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烆嘴角微微一点笑意,一扫连续多日的阴霾和不甘,满怀地雄心壮志,恨不得马上让蜀玉看看他多日来努力的成果。性急匆匆地找到蜀玉之时,对方正缩在树荫边酣睡正甜,身下是他试手家具之一的木雕藤萝缠狐躺椅。

午后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树叶落得人满头满身,斑斑驳驳晃着暖晕。女子眼眸半磕,娇颜夭桃浓李,唇瓣含笑,腻鼻浅呼,绀发浓于沐。侧躺地懒躯上盖着他那已经洗得有点泛浅地开襟云纹长罩衫,玲珑地身段偶尔从薄衫下透出一二,端得是香簟爽眠,幽韵撩人。

周围的风很轻,卷着不知从哪来的桂花淡香,藤椅下摇曳地草叶都带着杏色,暖意融融。男子只觉得舌尖滚着一丝蜜糖,忍不住偷偷舔 舐,细细品尝。就这般远远地望着,察觉不到日光的流逝。直到周身凉意缓来,他才被惊醒般地动了动腿脚,加重脚步一步步踏近。这些时日,只要这脚步声出现,就代表唐烆在靠近。

等到蜀玉醒得有点迷糊神色,他才轻声笑道:“这般睡了不怕着凉?”

蜀玉习惯性的拉了拉身上盖着的衣衫,这才慢悠悠坐了起来:“什么时辰了?”

“申时末了。今日是十五,吃了晚饭可以去赏月。”

“赏月?”蜀玉晃晃头:“你又不是那酸溜溜地儒生,看着明月还能赋诗作画不成?”

果然还没清醒。唐烆等她起了身,一手举起那椅子带头往两人住的山崖行去:“你这般千金小姐不是最喜爱书生为你们写诗么?听闻诗句中常有将女子比作月中嫦娥,让人望而感慨。书生们恨不得能够自己建座广寒宫,将娇媚女子藏纳其中,谱写才子佳人美妙姻缘。”

蜀玉嘁了声,举袖掩唇哈欠:“嫦娥性子何等高傲。本就是天界仙子下凡,容貌端庄秀丽,后羿都留她不住,更无论凡夫俗子中那些只会写些勾栏诗词地穷书生。再者,就算真有女子国色天香,也是不会自喻广寒仙子。”

唐烆一愣:“为何?”

“一座冰冷华美地宫殿,一位孤寂傲然地女子,养了一群白白胖胖肥肥嫩嫩地兔子。每日除了追忆一番人间地情爱,就是听远方健壮木工伐树声。一日两日还好,长长久久就真真无聊无趣且悲凉了。”

唐烆噎了下,怪异地望着她。

蜀玉眨巴眼睛:“啊,别误会。我没有借机说你是伐木工。你看,我即不是住在宫殿,养的兔子也是为了吃而不是为了抱在手中当作玩物。你也不是吴刚,至少,”她将对方上下左右瞄了瞄,笑道:“你的身子应当没有吴刚那般……壮实。嗯,吴刚每日里伐木,心胸应当比较宽广。你这般身材相比可能瘦弱了些。不过,练武之人,骨头肌理都是精干非常,算是美男子的典范了。”语无伦次的,估计瞌睡虫还没完全溜掉。

难得见到对方这么慵懒迷糊一面,唐烆索性顺着她的话道:“吴刚不会建房子。”

“对。”

蜀玉点头,又行了几步才醒悟过来,笑眯眯地问:“你那木屋盖好了?”

唐烆道:“算是吧。”

蜀玉笑道:“你这般神情的时候就代表已是胸有成竹了。先去看看。唔,你要不要再拿一根粗地木头,说不定稍会有用。”望到唐烆脸一黑,她立马拐脚往另一边山崖走去。

进入新房之前,蜀玉还是忍不住先在地上拣了一根比较趁手的树枝,用它推开门。唐烆站在她身后脸色变幻几次,望着她小心谨慎地探一步走一步。敲打壁边,窗棂,顶梁柱柱等地方,最后站在墙角捅了好几次,这才点头:“就是不知道刮大风的时候会如何。下大雪的时候再塌就糟糕了。”那时候再盖房子是来不及的。

“这崖下树木林立,只有微风,狂风是吹不下来的。皑皑白雪下三日夜也压不跨屋顶房梁。”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

“屋顶盖好之时,我在上面施压五层内力都无事。”

蜀玉沉吟:“要不你用十成内力试试!”

唐烆闷道:“我当时在那茶楼也只用了五成。”原来是第一次与蜀玉见面之时的那场武斗,差点掀了烟袅楼屋顶的那次。蜀玉看看他的脸色,道:“辛苦了!”

“啊?!”

“今夜做好吃的吧,替你补补力气。”真是,太会捉弄人了!唐烆有胡子的话估计要被气得立起来,可惜,最近小刀用得勤快,胡子刮得利落。

“然后,”蜀玉十分贴心的补充:“你要继续努力盖更多更好的房子。”这次,唐烆已经无话可说。

晚饭果然加菜。一大份煨獐子,肚腹里面裹了鲜嫩野蘑菇和蕨菜;两大串烤山雀上,一边烧烤一边洒上车轴草和附地草地细末,一口咬下雀腿来,骨头甭脆,肉质中混着清香,恨不得连雀脑袋都吞了。再有沙棘果和菊姜煮的酸辣石锅鱼,鱼汤香滑,鱼片爽口。

唐烆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心满意足。

“今日十五。”

蜀玉一边收拾东西,随意地‘嗯’了一声。

唐烆又道:“推算来,应该是八月了。”

火堆上突然爆出一个火花,蜀玉的身影倒在悬崖壁上,晃动了两下。她回身过来:“八月十五?”

唐烆略显愧疚,低下头去:“这是我到崖下看到的第三次圆月了。今日,应当是中秋。”

中秋佳节,他们两个人在深崖的山洞里面相对无言。

蜀玉有种长歌当哭地冲动,转过头去,喃喃地道:“每年的十五,姐姐姐夫会带着小侄儿侄女们回家,语笑喧哗的,我嫌太吵。如今,却是想念了。”

唐烆喟然一叹,却没声。站起就出去了,没多久又回来,手中多了几个密封长竹筒,一打开,花果香气四溢。

“刚来的那几日我采了香椿和一些野果,合在一起酿了些果酒,喝不喝?”

“喝。”蜀玉应声,快手快脚的整理好所有东西。手臂抬起,衣袖正好从颊边擦过,道:“赏月也要寻个无杂物遮挡的好地方。上次你带我俯视山崖的那棵大树就不错,选那里吧。”说罢,低着头率先出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在树林中。

明亮的月光映照得树木叶片上晶晶亮,鞋面偶尔晃过银色,只觉冰凉。就这么走着,不知道何时是尽头,回首除了那个男子,再也没有别人。

是了,能够有谁呢?蜀玉的身边,其实从来都没有人在过。

第三一章

稳当地坐在树顶一处粗壮地枝丫上,左右环顾,不是悬崖峭壁就是古木林立,浅白覆盖着浓绿,美则美矣,就是单调地烦闷。喝一口果酒,酸涩中带点甜,入了愁肠之时,又带着微辣。

蜀玉突然奇想地让唐烆说些江湖之事来听听。

男子一手举着竹筒酒堪堪喝了口:“江湖就如朝堂,分门别派,互不往来。每日里最大的事情就是针锋相对,抨击打压,势要将对方绞杀干净才罢休。只是,朝堂用的是笔,江湖用的是刀。”

蜀玉又问:“朝堂还可以有中立,忠奸之分,在处理军国大事之时就可分辨。你们江湖又是如何区分正邪?比如你们同时杀了一族中人,因为杀人者是入了邪教就是邪派之人,他就被会被人成为‘杀人狂魔’?那正派人士亦杀了人,却被称之为‘匡扶正义’?世人只是以对方所在帮派来区分是非黑白?”

“真相就是如此。”唐烆答:“正派人士,伪装得好,人面兽心的不被拆穿,身在正派名门之家,那么他们就是正派人士。哪怕奸 淫 掳 掠,犯下禽 兽之事,遇到不晓理之人,也会认为邪教之人就当被人残杀,死有余辜。”男子语调平稳,却字字铿锵,想来早就不忿某些正派人士的行径。

蜀玉轻笑。

在今夜,她这笑格外凉薄。只道:“你说的只是正派之中的败类,不能以偏概全。在你们邪教之人的心中,不也觉得奸 淫 正派人士的妻女算是常事么?毁其名望地位,夺其金银家财,灭人满门更是家常便饭。”

唐烆怪异地瞅了她一眼,问:“你认为燕明山之中都有些什么人?”

蜀玉讥笑:“不会都是正派人士的远亲近邻吧。”比如他这般身份的。

“哼,”唐烆冷道:“据我所知,燕明山中人,大部分都是孤家寡人。有的面目丑陋,有的身有残缺,有的性情怪异,有的貌如春花心已枯槁,有的曾经权倾一世如今只是毫无用处的乞丐,有的……”

蜀玉打断他:“真正因为父母是邪教之人,子女也入了邪教的是少之又少?”

“燕明山上众人甚少娶妻生子,教中女子也不愿意嫁与寻常之人。特别是自诩为正派中人。”

“依你而言,这天下最可怜之人都在你们邪教之中。他们并不是入邪教才成为凶残之人,而是被世俗给逼迫逼害,走投无路,无处可去才寻到了邪教,有了安身立命之处?所以,他们残 杀了谁,奸 淫了谁,抢夺了什么,全是因那些人曾经也那般对待他们过。当初因为势单力薄被人陷害,现在他们也就借着邪教为靠山,堂而皇之地进行报复?”

唐烆沉吟半响,想要反驳,又无从下手。

蜀玉顺了口气,等心境平复之后,又问:“你们燕明山应当有上千人吧?”

“要加上各地教众。”

她算了算,笑道:“正派之人有多少?几万?其中,真正有权有势有名望的正派人士,应当没有过百。你们燕明山的掌教之人,应当也就十位左右。不管是正还是邪,除了这么些顶峰掌权之人,剩下的也都只是碌碌而为或者小有名气之人。这些人,我想就算是玉皇大帝也是保不准他们的心智性情如何。”她觑着眼,淡淡一笑,说不出的讽刺:“说到底,正邪之事都是人在作为。江湖的那些事在我看来也就是你有你的立场,他有他的立场。领头人都想做江湖老大,想让对立方无条件顺从为其所用。那些人总是用着各种各样的理由生出是是非非,恩怨情仇。你们这些属下教众们,就为了上位者忙里忙外,不得停歇。”

蜀玉耸肩喟叹:“江湖,只是一群无所事事之人日子过得无聊,没事找事逗个热闹而已。”

这番言论倒是闻所未闻,唐烆只觉得新奇之极。想来想去,其实也就如她那般,都是人招惹的是非,偏生都灌上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替自己开脱而已。与师父说的‘有阴就有阳,有正即有邪,这样才热热闹闹,人们也才会居安思危,这江湖也就才能长久地繁荣下去’的话语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么一思虑,他又觉得蜀玉的很多想法奇特。以前只觉得她是一娇蛮无用地千金小姐,那家世配祁妄倒也可当;客栈之中,她的冷漠激越又与燕明山中人地刚愎自用相差无几;今日这番话语,说冷傲又不尽然,更多的是对江湖霸权纷争的一种蔑视。

“对了,”蜀玉又凑了过来:“既然邪教中人大都是孤家寡人,那么你们是如何过中秋的?”

唐烆眼神一暗,狠灌了一口酒:“我们会选在团圆之夜大开杀戒。方便将正派人士一网打尽。”

蜀玉一口气梗在咽喉,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如若其中有婴孩幼童呢?”

“杀了,或者带入教内成为教子。常理中,是会将婴孩带走,稍年长的则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正派之人会如何看待在邪教中长大地孩童?”

“他们会在我们养大了孩子之后,再告知对方身世,以求做内应分裂我教。”

蜀玉冷道:“说谎。其实你们早就把孩子杀了,是不是?再用教内的孩子李代桃僵,等到正派人士悄然相认,上演苦情戏之时,你们再让孩子深入正派名门之中,执行反间之道,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不管是哪个朝代,无间道,都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转念沉思,她又小心翼翼的问:“你以后会如何选择?回正派,在父亲膝下承欢?还是替邪教的间谍?”

晚间树顶上本就风大,吹起来越发凉快,蜀玉冷不丁的打了颤,突觉这话问得唐突。有些交浅言深了。正准备打岔,就望到唐烆拿过她手中那竹筒,在掌中端了没多久,又递还给她。这一碰居然有着暖意融融,喝一口,酒都是热的。心里那空空地地方被这温酒淌过,她的神情不觉柔和了些。

“你这人虽进了燕明山,却是直肠子,即做不出欺师灭祖之事,又不愿欺世盗名为了名望失了教众多年照顾的情谊,平添烦恼。也怪不得祁妄与你交好,指不定他是为了导正你,让你回头是岸来着。”

唐烆半响无语,只道:“人不负我,我不负人。”

蜀玉听了觉得逗乐:“我只听过‘宁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话。”一顿,莞尔笑道:“你这性子在燕明山呆着居然没吃亏,倒是奇事。”

唐烆也笑道:“我自小随师父行走江湖,或者隐居狂人谷,与燕明山之人接触甚少。再者,少年之时,拳头大的是老大,又有师父庇佑,自己也不是容人欺辱之辈,自然没吃甚苦头。”

“固然有这些原因在,我倒是觉得最大的缘故是你性情太傲了。一天到晚僵冷着面目,好像别人欠了你几千几百万银子似的,既然打不过,自然就不敢招惹你。”

唐烆哼道:“那你当日可没有少利用我。”

“那是因为你这性子不愿意多解释,话少反而容易忽悠人。否则也骗不过那人,”倏然一惊,蜀玉苦笑:“怎么说起这人了。”

唐烆调转头去,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蜀玉小抿一口酒液,瞅着对方那置身事外地模样,偏生打趣着:“你与那人算是正邪的典范了。他是花心大少,江湖中人称赞少年英侠,风流倜傥人人称赞,也不管对方借着虚名骗了多少少女芳心,惹了多少桃花债。反之,你这邪教之人,与女子接触甚少,不管走到哪里都被人批为好色之徒,混不管你是否做没做哪些禽 兽之事。这人言可畏,势如猛虎,真是说也说不清,道也道不明。”

这话唐烆接腔不好,不答也不行。只问:“你不愿意嫁给祁妄,可是因着对方的缘故?”

“你觉得呢?”

“那人,”唐烆努力追忆了一番:“他身上穿的是喜服,当日可是他大喜之日。可蜀家并没有大喜之事。”

“新郎娶亲了,新娘不是我。”蜀玉格格笑出声来:“是不是很好玩儿?”

“你不觉得苦么?”

“有何苦的?我倒是觉得欢欣。摆脱了一个烂人的纠缠,应当烧高香才是。”

唐烆不由得感慨:“你倒是想得开。”沉吟会,又道:“我教中有位女子,就因所爱之人薄幸负情,与别人成亲的当夜,她去灭了其家满门,之后被人称之为魔女。”

蜀玉深吸一口气,别有深意地道:“这世间的女子,总是苦的。只是,为了负心之人丢了终身幸福,却是不值。你哪一日多注意一番,看她可有言谈甚欢之人,说不定可以撺掇出一段姻缘来。”

“我教中人可不是你们寻常百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从来不听,大都两人情投意合了,就结成百年,也不管外人如何说道,自己顺意就好。”

“那倒是自由自在了。”唉,相比这世间面都没见过的男女,因为父母的一句话就要做那最亲密之事,认定一辈子不可相离之人。燕明山的这些邪教之人那些倒是开放得如同上辈子的自由相恋,让如今的蜀玉向往不已。

这一夜,那果子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酸甜冷热她都尝了个遍。最后咂嘴回想一番,就只有热熏的清香萦绕不去。

其实,两人也都明了,太深的个人私事不便细问。邪教如何,唐烆家族如何,以后他们会如何,问了对方不一定会答,反而招惹了防备。蜀玉本就不是江湖中人,也没有必要去试探那些身外之事,能避免就避免,横竖没必要给两人添加间隙。

唐烆以前性子虽然冷了些,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倒还意外的相合。可能与他师傅的教导,和常年走江湖懂得分辨时势相关。再加上,他对蜀玉本就有些愧疚,蜀玉身子又弱,一个大男人难免就照顾女子多一些。好在,蜀玉也懂得如何让自己过得好,需要什么,对方应当如何配合她也都一一提点。唐烆好学心重,关照体贴之事也就自然而然的用到了蜀玉身上,浑然没有察觉有何不妥。

蜀玉这性子,说白了,其实只要对方对她无所求,她也就是那八面玲珑的女子,相处之中不会让对方觉得一丁点别扭窘迫。对唐烆好,她自己的日子也就过得舒坦。这番下来,两人倒是互相妥协,相互支撑照顾,胜似多年好友一般。

有时候也不得不让人感慨一句:不经历风雨,哪得见彩虹。

他们两人那些针锋相对的日子,总算是海啸刮过,迎来了真正的风平浪静。

偶尔抬头之时,那圆月的冰蓝冷晕也似隔了一层,模模糊糊,冷不了人的心肠了。举杯邀明月,低头思故乡之事,做也做了,思也思了,与崖底的生活倒是没有一点益处。

第二日,唐烆依然敲敲打打,蜀玉依然浆洗了衣衫,提了肥肥地兔子,刷上一层油,架在火上烘烤一番,又是一顿野味来。好不惬意自在。

对她而言,月宫里面养的兔子的确没有她吃的兔子实在。

第三二章

虽然日子过得自在,预料之中又预料之外的问题终究还是发生了。

伊始,蜀玉自己也没察觉问题所在。她只是逐日吃得越来越少,偏好清淡地野菜野果,再新鲜珍贵地肉食也不大喜爱。本来食量就少,又不能浪费,大部分食物自然进了唐烆肚子。

没几日,她就总是精神不振。清晨虽然依常早起,忙活了寻常杂事,益发困倦。唐烆偶尔几日收工得早,就发现她不是刚刚从午睡中醒来,就是奄着头坐在火堆边发呆,也不知道想了一些什么。最爱的沐浴,完了之后会马上裹着几张兽皮毯子缩在铺得更加厚实蜀葵木雕榻上,倒头便睡。

两人偶尔的靠近,唐烆都可以感觉到她周身微微地凉气。再一把脉,就觉脉搏跳动异常缓慢,脸上也是白惨惨一片。

“觉得冷,没甚气力。”蜀玉道,搭着耳朵:“也不是想歇息,只是倒下去之后就自然睡着了。”这般情形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唐烆沉吟半响,方道:“这山洞气闷,与你身子不好,不如搬到木屋去住吧。”

蜀玉懒洋洋地,想象了一番自己住在屋顶下的景象,竟然颇有感触:“也好,即通风也干净。”

她终究是想家了。

那屋子本来是按照正房来建的。唐烆赶工做了一个大型落地罩,上面用阴雕地手法,深深浅浅雕出整个崖下美色。连绵大山,飞泻瀑布,还有河边挽洗衣裳的女子。静中有动,大气混成。落地罩将正房一分为二,门口直入可做中堂,左边罩后就是分离出来的内室,权做蜀玉的闺房。

因着天气将凉,内室两边对称地窗口封闭了一扇,另一扇半撑开,窗棂周边围了一圈白色地兔毛皮。雨打睡葵地屏风又见内室分成左右两边。屏风左后放置了蜀玉最爱地大浴桶。另一边,则是被蜀玉念念叨叨了很久的大床,因着赶工,还只做了一个床架,床柱圆粗光滑。唐烆怕山中地气太潮湿,床板架得老高,底下放了两层踏板。又将山洞中早就晒干了拼缝在一块地兽皮层层叠叠地铺在床上,最上面一层全是兔毛,白的灰的粉的煞是缤纷,不用躺,看着就觉得暖意洋洋。

布置从简,倒也透着深山老林中特有的野性。朴实地过分,也实用地过分。

屋里有点热。

唐烆先瞧了瞧不远处的石火盆,里面火堆烧得不是很旺,木头的沉香熏得人有点昏昏欲睡。火盆不远处,从屋梁上一根缠藤悬了下来,吊着一节竹筒,筒里是喝的温水。只要火不熄,那水就温热着,随时喝了不凉肠胃。

他又检查了一边窗户,确定留了缝隙,这才对靠在床上的蜀玉道:“有什么事就吹小笛,我会尽快过来。”

蜀玉笑道:“放心好了,我又不是孩童,懂得照顾自己。”

懂得照顾自己,和有没有力气照顾自己是两回事。唐烆心里太清楚蜀玉那身子骨有多娇弱。当时将她从蜀家带出,只是在路上吹了一点风就在客栈病了满月。最近她这般倦怠,说着凉也不像。每日里忙进忙出的,心情甚好,心疾也无从发作。也许只是天凉了,身子适应不过,这才导致力气不足恹恹不振。他不是医者,顶多懂一些内功调理和外伤包扎,这类繁复病症他也无能为力。

可惜的是,屋子只有一间。如能住在隔壁,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及早知晓,也就不用忐忑担忧。

唐烆出了屋,又小心地将门给关严实了,蜀玉这才全身滑到床上。左右滚了一圈,心里说不出的怀恋。

这些日子她实在是睡得太糟糕。虽然山洞空旷,可毕竟曾是动物的住所,偶尔从外间进入,总会有一丝腥臭味钻入鼻翼。很淡,她却没法忽视。从小养尊处优地生活,将她性子磨得圆滑,也将身子养得娇贵。身边所用别说腥臭异味,就是花香亦是淡到极致,长久住在山洞里,她是不愿的。

充作床榻的地方,兽皮、草团,堆得再高也不平坦。软是软了,绵又谈不上。洞里的地面地面本来就不平整,木榻放在上面,人一翻身,就偏一点,再一转身,又如坠崖一般,让本就心有余悸地蜀玉惊吓连连。哪里能跟这大床相比。

她忍不住四肢张成‘大’字形,深深吸气再呼气,每一个呼吸都透露着满足。现在的她,只要外在环境有那么一丁点地改善,就会心生喜悦。

改变,是因为知道再一次活着的不容易!

第一世,她挥洒青春,一切由心而发,是最畅快地人生;第二世,蜀玉的人生,因为家底丰厚,她享受富裕地生活,算是平平淡淡中有温情;落崖之后,被唐烆救下的瞬间,她才推启了第三世的厚重木门。

丢弃了娇弱,舍弃了苛责,也抛弃了自私自利,尖锐刻薄。这一世,她开始学会了顺应艰苦地生存条件,找回与男子如常相处地交际方式,更是学会了容易满足。

随遇而安,不单适合在豪门大宅,也适用于山野隐世。

她调整了一个最舒适地睡姿,眼皮堪重,最终掩盖了一切纷杂。

木屋香椿地叶子香气又浓重了些,火盆中最上一根木柴轻‘啪’地从中断裂,分两头继续燃烧着。空中吊着地竹筒光泽深暗。地面木质地地板很干燥,光滑得磨不出一根细小的碎刺。围着窗棂地一圈白兔毛偶尔晃动两下,是窗缝的夜风来耍,偶尔玩得过了,毛发都被吹到了一边,如狂风中河边倾倒地芦苇。

‘噔,噔’两声闷响,似乎有什么在相互撞击着。没了多久,那声音越来越急促,响动不停。恍恍惚惚中蜀玉似梦见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单身公寓中墙壁上的挂钟。月白地墙,幽黑地塑料圆钟,一到凌晨十二点,就响起这种沉闷而单调地声音。如若当日心情不好了,她就一个人埋在那柔软地斑点布艺沙发内,脑袋缩在双膝中,一直等着数那钟声。一夜,也就那么恍恍惚惚过了。

梦很长,周围地静缭绕着挥不去。她从毛绒绒地兔毛长枕上抬起头来,周围还是一片黝黑。火堆还在烧着,那暗火一闪一闪地,烘得周围暗红一片。兔毛摇摆地窗口缝隙中偶尔咻地来一阵风,没到床边就散了。

天还没亮。

她的梦却醒了。

揉了揉额发,她将肩膀压着的发尾又扒拉开了些,侧过身子对着木头墙壁。被艳阳晒得象牙白的木材被动物油脂一涂抹,泛着暖滑。分支末节的小疙瘩东一块西一块,似宣纸上泼洒的墨。她轻轻嗅着,想要寻一点艳阳地炙热,吸入肺里半响还是冰凉凉的。

眨眨眼,那闷闷地‘噔,噔’声又响了起来,逐渐从耳膜敲到到了心膜。也不知道是不是屋中气息太闷,她翻了个身。这这边望去,可以看到那墙边的窗棂。白毛兔皮上,有黑影绰绰,一下一下,意外的与那声音相吻合。她望着那影子,心里随着那声音哼数着,一百,二百四,五百八……睡不着。

也许是白日里睡得太多,或者晚上吃得太好太饱。唐烆偶尔下厨一次,食物异常的美味。也许是因为鱼在水煮之前才去鳞去胆,也许是因为野菜是靠近夜晚之时才采摘,鲜嫩得狠。也许又是因为对方野外生存太多次,手艺本就比她这个半路现学现卖的好。反正,蜀玉难得被对方劝到一边,只等饭来伸手,不知不觉中就添塞了太多东西。

她索性坐了起来,最后又下了床,到了火盆旁边。头顶不知碰了什么东西,一看,居然是那竹筒。取下了喝了两口水,温温地,一路顺着到了肚腹,冲淡了凉意,暖暖地。也亏得唐烆心细,知道要挂在火盆的上空保持温度。

唐烆……

蜀玉手指轻轻敲击着地板。她今夜想起唐烆多少次了?从感激他救下自己开始,到感慨对方的盖房能力,再到他的厨艺,再到一筒水,在不知不觉中,男子的名字居然占据了自己视觉、嗅觉、听觉、味觉,然后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