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殿下夸奖。”知梦微微屈膝。

朱瞻基告退了,朱棣拿着那折子敲桌面:“这个年朕过得真好,交趾轰轰烈烈给朕拜年呢,只不过,端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本事翻了天!”

听着这话知梦寻思,难道竟不是捷报的折子?

“大概,捷报马上也快来了。丫头,你信不信?”朱棣难得闲情与她说这些。

“信!”

正说着宫女进殿来说贵妃娘娘来请安了。

一阵香风浮动贵妃已在众人簇拥下进了殿,除去那大红的斗篷里面仍旧是华丽衣裙,请了安说了会儿话王贵妃便夸知梦,还说佳人就得配上这华服才相得益彰,越听知梦心里便忐忑,她想自己大概明白王贵妃的意思了。

这锦衣果然也不是白白赏赐的。

猛然间知梦忽然记起,这本来不就是她进宫来的意图么?为何她此时竟感觉不到半点的欢喜?

这锦衣华服此刻竟如愈收愈紧的网一般让她透不过气来。

第十五章

王贵妃走后这事也没人再提,朱棣似乎也完全没有那个心思,虽如此知梦还是时刻提心吊胆,生怕哪天朱棣兴起便收了她。

正月十五很快到了,早起天便有点阴,大概是要下雪。宫里的庆典折腾了一天,申时后消停了些,不过再过几个时辰又要赏灯去了,朱棣一天劳累,此时去王贵妃宫里暂歇,知梦便识趣地退了回来。晚上还有庆典她也趁着清净歇一会儿才好。

回房歪在榻上却毫无睡意,刚迷糊着闭了眼就觉榻前又道黑影闪过,知梦一个激灵吓得坐起来,房内未点蜡烛此时很是昏暗。

“谁?”知梦问着,一边到褥子底下摸出了小小一把剪刀。

“惊扰萧姑娘,奴才真是对不住。”一道人影从门后闪出来,听声音竟是王贵妃宫里的太监,平日里不怎么说话,总是低头顺目的样子,如今声音里都透着谄媚。

“皇上要什么东西么?”知梦稍稍放下心来,剪刀仍放在袖中。

“皇上无事,娘娘也无事,奴才是来给姑娘道喜的。”太监放低了音量。

“但请明示。”心内一惊,朱棣恰巧去了贵妃宫里他便正好来给自己道喜,难不成?

“姑娘就要飞上枝头做娘娘了,以后还请姑娘看在王爷份上照顾、提携奴才,奴才愿为王爷和姑娘尽心。”太监说道,几欲跪地。

“王爷”两个字如响雷般在耳边炸响,知梦愣住半天不能回神。

朱高煦对她说过宫里有不少他的人,如今终于冒出第一个来了,难道他们已受了朱高煦什么指示?

“还没影儿的事,公公言之尚早。”知梦说道。

朱高煦啊朱高煦,连进京都被驳回难道你还不死心么?难道你真以为自己是李世民可以弑兄逼父?难道你真以为如今你还是皇帝最喜欢的儿子?

为何不收敛些!

“奴才前几天听娘娘提起了,虽言之尚早但应该是万无一失的事儿,没准儿这会儿娘娘正跟万岁爷提呢。如此一来,王爷的大业便有了指望,待王爷大功告成萧姑娘便是首功,到时候还望您在王爷面前替奴才美言几句。”太监说道。

知梦冷着脸:“公公说话小心些,隔墙有耳的道理你该明白。时候不早了,我要去为皇上准备晚上的礼服,公公也该回去当值了。”

太监躬身小心翼翼退出去了,知梦放下剪刀手抚在心口,刚才还有些睡意,此刻只剩下心慌。

但愿,隔墙没有耳朵,否则不只她要论罪,也会罪及朱高煦。

虽收拾着东西但知梦明显心不在焉,看看铜漏,时候也差不多了朱棣还未回来换礼服,正想着要不要派人送过去王贵妃宫里便来人取了,还传了道口谕。

这道口谕又让知梦不自在,不时瞧着宫门口,就怕那个身影出现。

一个小宫女红扑扑着脸进来了:“萧姑娘,皇太孙传您呢。”

终于来了。穿戴好厚衣裙知梦便随着小宫女出来,看方向却不是东宫,知梦也懒得问了,左不过是要见朱瞻基就是了。

到了内宫门口小宫女掉头回去了,扔下知梦站在那儿,一步之遥那便是外宫了。

门外有人冲她招手,是朱瞻基,身边竟无一个随从。

“奴婢叩见殿下。”

“本宫这下子可担当不起,你这是代皇祖父出宫,如圣上亲临谁敢不恭。”朱瞻基小声说道,语气里有小小的戏谑。

知梦知道这大概又是他跟朱棣说了什么,否则好好的命她一个内宫女官陪同皇太孙出宫也说不过去。

“敢问殿下一会儿要去哪里?”知梦问道,口谕中说是祈福,可这元宵节大家都去观花灯了去哪里祈福呢?

“提灯走桥为皇祖父祈福。”朱瞻基说道。

知梦便不语了。难怪所有皇孙里他最得朱棣欢心,果然心细又会出些新鲜点子哄老人家开心。只是京城之中桥有百座难道都要走完?

出了午门便见一片五光十色,灿烂壮观。那扎好的极其精致的鳌山万岁灯静静的一动不动,后面还有百名宫中乐人严阵以待,就等着二更时分朱棣及嫔妃、臣子们来观灯。

可惜,她今晚看不见这热闹,明后天大概也没时间来看。

“这没什么好看的,还是市井热闹。”朱瞻基大概有读心术。

再走一段路就有一队人在等着了,为首的是两个太监,手里各提着一盏莲花小灯笼,身后那群人都影子一般的,应该是暗中保护他们的侍卫。

太监奉上莲花灯笼,知梦提着,一会儿跟着朱瞻基走就是了,正巧前面就是第一座桥,那边虽有兵勇护卫但也可见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应该是等着看鳌山花灯的百姓。知梦忽然觉得有趣,宫里的人想方设法去市井凑热闹,百姓宁可在冷风中静候几个时辰也要看看这宫里的玩意儿,人果然都是对自己未知的世界感兴趣。

彻底出了皇宫范围,朱瞻基亲自点燃了两盏小灯笼:“我为皇祖父祈福,你为我祈福。”

“殿下,这……”

“就这么说定了。”朱瞻基说道。

“殿下……”

“好了,走吧。”朱瞻基迈步向前,知梦虽有腹诽也自烂在腹中。

市井果然很热闹,提灯走桥的人也是不可胜数,当然,走桥不过是个乡下传来的风俗,多数人虽提着灯但兴头却在花灯和各色小吃上头。

往年,朱高煦会在十三带她出来赏灯,十四是带众家眷,十五照例进宫赏灯,每年这三天过去他都说明年再不想看灯,到了明年他还是一天不落下。只是那时候没人提这走桥的风俗,汉王府女眷说那是乡下人的玩意,若是跟他们一样有失身份。

知梦那会儿也不提灯走桥。

那晚在人来人往的玄津桥上朱高煦曾问过她:“提着个灯笼还挺有趣,你要不要也提提?”

“我没有可以为之祈福的亲人。”她是这样回答的。

“本王呢?算不得你亲近的人么?”朱高煦身形高大,往她面前靠近些便有无形的压力。

……

现今她还记得朱高煦脸上那期待的表情。

不知怎样回答,她只是转身往桥下走,不曾给他一句回答。

如今,还是玄津桥,还是萧知梦,身旁的人却不是朱高煦。

“看,烟花。”朱瞻基说道,果然,西南上空缤纷绚烂。

走过了一座又一座桥,知梦有些脚酸,朱瞻基大概也有些累了便叫住她歇脚,随从的护卫们早就拿了厚厚的毛皮垫子铺好了。

那是一处栏杆,所以知梦只得与他并排坐着,抬头瞧着天空继续的异彩纷呈,这热闹会持续整晚。

“呵呵。”朱瞻基轻笑出声。

知梦收回目光瞧他,不解。朱瞻基也不给她解释,兀自笑得开心。

冬日寒冷,坐得久了就有些凉意,所以坐了会儿两人便起身继续赶路。

走走停停,当更声响了三下时他们已走到了一处人迹稀少的桥上,因为行人少来自然也没什么光亮,连桥下的水都显得愈发漆黑,黑暗中瞧不出水的流动,如一块墨般。

阴沉了一天,此时终于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儿,没一会儿变稠密了些,轻轻地扑在脸上立时便化掉了。

“正月十五雪打灯,好年景的兆头,皇祖父这下子开心了。”朱瞻基说道。

“下雪了,殿下还是早些回宫吧,免得凉了脚底。”知梦说道。

“这区区的雪算得什么?听说北方的雪才大呢,有时候都会把门封上,你可知道?”朱瞻基问道。

知道。知梦差点就这样答了。

“皇上说过,当年打仗的时候在北方,很冷,雪也大。”知梦避重就轻不直接回答。

“嗯,永乐十二年我随皇祖父北征瓦剌,三四月的天草才只是冒出个头来,想必冬天是极冷。”朱瞻基说道。

永乐十二年……她不会忘的,那一年她先是差点死于大火后有差点死于牢狱,想忘都忘不了。

“不过,班师回朝时已是山花烂漫遍地青翠了,有一处风景我到现在还记得。”朱瞻基说道,有点自言自语。

是啊,她的故乡在六月的时候也是山花烂漫碧草青青,她和椿芽儿喜欢偷偷翻墙出去到香泉河边玩,她喜欢看那青玉似的河水在河中耸起的石头上击碎成万千珍珠样的水珠儿,还喜欢对面不远处青色岩石上挂着的藤萝,还喜欢河岸边杂生的小黄花和野草。冬天里便到那冻得结实的冰上扫开一条长长的冰面,退后几步再跑过去一路滑到底,虽然偶尔会摔个跟头但也不觉得疼。

“瓦剌消停了,不知道何时皇祖父会再北巡,香泉戍的风景啊,真是令人难忘。”朱瞻基说道。

知梦本在神游忽而听闻“香泉”两字以为是被看穿了,手一抖,那小小的莲花灯笼便落了地,好在里面的蜡烛已熄了没有燃毁。

知梦忙俯身去捡。

“萧悦容。”

知梦就那个姿势愣在了那里。

朱瞻基替她捡了灯笼起来重又从袖中拿了根蜡烛换上、点燃,然后用不紧不慢的语气说道:“我在那儿碰见了个女孩子,与你很像,她叫萧悦容。”朱瞻基说道。

知梦双眼只敢盯着那又亮起来的莲花灯笼,心却在狂跳不已。

朱瞻基,他都知道了么?知道她本不是苏州人士,知道她是香泉戍香泉河畔的人么?

“萧知梦。”朱瞻基叫她。

知梦便只好看他:“殿下!”

“等以后迁了都我带你去香泉戍看看,可好?”朱瞻基问道。

“谢殿下。”知梦答道。

朱瞻基又点燃了他手里那灯笼,两人冒着漫天的雪花缓步前行,知梦只觉得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正式宣布下,我是小猪他亲妈……遁走

第十六章

再回到午门已是寅时,那精致的鳌山附近除了侍卫再无他人,灯笼还燃着,在飞舞的雪花中随风轻轻摇动,除了他们一行人踏雪发出的轻微声响再无动静。

虽朱瞻基有自由进出的御赐腰牌,但此时进内宫是非同小可的事,守门的侍卫半点不敢懈怠,仔细查了每一个人才放行。

进了宫门朱瞻基遣散了侍卫,手里的灯笼也交给太监命他们不许跟随。

放眼望去皆是高高的围墙,一片白茫之中只有他们两人,朱瞻基走得慢,步子迈的小,尽量与她齐平。

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窸窣的声响,这令知梦忐忑,身边的朱瞻基让她害怕,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萧知梦,你在害怕。”

知梦的步子便一顿。

“别怕,有我。”

“奴婢不懂殿下的意思。”

“不懂么?呵呵。”一只温热的手攥住她的手,一冷一热对比鲜明,知梦想挣脱他便更用力握住:“不是已经试过挣不开的么?”

“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请安,殿下……”

“走吧,边走我边给你讲。”朱瞻基仍旧攥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地上的雪积得厚了踩上去有一点儿厚实的感觉:“萧悦容不是我的故人,这几年我甚至常常想,萧悦容并不存在于这个世上,她只是我在香泉河边想象出来的一个人影儿罢了,可偏偏就忘不掉,总想着,见着谁笑总要比较一番,派了心腹去找,想娶回来做妃子,可惜她在永乐十二年的时候死于府中的大火,香泉边有她的坟茔,孤单的在一棵树下望着香泉河,坟前一块小小的石碑,侍卫说石碑已被雨水冲刷的有些歪斜了,坟头也长了寸于的野草,如今已过去好几年,大概已倒了,那坟茔大概也早掩于荒草之中了,说来,就是没有缘分。”

知梦觉得眼眶里热热的,萧悦容的身后竟都不许葬进祖坟,成了香泉河边的一个孤魂野鬼。萧悦容之生死果然是无足轻重的。

“原来殿下的故人已仙去了,若她知道殿下的惦念一定会含笑于九泉的。”知梦说道,强忍着哽咽。

这世上最惦记她的人竟是她从未谋面的陌生男子,怎不令人心下悌然。

“你相信一见倾心么?”朱瞻基问道。

知梦便缓缓摇头,她并不知道动心该是怎样的情态。从那场大火之后她的心只会感觉到恐慌和惊惧。

“想你也是不信,每日里那样小心翼翼的活着又怎么能分出些精力去瞧旁的事。”朱瞻基抬头望天,淡淡的笑:“若当初救了你的是我多好!”声音里有少许的遗憾。

眼瞅着内宫门已在眼前,朱瞻基松了她被他捂得有些温热的手:“无论你是萧悦容还是萧知梦,别怕。”

“奴婢萧知梦谢过殿下。”知梦福一福身。

进了内宫的门两人分散走了,这个时候自然是不必回去复旨的,知梦便小心着回到自己房中。走了一个晚上此时一停下来便觉得腿脚酸胀。

和衣躺好,本想着睡一个时辰起来当差却发现了无睡意,朱瞻基的话不停在耳边响着,香泉戍、坟茔……那些刻意去遗忘的过往只被人提起这一点点便潮水般涌到眼前,知梦想着香泉河边的树,想着萧悦容的坟茔在哪棵树下,是不是与椿芽儿比邻而葬……

朱瞻基,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明知道萧悦容不能再活了。

你若记着便放在心里永远藏着,何必说出来与我听。

真如你所讲:一见倾心么?

一见倾心,好美的词,不知道是怎生的一番景象。想着这个,朱瞻基的身影便浮在眼前,戏谑的、漫不经心的、深情款款的、狡黠的……竟让她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心念一动知梦忽地坐起来,朱瞻基最擅长的便是做样子给人看,给她说的这些难道就都是真么?

她从未忘记自己是汉王府中出来的。

而汉王是朱瞻基父子最大的敌人。

叹口气知梦重又躺下,真真假假又何妨,她是萧知梦,承受不起朱瞻基对萧悦容的喜欢。

短短的一个时辰知梦睡了醒醒了睡,梦里一幅幅景象如万花筒般光怪陆离。

怕误了时辰知梦早早起了,身上额头都是汗,夜里如被捆缚之感退减了不少,但一下床只觉得头重脚轻,喉头发紧,动一动身上还有些疼,这情形想也应该是病了。

知梦苦笑,在东宫那样寒冷的日子她也熬过来了,现在出去走走就会生病,兴许又是最近过得舒坦变得娇贵了。

去到朱棣宫里,他的贴身太监马云也在外殿站着,时不时往里头瞧瞧,里面没什么动静,朱棣好像还未起。

因为喉咙又紧又干知梦实在忍不住便轻咳了两声,马云立刻很是关心:“萧姑娘可是不舒服?”

“有点儿。”知梦答道,身上一阵阵寒颤,太阳穴好像都在一跳一跳。

“依我看,萧姑娘一会儿请了旨不如便先养病吧。”马云说道。

“是,奴婢病了不打紧,要是不小心过给皇上就是奴婢的不孝了。”知梦说道,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他是朱棣最信任的太监,对朱棣的忠心自然无人能及。

门开了,朱棣喊他们进去。

宫女正服侍他洗脸。

“什么时辰回来的?”朱棣问,微闭着眼睛仰着头,任宫女拿着温热的帕子为他敷面。

“寅时三刻。”知梦答道。

“刚听马云说你身子不舒服?可是冻着了?”朱棣问。

“回皇上,奴婢正想向您告假。”知梦说道。

“嗯,歇着去吧,这些日子数你最辛苦,好好将养几日,不用来伺候。”朱棣说道。

知梦便施礼退下,回到房中便觉困倦不已,与太监讲完了病症趁他去太医院取药的功夫知梦歪着睡着了。

睡也睡得不舒服,只觉胸腑间灼热不堪,周身乏力酸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