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想了也没有头绪。

第二天,日子还是如常。不寻常的地方是朱高炽看了一道折子之后勃然大怒,一把将折子扯碎掷地:“去,把李时勉给朕押来。”

知梦马上去收拾,故意放慢了些动作以便瞧瞧上头写了什么,因为在朱高炽眼皮子底下不敢太磨蹭,也只是大概瞧见了几句,诸如“建宁宫女”“大丧为过”“疏远”“太子”“南京”之类。

勾勒一下知梦大略知道这位李主事犯了朱高炽的哪条忌讳,心下也不禁感慨,这位李大人怎么就学不乖呢,当年上疏反对迁都已被朱棣狠狠修理了一把,如今又来触朱高炽的逆鳞,当真是觉得自己每次都有命逃过么?

被押来的人衣衫都拧着,帽子也不见了,脖子挺得直直的,被侍卫按着跪地磕头又站起来,腰板也挺得直直。

知梦看一眼,朱高炽那肥胖的脸已涨成了猪肝色,应该是恨不得杀了眼前这“强项令”吧。

“李时勉,你可知罪?”朱高炽每一个字都牙缝里挤出来一般。

“臣不知何罪,陛下明示。”李时勉还整了整衣衫。

“你折子上都写了什么?你这是捕风捉影中伤朕么?”朱高炽说着找折子却遍寻不着便看知梦,知梦忙将那撕碎的折子放到龙案之上,朱高炽一把拿过卯足了劲儿冲着李时勉掷过去:“建宁宫女这种捕风捉影的事你竟然写在折子上,这暂且不提,何谓疏离太子?朕让太子回南不过是为迁都回南京做准备,当初迁都北京你反对,如今朕要迁都回南你还是反对么?”

“皇上,臣不反对迁都回南,臣是反对陛下甫登基便疏离太子,如今朝野上下都传陛下欲废长立幼,太子殿下自永乐十三年封为皇太孙以来兢兢业业没有过失,若陛下行废立之事怕是天下百姓难以信服。”李时勉说道。

知梦都捏了一把汗。

“你——朕何时说过行废立之事?还不是你这等小人作祟,朕今日必为朝廷除害,以儆效尤。”朱高炽站了起来,因为太过肥胖加上有些气血上升站得便不甚稳当,两个太监忙扶着走下丹墀,朱高炽左看右看指指外面的侍卫:“拿来。”

侍卫一惊也只得进殿来将手中所执金瓜奉上……

皇帝打臣子臣子若是躲避便是无礼,李时勉又是个耿直的人便站着生受,眼看着站不住跌扑在地,朱高炽仍不住手,眼见着好好的一个人血肉模糊了。

没人敢劝。

大概这耿直的大人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知梦不忍看,扭过头去。

“皇上,杨大人求见。”小太监进来了,瞄了眼血肉模糊的人禀道。

朱高炽遣出了所有人,殿门关闭,只他们两人外加一个人事不省的李时勉,知梦在殿外急得团团转,她虽不是善心人,但也实在不忍心这样忠心耿直的大臣冤死朱高炽杖下,只盼杨士奇能救他一命。

良久,殿门开了,杨士奇走了出来,搀着人事不省的李时勉,他看了知梦一眼,知梦不自觉便长出了口气。

殿内地上有血迹,看着有些触目惊心,朱高炽阴沉着脸坐在龙椅上,那张肥胖的脸看起来有些吓人。

他吩咐摆宴钦安殿,吩咐去传建宁那几个幸过的宫女。

钦安殿。

殿门敞开着,殿前的地上铺着红毯,一众身形窈窕的舞姬正在摆动着柔软的腰肢,朱高炽左拥右抱与美人们喝酒,不过脸上阴沉之色未去。所以,美人们今日便也有些收敛,直闹到快三更初上皇后带人来劝慰过才散了。

回到乾清宫一番费力总算为朱高炽换上了干净中衣扶到龙床之上。

“滚滚滚,都给朕滚!萧知梦,你给朕站住。”朱高炽摇晃着坐了起来。

知梦脊背都僵了,她已经走在了最前头怎么还被他记着。

殿里很安静,除了蜡烛烛花爆裂的轻微声响知梦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啊,啊!一个个的都不当朕是皇帝,都想来管着朕,你们做梦,做梦。”朱高炽噗通躺倒:“朕受了二十几年的气了如今还要受你们的气?做梦!朕幸几个妃子怎么了?朕是皇帝,朕若乐意全天下的女人朕要哪个都行……凭你们,凭你们……你们的爵禄也是朕给的,反过来要教训朕……哼!朕就是要废太子怎么了?怎么了?”

摇摇晃晃地朱高炽又爬起来,浑身的肥肉也跟着颤着:“朱棣他不喜欢朕,不也想废掉朕好让位给他那心爱的二儿子么?怎么,你说……”朱高炽光着脚下了龙床摇摇晃晃着冲知梦来了:“你说,朕要换掉他怎么了?朕怎么就不能换自己喜欢的儿子?”

知梦躲闪着。

“还有你,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朱棣看中留给朱瞻基的么?不就是杨士奇的私生女么?有什么高贵的?朕惦记惦记怎么就不行了?哪里来那么多礼教……”摇晃走着的朱高炽在知梦看来此时已无异于死后诈尸的鬼怪,猪肝色的脸和那一身肥肉都令人那么生厌和作呕。

“你给朕站住!”朱高炽说道。

知梦站住,朱高炽终于趔趄着到了她面前,肥胖的手摸上她的脸:“朕还就告诉你了,朕要定你这个美人儿了,朕不仅要,朕还要正大光明封你做妃子……”

喉间一阵酸意,知梦只觉恶心难耐,袖中的剪刀已到了手边。

“噗通”!

朱高炽终于站立不稳躺倒在地毯上。

作者有话要说:公告哈:

本文十二万字入V……大概下周????送分原则继续不变……

三十六章

知梦看着倒地不起呼噜声大作的朱高炽,人前人后是这样两张脸,酒后的这个才是真实的朱高炽吧?

什么谦谦君子,什么风 流雅致,全是伪装出来的。

剪子在手边,铁制的剪子因为一直随身带着也沾了身体的热气,温温的。

这个人若不死早晚有一天她会倒霉……

谋逆、弑君——她承担不起。

推开门,门口几个太监正探头探脑,其中一个就是朱高炽赐死她之时陪伴她在殿里的那个,叫海涛。

“皇上喝多了酒摔倒了,你们去扶下皇上。”知梦说道。

“萧姑娘,您没事吧?”海涛小心翼翼瞧着内里一边小声问道。

知梦只是点点头便快步走了。

这个地方她一刻都不想停留。

照例又是狠狠洗了一番脸,洗到脸发烫。躺下了却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朱高炽那肥胖得肉都颤抖的脸晃来晃去,还有那只肥手直奔面门而来……

门被轻轻叩响,知梦留神听听,又响了两声,这深更半夜的能是谁?

“谁?”

“萧姑娘,我是海涛。”声音也压得低低的。

他?他来干什么?不是在乾清宫当值么?况且他和自己也没什么交情,深更半夜的前来……难不成是朱高炽怎么样了?

隔着门知梦问道:“海公公有事么?”

“有事,天大的事,萧姑娘您开开门儿,这儿说着话不方便。”海涛说完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是关于太子殿下的。”

知梦心一惊,关于朱瞻基的?

手碰到门栓正要用力蓦地又想到,一面之词怎么能信?若海涛是朱瞻基的对头故意下套儿拉她来害他呢?

“太子殿下的事岂是我一个奴婢能知道的?海公公请回吧。”知梦说道。

“哎哟,我的萧姑娘诶,这都什么时候了,得,我知道您不信我,您信皇上的圣旨不?您明儿趁着没人瞧瞧皇上的龙案上有些什么……您先睡吧,我先走了。”海涛说道,细碎的脚步声走远了。

龙案上有什么,除了笔墨纸砚和折子还能有什么?不过,事关朱瞻基,难不成……

知梦摇摇头,不敢想。朱高炽难道就这么迫不及待?朱瞻基离京还不满一月。

第二天,知梦几次走到龙案边都没敢动手去翻,一来她还不能确定海涛是谁的人,这是不是个陷阱,二来,即使有那样的圣旨,螳臂还能当车么?

知梦的犹豫到了晚上结束了。

不是她自己翻了龙案上草拟的圣旨,是朱高炽自己拿出来叫她过去看的,还没写到明黄的缎子上,是朱高炽自己草拟的。

右边四个明晃晃的字:易储诏书。

知梦立刻便挪开视线:“皇上,这是……”

“易储诏书。怎么,不想看还是不敢看?”朱高炽问道。

“奴婢一介小小女官怎敢看诏书。”知梦说道,这四个字之外别的内容还需要看么,想也知道是挑朱瞻基的错处,否则这储君怎么易得成?

“不看就算了,不过……”朱高炽把草诏收起压到一叠宣纸下面:“你是个聪明人,知道何去何从了?”

知梦握在袖中的手不自觉便握成了拳。

“奴婢只知道忠心陛下。”知梦说道。

“忠心?怎么个忠心?朕不缺奴才狗一样的忠心,但你知道朕要什么,你可考虑好了?”朱高炽问道。

“奴婢自知卑贱,不敢妄想。”指甲扣住掌心,丝丝的疼。

“朕不是准你妄想了么?可劲儿想,往高了想,你几次推脱,难道说你另有他意?”朱高炽的尾音挑得高高的。

“奴婢不敢。”知梦说道。

“朕今天宣召杨士奇来,与他商议你归于杨门的事,然后你便可以杨小姐的身份进宫了,外间那些挑剔你身份的人也该无话可说了。”朱高炽盘算着:“你想听听么?”

“奴婢没有资格听,请允许奴婢退下。”知梦说道,心里酸酸的,像心窝里腌了颗青梅。

“好,你先回去歇着吧。”朱高炽口气温和起来,却令知梦只有作呕的感觉。

出了殿,天很蓝,没有一丝云,阳光金子似的洒了满地,看在知梦眼里这天却满是阴霾不透一丝光亮,平日里看得见的游廊庑殿也都不见了踪影,眼前只是一条看不到头的黑漆漆的路。

也许,是通向黄泉的。

撞上一个人知梦才回过神,是杨士奇和杨荣两位大人。知梦忙行礼谢罪。

“皇上可在乾清宫?”杨士奇问道。

“是,皇上大概正等着两位大人呢。”知梦不自觉就看一眼杨士奇,眼睛忽然有些酸酸的,喉间有些紧。

如果这是她的生父……他会救自己于水火还是会遂了朱高炽的意求得荣华富贵?

可惜,杨士奇的眼神不能给她一个答案,一切都是未知。

迷懵着走回房里噗通躺倒,片刻又从枕下拿出那蜜蜡念珠放到眼前仔细看着,其实,一辈子青灯古佛也没什么不好,少了人世间这些情爱权争的烦恼事落个清净自在。

“等我回来。”耳边莫名响起朱瞻基的话。

朱瞻基,等你回来,如果我不是你的庶母就是一具尸体,或者是一捧散于天地之间的尘埃了。

坐起来找出菱花小镜端详自己的脸。

阴沉而没有生气,再好看的眉眼又有什么用,与那些雕像相比,多了一口气罢了。

摸摸脸,朱瞻基,若我真的不在人世你还画得出我的容貌么?

没人来喊她她就一直在床上躺着,睁大着眼睛看帐子。

晚上是她值夜,知梦坐起来整整衣服拢拢头发有些想笑,真是为奴做婢的命,这个时候了她居然还没忘要去乾清宫值夜的事。

朱高炽不在,太监宫女们都跟着侍驾去了只留几个人在,知梦下意识地扫了眼,没见海涛。剩那几个人对着她也是笑得谄媚。

哦,对,事情尘埃落定了,没准儿哪天她就成了贵人成了娘娘了。

一直到二更天朱高炽也没回,宫人们知道这大概又是留宿哪位娘娘那里了所以都庆幸着今天值夜可以轻松些。

海涛回来了,看知梦一眼,然后又转身进了暖阁。

知梦觉得蹊跷,朱高炽不在他去那儿干什么?

虽然知梦也知道这有可能是个陷阱但她还是不自主跟了过去,隔着门缝儿却看海涛正掀开香炉盖子往里撒什么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但这么鬼祟肯定不是好东西。

海涛忽然回了头,几步跑过来开了门:“萧姑娘!”

“你往香炉里撒了什么?”知梦问道,若真出了问题,这些值夜的一个都跑不掉。

“没什么,安神香。”海涛说道。

“安神香?皇上今天又不在你放什么安神香?迷魂香还差不多。”知梦冷笑一下推开他进去打开香炉闻一闻,淡淡的她所熟悉的气息,果然不是安神香,这是属于朱瞻基的味道。

心莫名颤了一下。

“海涛,这香是哪来的?你要陷害太子么?”知梦声音有些尖,忽然明白,这应该是朱高炽安排的,实在找不出朱瞻基的错便要给他扣个天大的帽子。

“唉,以为您是个明白人,怎么这会儿犯起糊涂了。”海涛往外看了看仔细关了门:“您忘了皇上赐死您那会儿是我拖着时间等杨大人来的。”

“谁知真假?”知梦说道。

海涛自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这是太子爷手令,这您总该认得吧?”

“兴许是偷的,太子手令若别人想弄到也不是不可能。”知梦说道。

“太子爷还真是了解您,就知道您不信。”海涛反倒笑了笑:“萧悦容姑娘,您是香泉戍人没错吧?十一岁上母亲去世,十四岁家里一场大火失踪,一年后在汉王府出现,在汉王府中待了两年入东宫。”

知梦看着他:“皇上若知道,你们自然也可能知道,毕竟是贴身太监。”

“那定然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杨士奇并不是你父亲,太子自从在汉王府见着你便命我去了香泉戍,发现萧姑娘果然失踪了,你进东宫之后太子已着手找到了当年为你接生的稳婆以及一切知情人士,萧姑娘的生辰便提前了几个月,这样一来就合上了杨士奇在你外公府上的时间。所以……”

“编什么瞎话,别人好说,我父亲呢?他若承认了便是承认了这个天大的侮辱,依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万万不会同意的。”知梦说道。

“与萧家的香火相比,很显然您父亲并不介意将您过继给别人,您的弟弟萧砾他现下跟着太子爷南下了。”海涛慢条斯理。

知梦顿时愣住了。

朱瞻基已经从这么久之前就打算了么?

“皇上派太子爷去长陵之前他已经下了密令给我,一旦有事便去知会杨大人救命,怕耽搁了用的是密训的飞鸽,杨大人府上自然有人接应。”海涛说道。

知梦只觉得有些站不住,那时候她还怨他不曾来救她,原来……

海涛也不作声,只是小心谨慎地到外面走了一圈。

待他回来知梦已做了决定,指指那香炉:“赶紧收拾了,这么做,你是要连累所有人送命么?你不怕死我害怕呢,收了吧。”

“萧姑娘有更好的办法?”海涛问道。

“你救过我,我得知恩图报,太子更是恩比海深,哪怕舍了我这条命也报答不完。你把这个收了,以后听我的。”知梦说道,神情冷峻阴鸷,完全换了个人一样,海涛都有些惊讶。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日子……

三十七章

值夜这一晚上知梦长出了好几次气,唯有这样好像才能顺顺梗在胸中的郁结及恐惧,她要做的事情是大逆不道的,死了要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可是,话已出口不得不做。死后的事谁知道呢,那么虚幻。

佛曰,安住当下。

晨曦初露,殿内渐渐光亮起来,宫女们打扫扑腾起的灰尘浮在空气里乱纷纷的,如同知梦此时的心情。

回房,翻出那个秘密藏起来的盒子,打开看看,密封的蜡还完好无损,药丸应该没有问题。这就是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她不想找海涛,万一失了手便会被人查出来,可一时她也找不到更值得信任的人。

约了海涛见面,将药丸交给他细细叮嘱了一番,海涛直点头,夸她这个主意好,任谁也怀疑不到他们身上。

“最重要的是,任何人不会怀疑到太子殿下。”海涛说道,又感慨一下:“皇上也是,人都得知恩图报,要是没咱太子爷这位‘好圣孙’他能有今日么?”

“隔墙有耳。”知梦说道。

接下来就剩下等待了,也许是不用亲自动手所以知梦没那么怕,在乾清宫里当差也是神色如常,只有朱高炽用了令人不舒服的语气与她说话的时候她才会变了脸色。

张皇后又命人来宣她,知梦叹口气也只得随太监来了。眼看着坤宁宫在眼前了,知梦忽然想到,也许她要走在朱高炽前头了,不等到那一天其实还真是有所不甘。

张皇后面色沉如铅危襟正坐让知梦想起了庙里供的宝相庄严的菩萨,只是,菩萨是普度众生的,她是送人去阎罗殿的。

知梦以为的事没有发生,张皇后只是警告她谨守本分莫做一点对不起皇上的事。知梦想笑,看来是朱高煦上次金瓜捶打李时勉的事震慑了她,一样都是劝诫朱高炽少近女 色,有了那个前车之鉴这么聪明的张氏怎么还会忤逆呢?

出得殿来,刚才还有丝云彩的天湛蓝如洗。在乾清宫殿外知梦遇见了已见过驾的杨士奇,他神色凝重地注视她,知梦只扯出一个冷笑略微福了福便过去了。

所谓“父女”在皇权面前危如累卵,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过,也谢谢他曾救过自己一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