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妙关系】

大寒过后第十五日,北斗斗柄指向东北,太阳黄经三百一十五度,本日春气开始降临,也就是所谓的立春了。

到了立春,院子里种的那棵铁杆海棠就到了该开花的时候了吧?

李淮水一大早睡得迷迷糊糊,朦胧中突然蹦出来这么个想法,这想法一蹦出来就赶也赶不走,她干脆就披衣起身,睡眼惺忪得从床上爬下去看海棠。

结果,她刚打开门,就被迎面而来铺天盖地的白色给震住了。

竟然…下雪了…

北方特有的鹅毛一般的大朵雪花,一团,一团,飞旋着飘散在空中。李淮水下意识抬起手,刚想发出一点什么“瑞雪兆丰年”“冷艳金歇雪,余香乍入衣”的感叹,就看到一个人影从院子角落里一跃而起,呼啦啦,狂奔而来。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一大早这是演得哪出啊!”

李淮水正仰着脸在发愣,冷不丁就被晏子缺一个熊推给推得一步踉跄,退回了房间里。

“身子才刚好就折腾,你存心给我找麻烦是吧?!”晏子缺一脚把门踢上,恶狠狠地数落了李淮水。

李淮水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晏子缺,你也太婆婆妈妈了吧啊?我又不是泥巴做的,还能给冻裂了啊?”

她说完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一边慢腾腾得开始一件一件套上里衣中衣外衣,一边斜着眼睛上下打量晏子缺。

“你一大早手里拿着个蒲扇干嘛呢?”

“啊?”晏子缺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一个破破烂烂的芭蕉扇,而且还衣摆还乱七八糟塞在裤腰里…怎么看,怎么像个五大三粗、不修边幅的伙夫。

一向颇为自恋,并且将个人形象视为头等大事的晏子缺晏大神医,顿时大惊失色,方才的一脸凶神恶煞管家婆表情,刹那间变成了一脸不知所措。

片刻,李淮水就听见晏子缺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灰头土脸,旋风一般从房间里席卷而出,逃得无影无踪。

勤劳的小蜜蜂晏子缺一大早到底在做什么呢?

李淮水嘴上不说,心里好奇地很。

她蹑手蹑脚,猫一般无声无息悄悄绕到晏子缺背后。

晏子缺正杵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他面前是一个简陋火炉,炉子上坐着一个大汤锅,汤锅边上放着个小砂锅。地上摆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和各种奇形怪状的草药。

李淮水悄悄观察了他一会儿,发现晏子缺一边扇炉子,一边抓起各种不同的材料往锅里扔。他神情极其专注,瞪着俩眼睛凶神恶煞得盯着眼前的炉子,那眼神凌厉得让李淮水觉得一阵寒毛直立。

李淮水沉住气,又观察了一会儿,渐渐地,她皱了皱眉,闻到空气里开始弥漫从汤锅里散发出的阵阵诡异无比的气味。

淮水姑娘忍不住心里暗暗揣测——晏子缺,他这是在研究什么杀人于无形的毒药吧!

她刚刚想完,就看晏子缺以壮士扼腕地悲壮姿态,奋然拿起调羹,从汤锅里舀起一勺,一仰头一闭眼,就喝下去了!

李淮水正在惊愕,就听“噗——”得一声,晏子缺乱没形象地又把那口烫给喷了出来,然后做愁眉苦脸冥思苦想状,喃喃自语了一句,“我的‘十全大补汤’到底哪里不对呢…”

李淮水愕然。

背后的汗毛又精神抖擞地竖了竖。

忽然,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响起,打破了这个清晨的宁静。

李淮水“嗖”得一下蹿出十几米远,假装出刚从门里走出房间,正走下楼梯的样子。

迎上晏子缺远远投来的有些迷茫的目光,李淮水挥挥手,笑语盈盈道,“子缺,我去开门。”

李淮水除下门闩,门被积雪阻滞,她稍稍使了点力,一点一点把门推开。

只见,朱红色的小门外,安静得站着一个陌生人。

李淮水看着来人,仰着脸,嘴巴半张,表情空白了好几秒。

不不,淮水不是突然面瘫了,只是因为那来人的装束实在是诡异到了极点。

门外的男子撑着一把二十四股竹伞站在雪中。鹅毛大雪自黑夜的尽头飘散而下,轻柔落在竹上,悄无声息。

他身材高挑,着了一领华丽的雪白狐裘。黑色如瀑的长发自狐裘的帽檐下流泻而出,在雪中泛着银色的光泽。而那帽檐下面的脸,竟是被一张金色面具遮掩了住。

面具一直掩到了鼻尖,只露出一截尖尖的,瘦削而精巧的下巴。

然而,那人虽然是被遮掩了面容,但身上仿佛自然天成的气质却让人忍不住为之倾倒。

他整个人仿佛溶入了一片银白之中,飘然出尘,恍如是蓬莱之仙踏雪悠游而来,又让人忍不住怀疑是路经此处前来避雪的狐仙。

来人见李淮水开了门,于是微微扬了嘴角,微微颔首,先行一礼。

“请问,姑娘可是李淮水,李姑娘?”来人轻声问道,他声线干净,仿佛是上好的洞箫所吹出的声响,而且语气不卑不亢,不疏不腻,不骄不躁,涵养好得让一向大大咧咧的李淮水一瞬间都感觉有点尴尬。

李淮水刚想回答,忽然,背后一阵风吹过,接着门就被一个家伙非常粗鲁地猛的推开,凶狠地撞在了墙上,撞得屋檐上的雪一瞬间“噗噗”往下落了一大滩,差点把门前站着的那个狐仙兄给砸了个正着。

来人显然也吃了一惊,有点狼狈地退了一步,看清了来人之后,却忽然笑了,“子缺兄,别来无恙?”

晏子缺有意无意得挡在了李淮水前头,他先冷笑了一声,而后拽了吧唧,口气恶劣道,“商七情,你来的还真是时候啊?”

商七情不明所以,轻轻“嗯?”了一声。

“商七情,我记得清清楚楚,一个月前,我就差人给你送信过去。而且如果我记得没错,在下的遣词造句就只能用低声下气了形容了。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天下只有晏子缺为人所求,可没有我求人的道理…”晏子缺口气抑扬顿挫,充满讽刺之意。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瞥了一眼商七情,继续道,“可是商贤弟你倒是好,时至今日才姗姗来迟,是不是本打算专程来为我晏某人收尸的啊?”

商七情张了张嘴,然后无奈笑了,无辜道,“子缺兄怎么能这么说…”

晏子缺却不吃他这一套,只是突然一步上前凑近了他,压低声音飞快说,“你小子是不是又在算计什么?告诉你,别把我和淮水扯进去,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李淮水被这一幕搞得不明所以,“晏子缺你说什么呢?干嘛还不能让我听见?”

晏子缺刚想说没什么,却听到那个商七情淡淡地,以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口气道,“子缺兄是在提醒我,我的命,是他的…其实哪里用得着子缺兄提醒呢?七情心中明白得很。”

李淮水顿时又是一阵恶寒。

这话,为什么怎么听怎么怪呢?

而且,为什么商七情口气里有隐隐怨妇的哀怨之意呢?

晏子缺额头青筋跳了跳,深呼吸了两下,终于生生把冲上去痛扁那个面具男的冲动给压了下去。

“呃…别在门口杵着了,外头冷,进去说吧…”李淮水尴尬得笑了笑,不动声色拽了拽晏子缺的衣角。

李淮水和晏子缺走在前头,面具男慢悠悠双手揣在袖子里,嘴角噙着可爱无比的笑容跟在后头。

“这家伙是商七情?我看他脚步虚浮好像没什么武功啊?”李淮水压低了声音跟晏子缺咬耳朵。

“他右手不是七年前被君琼疏给废了嘛!不久之后不知怎么武功也没了。管他呢,反正他有没有武功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是七杀教教主。”

“我怎么觉得…”李淮水偷偷瞄了一眼跟在背后的商七情,有点难以启齿得说,“这个七杀教教主对你的感情,不一般啊?…”

晏子缺差点没一头栽地上去。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这家伙见鬼说鬼话,见人也说鬼话,满嘴没一句实在的,你权当是没听见,不用理他。”

李淮水默默看天,不禁感叹——

传说这商七情十岁便开始担任教主之位,果然这种少年出道的天赋异禀的孩子,人格方面总有点儿缺陷…

屋子里掖着好几个炭火盆,其实已经比外头要暖和多了。但是三人在小小的八仙桌落座不久,李淮水就发现商七情搁在桌子上的手指都冻得指节发青了,而且披在身上的狐裘也不肯脱下来,似乎是身体底子很差,惧寒非常。

商七情看上去年纪很轻,露在衣领之外的脖子不似练武男人那般肌理分明而有力,却如同天鹅一般得优雅。

看来,这个年轻的七杀教教主,放弃武功已经有些年岁了。

想当年,他仅仅十多岁就是杀进江湖排行榜前十,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前途不可限量。如此惊才绝艳,骨络清奇的天才,就这么被人给害夭折了,其实也很可怜。

李淮水看着商七情比自己年纪小,又一副瘦瘦弱弱病怏怏的样子,于是同情心泛滥。

她对着晏子缺一昂下巴,“子缺,把我被子里的手炉拿出来给商教主暖着。”

晏子缺一听,愣了一瞬间。

——淮水抱在怀里肌肤相亲的东西我都没碰过,怎么能便宜了那个该死的姓商的?!

晏子缺心里暗骂了一句,随即特不屑得说,“他一个大男人哪那么娇惯啊?”说完,还特别不怀好意,笑里藏刀问坐在旁边的面具男,“商七情,你冷吗?”

商七情赶紧摇头,“不冷,不冷。”

“就是嘛,你看他都说不冷了。”晏子缺对着李淮水露齿一笑。

谁料他还没笑完,商七情突然指着李淮水随手别在头发上的簪子,开口了,“咦?这只白玉簪…似乎,有几分蹊跷啊?”

“嗯?”李淮水被他这么一提醒,才突然想起来,这根簪子不就是当时唐晚晚给她的那只嘛!顶上还不知被唐晚晚动了什么手脚,下了什么迷魂药!那天自己栽进井里,结果那一摔,就把这事儿给摔得忘得一干二净,要不是商七情提醒,自己说不定下次又会着了唐晚晚的道…

“我的天,”李淮水低声咒骂了一句,干净利落得把那根簪子从头发上拔下来,“这根簪子的确是被人下过药的,多谢商教主提醒。”

“下药?”晏子缺一听却皱了眉,“我怎么没看出来?”

“上面有一种南疆异蛊,不同于一般的毒药,若我没认错,这种蛊相当的稀罕…”商七情说着,轻轻把披风的兜帽取下来,用一种让人不忍拒绝的口气问道,“李姑娘,我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素来有些搜集的嗜好,若不嫌弃,我用我冠上的紫玉簪子跟你交换,可好?”

又换?!

李淮水窘了一瞬间。

但是想想似乎没有什么不换的理由,既然商七情喜欢就给他好了,反正这东西自己万万不能留着。

不过簪子这种东西也不好互换吧?

男女之间,贴身之物怎么能说换就换?总有一种交换定情信物的错觉。

李淮水刚想说,我的簪子给你,你的簪子你留着。 坐在一边黑着脸沉默了半天的晏子缺咳嗽了两声,让另外两人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晏子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下自己头发上的掐银丝的紫金簪子,猛的竖到李淮水鼻尖儿前。

“淮水,你用我的。”

“呃?”李淮水眨了眨眼睛。

然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姓晏的醋劲儿还真是够大。

她也不再多说,依言拿起来挽发。

商七情自然也明白了晏子缺的意思,于是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晏子缺拿起李淮水的白玉簪,“啪”得一下丢在桌面上。

簪子在桌面滑行了一小段,最后刚巧停在商七情面前。

“你的拿来。”晏子缺面无表情伸出手,摊开掌心勾了勾手指头。

商七情看着他,看了足足三秒,目光很委屈。然后商教主开始边叹气,边扭扭妮妮把头发上的簪子取下来。

紫玉簪落在晏子缺掌心里的时候,忽然,商七情弱弱地,无辜地,小声说,“三人互换簪子…我们三人的关系,似乎有些错综复杂呢…”

此言一出,顿时晏子缺接簪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李淮水心中顿时迸发出了一种强烈的声音,呐喊着: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

半晌,晏子缺气急败坏的怒吼声才爆发出来。

“少自作多情!你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什么三人关系,哪有三人关系!我和淮水跟你这家伙有个屁关系!…”

又是半晌,李淮水气若游丝的声音响了起来,“啊对了…子缺,你炖的那个‘十全大补汤’呢?”

晏子缺骂了许久,骂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有些气若游丝,“还在炉子上熬着呢…”

“那正好,我去端来给商教主尝尝,也好暖暖身子。”李淮水微笑,笑得特别清纯朴实,特别人畜无害。

晏子缺一听当即炸毛了,梗着脖子嚷嚷,“那不行!那是我研究了数日,费尽心机找齐了材料,专门为你炖的!”

李淮水心想,你个缺心眼儿的,就你那做饭的手艺,汤里加的都是些什么鬼玩意儿?

那大补汤我要是真的都喝了,还不得毒死我啊!

商七情一听却来了兴趣,精神抖擞道,“真的?晏医生亲手煲汤?没想到我竟然有这等口服。”

“没你的份!”晏子缺怒。

“你闭嘴!”李淮水一瞪眼,低声一威胁,晏子缺顿时老实了,气哼哼得对着商七情飞眼刀,却也不再嚷嚷了。

李淮水“嗖”得一下蹿出门,“嗖”得一下又蹿回来。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个砂锅。

她满脸堆笑,取出一只硕大的碗往商七情面前一搁。

商七情从来没见过寻常百姓人家用的这种粗制大碗,一时间还挺有兴趣得对着那个碗左看右看,赞道,“好足的分量。”

李淮水嫣然一笑,“商教主,子缺炖这个‘十全大补汤’忙了一早上呢,你可不要辜负了子缺的心意呀…”

“那是自然。”

李淮水特别满意得点点头,“这锅都是您的了,请商教主务必都要喝掉。”

她说完,把砂锅盖子一掀开,“哗啦啦”把里头黄黑搅浑漂浮着不明絮状物的“汤”,倒了满满一大碗。

李淮水“啪”得一声,把砂锅往八仙桌上猛的一拍。

然后,一脚踩在凳子上,一只手指着大碗,豪气万千,带着足足的江湖气,道了一声,“商教主,请!”

商七情闻着空气里弥漫着的那股诡异的气味,看着对面晏子缺眼中实实在在的期待,以及面对着李淮水眼底那抹神采飞扬的笑意,沉默了一瞬间。

末了,商七情浅浅一笑,一只手端起大碗,对着李淮水做了一个祝酒的动作,“李姑娘自便,在下干了。”

说完,当真举起大碗,微微扬起下巴,一饮而尽。

【牙中玄机】

话说那商七情喝完了晏氏独门秘方“十全大补汤”,喝得刚才精神抖擞的商教主的脸色,瞬间变得一派白里透着白,一白到底。

晏子缺见商七情汤也喝了,废话也唠得差不多了,于是把话题引上了正道。

“商七情,既然这次是我求你帮我,我就答应你一个条件。不管是什么,只要我做得到,杀人放火在所不辞。”

商七情面具下面表情不详,只能看到她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一个很哀怨的表情,“我既然已经说了,我这条命都是欠给子缺你的,帮你自然是诚心诚意,没有条件。”

晏子缺立即做了一个被恶心到了的表情。

李淮水也翻了个白眼,心想:谁信啊…

果然,商七情话锋一转,“不过呢…不过据我所知,两位与君盟主之间似乎还有些不能说的秘密…”

李淮水顿时冷笑了一声,拉下了脸。看着商七情的目光中毫不掩饰得透露出几分防备。

晏子缺冷冷哼笑了一声,无不讽刺道,“那是啊,天下之大,然而,大到哪个门派又有何规划部署,小到哪个门派的掌门昨夜宠幸了哪房小妾…这天底下,有什么能逃得过你七杀教教主的眼线?”

“过奖过奖,”商七情不愧是个戴面具的,脸皮厚的跟晏子缺不分伯仲。他很受用得点了点头,笑道,“若是我不知道得多一些,这个像众矢之的一样的位子恐怕早就坐不住了。”

李淮水听到了商七情这话的画外之音。

的确,七杀教虽然江湖上人人惧之,更是人人恨之。虽然众人表面上对七杀教礼让三分,然而背地里谁不想把商七情置于死地?

恐怕,商七情这些年少有在江湖中走动,也是因为自己武功全废,若是频频露面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早晚要死于非命。

这样说起来…难道说,君琼疏想方设法想把商七情弄死,是因为自己有把柄落在他手中?

李淮水想到这里,忽然灵光一闪。

“商七情,你知不知道梅花山地下岩洞里,关着的那个人是谁?”

“梅花山岩洞?”晏子缺首先飞快地接了话,露出了一个万分诧异的表情,“什么岩洞?你怎么没对我提起过?”

“事情复杂,没来得及说。”李淮水快速地回答他,然后做了一个“嘘”得动作,让他闭上嘴巴,稍安勿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