着的野鸡汤。

“这是许家那边送来的,二爷趁热喝了吧。”

贾琏答应了,猜到是许青珩做的,拿着放在盅中的木勺摇了摇汤,便慢慢地抿着汤喝,冷不丁地听见一句“要不是贾家琏二开了头,我们也不至于因身子虚弱没答完卷子!”,忍俊不禁地撩开帘子去看,见是两个肥头大耳的书生,心说谁叫他们一窝蜂地去煮粥呢。

轿子径直抬进了前院里,贾琏一出轿子被人簇拥着穿过内角门向贾母屋子里去,才进了屋子,便被贾赦、贾政、贾珠围住。

贾赦紧张地问:“考得怎样?”

“应当能中个秀才。”

应当二字显得太过底气不足,贾赦嘴唇动了动,就听贾珠道:“大爷别逼着他,叫他快些跟老太太说了话,就赶紧回房里歇着去吧。”

贾赦点了点头,对贾琏道:“好生歇着吧。”说罢,瞅了一眼贾政,便领着贾政出去了。

贾珠也没心思去管贾赦将贾政当跟班使唤的事,略问了几句题目,便领着他进了西间套间里。

只见套间里,贾母穿着家常褙子坐在炕上,王夫人笑盈盈地坐在她左手边,元春穿着遍地锦大红通袖、金线绣牡丹花云肩,乌压压的鬓发里插着一支玉兰发钗一支朝阳赤金凤,满面温良贤淑地站在贾母右手边;她身边,陈也俊穿着雪青色的衫子待站未站地曲着膝。

陈也俊比贾琏略小一些,却又是贾琏的姐夫,往日里二哥地喊着,这会子尴尬地不知该不该站起来。

贾琏冲他一笑后,先要跟贾母磕头。

贾母忙叫琥珀拦着贾琏,请他在炕上坐下,见他精神头还好,便细问考试的事,待这些事说完了,才笑道:“你不知道你才走,家里就有了一桩喜事。”

贾琏笑道:“莫不是珠大哥的喜事?”

“果然是猴精!你定是看你大嫂子不在这伺候着,便猜到了。”贾母指着贾琏笑道。

贾琏见果然是李纨是有喜了,便连连冲贾珠道恭喜。

贾珠咳嗽了两声,心知王夫人不见李纨有喜便觉李纨无用;见她有喜了又觉她不顾他的身子,于是也不敢露出十分欣喜的模样,笑了笑便作罢。

“不光是这一桩喜事,还有另一桩好事呢。”王夫人皮笑肉不笑地插嘴道。

“哦,是什么事?”贾琏问。

贾母因不知此事贾琏应还是不应,于是并不言语。

王夫人笑盈盈地令元春来说,元春望了陈也俊一眼,便笑道:“琏儿,你还记得江南甄家么?”

“自然记得,难道他们要还我们家银子不成?”

贾琏随口来了这么一句,他是因书中贾家有五万银子留在甄家才有此一说,却不知元春今次是来替甄家筹措银钱的。

于是这一句话,登时堵得元春、陈也俊无话可说了。

贾母也记不得江南甄家有没有欠荣国府银子,于是含糊地笑道:“他们家有姑娘要嫁进京城来,托我们帮着照料一二。”因贾琏一句话叫元春剩下的话都说不出,她便干脆地叫陈也俊随着贾琏去警幻斋里说话。

贾琏觑了眼讪讪的王夫人、元春,便称呼着姐夫领着陈也俊向外去,走过警幻斋的穿墙山门,便望见两个嘴馋的七八岁小幺儿惊慌失措地躲在挂满了柿子的柿子树后,只装作没看见,与陈也俊一边走一边笑道:“到底是有什么喜事?人家嫁女儿,也不值得咱们跟着欢天喜地吧。”

陈 也俊尴尬地握着拳当着嘴咳嗽一声,见那偷摘了柿子的小幺儿这会子又来献宝一样地捧着柿子来送给他与贾琏两个,便有意虎着脸将那小幺儿打发走,随后才道: “是甄家一时银钱不凑手,待要跟江南的亲戚借,又拉不下脸。他们家太太素来跟你大姐姐有些来往,便捎信来借银子,只说还银子的时候给上二分利息。他们不过 是一时不凑手罢了,待过了明年,咱们想要银子只管去取就是了。”

“你说的,该不会是放印子钱吧?”贾琏道,书中说江南甄家收着荣 国府五万银子,可这银子是如何莫名其妙地被甄家收着的?据说甄家是接过几次驾的富贵人家,这等人家最讲体面,便是帮着贾家的忙收债,收了债也会立时给贾家 送来,他们这等人家,还缺当差的人?况且贾琏去了扬州又扶棺将林如海葬在苏州林家祖坟,离着甄家不可谓不近,他又有个管家的名,怎地无人告诉他既然去了江 南就顺道打发人去将甄家的五万银子捎回京城?

如此,这五万银子便是贾家与甄家说定了,待贾家用时才打发人去取,若不用便留在甄 家。这故有彼此信任的原因在,可也能叫人琢磨出一点子蹊跷来,唯二可以解释的,就是一,甄家手头紧,贾家若无必要就顾忌着亲戚的脸面不忍要,可要这么着, 赵嬷嬷在与王熙凤说起甄家四次接驾的盛况时,素来心高气傲的王熙凤怎不拿着这话暗贬甄家?王熙凤管账,她当是知道这事的。

二,便是银子存在甄家,对贾家有好处了。这好处自然就是利钱了,不然贾家难道是未卜先知,有意先留了五万银子在江南等着将来去江南办事时用?

若是甄家筹措银子经商,却也不像。

虽如今做官的人家都有几间铺子,但那铺子都是没甚要紧的玩意一般的存在,并没做官的敢大张旗鼓地经商做买卖。不然他也不会借着薛家的名头来赚银子了。如此说来,甄家筹措银子便不是为了经商,是为了攥着大笔银钱放大胆子地放印子吃利钱呢。

果然是假作真时真亦假,贾家甄家都一样。

陈也俊吓了一跳,忙道:“应当不是,他们那样的人家,还能做出这事?据说是上年他们家几处的庄子遭灾,收成不好才会如此。”

贾琏道:“你莫不是当真以为各家都是靠着庄子里的收成活的?”

陈也俊愣住,随着贾琏在他房外廊下坐着,望见一个大木盆中泡着几十颗红彤彤的桃子,贾琏蹲在木盆边将那饱满多汁的桃肉稍稍用拇指一推,桃肉便尽数剥落,露出已经干硬了的桃核来。

贾琏掏出桃核来放在另一盆清水中,桃肉却不要依旧丢在水盆里。

“暴殄天物!”陈也俊指着贾琏念叨着,蹙着眉站起来,又不安地坐下,总觉得贾琏料得不差,来回几次后,干脆地坐在贾琏面前,有些试探地道:“琏二哥,你觉这事可能成?左右不是我们抛头露面,凡事都是甄家料理,哪怕出了事也牵扯不到我们头上。”

贾琏手上剥着桃子,微微抬头,因他喊二哥了,便拿着兄长的架子问他道:“你是不是缺了银子?”不然一个公子哥怎钻到钱眼里去了?

陈也俊颇为窘迫地点了头,惭愧地道:“虽神机营里有饷银,但那点子哪里够用?况且成亲了,也不好成日里跟母亲讨银子,偏神机营里上下都是见钱眼开的,我又有心呼应着冯将军做出一番事业来,谁知进了那神机营里,正事没干成,请酒的银子就花去不少。”

贾 琏哭笑不得道:“你这提督公子也未免太好说话了一些!那些只有你请了他们酒他们才肯听你话操练的东西,要了有什么用?”转而又想那火器不是寻常的玩意,才 进去的新兵并不会使——陈也俊也未必会用,如此总要求到那些老兵;而求那些老兵,个个油嘴滑舌,且个个只当陈也俊腰缠万贯,哪有不耍花腔糊弄他请酒的道 理。

“你欠下多少?我替你还了吧。至于甄家那边,万一银子收不回来,他来请你出手,你是肯眼睁睁地看着银子打水漂,还是狠心跟着他们狼狈为奸?这些都是一不留心就泥足深陷的事,趁早别沾上。”

陈 也俊惭愧道:“你说的就像是谁想长长久久这样一样!等那些老东西们会的我都学了去,谁耐烦理他们?”若不是欠下银子后硬着头皮跟元春提,也不会顺着她的话 头,打起借银子给甄家的主意;先前一因甄家名声在外不疑有他二为实在缺银子,此时见贾琏说破,他也不肯再去沾上甄家了。霍地站起身来,焦躁道:“家里母 亲、嫂子因甄家名头大,已经决心借银子给他们了。这叫我回家后如何说?”因这事是元春起的头,便立时拔腿向贾母院子里去寻元春。

贾琏望见陈也俊去了,自然自语道:“好事?果然是好事,又有热闹看了。”

第102章 总裁来袭

贾琏待陈也俊走了,回屋子里略洗了洗,换了衣裳,依旧回到廊下剥桃子,待琥珀慌慌张张地来说:“二爷,大姑爷、大姑奶奶斗嘴,老太太骂二太太糊涂,你快去劝一劝。”

贾琏坐在凳子上,两只手手肘搭在膝上,看着琥珀笑道:“你这新裙子上谁给踩了一脚?”

琥珀一头雾水地低头,猫儿找尾巴一样转了一圈,才望见她这新做的芙蓉纱裙上留下一道浅浅的青苔脚印,啐道:“定是赵姨娘方才假模假式地劝架踩了我的裙子。”说罢,从袖子里抽出帕子弯腰去擦,又催促贾琏快些过去。

贾琏从全禧手上接了帕子擦了手,将一直撸起来的袖子放下,才随着琥珀向荣庆堂去。

路上便问:“他们都吵些什么了?”

琥 珀又心疼裙子,又顾不得去擦干净,微微提着裙子跟上贾琏道:“二太太操心的事忒多了一些,竟然撺掇着老太太将玉姐儿定给甄家的宝玉。老太太原本动了心—— 她的心思二爷不明白么?老太太是一心要维护好咱们贾家,想给贾家多找个臂膀。那一日二爷出府考试,老太太就与姑太太说了,姑太太没答应也没不答应。如今大 姑爷去说甄家兴许是要放印子,老太太一听立时就不肯答应了。老太太说,她是过来人,像咱们这等富而好礼之家,若走到了放印子钱的那一步,就是家里头空了, 没有正经赚钱的地方,只剩下个空架子了。”

贾琏连连点头,只觉得贾母说得在理,若是家里充实着呢,就该像贾母那样在自家公中账目里弄银子才是。随着琥珀进了荣庆堂,立在门外只听见王夫人悲愤地辩白、元春徒劳地描绘着甄家的泼天富贵,却不曾听见贾母、陈也俊的声音。

望见迎春、湘云下了课来寻贾母吃饭,挥了挥手,叫她们二人向迎春院子里吃去,自己撩起帘子进去,到了套间里便见赵姨娘替坐在炕上的贾母抚着胸口,周姨娘忙着给贾母喂茶水。

陈也俊手足无措地垂手站在边上,王夫人、元春母女二人跪在铺着大红氆氇毯子的地上。

只听贾母喝了茶水后,便将赵姨娘的手甩开,指着王夫人冷笑道:“你好灵通的消息,竟然去撺掇出嫁了的女儿做这种事!”

王夫人当着女婿的面被骂,低着头不吭声。

贾琏见王夫人是爱女情深,将与甄家来往的事顶下了,走到贾母跟前笑道:“老祖宗这是怎么了?便是孙儿不能金榜题名,也不能迁怒到二婶头上。”

贾母紧紧地抿着嘴并不言语。

元春低着头,好半日道:“老太太,甄家比咱们家还要了得,怎会去放印子钱呢?我打小就听嬷嬷们说甄家接驾时银子流水一样地花出去,家中上下又都是贤良懂礼的好人。”

“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俊哥儿年纪比你小,他在外头被人哄着多花了酒钱,你不说教他怎么不被人哄、不说替他还了银子,先教唆他拿了你们房里压箱底的银子去搅合甄家这些混账事!”贾母咄咄逼人地指着元春骂。

元春羞愧得满脸通红。

陈 也俊若不是缺银子缺红了眼,也不会不假思索地就听了元春的,方才一鼓作气地来说,这会子见贾母这样通透,也不忍叫她鬓发苍苍地看见孙女孙女婿当着她的面闹 得不可开交,况且自忖他早先也是见钱眼开昏了头了,忙随着元春跪下,开口道:“元春姐姐也有劝我,是我急红了眼不肯听她的。”

贾母只是冷笑,贾琏顺势笑道:“老太太,你瞧你骂元大姐姐,大姐夫就心疼了。”

贾母嗤笑一声,见陈也俊与元春也算是夫妻和睦,便顺着台阶下了,先叫王夫人、元春、陈一俊都站起来,随后心平气和地问:“甄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暗暗去看元春,元春低着头,母女二人俱是不肯开口。

贾琏心道事实再清楚不过了,还不就是缺钱影响智商,一群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么?也不知道撺掇着他一起给甄家银子,她们娘儿两能从中得到多少酬劳。

贾 母心里也明白,轻叹一声,对陈也俊道:“回家对着你母亲你嫂子们也不好明白地说话,”并不是所有人听说甄家在放印子钱都肯罢手,多的是人侥幸地以为这事牵 扯不到他们就乐意给了银子;到时候出了事,元春变成众矢之的了,“你便说甄家时来运转,又不缺银子了。”再看王夫人,不免低低地哼了一声,又对贾琏道: “那甄家嫁女,我们家不好不去,毕竟是多少年的老亲。你便抽空去走一遭吧,全算是松散松散筋骨。”

“甄家女儿是嫁到哪家的?”贾琏笑道。

贾母笑道:“也不是别人家,就是缮国公石家。”

“光珠?”贾琏一怔,随后笑道:“那咱们也不必去了,石家至今还不曾给咱们家来帖子呢。早上见到他,他也不曾说与我听,人家不请,咱们贸贸然地去了,反倒不好。多送一些礼物过去就是。”

陈也俊是必定要去的,可唯恐元春去了又被甄家人蛊惑当真拿了嫁妆给甄家放印子,于是对贾母笑道:“料想过两日榜单就下来了,不如留元春姐姐帮着老太太料理家里的事?不然,道喜的人多了,老太太未必应付得来。”

贾母点了头,既要好好告诉元春大家子里只有里头先空了才会去算计外头,又怕引出她早先偷窃公中银钱的事,为难之际,也觉约束着元春,待甄家送嫁的队伍走了再放元春回陈家才是妙计,又看了眼王夫人:“你女儿女婿这样懂事,你该不会背着人送银子过去吧?”

王夫人堆笑道:“母亲这说的是哪里的话?”若不是她与元春现银少,她们绝对不会来说给贾琏听。原本是一家亲近要拉着贾琏一同赚钱的好事,谁知贾琏跟陈也俊说了没两句话,便诬赖人家银子多的没地使的甄家放印子钱。

元春瞧见陈也俊更听贾琏的,不免在心里后悔没抢在贾琏之前大方地替陈也俊还了银子。

贾母直说头疼,催着贾琏、陈也俊去警幻斋说话去,又打发走王夫人,只留下元春一个人说话。

贾琏再次领着陈也俊进了警幻斋。

进了穿墙山门,没了心思的陈也俊自己攀着枝条去摘柿子,仰着头时便叹道:“早知如此,便不如不娶妻了。你是不知道,世间的女儿都是可爱的,唯独娶进门的那个,不管是怎样的性子,总是叫你最招架不住、防不胜防的那一个。”

“哪 里来的这样多的感慨?”贾琏抱着手臂笑道,待全福在他耳边耳语一声,便对陈也俊招了招手,望见陈也俊拿着袖子将大红柿子上的糖霜擦了一擦,就剥皮去啃,不 忍再看,领着他进了东间里坐在拔步床第三进里,打开一个匣子,将匣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你能替我拼凑起来么?”

陈也俊洗了手擦了脸,走过来,也在三进的脚踏上坐着,望见贾琏拿出来的一堆或长或短的圆筒,甚至还有个木托,怔怔地看了贾琏一眼,便动手拼凑起来,甚至讨了锤子来将木托牢牢钉上,须臾,便将一把神机营里最常用的短火枪递到贾琏手上。

贾琏拿着短火枪在手上,又从全福手上接了火药,上膛后试着向窗外开了一枪。

砰地一声后,屋子里弥漫起浓烈呛人的火药味,屋里三人耳朵里嗡嗡作响。

“二爷,可能用?”全福欢喜地问,待贾琏点头,立时跑出去传话。

这柄枪是崭新的,陈也俊望见贾琏将这枪装进匣子里收了起来,最先有些怔愣,随后便低声道:“琏二哥,你这是一时闹着玩,还是来真的?”

贾 琏搭着陈也俊的肩头,笑道:“你莫问了,我算你一份,反正我又没胆量造反,你只管按时收银子就是。”带出去的火枪回来前全部丢在海里毁尸灭迹,再次出去前 再带新的;况且码头上检查并不严厉,再兼太上皇、当今“休战”,不管是四王八公还是四大家族,暂时都是无人敢惹的,这海上的事,自然也万无一失。

陈也俊想起贾琏素来豪爽,方才更是不追问他欠下多少银子便要替他还了,于是对贾琏低声道:“神机营为从国库支取银子,年年一些半新不旧还能用的家伙物件都假说失灵了丢在库房里,二哥要,我替你弄出来。反正年年都是当成破烂一样砸了重新铸造呢。”

“风险太大,不必了,要是能弄出模子来才好。”

“这个更好办了。”陈也俊笑道,全然不将神机营中被所有人踩在脚下的律例放在眼中,心中只有兄弟义气四个字。

元春终归是个美貌、大度的娇妻,陈也俊对她的心思颇为复杂,这边答应了贾琏,那边唯恐贾母再责骂元春,又向贾母那边亲自去与贾母、元春告辞,说了一些自己糊涂被人哄着多花了银子日后悔过等话,便被贾琏送出荣国府。

陈也俊走了,贾琏又叫了热水来,在热水里好生泡了一泡,又彩衣娱亲地去寻贾赦下了一会子棋,回房便睡下了。

次 日府中无事,只有两三个还没等放榜便赶着来拜同年的,贾琏将人见了也就罢了;第三日,才听说许玉珩出了考场病倒的消息,贾琏本要去探望,但贾母唯恐他又跟 上会子一样“跟着癞头和尚、跛足道士”走了,不肯放他去,只得留在府中,打发赵天梁、赵天栋去探望,待听许玉珩并无大碍,才放宽了心。

一连过了几日,终于到了放榜那一日,一大早天不亮金彩、林之孝便带着几个小的去看榜;鸳鸯、赵嬷嬷兴头着先叫人将赏银用大红的荷包包好准备着;贾赦、贾政、贾珠、王夫人一大早都聚在贾母房中等消息。

便连迎春、宝玉、探春、湘云、贾环也都不去上课了,都随着元春等在荣庆堂中。

贾琏自然也被留在荣庆堂里,坐在贾珠手边,拿着手去描摹自己的眉毛,见他身边宝玉看他,便笑道:“宝玉的四书五经读得怎样了?”

宝玉尚未开口,贾政先捋着胡子得意道:“他天生就有慧根,严先生说他是一点就透。除了爱看杂书,并没什么不妥的。”

“看杂书也好,眼界广了,见识自然也不俗。”贾赦心情紧张,不屑于贾政斗气,这会子为显示身份,大度地招手叫宝玉来,当即边夸宝玉读书好,边拿了腰上的羊脂白玉双鱼佩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