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都看不住了,还看什么书?”

连城一侧头见阿红双手叉腰的站在门口,丝质的衣袖被她挽上几道露出蜜色的肌肤,那耳畔摇曳的金铃叮叮当当,顿生一种泼辣的美感。

连城抿嘴一笑,道:“阿红今天真漂亮!”

阿红先是一愣随即脸颊一红,有些气恼的走到屋子中央,拿起茶壶灌了一口然后抹着嘴说道:“你还在这乐呢!外面什么样了你都不知道!”

“外面什么样了?”连城头一歪调皮地看着她,阿红被她看的有些羞燥,气极败坏的说:“鬼王要选妃了!就在这两天!你也不急!你不想想自己的身份,你一个敌国的公主拿什么跟别人争!”

连城的眼睛里有什么闪了一下,抬头看着窗外的一隅星空,半真半假的长叹一声:“那就不争吧!”

阿红一下没气背过去,这丫头怎么……刚想到这儿忽然想起自己的来意,原本是想幸灾乐祸一下的,怎么就打抱不平起来了?抬眼望了一下连城的背影,心想这鬼丫头施了什么招?

“阿红,你看这明朗的夜,无论过去多少年,永远是美丽的。”

连城闭起双眼,零碎的往事,在脑海中无限汇聚,迸离,像点点遥远的星光,在亿万年的时空外闪烁迷离.可自己已拼凑不起一个完整的记忆……

北里皇宫

“王后可是来看我的?”叶姜看着涟漪来到跟前拉住自己的双手,一付好亲近的样子,这让叶姜得以看清她的装束是双蝶绣罗裙,衣裙飘飘,浓装艳抹之下,虽然看不到真实的脸,却感觉比平日里憔悴了几分。

“那还能看谁?”涟漪有些无精打采的坐到叶姜身边,双肘枕在膝上,托起下巴道:“那人又跑了,我这次是不是闹得太过分了?”

叶姜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涟漪的手背安慰道:“他会回来的,不管他身在何处,心永远都在王后身边!”

涟漪脸一红,一掌挥开,羞道:“你又笑我!那你呢,你的心是不是在那个人身边?那个那个谁?”

叶姜笑而不答,涟漪来了劲儿,小声问道:“听说你要嫁他,母后知不知道?”

“太后那儿是知道的,我俩多年前许过婚约,他那时没有反对便算是默认了!”

涟漪一拍大腿道:“也对哦,不娶也得娶,哈哈,到时你就再也不用走了,一直留在我们身边!”正说着突然想到什么,皱起眉头问:“叶姜,你在东隐好吗?”

叶姜眼神一黯,偏过头默而不答,涟漪上前握住她的手心疼道:“我就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要去。”

叶姜神情有些缓和,静了一会儿说道:“我那时只是想为他做些事,没有想过太多。”

抬头看见涟漪怜惜的目光,叶姜笑着握紧了她的手,“不过现在我不会那么傻了,该为自己多考虑考虑了!”

涟漪笑着大声说:“对啊!该对自己好一点,让他伺候你,是他欠着你的!”

两人相视而笑,笑声渐止,叶姜的目光忽而迷离起来:“涟漪,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我没办法,我不想去雁北。”

涟漪不解的问:“什么好不好?为什么要去雁北?”

叶姜蹙起秀眉喃喃道:“涟漪,他和侯爷不一样,他不爱我,只是将我当作妹妹,他爱的是别人……”

苍空

连城在庭院里逛了许久,这里的花草极少,气候严寒,整个院子看起来都在凋落,苍空的雪还没有来,连城有些微微的期待,期待那连天连地的冰海。脚步缓慢,听见假山边角处有女子的哭声,她悄悄的接近,借着月光看见一片熟悉的衣角以及耳畔那熟悉的金铃声。女子哭得很伤心,将身子缩成一团,旁若无人的沉浸在自己的往事里。

连城将背靠紧在粗糙的墙面,纤白的脖颈微微仰起,她闭起眼,聆听那凄楚的哭声,仿佛代替了自己,其实她是知道的,有些事自然会有人告诉她,比如十六岁的千素红和十三岁情省醍的风佑,但既然所有人都选择忘记,她也不会例外。

而此刻听见阿红的哭声,连城才看清自己心中的冷漠。原来有些人,有些东西有,所以可以不在乎。 而有些人,却正因为没有,所以才拼命在乎。

阿红的拼命,在凄婉的哭声里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和可笑。 连城听着,心中倍感疲惫,却突然被自己的悲伤浸染,真的不在乎吗,也许不是,只因为那个人美丽的眼睛总将温柔的目光投在自己的身上,如果有一天,他不再看自己,如果有一天,他不再爱自己,那自己该怎么办?

离开那座假山,连城向着更远的方向游荡,心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想,前方一处庭台布置的还算雅致,连城踏上台阶慢慢坐了下来,眼睛失神的看着前方。就在连城发怵的时候她并没有看到一名老者正慢慢接近她,等她察觉的时候殇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连城多少被他吓到了,毕竟他看起来干枯而瘦小,他的眼光并没有想象中老者的混浊,却一反常态的闪着睿智而深远的光。

“您……有什么事吗?”

连城还是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本着自己对老人的尊敬强压下逃脱的欲望小声的问道。

老人不说话,神情显得很严肃,然后他向着连城伸出手指,狠狠点在了她的胸口。连城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双臂环胸惊恐的看着老者,大声问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老人那布满褶皱的眼睛眯了眯,忽又瞪了起来,目光显得有些狰狞,然后他哑着嗓子自言自语道:“赤星祸星啊!”

连城一直后退,老者的手又伸了出来,连城转身就跑,裙角被花园的栅栏勾住,“嘶啦”一声扯下一大片衣料,连城也顾不得太多,踉踉跄跄的往前跑,头也不敢回,生怕那鬼魅一样的老人追上来。

殇看着连城狼狈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自语道:“血咒到了,你怎么逃得掉呢?”

连城直到筋疲力尽才停了下来,扶着树干狠狠喘了一阵,这才打量起四周,刚刚的慌不择路也不知将自己送到了哪儿,直起身小范围内踱了几步,忽听宫殿角落出有人说话的声音,连城想找人送她回去,在遇到了殇后,她心中的胆怯感一直消除不去,这陌生的北里似乎对于她没有太多的友好。她慢慢走了过去,继而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宫殿处的长廊走道内有两个高大的身影一立一坐,他们脚边放着三四个歪倒的酒坛,连城胆子大了些,又向前走了几步,忽见那坐着的身影“咣”一声将酒坛狠狠砸在地面上,顷刻碎了一地,连城忙吞下要出口的话,脚步也停了下来,然后她听到一个熟悉到再不能熟悉的声音喊道:“我娶叶姜,婚期你来定,越快越好!”

连城的瞳孔倏得放大,她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唇,强压出那从胸腔里爆发出的喊叫,就在她还来不及细想的时候,肩后被人狠狠一击,连城的身子软了下来,眼角的一滴泪随风消失在酒气弥漫的夜色里……

无奈婚事 冰牢断肠

“我娶叶姜,时间由你们来定,越快越好!”风佑将头压得很低,一阵冷风吹过,猊獏有些晕眩,是酒劲上来的缘故吧!他甩甩头,混沌中依然感受到风佑的愤怒,他有些不明白,但不想在今夜搞清楚,至少不是现在!

“咣”一声,脚下多了一地的碎瓷片,风佑一把揪住他的前襟,气息沉重,他靠近他在他耳边低吼:“北里那劳什子陈年旧规什么时候能废?为什么不婚的女人一定要被关进那种地方?”

猊獏晃了晃,扶着脑袋道:“这是主制!”

“什么制都是人定的,为什么你不改?”风佑懊恼的放开他,又颓然的坐了下去。猊獏心中是明白的,他不改是因为他不能改,如今这个位置这个处境都不是他要的,他从来都不想去争什么,这样的想法在多年前他同每一个人去说,包括猊犿,但没有人相信他,而那场惨烈的王位之争后,他也只是苟延残喘的活了下来,那时候他看见风佑手中的刀刃以及同刀刃同样血红的眼,他说:“不争就是死!”然后他才明白仁慈和善良救不了一切。他,猊獏,为了活着而领兵勤王,坐到了今天的位置,谁都知道王位是风佑给的,但他更在意的是风佑给了他生存的希望,而如今他坐在高高的帝位上却痛恨着别人给与他的施舍以及同样不信任的目光。

是啊,他什么也不会,不会领兵,不会治国,他二十多年的人生原本只打算浸淫在那为人所不屑的风花雪月里,可为什么要让他生在王室?为什么他们给了他地位却夺走他的权力?

“我没有这个能力改!你知道的……” 猊獏缓缓出声,风佑的喘息一滞继而沉静了下来。

猊獏身子微晃了晃,转过身摆了摆手道:“走了,你俩的事儿就在这几天办了吧,捡日不如撞日,三日后便是吉时!”

风佑没有再说话,静静的看着他离开。

猊獏走到花园,似乎听见不远处有什么声响,他停住侧耳倾听了一阵,忽而酒气一涌,俯身“哇”的吐了出来。他酒量不好,至少在北里不算好,北里严寒,男人女人都靠酒来温暖自己,唯独他不喜欢。涟漪常取笑他,本该是个多情公子却偏偏生在蛮地。其实他和猊犿一样,外表都不似北方男子,猊犿阴柔,他儒雅,这大概取决于他们的母亲。猊犿同他虽是同父异母,但他们的母亲原是来自东隐的商人子女,而且系血亲胞妹,这也是猊獏放猊犿一马的原因,为了这场叛乱,母亲先是失去了丈夫而后失去了姐妹,猊犿逃走后,他显然松了一口气,不曾想他从来没有死心,最终还是在西泽死于风佑之手。

“什么东西?”猊獏睁着醉意朦胧的眼,隐约见到草丛中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他弯下腰,借着月光仔细寻找,却在叶片间发现点点金粉,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沾了点凑到眼前看了看,又放到鼻下闻了闻,还是不明白是什么,然后低头又看了一眼,却在一旁的小道上又发现了点点。他蹲下来顺着小道寻去,果然每隔两三步便留下一点,猊獏酒意正浓,半醉不醉中好奇心涌了上来,于是嘿嘿一笑跟了过去。

连城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周围都是潮湿的痕迹,她努力睁了睁眼,想尽快适应四周的黑暗,然而后肩剧烈的痛感让她的眼泪不自觉的涌了出来,她吸了吸鼻子,想顺着墙壁站起来,触手之处却是厚厚的冰。手指一缩,心中的恐惧感袭遍全身,这是哪?冰窖?

连城将冰冻的手指伸到唇边,脑中突然闪过那人的话:“我娶叶姜,越快越好……”连城的心痛得有些麻木,现在坐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她可以仔细去想他的话以及去揣摩他说话时的表情,然而现实世界里要的仅仅只是结局,不管其中有再多的无奈,他——终究骗了她。

连城将手掌重重按在冰壁上,吃力的站了起来,右脚的鞋子不知何时脱落了下来,连城弯腰在四周摸索了一阵,却没有什么结果,索性光着一只脚一瘸一拐的向前走。

连城的鞋还是出嫁时从东隐带来的,上好的冰蚕丝缎面,镀金的鞋底,鞋跟处特地掏空,做成一个镂花的小隔,平日里抽出来灌上金粉,行走踩踏时便会出现一朵金莲。这是东隐特有的工艺,天都王室的女子都以有这样一双鞋引以为傲!

连城不爱这些俗物,却因为出嫁不得不穿上这样繁复的衣装,后来被风佑掳来,他也只给她做了保暖的衣物,忽略了这些细节,连城也不计较什么,在她心里风佑毕竟还是线条粗了些,尽管他竭力做到最好,却总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而现在,她似乎没有资格再去计较什么,她与他的今后还能走的多远呢?

前方渐渐有了微弱的光,像鬼火一样幽幽的,有些发蓝,连城有点怕,对于前方未知的世界她显得忧心忡忡,到底是谁将她送到这里,又想让她看到什么?连城没有预知的能力,却也隐隐感到那似乎牵扯到她与风佑之间,来到苍空,所经历的一切都在指明一点,她不该在这里,风佑不该爱上她,无论是阿红还是那名诡异的老者,甚至是风佑身边的将士,她仿佛都看到不可言语的抵触,也许不是她的原因,而是风佑,他们叱诧风云的鬼王,他的民众是不是对他寄予了更高的期望?

一声微弱的呻吟声使连城停下了脚步,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却不是因为冷,连城刚刚清明的脑子飞快的转着,却也犹豫着是不是该继续向前走,停了半刻,她还是挪动脚步,前方的道路回转,渐渐显出一个偌大的空间,走道是下倾的,渐渐深入,周围的冰层也越来越厚,连城穿的不多,那越来越难以抵抗的寒冷最终还是驱使她向前探究。

这不是冰窖,确切的说它应该是一个冰牢,连城跪坐在铁栏旁失神的看着那倒在地上的士兵,他已经没有了意识,身子蜷成一团,半边脸孔完整,另半边却露出野兽般狰狞的面目,背部和手臂的芒刺也竖了起来,整个人的皮肤都呈现出异样的青蓝色。

“他已经死了!”从冰牢的角落里传来虚弱的哀叹,连城看到冰牢的另一侧一群士兵紧紧的相偎在一起,他们□在外的皮肤都呈现处同样的青蓝色。这是墨骑啊!连城的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她宁愿这是一场恶梦,待到醒来时也只是幽幽的一声长叹。她的目光集中在铁栏上一把沉重的大锁上,突然疯了一样的站起身去摇晃那把铁锁,她拼了命的摇着,然后拿起墙角边的碎裂的冰石一下一下砸着那纹丝不动的锁,她觉得自己快疯了,在风佑柔情的攻势下,她竟然忘记了墨蛟,忘记了鹿关那一日的惨景。连城觉得羞愧,她被感情蒙蔽了双眼,忽略了风佑本就残暴的本质,他是鬼王啊!他在西泽设计了哥哥,在鹿关残杀了墨骑,如今看着这些在冰窟中垂死挣扎的士兵,连城才意识到那个整日在耳边软语低笑的人是多么可怕。

“没用的,公主,请别伤了自己!”

手中的碎石“咔啦”一声滚落在地上,连城看着那名同她说话的士兵,他的穿着像是一个将领,连城看到他肩头银质的蛟龙,忽然双腿一软,向着他跪了下来。她认识他,在墨蛟带她出行的时候,他常常站在他们身后,默默的守护。

墨蛟——墨蛟——

连城觉得的心就这样生生的裂开了,眼前都是墨蛟温柔的笑。

“墨骑是这世上最勇猛的士兵,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没有欲望,只有服从!”

“以一敌百对墨骑来说不是神话,更夸张的说,墨骑中一个士兵可以敌千!“

“墨骑畏寒,因为蛟人只适宜生存在温暖潮湿的地方,所以如果天气寒冷的话,他们的战斗力也会大为消减!”

这些都是她说过的话,她在不经意间当成话题说给风佑听,如今却变成墨骑坟墓的奠石,连城好恨,她恨风佑,更恨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她哭叫,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彻整个冰牢,仿佛要把自己压抑下的东西全都宣泄出来。

“公主……”那个将领从漠然到惊愕然后再到沉默,最后他们一齐静静的看着她哭,看着她的眼泪化作一个个晶莹的冰珠滚落在地面上。

“呃——那个——你是谁……?”

连城猛得转过身,便见到一个陌生的身影,猊獏有些无措的站在连城身后,脸颊红红的,酒劲倒是下去了些,他一手扶着墙,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只上好的缎面鞋,鞋身有些倾斜,鞋底里的金沙哗哗地漏了出来。

连城的眼泪还没有下去,喉咙里一抽一抽,像是受了万般委屈。猊獏从没见过这样精致的女人,就这样傻愣愣的杵在她的面前,双唇微微张开,见连城慢慢站起身忽的感觉一股热流涌满全身,他刚想说什么,却听冰牢外一阵骚动,有许多脚步声越来越近,连城借着烛光认真的看他脖领间衣物的盘扣,她专注的眼神让猊獏浑身不自在,他将按着墙面的手伸到脖间,刻意松了松领口,正巧使那纹龙的金扣在烛光的反衬下金光一闪,连城的眼睛眯了起来,外面的脚步声就在耳边,猊獏听到有人喊“王”,是风佑?他甩了甩头,刚想说些什么,不料连城猛地向他扑来,她纤细的指尖碰触到猊獏的脸颊,如寒冰一般冷,接着,猊獏听到“嘶啦”两声,连城前襟的衣物已经被撕开,她倒进了自己怀里,而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抱住了她。猊獏一时间什么都不明白了,脑中一片空白,然后他看到了风佑,昏暗中他的眼睛是不见底的深蓝,在他蹙紧的眉头间,猊獏还看到了勤王那夜,他屠戮后,似曾相识的疯狂。

心灰意冷 雁北祭坛

暗夜里,风佑忽闻转轴拨弦之声,他伸手摸了摸床边,那里一片冰冷,早已失了热气。于是他起身凝神细聆,殿外湖岸边隐约飘来阵阵琴声,虽不甚响,但静夜中清晰可闻,应和湖波,声声入耳。

连城坐在湖边,一曲将完,撮三声,但心里的疼痛并没有随着乐音的结束而消散,她双手放在琴沿,缓慢的拨弄每一根琴弦,像是在慢慢梳理自己的情绪。冰牢以后,她晕了过去,是她自己的意识,那一刻她想不出更好面对风佑的办法,该说什么?该用什么眼神看他?这些都是她要重新学习的,因为经历了冰牢以后,她才更深一层的意识到这场爱情的毁灭性。而自己在这一场惨痛的爱里面,得到了什么?在如今这个不眠的夜里,连城难以停偈的追问自己。她曾经想用灵魂拥紧他,曾经以为得到了他的心,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自己的心就这样残败了?在这一场爱情的棋局里,其实败的从来就是自己,从灵魂到肉体,在他还站在清晰的理智和欲望间指点江山的时候,就已经预料了这个结局。

“怎么不睡?你这样……不冷吗?”

风佑脱下外衣披在连城单薄的肩上,却见她目不斜视,直直的望向水面,风佑心里早已有了不好的预感,有很多事都来不及问她,关于冰牢,关于猊獏,甚至关于叶姜,风佑此刻深深体味到“焦头烂额”的滋味。他半蹲下身子,用双手捧住连城的脸,那样小心翼翼,仿佛怕碎了一般。

“你……你有没有……”

不知该如何开口,看着酒醉的猊獏拥着半裸的连城,风佑觉得全身的血气都倒流了起来,但他是相信猊獏的,至少他无辜失措的表情能够证明些什么,但是他又不能不相信连城。她想要什么?做什么?为什么要有这么复杂,他本以为一场完整的爱里,每一个男人和女人,他们中间交错着的只有灵魂和血肉,至于其他的,他从没有想过。

“你看看我!看着我!”

他祈求地说着,轻轻搬动连城的脸,却见她紧闭了双眼,淡然的开口:“现实能靠得多近?而我的灵魂要走得多远?”

“什么?”风佑不明白,放在连城眼下的拇指有了潮湿的触感,连城的心在流血,一滴滴,在心湖漾起涟漪,她闭起双眼,努力透过身后扬起的尘埃,看斑驳裂开的过去,见面,可见得着因果,看脸,还看得清是谁?自己是谁?风佑是谁?他们相处的日子原来谁都不曾认识对方!

“琴声响起的时候,他喜欢坐在这里!”

连城微微抬起左手,指着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正好越过风佑的头顶,风佑仰头看着她的手指,纤白而柔软,肌肤上有一种梅花的馨香。

“谁?”他幽幽的问,仿佛预料了答案,声音低沉而落寞。

“墨蛟!”

连城慢慢睁开眼,露出一丝微笑,好似在怀念美好的往事,她笑得甜蜜而温柔,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圣洁而高贵。风佑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快,那种强烈的痛苦和震撼正是源自于她高贵的微笑,温柔却忧伤的眼神,那一刻风佑仿佛看到了生命中的阳光以及阳光下美丽的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别这样,冰牢的事我知道你的想法!”风佑的声音低低的,抚在连城面颊的手指有些颤抖,但那种颤抖不是忏悔,连城听出他话中的懊恼是出于自己的疏忽,而非对生灵的愧疚,在他一张一合的嘴唇中,连城已经完全听不到他的解释与苦衷,原来他和她之间有那么多的不得已,这些不得已慢慢汇聚成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使得她与他只能这样站在天堑的两端无奈的遥望。又或者说也许最好的答案是任何时候他们都不该相遇,但偏偏在一起的时候,谁都没有智慧和勇气给出这样的答案,爱情的音符在没有调校好的琴铉上,犹豫着,束缚中声音变的沙哑,最终留下的故事,翻覆了彼此的天地,卷起了拥抱后的尘埃,遮挡了早已模糊的视线,可最终,一个人私心的欲望一定会让另一个的生命完全褪色,在月光迷离的琴声里,蛰伏着,等待着……等来一个心碎的结局……

“让我走……”

连城的话打断了风佑的诉说,他停下来有些茫然的看着她,似乎刚刚的话只是自己的幻听。

“你说什么?”他问,“你要走?就因为那些蛟人俘虏吗?”他的话中压抑着不可遏止的怒气,他做了这么多,宠她、疼她,小心翼翼的呵护她,到头来她什么也不在乎,为着一些无关的人,就像垃圾一样把他随手丢下。

“我说,我要走,回桃花坞,你……愿意和我一起吗?佑,这一次,我是真心的……”

风佑的手“啪”地一声落下,他震惊地看着连城,想看进她的灵魂深处,面对她的话,他完全懵了,努力揣测她话语的真实、动机,脑中又突然想起叶姜,想起猊獏,想起殇,甚至更多更多的东西,这些东西一下子涌进脑海,推挤着,使得思想混成一团,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

“你不愿意对不对?我知道你不愿意!”连城半低下头自嘲的笑道,“佑,你在乎的、不舍搁下的那些东西,我也有,你说你爱我,但你的爱没有包容,在你爱人的同时你根本不去过问别人的感受,也同样,我也是这样的,所以我俩之间也许根本不存在什么爱情,还句话说,也许我们爱的都只有自己!”

风佑哑口无言,此刻他没有任何合适的话语用来争辩,在他二十多年的岁月里也只知道喜欢的就争过来,没有人告诉他该怎样做,难道人与人之间不是我对你好,对你真就足够了吗?

“连城,我……”

“佑,你和叶姜的婚事我不想看到,不管这其中有什么隐情,我都不能原谅。所以你让我走吧,就当我们从未认识过!”

“不!绝不!”

风佑突然死死抓住连城的肩膀,两眼急得通红,什么叫从未认识过?他们认识,不仅认识还彼此纠缠,难道床第间那些耳鬓厮磨能应一句话就烟消云散了吗?难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恋可以因一件事而从此断绝了吗?爱就是爱了,不管方式如何,风佑只知道他喜欢她,喜欢到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如果他有不对的,他可以改,可以改变,只要她也同样真心的留在他身边。

“我可以将墨骑放了,我可以护送他们回南阳,连城,叶姜的事是我的错,我娶她也只是不忍她被送往雁北,因为我欠着她的情。可是连城,难道相爱的两个人一定要因某种形式在一起才能幸福吗?难道我为你的努力和改变不算包容吗?”

“可是我要的不是这样的生活,就像你我之间永远猜不透对方,就像你我之间永远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

连城已是泪眼模糊,这样的话她早就应该说,如果不说,她与风佑的心结永远不会解开,但解开了就意味着不得不分开。

“你让我放下,可是你放的下吗?桃花坞的那夜是谁先动手的?”

风佑咬着牙有些愤恨的看着连城,连城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不信任,是啊,她不再信任她,对于她说得每一话都是这样,一如自己对他,他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错过了相爱最好的时机。原来爱情不会在原地等你,错过了花开的季节,也就错了一季的花香。

“是我!佑,是我先动手的,但我也说过,我不爱你……”

因为我早已失去爱你的资格,从我第一次背叛你的那天起……

连城的话压抑在心里,酝酿着,发酵着,然后化成眼泪缓缓的流出来,如果她没有背叛他是不是他们就可以在一起,如果当初在西泽的山坳里,在风筝徜徉在天空时,她对他说那一句:我爱你,是不是不会有今天这种结局?连城绝望地回忆着,在背后那只血蝶即将振翅欲飞时,她希望他恨她,因为只有恨才能牢牢的记住一个人!

“一、二、三,落……”

大红色的织锦从高高的房檐上抛了下来,风佑木然的看着那红火的祥云,陷入自己的世界里。猊獏歪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同样安静的殇,却在他眼中读出一份释然。猊獏眉头皱了皱,好似明白了什么。这时一个副将走了过来,上前先是一跪,继而说道:“鬼王吩咐的事属下已安排好了,待明日大婚,雁北祭坛吉时祭神!”

风佑的眼帘一落,随即沉吟道:“好!”

身旁的猊獏却疑惑的问道:“祭神?拿什么祭神?”

“南阳的三百骑兵!”殇苍老的声音响起,猊獏瞪着眼睛朝他望去,见他毫不在意的转视他,继而又看向风佑:“你疯了?这种残忍的祭祀已停用了近百年,如今你又要让这悲惨的历史重演吗?”

风佑的眼睑抖了抖,嘴角缓缓扬起一道似有若无的弧度:“重演又如何?明日吉时大婚与祭神同步上演,我北里日后必定百战百胜!”

“那祭品呢?祭坛一开,每隔百日必定要送百人为祭品,你不会不知道吧?”

“战乱之中,还怕没有活人做祭品吗?”

猊獏这次是真的看到风佑的笑容,那样残忍到近乎恶魔般的笑挂在他的嘴角,让他双腿都虚软了下来,而殇似乎没有一点阻止他的意思,他近乎绝望的拉住那个副将,对他吼道:“把人全都带回来!听到没有?没有我北里候的手印,谁也不能打开祭坛!”

而那副将纹丝不动,双眼紧盯着风佑。

风佑的脸仍然低垂着,任猊獏气喘的死瞪着他,时间仿佛凝固了般,四人就站在大殿前僵持着,那同样火红的地毯在风佑脚下缓缓延伸,他的目光顺着它一直向前,直至那深深的宫殿里。猊獏眯着眼睛看他,看了他很久,然后他突然大笑了两声,一改先前愤怒的口吻,风佑再看他时他已经恢复到平日里那漫不经心的神情,然后弹了弹袖口笑道:“鬼王,你的婚礼真是太过隆重了!不过你毕竟是北里第一的功臣,一切就按你的意思办吧!”说完便转身离去,留下风佑看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

喜宴花烛 松林琴音

一日后,苍空鬼王殿内张灯结彩,四处里红披高挂,侍卫婢女们各自领命布置喜事,叶姜一身大红,体态阿娜,风佑喜服在身,越发显得玉树临风,只是所有人都看不到新郎脸上的笑容。行礼完毕,叶姜被人扶去洞房,只留下风佑面对盛大的酒宴。

王妃的寝殿座落在宫内的月琴湖畔,隔着粼粼的湖水,对岸是一片青葱的松林,松林内有矮屋几座,只是距离太远看的并不真切。离了喧闹的前殿,到了寝宫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叶姜松了口气,劝退了婢女,自己摘了盖头,踱到窗边静静的看着湖水。想起离开北里的前夜,叶姜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那时涟漪问她为何要嫁,既然风佑不爱她,她也不爱风佑,为什么要成就这段姻缘呢?她当时并没有回答,因为面对纯真的涟漪,她无法坦然出自己阴暗的那一面。是的,她知道她不应该嫁,风佑爱的是那个如今深藏在这里的女子,风佑为她赌过性命,放弃过梦想,可仅仅因为她的一句话,他们就一定要分开。因为她太清楚连城的高傲,那个冰雪聪明,美艳如梅的女子是决不可能与他人共侍一夫的。可是自己是一定要嫁的,而且只能是风佑,正因为他不爱她,正因为他对连城的痴情。叶姜的两只手紧紧的绞在一起,对于前方的命运她不要就这样任人摆布,在北里不婚的女子只能被送往雁北,然后孤苦和寂寞将一直伴随到她们死去的那一刻。叶姜不要过这样的生活,她也有理想也有抱负,也有想再次见到的人。是啊,她想见到的那个人在遥远温暖的东隐,她心疼他落寞的背影,却又不得不履行自己的诺言,可是在内心深处自己是恨他的,因为他不爱她,也许正因为明白这一点,叶姜背叛的才会如此决绝。到头来女人终究是心最狠的那一个。

叶姜的手扶着窗棂,月照中天,北里的寒冬已越来越近了,该下雪了吧,她想,于是将手掌伸出窗外,好似在怀念那片片晶莹飘落在手心的感觉。我要见他!我要见他!叶姜在内心一遍遍的呐喊,只有呆在风佑身边,只有辅佐在他的左右,她才能在战场上见到他,哪怕隔着狼烟,哪怕隔着万千士兵的残骸,她也要再见到他,那个她又爱又恨的人!时间或许可以停留在美丽的回忆,但那是需要美丽的心情的,可是叶姜没有,在她的记忆中,那个人盈盈的眼眉,眸中绽放的浅笑,只为了那一个人。而对于自己,永远是被替代的那一个,只有在他薄醉时才能隐隐感受到他的温情。

想到这,叶姜眼里有了湿意,双拳握起,贝齿紧咬住下唇,可是就在这时一阵琴音从松林那边飘了过来,淡淡地,如岁月的流痕,划过湖面。

叶姜起步快速走到晾台,向前探着身子努力在夜色中寻找,却在对岸的松树下看到连城熟悉的身影,在夜色冷风中她穿着一袭火红的绸裙,静静的坐在琴台边。那身红是如此的耀眼,仿佛可以燃烧起来,叶姜低头看着自己的红色嫁衣。又看向连城,连城的红裙红的孤独,血一样,如同生命伤痕的颜色。叶姜仿佛看见她那金色的眼眸牢牢锁定住自己,配着她精致却不带一丝情感的面容,让她脊背涌上一阵深深的寒意,她逃似的钻进了寝殿,将门窗都关死,然后坐在床沿微微喘着气。

而这边连城的手指轻轻勾动琴弦,怔怔的望着远方欢声笑语,张灯结彩的宫殿,不知道自己红衣婀娜的影子、柔情的眼眉是否能成为那个人梦里,最美最香艳的诗词。

“原来你在这里?”

连城猛然转身,看见猊貘斜靠在栅栏外对着自己微笑,月光洒在他的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银光,他浅笑的面容让连城想起连惑温文儒雅的那一面,勾起她思乡的情结。

“是你!”

连城语气里并没有太多的惊讶,猊貘愣了愣继而了然的笑道:“我是不是不该来?或者说该来的不是我?”

连城低头用手指随意拨弄着琴弦,淡然应道:“不,你早该来!”

“哦?”猊貘笑意渐深,身子向着院里又靠了靠,转头找寻门栏的方向。

“不用找了,门在院子的另一边,有侍卫把守,我们还是这样隔着说话吧!”连城抬起头,认真的看猊貘,猊貘也看她,带着不深不浅的笑意。

“你不问我那天为何要那样做?”连城摆了一个撕衣的手势,猊貘眼睛里有什么闪了闪,随即笑道:“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北里侯?”

连城心神一顿,没料到他是一个如此聪明的人,随即嫣然一笑,起步向他走近了些:“是的,正因为你的身份!”

“那又能怎样?这里是苍空,你是鬼王的娇客,而我……” 猊貘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道,“也只是个过客!”

“对,可你是个身份显耀的过客,以你的智慧应该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 猊貘夸张的将脑袋伸了过来,眼珠上下溜达了一圈,然后故作不解道:“我不知道!”

连城微微一笑:“东隐王女嫁与天都帝王那加为妻,半途遭遇马匪,生死不明!既然所有人都选择让我死去,那么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个孤苦无依、背井离乡的女子!”

“然后呢?”猊貘脑袋一歪继续问。

“然后你一介王储在他人府上招惹无辜女子,不该负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