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金丹,历来喜欢金丹的皇帝有几个不是昏君?又有几个得了善终的?

等朱棣回殿里来,知梦瞧着马云也没什么动静,却在奉茶给朱棣的时候发现桌上赫然摆着那小盒子,而马云刚才就找了由子出殿去了。

知梦心内有些恼又不敢发作,只祈祷着朱棣没瞧见这盒子。

不过,这是朱棣平常的坐卧之处,多了样眼生东西也不可能没瞧见,他看了眼琢磨了一会儿伸手取了盒子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并排放着六颗绛红的丹药,在知梦瞧来,那颜色就泛着一种不祥,像是放久了凝固有些发黑的血。

“这是谁送来的?”朱棣合上匣子,端起茶杯,神色似乎没有什么不悦。

“回皇上,是全桂儿呈来的。”知梦说道,硬着头皮答话,心里将马云和全桂儿狠狠剐了。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朱棣眼皮都不抬,声音也如常,但知梦还是感觉到无形的压力。

知梦跪地:“全桂儿说是瓯宁一位道士呈来的金丹,有益寿延年之效。奴婢刚才已同他讲过不要相信这些游方道士,但……不知他什么时候偷偷放这里的。”

知梦把马云择得干净,因为知道说了也无益,不说朱棣信不信她,单只马云跟了他多年便已足够,所以她只能把责任都推到全桂儿身上,至于朱棣怎样处置他便与她无关了,她说的也大部分是实话。

“瓯宁?穷山恶水果然只能弄这些不入流的东西。延年益寿?哼哼,让他先吃了再打二十,朕看他死不死。”朱棣说道。

看来今儿是心情好不杀人。

知梦领了旨捧起盒子出去了。

本想扔掉,想想又留着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便有用处了。

回头叫来全桂儿斥责一番又让他撵了那道士离京这事便算完了。

这事之后马云对她更是关心了些,有些事不必说大家都清楚。

知梦扔了那盒子,把六颗金丹裹好藏了起来。

在宫廷这种地方,这东西留着也许是祸,用好了就是福。

朝廷里的事安稳了,只有交趾偶尔作乱,但具被李彬诸将剿灭成不了什么气候。

这一年年景不怎么好,虽然正月十五雪也打了灯,但仍旧有一些地方旱了、闹蝗灾,黎民流离失所,朱棣与太子忙着调拨银子赈济灾民,一边又查处赈灾不利的官员,每日里折子无数,厚厚的摞在那儿知梦看了都跟着焦急。

好不容易轻巧了些北平来奏禁宫已快营建完毕,最迟年底便可全部竣工。朱棣拿着折子高兴良久。顺便把久留京师的赵王赶回了封地。

这一次北上,太子父子都留在了京城,朱棣大约也是怕路上烦闷带个孙儿解闷,想来想去挑了五皇孙朱瞻墡。

那少年从未去过北地,是以接到圣旨之后一脸的兴奋来谢恩。知梦瞧他因高兴而有些泛红的脸也受了些感染,北地——遥远的北地,熟悉的土地,也许,不管这里多好她还是更喜欢家乡那熟悉的温度和味道。

第十九章

说要北巡也不是立时便能成行的,尤其此次北巡实际上便是提前迁都之意,各部人员调动、南北两京如何协和、辖制都是不太好办的事。

朱棣每日里便忙着这些大事。

跟在皇帝身边她反倒最不忙了,国家大事与她无关,朱棣切身事宜自有王贵妃等众妃嫔亲自料理。于是,在皇宫里忙翻天的时候知梦清闲着。

去了北地便不用再见朱瞻基了吧?

朱家的男人生来都有一种厚脸皮,任你怎样暗示明示他全当没看见只按着自己的心思来。

朱高煦是,朱瞻基有过之而无不及。

耳闻不如眼见,以前在汉王府中所听传言都说皇太孙玉树之姿、文韬武略颇有皇祖之风之类,待见了两次也都是淡淡的漫不经心的样子,看着倒是个深沉的性子,谁知道开了腔说了话竟是这个调调,动作也不甚检点,竟随意捉住女子的手。

想到这儿头便不自觉低了瞧自己的一双手,它们也曾被他随意握过,口中还说着些不甚着调的话,真真假假令人难辨。

“你笑什么呢?”耳边忽然传来的声音令知梦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顺手便打翻了金猊香炉。

一边蹲下手忙脚乱的收拾,也不管燃着的香烫到手,脸上无端发了热,有些窘迫。

“吓着你了?”朱瞻基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是奴婢失职,不知殿下来了。”知梦说道。

“本来是和皇祖父一起的,他老人家到贵嫔宫里喝茶去了,命我来把桌上的几道折子看看批复了。”朱瞻基说道。

“是,奴婢这就研墨。”知梦说道,一会儿让宫女用抹布擦擦香灰再换上新香,还好朱棣未回宫来。

朱瞻基又轻笑:“这折子得用朱批,墨就不用研了,我看朱砂还有现成的。”

知梦又是一窘,两手交握着忽然便想不起来该做点什么。

忽然想起来了:“奴婢去倒茶。”

“最近有些咳嗽,放点梨子。”朱瞻基说道,这冷不丁来的温柔语气让知梦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常在她冬日里犯了咳嗽时说:“放点梨子就好了。”声音也是那样温柔,如梨汁流过喉咙,甜甜润润的一直到腹中。

“哦,好。”知梦答道。

切了几片水晶梨放在双耳小银锅里煮到变得有些透明了倒出来冲茶,严严地盖了端上去,一会儿再喝就有梨子的味道了。

已是六月了,天气正要热起来,要开了窗子方才透些新鲜空气,外头墙根树下的花儿也正灿烂着。

阳光照进来,他靠窗的肩头及面前左边那一沓白纸上有着亮亮的光点儿。他便那样在阳光里低着头快速翻着奏折偶尔圈阅几处,在结尾处再或多或少的写上一些意见。他的笔动得快,比朱棣批奏折时快了许多。

朱棣时常要停下笔看看窗外或沉思片刻或叹口气才写下去。

一相比较,知梦觉得朱棣还是深思熟虑后才动笔的,朱瞻基是不是有些急躁了?

“萧女官,你再盯着我看,这折子要是批错了我可跟皇祖父告你的状。”朱瞻基没抬头,带着戏谑的声音却以恰当的音量传到她耳中。

“奴婢在这里是有些碍事,奴婢这就告……”知梦说道。

“站着吧,这么大殿里我一个人待着怪没意思。”朱瞻基抬了头,略微忘了她一眼,笑了笑重又低下头去。

知梦心里有些着恼,这是他第二回莫名其妙的笑了,让人都有些毛骨悚然。

“皇上还吩咐了一些事情,奴婢这就唤人来伺候您。”知梦说道,与其在这里对着他让人发慌的笑不若躲开的清净。

“去吧。”朱瞻基仍未抬头。

知梦福了福快步走出殿外叫了两个宫女太监进去服侍,自己先转回去了。事倒是没事,只是找个由子躲开。

说怕倒也不是真怕,说来她怕朱棣倒是真的,但总觉与朱瞻基待在一处浑身便不自在,眼睛不知瞧哪里手不知摆哪里,生怕又给他捉住打趣。

少年朱瞻墡因被选中了去北京便热心于在文渊阁里每日翻找些北地民俗风情之类的书籍看,看到新鲜事物便偶尔跑来找朱棣念叨,少年脸上那种特有的神采奕奕很是动人。

“皇祖父,您以前就封在燕地,雪花有席子那么大么?”朱瞻墡又来了,一脸的灰,大概是在文渊阁爬上爬下给闹的。

“迁了都你自己看就知道,到时候多穿点儿,要不小心冻坏筋骨。”朱棣大笑。

“啊?”少年有些吃惊,便瞧一眼知梦:“皇祖父,我是男人不怕,那她们女人们可不是要冻坏了?”

知梦闻言不禁莞尔。

皇家娇生惯养的孩子,又是长在温暖的南国,亦没有朱瞻基那样得皇祖父宠爱到哪里都带着,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朱瞻墡缠了皇祖父一阵子又下了地一阵风似的跑了,动作快得朱棣喊他却只见了鸦青的背影儿。

“这孩子,提起书什么都不要似的。丫头,一会儿得空你去文渊阁瞧瞧他怎么折腾呢。哦,若他真是在那里好好看书你便跟他说,就说朕说的,明年迁都要带100柜书过去,让他捡着重要的不重样的给朕选出来。”朱棣说道。

知梦只得领旨,这几天正是信期腹中胀痛倦怠,本想着趁朱棣歇了她也偷会懒,这下子是不成了。

文渊阁。

那一排排书架让知梦开了眼界,与之相比皇太孙的小书房真是小巧得很。

文渊阁里奉旨整理书籍的臣子们正来回穿梭,她的出现还是有些显眼的。说明了来意,那年轻臣子有些为难:“刚才还见五皇孙殿下来着,这会儿不知道又钻到哪架子书里去了。”

“没关系,不急。正巧我也进去瞧瞧。”顿一顿:“大人,我进去瞧,可还方便?”

“自然方便,萧女官请。”臣子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自顾自忙去了。

知梦在那一排排书架中缓步慢行,亏了朱棣把这差事交给她了,这一下午对着书心情会舒畅许多。

文渊阁里的书有常见的,还有许多珍本、孤本、善本,一类类规整的分明。

正拿着本笛曲名录看头顶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萧女官,你怎么来了?”

抬头,少年朱瞻墡挽着袖子,袍角扎在刺绣腰带里,若不是一身华服,冷眼一瞧还真是像她在香泉河边瞧见的对岸那些下水捕鱼的农家少年,连他脸上那满足而惊喜的笑容都像。

“我,哦,奴婢奉旨来找您的。”知梦忙说道。

少年蹬蹬蹬跑到一边,从那边立着的梯子动作麻利的爬了下来,到了知梦面前才惊觉自己的装扮,脸上便有些讪讪,扯了几下总算弄得大概过得去了。

“皇祖父让你来找我?什么事儿?”朱瞻墡问道。

“皇上说,明年迁都,这边的书无法都运送过去,所以请您捡重要的挑一百柜带过去。”知梦说道。

“哦,这事,成。”少年说道,瞄了眼:“萧女官,这笛曲名录我也瞧过,有首曲子据说极是好听,可谱子已失传了,你可知道?”

“不知殿下所说是哪首?”知梦问道。虽吹笛不是她最爱的,但学过见过的总不会忘。

少年拿过书快速翻了翻指着其中几个字《水龙吟》:“天宝年间的笛曲,我一直都想知道大唐盛世的这首笛曲会有怎样的气韵,萧女官,你知道么?”

知梦摇摇头:“奴婢所学不过是皮毛,好些曲子都未学过。”

“那改天若是你找着了能吹给我听听么?”少年问道。

找着了?失传几百年的东西哪那么容易找着,少年的执着啊……

“是,奴婢找着了定吹给您听。”知梦说道。

瞧瞧正忙着的人影知梦识趣地告退:“皇孙殿下,您先忙着,奴婢不打扰了这就告退。”

热气未消,一路走回来额头都是浅浅的汗珠儿,难怪刚才朱瞻墡要将袖子、袍角挽起来,他那样爬上爬下的若不热才奇怪。

自从朱瞻墡得了这差事便不常来了,朱棣偶尔派知梦去瞧瞧,他也必定是或端坐看书或爬书架子顶上找书,还有一次是斜倚着梯子站着,手里拿着本书翻着,知梦瞧他有一刻钟的功夫他才瞧见。

知梦自然是在朱棣面前说他好话,朱棣便很高兴,对太子的态度也好了些,毕竟是他两个钟爱孙儿的父亲。

一晃便到了九月,朱棣闻奏报上说宫殿主体已可供帝王起居,现下不过是在完善外宫,因此他便起了提前北巡的念头,总念叨着在北京过这个年才好。

各样东西准备的也差不多了,偏巧此时东宫来了个消息绊住了朱棣的脚步。

第二十章

朱瞻基伤着了。

在率领卫队在郊外牧场围猎时不慎从马上摔了下来,折断了小腿骨,太监来报时支支吾吾不敢多言只说摔着了,朱棣爱孙心切也不歇午了穿靴下地带着呼呼啦啦的人往东宫去了,知梦自然也得跟着。

到了,朱瞻基正在藤椅上被抬着进了东宫,左腿的绸裤上一片狼籍血迹,看了颇有些触目惊心。太医早已候着了,此时朱棣在所以无人敢近前。

朱瞻基虽看来伤势不轻,但脸上却笑得如常,朱棣这才放下心来命太医诊治。

太子、太子妃、太孙妃、嫔们都在,知梦即使有那么一点心思想瞧瞧也没她站的份儿,只随着那一群伺候的宫人退到后面,眼前晃动着的是各色衣衫的人影。

朱瞻基少年起便纵横马上,连塞外也是去过的,竟会这么不小心摔着,还真是有点匪夷所思。

人影晃动着,知梦瞧见了太子妃身边那抹蓝色的身影正微踮着脚跟翘首望着榻上,这位表姨家的表妹还是很关心表兄的。

白帕子不知用了几条,太监们来来回回水盆不知端了几趟,终于是包扎妥当安稳了,太医呈上了方子带着回去煎药了。

朱棣自然坐在床边与孙儿说话,对这伤腿的事也有些疑问,朱瞻基只说自己走了神不小心没再多说什么。

嘱咐了一番朱棣才离了东宫回去了。

朱棣下旨延后北巡日期便是因了这件事,他总是有些疑虑。

因为朝中还有诸多事,朱棣便遣知梦每日去东宫里亲自探视一番再来如实回报恢复情况,知梦有些无奈,伤筋动骨的事哪里是一两天便能看出效果来的,朱棣也实在是心疼这个皇孙太过,不过想归想,去还不是不敢不去的。

前几日去,太子妃、皇太孙妃、嫔等都在密密围着,这个小心那个小心的,恰逢太医看过还未离去,知梦便在外间问了太医然后仔细暗记下症状回去回复也就是了。

伤筋动骨的病说起来不小,但也不大,东宫的女人们实在有些紧张过了头。

又过了五六日去,不知是朱瞻基自己觉得周围围着一群女人烦闷还是女人们定下了心神,反正她去的时候她们都不在,只朱瞻基支着那条用夹板固定着的左腿坐在桌边,桌上摆着两个黑罐子,他正拿着根小竹棍拨拉。

大概又是玩蛐蛐儿了,秋日里正是抓大蛐蛐儿的好时候,朱瞻基爱斗蛐蛐儿京城闻名,此时怕是心痒。

他旁边躬身站着的两个小太监见知梦来了便轻咳两声,朱瞻基没抬头:“萧女官又来瞧本宫的病了?”顺便撵了两个小太监出去,大概是她来前已吩咐过了,所以两人轻轻关了殿门。

“奴婢见过殿下。看来殿下这几日是大好了?”知梦问道,迈过这门槛也并不向前只在离门槛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对着朱瞻基的方向。

“你站得那么远也瞧不清楚,过来些瞧吧。”朱瞻基说道。

“这倒也不必,看殿下您的精气神儿就知道是好多了,奴婢这就去回……”知梦的话还未说完就见朱瞻基忽然“唉哟”一声,伴着这声惨叫还顺手将手边的小黑罐儿拨到地上,里面果然跳出了一只肥大的蛐蛐儿,跳几跳便不见了踪影。

“兴许刚才不小心动错了,萧女官,你来扶我到床上歇一歇可好?”朱瞻基回了头瞧着她,脸上却无丝毫痛意,眼睛都是发着亮的。

“奴婢去叫人。”知梦转身。

“别叫了,叫不来的,早被我轰走了。你不过来的话改天我就跟皇祖父告状说你置本宫生死于不顾。”朱瞻基公然用起了耍赖的招数。

“你……”

“唉哟,疼!”朱瞻基又叫两声,睁着大眼瞧着知梦。

知梦倒不是怕他告状,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之她缓缓迈步过去轻扶他的胳膊一言不发往床榻边走。

虽是病中虽每日里汤药伺候着,但他身上淡淡的佳楠香还有。

“你果然最怕皇祖父。”朱瞻基边一瘸一瘸挪动着腿脚一边笑言。

知梦不语,待扶他在榻边坐下便松了手准备告退,却冷不防被他一拉坐在了他身边。

“别动,就坐一会儿,一会儿就好。”朱瞻基不笑了,声音里有莫名的祈求。

“这于理不合。”知梦仍旧要站起来。

“一会儿就好。”朱瞻基紧攥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别担心,没我的命令没人敢进来,包括我母亲。”

“不管有没有人来,奴婢该守的尊卑之礼还是要守。殿下请放手。”知梦说道。

“不放。”不仅不放索性连另一只手也握住:“与我说话就这样别扭,与五弟说话便笑语晏晏,萧女官你怎么厚此薄彼?”

知梦一愣,她何时与朱瞻墡笑语晏晏了?不过是她奉旨去了趟文渊阁才与那少年多说了两句话而已。

见她不解朱瞻基便接着说道:“不只笑了,还约定了以后吹笛与他听,这可是真?”

知梦哑然。

“五殿下所说的古曲中原早已失传,世间怕是寻不着了。”知梦说道,又恼自己何必解释这个给他听,吹给谁听与他何干。

“若寻到了呢?”朱瞻基问道。

“奴婢的身份,无可推托。”知梦说道,顿时觉得手上的力道重了些,旁边凑过来的气息也有些重,无形的压力像灯罩罩着那小小的蜡烛。

“无可推托倒是正理,不过,不许给他吹那些个情情爱爱的,只捡那征戍、思乡之类的就好,余下的么,只给我听。”朱瞻基道,语气有些霸道。

他离得太近,就在知梦眼前,险些鼻尖就碰到了,知梦脖颈往后了一些:“殿下强人所难。您放手,奴婢还要回去复命。”

“就要北上与我分离了,多说两句话很为难么?”朱瞻基说道,知梦觉得他脸上有一种故作的可怜姿态。

“殿下要说什么,奴婢洗耳恭听。”知梦说道。暖暖的气息似有若无地扑在脸上有些不舒服。

“现在先不说,等你启程北上了再说。”朱瞻基说道。

外头小太监轻拍门板声音也压得极低:“殿下,太子正往这边儿来呢。”

朱瞻基松了她的手,自己搬着腿靠在床头了:“你回去就跟皇祖父说我都好,没斗蛐蛐儿。”

“皇上不许奴婢撒谎的,您静养着,奴婢告退。”知梦起身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