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他召唤,慌忙赶了过来,却见贾琏翘着脚坐在前头厅上。

“二叔叫我们来,为的是什么事?”

“薛家这几天有什么事?”

“二叔是问薛大爷,还是薛大奶奶?”贾芸忙问道。

贾琏说道:“薛大爷如何,薛大奶奶又如何?”

贾芸笑说道:“薛大奶奶忙着做买卖,替贤德妃见各处的管事太监——二叔不在这几日,大奶奶也常过来,请二婶帮着说话,叫内务府照应着贤德妃一些;薛大爷依旧在冯家军中日日操练,也不回家去。只是少不得一些人缠着他吃酒听戏。”

贾琏在心里道了一声果然,微微闭了闭眼睛,就先对贾兰说:“告诉你母亲,就说你要去江南一带游学,过去了,自有袁家人照应着。”

“是。”贾兰答应着。

贾琏又看向贾蔷、贾芸、贾藻三人,“不声不响地,把咱们家的买卖,跟薛家的分开,且把买卖慢慢弄出京城,到了外头,也别挂荣国府的名头,只挂柳家的招牌,赚了的银子,不必运回来,弄到长安县上去。我闲了去瞧瞧。”

“二叔这是为什么?有道是靠着大树好乘凉,随着薛大奶奶,这买卖好做得很。”贾芸不解地说道。

“知道你惦记着红玉,明年就将她娶了,带着她一起去金陵。”贾琏嘱咐道。

贾芸皱着眉头,忽然说:“二叔是觉得薛家太过出风头了?”

贾琏点了点头,这只是其一,其二便是迟早要与薛家分道扬镳。

“二叔,我们都知道了。”贾藻、贾蔷等说道。

“知道就好,咱们家是经过抄家的人家,东府怎么没的,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了,万万不能像是没经过兴衰的人家一样,见到有风头可出,就急巴巴地黏上去。”

“是。”

“散了吧。”贾琏摆了摆手,望着贾兰、贾蔷等都去了,就在这厅上坐了一坐,想着王熙凤既然去找过许青珩,迟早也会找到他这,于是思量了一番如何应对,就又向前头去。

坐在后楼里,许青珩见他忧心忡忡,就笑道:“早这样为难,为什么不花大力气帮着薛家?不是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吗?”

贾琏伸手捻着一枚棋子轻轻地敲着,笑道:“话虽如此,但有些衣服丢不得。”

许青珩闻言怒上心头,就伸手将他这棋盘搅乱。

“你瞧瞧你,又不禁人逗,又要没话找话,这不是自找的吗?”贾琏笑了一笑,又将棋子重新摆好。

许青珩气冲冲地鼓着脸,又正色地问:“你为何瞧不上薛家。”

“薛大奶奶的性子……”

许青珩冷笑道:“宫里那位跟你心有灵犀,外头这个,你又知之甚深。”

“知道自己碟子浅,非要自己往里头倒醋,你何必呢?”贾琏见她又动了怒,忍不住调侃了她一句。

许青珩闻言反倒笑了,说道:“就看人家又来催债,你怎么去还!”说着,听说斋菜已经准备好了,于是就拉着贾琏向前头去。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贾琏又向神机营去,在神机营里待了四五日,才在休沐那一日骑马向城里来。

等他的马进了城,到了薛家一处铺子下,就见铺子里出来个掌柜的来说:“琏二爷,我们奶奶请你过去说话。”

贾琏听着,就下了马,心道有银子拿了。

果不其然,穿过前头柜上,进了后院里,就见王熙凤握着一本《史记》坐在柿子树下,面前堆着一摊白花花的银子。

“薛大奶奶这是做什么?”贾琏手里握着鞭子抱着手臂问。

王熙凤将书本卷起来放在银子上,也不站起来,就笑道:“还不是知道你缺了银子被人催债,就巴巴地赶着将银子弄来。”

“多谢大奶奶美意。”贾琏望见她衣领子上的花朵不是本地花色,就提醒她一句,“虽说外头的和尚会念经,可处处都请外头和尚来念经,怕会惹恼了本地和尚。”

“你这阴阳怪气的话实在叫人听不懂。据我说,若是迎春肚子里是个女孩,就叫她配了我们大哥儿吧。”

贾琏笑道:“你这话说的,我们就等着有个哥儿出来呢,你又巴不得我们生个姐儿。”

“话不多说,我且问你,你觉得我们家大姑娘怎样?”王熙凤问道。

贾琏笑说道:“我岂敢对贤德妃品头论足。”

王熙凤手一伸,请贾琏对面坐下,又说:“戴权老奸巨猾,从他嘴里问不出一句实话来;常升又是太上皇、太后那边的,手也伸不长,嘴里也没实话。咱们是老交情,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觉得我们大姑娘怎么样?”

贾琏将王熙凤看的书一瞥,笑道:“你既然有心做了吕不韦,还问我?”

“众 人拾柴火焰高,问你一句,我心里也才踏实。”王熙凤倒在椅子上,悠哉地端了茶细细地品,见贾琏面上带着浅笑一身竹青箭袖衬得面如冠玉、英姿飒爽,微微挑 眉,心道若是贾琏去了茜香国,还有宝玉什么事呢?见他不说,又催问一句,“你究竟怎样想?不看我面上,就看蟠儿面上,还不肯点个头吗?”

“这些事,我不掺和。”贾琏笑道。

王熙凤勃然大怒道:“两家亲里亲戚,岂是一句不掺和就能撕撸开的?”

“那就慢慢撕吧。”

王熙凤忍下怒火,思来想去,又问:“你当初帮着傅秋芳入宫,何等了得,可见你并非没有手段,怎地就不肯帮着自家姊妹呢?”

贾琏笑道:“这些话,我自会跟蟠儿说去,一说,他知道我不爱沾事,自然就明白了。”

“你岳父就在内务府里,打声招呼,大家彼此安好岂不好?有什么为难的?”王熙凤冷笑了一声,又威胁着说,“倘若两家闹开了,京城内外的买卖,你们贾家一分也别想沾,看你们一家上下那么多口人,向哪里觅吃食去?”

“如此说来,江南一带……”

王熙凤见贾琏也威胁过来,忙和缓了脸色,笑道:“我妇道人家性子急,就那么一说罢了。这些银子你且拿去交到户部,至于贤德妃的事,日后再说。来日方长,谁又急在一时?”

贾 琏站起身来,点了一点,见足有十万两,就叫了赵天梁进来收了银子,看王熙凤皮笑肉不笑,就对她说道:“收到两广总督况晏冰的信了,明年秋日,大抵又有捷报 传来,你支会你家贤德妃一声,若想叫九皇子出风头,就叫她早早地在九皇子抓周这事上下些心思,抓出个吉利好兆头的玩意,谁都高兴。我也会替你打点,叫人想 法子将捷报传来的日子,定在九皇子抓周那一日里。”

王熙凤心里一喜,心道贾琏是刀子嘴豆腐心,说不肯帮衬,这不又拔刀相助了吗?于是忙慌答应下来。

贾琏心道十万两卖给王熙凤这样一个消息,也算是不亏不欠,叫赵天梁收好了银子,就出门骑马向家里去。

到了家中,就听金彩来说:“忠顺王府送信过来,说是二爷欠下的银子,已经还上了。”

“知道了,薛大奶奶给的银子,四万给奶奶,四万给大姑娘,剩下两万,留着过年大家伙分了。”

“谢二爷赏赐。”金彩笑微微地,就领着银子去了。

贾琏静静地坐在房中,将手握了一握,看了一看自己那颜色古怪的指甲,忽然咳嗽了一声,这一声之后,就有些止不住了,接连咳嗽了四五声,嗓子哑了,才停下来,待停下来后,见林黛玉脸色煞白地扶着帘子站在门边,呷了一口茶后,才问:“怎么来前院了?”

“……琏二哥身子可还好?”黛玉忍不住伸手抓住珠帘,见贾琏咳得面满绯红,就如见林如海重病在床一样。

贾琏笑道:“回来路上吹了点风,你来有什么话要说?”

黛玉缓缓地走过来,悄声说道:“不知琏二哥能否……”

贾琏捂着嘴,忽然又咳嗽了两声。

黛玉自下了娘胎就常年服药,见他如此咳嗽,心里就觉不祥,忙说道:“琏二哥该仔细保养身子!”又不肯在这会子麻烦他,就说道:“我向警幻斋里寻珠大嫂子说话去了。”

贾琏一边点头一边依旧咳嗽着,待咳嗽止住了,望了一眼掌心,见掌心里有些许血沫子,心道回来时不该逞能骑马,拿着帕子将手心里血沫子擦掉了,又听后头许青珩喊他去吃药吃饭,于是就向后院去。

进了房里,贾琏在炕上坐着,提着筷子没甚胃口地在盘子里挑挑拣拣。

许青珩拿着筷子将他筷子按住,笑道:“送到神机营里的药吃了吗?”

“吃了吃了。”贾琏敷衍地说道。

许青珩笑道:“瞧你这样,就知道你没吃药。”又拿着手背向他额头上试探,“怎么脸色这样不好?”

“回来路上吹了风。”贾琏笑道。

“怎么不仔细一些?”许青珩抱怨了一句,又叫人将炕烧热一些。

正吃着饭,忽然就见鸳鸯进来说:“二爷,常公公那的小太监来请二爷吃了饭向宫里走一趟。”

“知道了。”贾琏说道。

许青珩疑惑地问:“这又是哪个来请?”

“定是太上皇了。”贾琏说着,吃了两口饭,将酸笋汤喝了,就漱口向外去。

“出了宫立刻回家。”许青珩追上去替他系好披风带子,又将五儿送来的药递到他嘴边。

“知道了。”贾琏说着将药灌下去,就一径地向外去,到了外头,见赵天梁备下的是马,就令他改换了轿子来。坐着轿子,又怔怔地将手上指甲看了又看,出了一会子神,听见外头动静,这才下了轿子。

出了轿子,就随着常升向太上皇宫里头去。

“妙玉仙姑可还好?”常升笑着问。

贾琏拿着帕子捂住嘴含笑点了点头。

常升常年服侍太上皇、太后,对养生之道甚有心得,望见他指甲颜色,脸色大变地轻声说道:“琏二爷年纪轻轻,怎么就……”说着,听见贾琏咳嗽了两声,登时又心惊了一下。

贾琏将帕子拿开,叫常升看上面的些许血沫子。

常升狐疑地问道:“琏二爷这是……”

贾琏将帕子窝成一团,塞在常升手心里,心道不能再接着吃许青珩那药了,将身子骨都弄虚弱了,得了点风寒就要死要活起来,于是笑着,悄声对常升说:“公公瞧着谁不顺眼,就将他领到我跟前,我用这多愁多病身替你除了他。”

常 升握着贾琏的帕子,忙将帕子藏在袖子里,看他苍白的嘴唇上留有些许血沫,就如噙着一片殷红桃花一样,眉头皱了又皱,心道若是贾琏能除了戴权,那就再好不过 了;不过这都是痴心妄想,哪里好那么容易除了戴权?思来想去,就笑道:“太上皇左右不过是要问一问忠顺王爷的事,琏二爷只管去回了他。说到看谁不顺 眼……”正说着话,忽然就见一位英气勃勃的少年穿着一身湖蓝锦衣戴着金冠迎面走来。

“贾琏?”那少年背着手慢慢将贾琏上下打量一通。

“正是,不知阁下是……”

“排行第六。”

“六皇子?”贾琏忙躬身请安。

“免礼。这是向太上皇宫里去?”六皇子问。

“正是。”贾琏含笑说道。

常升眼珠子一转,忙说道:“六皇子,太上皇正等着呢,不如叫琏二爷回头,向御花园金连池那跟六皇子说话去。”

“也好。”六皇子说着,便领着一行太监向西边去了。

贾琏眉头一挑,一边向前走,一边几不可闻地笑说道:“公公看这六皇子不顺眼?”

“……是戴权看他不顺眼,顺手替戴权做下事来,也叫戴权承我的情。”常升嬉笑道。

贾琏心道原来常升与戴权竟然是那样亲密的关系,待偏宫近在眼前,就再不言语,随着常升向宫内去,乍然进了暖地方,又忍不住咳嗽起来,万幸忍住了。

太上皇坐在暖阁里,见贾琏来,叫他免礼后,就问道:“薛家那一百多万,是如何赚来的?”

贾琏笑说道:“回太上皇,下臣也百思不得其解呢。”

“……忠顺王爷的银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太上皇又问。

先前忠顺王爷曾告诉他洪和隆在东安郡王手上,随后他就察觉自己有许多人不知不觉间不是丢了官,就是调任到旁处去;亦或者莫名其妙就断了联络。他本当忠顺王爷也是如此,谁知,他竟然又有旁处可以调来银子,可见忠顺王爷有很多事瞒着他呢。

贾琏忙说道:“下臣不知。”

“哼,他替你还了银子,你还不知?”太上皇怒道。

贾琏忙说道:“下臣实在不知,下臣也十分纳闷此事。”

太上皇压抑住怒气,良久又问:“你可知道忠顺王爷新近在与谁联络?”

贾琏又摇了摇头,“近半年来,神机营事多,下臣多半留在神机营里头,并不常去忠顺王府。只是听王府里头人说,王爷知交众多,料想王爷要从谁家挪了银子来用,也不是难事。”

第198章 薛妃生辰

知交众多……

这一句话恰戳中了太上皇的心,太上皇搁在膝上的拳头紧了又紧,心道他的人不知为何接连出事,忠顺王爷却是知交众多!难保不是忠顺王爷阳奉阴违,暗地里将他出卖了。

“忠顺王妃去世也有些日子了。”太上皇沉吟一番,将所认识的女子细细数了一数,就对常升说道:“传我的话,叫北静太妃、南安太妃齐心协力,给忠顺王爷挑出一位品貌相当的王妃来。”

常升眼皮子跳了一跳,心道若是叫北静王给忠顺王爷挑王妃,那就有得瞧了。忙答应下来,又见太上皇对着贾琏再没旁的话说,就领着贾琏出来,向御花园去。

“……琏二爷可想清楚了,这可是要命的事。”常升心里直犯嘀咕。

贾 琏弹了弹指甲,怎会不知这年头伤寒也是要人命的,说道:“病了好,病了就不用去神机营了。”离着御花园还有老远,就望见御花园中,一脉水塘边,方才见过的 六皇子正跟两个年长男子说话。看那两个男子穿着打扮,就不似常人。走近了一些再看,就认出那二人,一个是封了谦郡王的三皇子,一个是封了孝郡王的四皇子。

贾琏心道这边是结党呢,于是远远地就向池边小跑过去,到了池边,忙将三人一一见过了。

六皇子又将贾琏打量一通,随后笑道:“据说你早早地就将户部的银子还上了?”

“是。”贾琏回道。

“还得太痛快,不觉反衬得旁人推推搡搡,十分不通人情世故吗?”六皇子又笑道。

贾琏错愕地抬头,仔细想了想,也没想出欠着债的人家,有谁家跟六皇子有密切来往,忙说道:“可是叫皇子府上哪位为难了?”

“却不是叫人家为难,是叫有人立了功,反倒衬得我们无能。”孝郡王笑说道。

贾琏故作不解。

“不过说来,人家贾府上姑娘虽是侧妃,但在宝郡王府上,掌管家事不说,还怀了身孕,将正经的王妃衬得如摆设一样。只怕,人家早将自己当做宝郡王府的嫡系了。”谦郡王笑说道。

六皇子冷笑道:“那也未必,据说贾家跟薛家亲密无间,此时贤德妃在宫中风头一时无二,怕人家为求稳妥,要脚踏两条船呢。”

贾琏强忍着咳嗽,后背紧紧地挨着大理石雕镂的围栏,忽然抬眼向天上看去,原来是雪花飘洒下来了。

“我 明年出宫,就在荣国府西边住着,日后还要请你多多指教。我们计家虽不才,但也不是由着人拿捏的软柿子,你去告诉许世宁,他在内务府里最好不偏不倚,倘若偏 向贤德妃,又或者鬼鬼祟祟做出什么事来,我们计家不会善罢甘休。”六皇子想着新近一年来,宫里头古怪的事,不免又威胁一句。

“不知我岳父做了什么事?”

“什么事?”六皇子冷笑一声,“他那捧杀的伎俩谁看不出?但凡我母妃说出一句话,后头就有人自作主张地把那句话摔出个响声来,叫太后都埋怨说我母妃比她说话还顶用。”

贾琏猜着这定是房文慧所为,六皇子是错将这事算到许世宁头上了,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六皇子为要挟贾琏站得近了一些,此时被他咳嗽喷到脸上,心下不喜,就伸手一推。

谁知这一推之下,就见贾琏身子恍若风筝一样滑过围栏栽进了金莲池中。

这金莲池岸上,取了步步生莲之意,在入水台阶上雕刻了一朵朵怒放莲花。

六皇子见他滑了下去,先忍不住伸手捞了一下,随后就与孝郡王、谦郡王趴在围栏上看,见贾琏扑腾水,忍不住笑出了声。

“快喊人来救。”孝郡王说道。

六皇子冷笑道:“叫他泡一会水。”又伸手接住几片雪花,见那雪花慢慢在掌心里融化,又见小太监递了暖炉过来,就抱着暖炉在岸上看。

孝郡王见六皇子如此,立时拔腿走了。

谦郡王站着瞧了一瞧,忽然心里一个激灵,忙说道:“快叫人吧,眼瞅着要过年了,万一出了事可了不得了。”

“怕什么?他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缮国府、修国府都没了,少一个荣国府又算得了什么?”六皇子依旧笑着说。

谦郡王皱了皱眉头,忽然见有人过来,忙叫道:“有人落水了,快来救!”

六皇子回过头来,不以为然地瞧了一眼,就待要向计惠妃宫里去,谁知脚步一动,就见水沐、水溶、宝郡王并黎碧舟匆匆向这赶来。

“父皇——”六皇子忙上前去,“父皇怎么过来了?”

“谁落水了?”水沐问。

六皇子心道又不是贤德妃落水,何必这样焦急,忙说道:“是荣国府贾琏,他倚着栏杆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