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宝玉看这些细皮嫩肉的人个个鼻青脸肿走路也有些瘸腿,忙对贾琏说:“柳二哥不会无缘无故打人。”

“柳湘莲人呢?”贾琏问。

那几个义子只管嚷嚷道:“看我们好端端的衣裳扯烂了,怎会回家跟家里的老爷太太交代?”

“正是,我那祖传玉佩不知叫那柳湘莲扯掉在哪里了!那可是无价之宝!”

“我的人呢?”贾琏又问。

其中一人略有些心虚地说:“在道观里头呢。”

贾琏闻言,立时带着宝玉、赵天梁等向清虚观去,踩着台阶一步步上去,进了清虚观中,便见里头的小道士们个个心虚,约莫猜到贾家许久不给清虚观供奉,必定是柳湘莲被欺负时道士们袖手旁观了。

“琏二爷要找一位柳小爷么?他在后殿呢,琏二爷快些将他带回家去吧。”清虚观里曾给荣国公做替身的张道士一路小跑着过来说。

“人在后殿?莫非被打伤了?”贾琏问。

张道士神色闪烁道:“琏二爷去看了就知道了。”

贾琏心一紧,赶紧向后殿去,只瞧见泥胎圣像下香火鼎盛不熄,那烟火缭绕中,柳湘莲瘫坐在地上抱着奄奄一息的甄英莲,一旁的封氏又哭又叫地拉着个道士用力地拍打。

“呀,血。”宝玉本要上前看甄英莲,谁知瞧见甄英莲额头上鲜血淋漓,又看见柳湘莲英气勃勃的面上满是淤青,于是慌忙向贾琏身后躲去。

贾琏探身向甄英莲鼻下试探,半天没有气息,又摸她手臂,见她手臂有了尸斑,就道:“她去了足有一、二个时辰,发生了什么事?”

柳湘莲一恸,喃喃道:“竟有一、二个时辰?”

封氏听了,又发疯地向那道士脸上抓去,骂道:“听见她去了一、二个时辰,你也不落一滴泪?”

“……这是她的红尘劫数,如今完了劫,归去太虚幻境做了女仙也好。”那道士说。

封氏听了越发受不住,也不打道士了,只挥拳向自己身上砸去,哭道:“早知道害了她,我又何苦来追你?你还我女儿命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宝玉偷偷去看甄英莲,看她如落花一般无声无息地躺着,面目平静,不禁落下泪来,连连在心里叹息道:尤氏姊妹国色天香却待字闺中,她们老娘反倒嫁了;多少腌臜人物苟活于世,这样干净的女儿家却没了。

柳 湘莲怔怔地说:“劫数,这便是劫数。我今日领着她去了林家,因二爷吩咐过远着林老爷,便瞒着不肯跟二爷直说,拐着弯又带了她们母女来清虚观。谁知那群无恶 不作之徒恨我支开了二爷,尾随跟来,假意请我吃酒,将我支开;更凑巧,她母亲见他爹爹在清虚观挂单,便撇下她追了出去。只留下她一个在这后殿。可怜她一个 弱质女流,被群狼追逐,万不得已之下,竟一头撞死在这清修之地,连她父亲的面也没见上。”

“劫数,劫数,她与我本无父女缘分,倘若你不追来,我与她见不得面,兴许她便平安无事了。”那道士也便是甄士隐自欺欺人地说。

封氏越发哀嚎起来。

柳湘莲一听甄士隐这样说,就也念叨:“这是劫数……”

贾琏一时忍不住向他脸上掌掴过去。

啪地一声,打得柳湘莲嘴角裂开,流出血水来。

“少唧唧歪歪那些没用的,不过就是你一时大意,叫无耻之徒趁虚而入害了她性命。既然是劫数,也就是那些无耻之徒的劫数。你只管打起精神来叫那些无耻之徒来应劫,哼哼唧唧,做那懦弱模样给谁看?”

贾琏低沉的嗓音在封氏的哭号声、甄士隐漠不关心的推脱中,像是利剑一般戳在昏昏沉沉恨不得也随着甄英莲去了的柳湘莲心上。

柳湘莲满是自责的眸子豁然明亮起来,咬牙切齿道:“是我无能,不能杀了那些狗贼为她报仇!”

贾琏回头瞅了眼哭得不能自抑的宝玉,将手搭在柳湘莲肩上,轻声道:“他们人那样多,若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就打死一个两个,怎能慰藉英莲在天之灵?”

“……二爷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吧。”柳湘莲目龇俱裂地说。

“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些狗贼势必还要来羞辱你,等会子,我假意说和,你便与我翻脸,带了英莲还有你岳母去林家躲一躲。”贾琏说道。

“这……”

“忠顺王爷今早也提起你的事。你道那些狗贼只恨你替我解围?他们是听从忠顺王爷的话,借着你敲打我呢。”贾琏又低声说。

“我又叫二爷为难了。”柳湘莲手紧了紧,又悲痛又惭愧地说:“二爷救了我一场,我除了替二爷跑腿,只给二爷惹来一堆麻烦。”

“你 本是义薄云天,只该跟些侠义忠良、耿直、简单的人来往。偏我身边人心深不可测、事端又层出不穷。放心,我总会替你们报仇。”贾琏又低头望了一眼英莲,心叹 倘若当初不救她,她跟随薛蟠还能多活两年;又觉柳湘莲若如他先前所说一直留在林如海身边,不在他与林如海之间两处来往,便也没有今日之事。

“我信二爷。”柳湘莲点了点头。

贾琏舒了一口气。

“琏二哥一定要替英莲报仇!”兀自哭着的宝玉忽然走了上来。

贾 琏疑心他听见了他跟柳湘莲的话,谁知宝玉只顾着自己哭,何曾将旁人的话听在心里,只见他边哭边咬牙道:“那些混账死上十个八个,都换不来英莲一条命。可恨 她生前我不能与她多说上几句话,只能在她死后,为她大哭一场。如今唯一庆幸,便是她如愿保住清白。”说完,就又呜呜咽咽。

“咳咳。”门外赵天梁咳嗽了两声。

贾琏立时警醒过来,起身后向殿外去,便见那群鼻青脸肿的纨绔子弟又过来了。

其中一个体型肥硕之人假惺惺地抹着眼泪过来说:“哎,她小户人家的女儿就是没见过世面,乍然撞上我们,也不知道从容躲开,只一味地横冲直撞要出去,谁知一头撞在了香炉上,害得自己没了性命。”

贾琏默不吭声。

那人又说:“到底这事叫我们撞上了,便是日行一善也不该不管,这是我们兄弟凑来的银子,叫那姓柳的接过去,将那小娘子安葬了吧。”

贾琏听了就要来接银子。

那人却躲开贾琏的手,对依旧抱着英莲的柳湘莲说:“这银子贾二哥接不得,柳湘莲,你来接。”

柳湘莲动也不动。

贾琏说道:“湘莲,人死不能复生。”

“正是,不出今日,兄弟们就给你送来八个水灵灵的小娘子。”

柳湘莲一口银牙咬碎,当即放下英莲,提了鸳鸯剑就要向这人砍来。

“杀人了。”那人呼号着,就向贾琏身后躲。

“啪!”贾琏甩手又给柳湘莲一巴掌,低声喝令道:“发什么疯?快接银子。”

“琏二爷!”柳湘莲眼中火星四迸。

“快接银子,回头我们就把水灵灵的小娘子们给你送来。”

柳 湘莲握着宝剑,又见贾琏接了银子向他递来,便接过银子用力地掷在地上,怒道:“不想琏二爷是这样清白不分、畏惧权势之人!为了荣华富贵,竟认贼作父!可见 我先前瞎了眼了!”解开发髻,待满头青丝垂下后,便挥剑砍断一把青丝,冷笑道:“琏二爷先前救我一命,如今,我砍一剑,算是报答。以后琏二爷升官发财,我 柳湘莲落拓潦倒,也绝不求到琏二爷门上!”说罢,手一松,将青丝撒开,将鸳鸯剑塞到贾琏手上,“这也是你赎买来的,我也不要了。”转身进了后殿,将英莲从 地上抱起,又看封氏还在啼哭,就说:“母亲,咱们走吧。”

封氏老泪纵横地挣扎着起不来。

宝玉忙去将她搀扶起来。

“你不随着我们走么?好歹替她念个往生经。”封氏又去看甄士隐。

甄士隐闭上眼睛,始终躲在后殿柱子后,嘴里念念有词咕哝道:“我已经与她断了红尘往来,待我坐化后,再去与她化作的女仙请安吧。”

宝玉忙道:“你怎这样无情?”

封氏轻轻地摆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他与红尘已经有了了断,何必为难他?”又走到柳湘莲跟前,将英莲看了一眼,随后说:“我去水月庵了,你好生将她埋葬,也不枉你们夫妻一场。”说着,便颤颤巍巍地向外去。

柳湘莲此时也顾不得封氏了,抱着英莲便向外去。

“琏二哥,还不拦着他!他一个人抱着个死人往哪里去?”宝玉大呼小叫道。

贾琏握着鸳鸯剑,拿手去扯剑上缠绕的头发。

“重阳佳节,忠顺王爷还在我们家等着呢,贾二哥改日再聚。”忠顺王爷的义子们看柳湘莲去了,拱了拱手,便迈着方步轻快地去了。

待他们走远了一些,贾琏听见有人说了一句“也不过如此”。

“琏二哥,哎!”宝玉跺了下脚,忙去追柳湘莲。

后殿只剩下贾琏、甄士隐、赵天梁等人,贾琏去看甄士隐,开口说道:“你当真成了仙了?”

甄士隐这才从后殿走出来,说道:“领头的那位声音我认得,可不就是周贵妃家的小爷么?”

贾琏愕然,望着方才还仙风道骨的甄士隐此时难掩眼中利芒,就问:“您老人家没成仙?”

第152章

“二爷不是说,这也是他们的劫数么?贫道要赶去周家赴约,先行告辞了。”甄士隐说罢,拂尘一摆,当即洒脱地向外去。

贾琏一默,既然甄士隐只说认出声音,可见他并未跟那群纨绔子弟碰面。出了后殿,见张道士远远地站着,就招手令他过来,问他:“周家要召集道士?”

张道士笑道:“周家修建省亲别院,处处都不肯落在吴家之后,召集了好些精通山水土木的大士。”

“那甄士隐,此番进京,就是应周家之约?”贾琏忙问。

张 道士是认识周家公子的,先前甄士隐与封氏的过往,他也一一瞧见了,但便如周家公子逼死甄英莲时他不肯出手一样,此时明知道甄士隐与周家有了仇,也不肯提醒 周家,只装糊涂说:“贫道并不知道谁是甄士隐,只是方才那道士,原本是吴家要请,周家听说了,便半道截去的。”

贾琏将张道士看清楚了,就笑道:“先帝爷曾称你为什么来着?”

“大幻仙人。”张真人说。

“今上又封你为什么?”

“终了真人。”张真人又道。

贾琏轻声一笑,“真人不愧终了之名。我也不知道谁是甄士隐。”说罢,便起身向外去,出了山门,望见宝玉满脸泪光地被赵天梁搀扶着,就对他说:“回去吧。”

“英莲实在是……若非我一时忘了,琏二哥早些来救人……”

“你回去之后,给她写个挽联祭拜一通吧。”

“哎。”宝玉答应着,被赵天梁、赵天栋扶上马,就一路晕晕乎乎地跟着贾琏回荣国府去,半路望见甄士隐换了崭新的道袍,就要追上去替封氏、英莲讨还公道,被贾琏喝住后,越发无精打采。

等上了宁荣大街,宝玉就觉昏昏沉沉,贾琏看他两眼发痴,就令赵天梁送他回东边花园子里歇着,自己向贾母那荣庆堂去。

此时天已经大黑,荣国府内灯火辉煌,荣庆堂内前庭后院早已摆下宴席、唱出戏词。

贾琏先去贾母处斟酒,看贾母对这重阳宴席十分满意,便先赔不是道:“孙儿来迟了。”

贾母坐在上首,两边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傅秋芳并宗里的几个姑娘家陪伴,自觉惬意,便笑容舒展地说:“你忙正经事要紧,左右我这边有人呢。”

“宝玉呢?”王夫人坐在贾母左手边问。

贾母听了,便向贾琏身后看,不见宝玉过来斟酒,就道:“他那鬼东西又躲哪里去了?”

贾琏笑道:“他去了一遭清虚观,兴许撞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回来路上两眼发痴,我就令他回东边花园子里歇着了。”

“这样也好。”贾母说,又对一旁伺候的鸳鸯说,“你亲自送几样酒菜过去,跟宝玉说,他身子要紧,不必赶来这边照应。”

“是。”

贾琏瞥了一眼,见探春已经跟傅秋芳十分熟络,便退了出去,到了男子席上,见贾政、贾珠、贾环、贾兰都在,唯独陈也俊没来,就笑道:“大姐夫怎不过来?”

贾政白日里被打了脸,怏怏不乐地说:“他不知被谁欺负了,只说死也不出后院。”

贾琏说道:“如此,也叫人给他送了酒菜去。”听贾政问起宝玉,便将清虚观一事说给席上人听。

贾政听了,又怕宝玉被吓傻,又唯恐得罪了人,只说:“那柳湘莲的性子实在不好,便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也有个忍辱负重的时候。”

“谁说不是呢?”傅式在一旁附和。

贾琏笑了一笑,撑到二更天后众人散开,又打发赵天梁去看宝玉怎样,听说宝玉发了烧,琢磨着宝玉是随着他出城,有个好歹难免要怪在他头上,于是洗了脸喝了两口醒酒汤后,就带着全福全禧林之孝亲自去看。

这一看之下,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宝玉烧得面红耳赤,肌肤滚烫灼人。

“我的天爷,全家都指望他呢,怎就病成这样!”王夫人握着帕子哭天抹泪。

贾政蹙眉叹息。

贾珠令贾兰休息后,也摇头叹息不已,唯恐宝玉一病之后落下个毛病,像他那样病病歪歪,再干不得要紧的事。

“老爷太太别急,就算宝二哥不好,还有我呢。”贾环在边上添油加醋。

王夫人紧紧地攥着帕子,决心看在探春面上暂时不跟贾环一般见识。

“请太医了么?”贾琏问。

贾珠忙说:“已经打发人去请了。”说罢,又催着人再去请另一位太医。

过了小半日,就见林之孝进来说:“二老爷、大爷、二爷,鲍太医、孙太医各处的太医都去请了。”

“那怎还不见人来?”王夫人多疑地看贾琏一眼。

林之孝忙说:“咱们打发的人迟了一步,据说各处有名的没名的太医,都叫周贵妃家请去了。”

“他们家要那么多太医做什么?”贾珠纳罕地道。

正问,就听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宝玉忽地坐起身说:“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说罢,便又向后仰倒过去。

林 之孝吓了一跳,忙说道:“据说周贵妃娘家出了大事,周家老爷摆下宴席请为修建省亲别院出力的诸位吃酒听戏,有一个道士趁宴席上热热闹闹没人防备,偷偷地在 周家酒壶里下了药,如今周家大爷据说已经咽气了,剩下还有周家、周家的亲家家,林林总总二十几个哥儿脸色发黑地躺在周家里头呢。”

贾政、王夫人吓了一跳。

贾珠道:“这是遇上仇家了吗?”

贾政问:“拿住那道士没有?”

林之孝说道:“往哪里拿人去?那道士心狠得很,自己也喝了酒,跟在周家大爷身后咽了气。周家人如今连那道士为什么下次毒手也不知道,正恨不得将那道士挫骨扬灰呢。”

贾琏闭了闭眼,暗道甄士隐如此,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贾政连连说:“可见那些底细不明的和尚道士是万万不能请进家门的。”

“周家跟咱们家有些来往,待我去瞧瞧,兴许能叫周家分一位太医过来也不一定。”贾琏说着,便从宝玉房里出来,到了外头,又令人牵马过来,上了马便直奔周家去。

三更的梆子声一声声响起,大街上空旷无人,纵马奔腾也无人约束。

于是原本要花费一个时辰的路程,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到了。

贾琏才下了马,便望见北静王也骑着马赶来了,眼睛向周家门内一瞥,听门内人声鼎沸,便想忠顺王府的义子干儿都应来了,于是下马之后,便堵在北静王跟前,一揖到地说:“贾琏认错了,还请北静王爷大人大量,放贾琏一马。”

水溶不明所以地说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爷何必装糊涂?明人不说暗话,王爷先还送信来说要叫我一个兄弟与我反目成仇,今日就叫柳湘莲丧妻断发,王爷好手段。”

水溶怔住,冷笑道:“莫名其妙!谁做这等丧尽天良的事?”顿了一顿,因柳湘莲之名想起了个很是英俊挺拔的少年,就迟疑地问:“他如何丧了妻子?”

贾琏反问道:“这还要请教王爷用了什么手段。王爷是有意要叫我跟忠顺王爷对着干吗?”

“胡搅蛮缠,我原不过是看那李诚三番两次替你说话,要叫他跟你生分……”水溶怒极反笑,原本当贾琏是个人物,便决心不痛不痒地跟他开个玩笑,谁知阴错阳差偏柳湘莲丧妻贾琏就将这事怪在他头上。

李诚?贾琏忽地想起李祭酒过世后,他有几天没见着李诚兄弟面了。

“此事实在与我无关。”水溶再次道。

“当面质问,又有几个肯说?只求王爷高抬贵手,要贾琏什么只管开口,不用再使那些手段对付贾琏。”贾琏又连连作揖。

水溶只道贾琏被柳湘莲一事气糊涂了,暗道待他回去后再着人仔细问问柳湘莲的妻子是怎么回事。于是并不理会贾琏,便抬脚向周家里头去。

贾琏将戏做足了,就也紧跟着进去,才跨过周家高高的门槛,就听一人喊他,看去却是琪官。

“二爷,方才你跟北静王爷的话,我们王爷都听见了。如今王爷叫你呢。”

贾琏看琪官面上的油彩还没卸干净,便递给他帕子去擦,“王爷怎么也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