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非是为国,也非为民,就只是心疼而已,怕楼澈这费尽心计,最终还是皎月映水,浮华一场,这样的结局,又让人怎能接受得了……夫君啊夫君,这一切……到底该如何收场?

心如潮,起伏不定,一个恍然,听到房中三人已经开始商量着应对之策,议来议去,似乎有把南军调入京的打算,为了不惊动皇上,还打算把军队化整为零,在京少量兵防调动本就平常,如果把南军分散而行,一来可以避人耳目,二来也免去了打草惊蛇的风险。

听他们成竹在胸,想出的计谋无一不是留有后招,攻守兼备,归晚暗暗也有些佩服,忽听到身后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异响,倏地一惊,回头而视,只见一个丫鬟托着一个盘,上面放着三个火焰青花釉的盅,似乎是参汤类的补品。丫鬟似乎也没想到此处有人,张大了嘴,吃惊地看着归晚。

归晚压下心头的慌张,把手指放在唇边做比,这丫鬟也颇为机灵,闭嘴站在归晚后侧。此时内房中也是一阵沉默,似乎讨论到了僵局,一片沉寂中含着刀枪剑影的煞气。

“如此拖泥带水,到底要到何时,还不如把南军尽迁入京,本王就不信了,拿下京城,还怕他不就范……到时候,有名有份,取而……”

这话传进耳中,犹如平地惊雷,归晚沁出冷汗,不多想,伸手用力一推门,“嘎吱——”一声,打断了房中人大逆不道的言论,房中三人都是微震,满含杀气地转头看向门口,待看清门侧人影,一惊,一疑,一诧然。

深秋露浓,寒意侵身,薄凉阵阵随着议事厅门的开启窜进房中,位高权重的在座三人不约而同看向外,归晚已经接过丫鬟手中托盘,踏进厅来,浅笑吟吟,微风熏人,眸光一转,仔细地打量了房中一圈。

和端王已有过熟面之缘,而端王之左上首所坐之人,年近不惑,仪表堂堂,唇上细密的胡子,把他衬出一股成熟魅力,身材魁梧,眸如鹰利,稳健中透着英气,即使不言不语也自有一种领袖气势。

“今夜可真热闹了,怎么楼夫人还没睡吗?”端王笑睨着刚进门的归晚。

把手中的补汤放依次放在南郡王,端王,楼澈侧,归晚回身,淡扫端王一眼:“王爷如此辛劳,归晚稍尽心意,送些宵夜来。”

朗朗笑声出自南郡王之口:“楼夫人真是贤淑……”这一句也不知是赞是讽,归晚含笑行了个万福的礼。

南郡王从进门便盯着她,但见她仙袂乍飘兮,靥笑春桃兮,像传闻中一般,是万里挑一的绝世佳人,更难能可贵的,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高贵自如感,注视了她一会,忽瞥到楼澈不悦之态,眉宇间微显怒色。暗哑间,他又深看了归晚一眼,果然楼澈的面色更沉,南郡王忙把眼光移开,低头喝了一口还有些烫口的参汤,内心偷偷暗笑,想不到楼澈居然会露出这么明显的情绪,其实他岁数和楼夫人相差一倍有余,更何况家中已有爱妻。

楼澈隔桌牵住归晚的手,感到有些凉意,半是责怪半是心怜地看向归晚,归晚抚之淡笑:“趁热喝吧。”

本是一室的暗流涌动,阴谋奇诡,在袅袅热汤的乍暖间,蛾眉颦笑兮的亲切中消于无形。本是隐带煞气的端王也低下头,喝了一口热汤,眼睛在楼澈归晚间来回打了个转。

房中一片安静,归晚看三人都专心地品着参汤,朦胧烟气中,又似各有心思,妙目顾盼,启唇道:“趁着闲暇,我讲个故事聊以一笑。”

楼澈微有讶意,南郡王和端王则有些兴味,女子在席间的议论本是不合规范,除了少数地位特别崇高的尊贵女性,而这些女子在席间的话题更是谨慎。而此刻归晚说话坦然,态度自然,是以三人都默然不语,等待后文。

“庄子一生穷愁潦倒,楚王仰慕他的才华,派使臣用重金邀请他做官,他回绝说‘我宁愿在污浊的泥水之中游戏自乐,也不原为当权者所束缚,我终身不愿为官,让我的精神得到快乐。’庄子的好朋友惠施却经不住富贵的诱惑,去魏国做了宰相,庄子要去看他,有人向惠施挑拨说:‘庄子想来代你做相。’惠施很恐慌就在国内搜查庄子搜了三天三夜。庄子知道了,对惠施说:‘南方有一种鸟叫凤凰,凤凰从南海飞到北海不是梧桐树不栖,不是竹子它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它不喝的,一支猫头鹰找到一只死老鼠,以为凤凰来抢,对着飞过来的凤凰大叫了一声!”玉润清泽的声音婉婉道来,本是耳熟能详的故事又有了另一番滋味。归晚笑看三人,暗喻,处心积虑夺来的权势,到底是金?是银?是珍宝?也许在某些人眼中,只不过是死老鼠而已……

听罢,端王面色稍沉,犀眸盯着归晚,南郡王却是一副沉思的模样,房中人都听出了归晚的话中含义,一时沉吟,似触动心怀,又似被道破心情。

“夫人当真洒脱,拿死老鼠和权位相提并论……”端王干笑两声,沉声道。

归晚不置可否,南郡王却笑着开口:“庄子之举固然脱俗之致,夫人的故事更是深刻动人,本王受教了。”

见他态度诚恳,当真是思考之后才说的话,归晚蹙起眉,想不到这南郡王比端王更是一个人物。她“扑哧”一声绽出清丽的笑容:“不过是个故事,何必太认真。”

室内本有所冷寂的气氛在这一笑之下消弭,端王和南郡王陪着笑,两人心中具是一凛,隐约猜到归晚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偏偏她谈笑自如,状似无意,却隐隐影响了气氛。

各人心思兜转,楼澈始终一言不发,握着归晚的手,牢牢的不肯放松。归晚站起身,环视一圈:“归晚不打扰诸位了,失陪。”回头深望了楼澈一眼,等他手松开,她恬淡微笑,莲步乍移,向议事厅外走去。

才走出议事厅,寒凉袭面而来,全然没有刚才房中的温暖,归晚仰首看向独挂空中的勾月,半晌没有动作,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转头,楼澈已近在眼前。

手重新被他握住,衣袖遮住,月辉下,他的瞳眸竟比月色更清澈:“归晚,不可以……”

“不可以?”

楼澈从她楚楚纤腰处环住她,无隙地紧抱住,抑不住的有些激动:“不可以先弃我,对你,我不会放手,你知道吗?”刚才的故事,归晚是对他说的,他岂会不知其中深意,想起她以前说的话,他竟有些心慌和烦躁。

归晚偎在他怀中,牵住他的衣襟,轻声道:“民间有句老话。”

“恩?”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哦?”

归晚在他怀中淡淡的笑,在责任这一面,她已经做到了规劝的作用,明知他不会再改变主意了,她也莫可奈何。在感情这一面,她也只能福祸相随,不离不弃。从今以后,再也不趟这一波混水,天下该当如何就如何,刚才已经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再也不必负担任何不属于自己的心理包袱了。

“归晚……”

“恩?”

“……你看,月色很好……”

归晚略有诧异地抬起头,发现楼澈眉宇高扬,很高兴的样子,微微的,还有些害羞似的,忍不住,她笑出声……

这权倾朝野,却时露清澈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呢……

*

半年之后。

相府热闹非凡,门口车水马龙,摩肩擦踵,人流传动,惹来周围的民众争相观看,一盆盆的花卉往府内般运着。此时正当春末夏初,红英将尽,花园颇显寂静,只有芍药含苞欲放,此刻各地运送而来的花,只有一个品种,即是芍药。真是烁烁盛开,婷婷婀娜,花连花,叶连叶,有如冠,有如碗,有如绣球,一种花卉,伴着万般花香。

归晚走在园中,看着姹紫嫣红的一片,暗叹着如此美景,真如仙境,眼光四瞟,忽见门外又搬进一盆艳到极至的花,仔细一看,竟是牡丹,她微愣,走上前,花匠停下手,尴尬地看着归晚。

观察再三,发现的确是一盆牡丹,归晚沉吟不语。芍药与牡丹并称“花中二绝”。自古道:“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今年各地官员上贡芍药,是对楼澈奉承之意,意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此刻,居然有人送一盆花中之王牡丹,其意殊可疑,她问道:“这是谁送的?”

花匠早有些心慌,忙答:“门口,一辆马车上的老爷送的。”他结结巴巴,唯唯诺诺,心有余悸地半伏着身子,就怕犯了错误要遭处罚。

“送花的人在哪里?”

花匠抬起头,一脸的惊恐,指向大门外右侧:“那辆马车拐到旁边的小道上了。”

“领路,我要去看看。”归晚柔声道,放眼四顾,看到玲珑,如晴,如明三个丫头在院中打点,井井有条,心定不少,衣袖轻折,随着花匠向门口走去。

大门处已被人群堵地水泄不通,家将们看到夫人到来,特意打开右侧偏门,让两人通过。花匠绕到右边,人流稀少,喧哗之声也渐轻,归晚凝眼细看小道,恍然发现这是第一次碰见弩族耶历的地方,因为此处是京城中心,附近的府邸都是达官贵人的居所,所以特别僻静。才踏进小道,就瞥见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道边,朴实无华,但是车前的骏马蹄白如雪,高大巨硕,分明是难得一见的宝马。

心中突然窜起一丝不安,归晚停下脚步,站在路口,对着几步前的花匠说道:“够了,回去吧。”话音才落,她转过身,蓦然眼前一花,花匠竟然挡在面前。

刚才还抖缩着身子,满脸卑微的花匠,此刻面色如常,透着几分严峻,开口道:“夫人,请前去细看一下吧。”口气僵硬,哪还有刚才期期艾艾的样子。

暗怒于心,心中疑惑顿起,归晚轻喝:“放肆。”相府的下人哪敢如此大胆,平日府中打点都交给了处事圆滑的玲珑,除了贴身服侍之人,其他奴仆她都不甚了解,今日来人众多,难道他是混进府中的?正想着,归晚瞥向道口,发现黑影簇簇,道口似乎有人守着。自己果然掉以轻心了,只想着追究送花之人的身份,对相府的下人又未堤防,看此情形,马车上的人身份必是尊贵非常,情不自禁让她联想到一个人,可是那人应该在御乾殿上,而非是相府后侧的小巷……

“夫人,主人请你过去一叙,请夫人不要为难小人了。”花匠低头,又是一副谦恭卑微的小人模样。

目前的形势不容她拒绝。相府门口人生嘈杂,高声喊叫未必有用,如果马车上之人真是她所猜的他,难免要平地生波,徒惹是非。如此权衡之下,归晚抚抚鬓边散发,重新转而向马车走去。

离马车仅两步之遥,动静全无,归晚心下犹豫,回头一看,花匠竟也不在了,小巷中,只留下她和马车一辆。巷中不断有风拂过,正逢五月,眼光明媚,空中萦绕着淡淡花香,偏是这雅致的寂静中带着一丝不可预测的变数,她思索再三,上前半步,伸手欲去掀帘。

手离帘只有一寸之距,黑帘忽动,波皱而开,从内被人撩起,归晚微讶地看向车内。

豁然明亮的车内,郑锍一身轻衣便服,墨色绣纹的儒士袍,玉冠束发,手执纸扇,一派文人雅士的打扮,嘴角略扬弧度,幽如深潭的瞳眸中若带笑,先是凝望了归晚片刻,才薄唇轻启:“怎么?夫人不认识朕了?”

皇城烟华 扬之水(二)

[更新时间:2006-4-26 0:10:55 本章字数:3657]

应证了之前的猜想,在眼光碰触的一刹那,心中依然微有些讶异,转念一想,此处是相府范围,非是皇宫内院,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无所顾及,归晚漾起恬淡的笑容,屈身行礼:“参见皇上——”

“不必多礼。”车中人抢先一步,手中纸扇递出,架住归晚半屈未弯的身子。

扇骨搭上手腕,一缕缕的清凉,归晚缩回手,雅笑如菊,轻抬螓首,眸光斜睇着郑锍,撞上他隐晦莫测的深瞳,忙巧妙地移开视线。

“朕对夫人思之如潮,夫人却对我避之大吉,真是让朕魂与神伤啊!”郑锍慵懒地依着车壁,纸扇轻展,有两下没一下地扇着,平日对着大臣们的儒雅温和全然不见,不羁之态尽现。

暗恼他半真半假,游戏人间的态度,偏又对他阴晴不定的脾气惧之三分,归晚轻淡以对:“皇上说笑了。”

“说笑?”郑锍掀起薄唇,笑道,“这天下间,朕的君无戏言最值钱了,夫人居然不信?”

“不敢。”笑靥不改,归晚站在马车前三步之遥,任由郑锍二月春风剪刀般的柔中带利,她始终以笑待之,不软不硬,不偏不倚。

“是不敢?还是不想?”视线在她身上兜转,留神她的每一个神态,静静瞧着光影在她身上流连,还有那在风中飒然轻灵的神采,一一纳入眼中,再三回味,手腕半转,扇指一处,示意她坐下:“站着岂不疲累?来,陪朕说会话。”

看郑锍扇点向车辕与马车连接之处,堪堪可容一人,如果坐上去,就与皇上并肩了:“谢皇上,君臣之礼不可废。”

“君臣之礼,”冷哼出声,郑锍唇如半月,微笑的弧度中吐出冰冷的话语,“朕说过,不要用这种繁文缛节来束缚朕。”

话中已然含怒,但那深潭般的眸中却隐含柔:“夫人,岁月如梭,两年已快过去了。”故意提及这个敏感话题,满意地看到归晚笑容淡敛,可是当看到她蹙起眉心,他心头倏地一悸,似有涟漪泛开,涌起既熟悉又陌生的情绪,这应该被称之为……不舍?

归晚飞快地在脑中盘算,想不到当日信口雌黄的两年之期仅剩半年了……

“没想到皇上还记得那玩笑话。”状似无辜地吟然一笑,她打定主意要赖个一干二净,此事只有天知,地知,皇上与自己知,没有第三者佐证,她偏说是玩笑,他又能拿她如何?

“玩笑话?”骤然升高音调,郑锍凛锐之瞳掠过寒芒,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在看到她急欲撇清关系的一瞬间,脑中某根理智的弦应声而断,胸口腾起怒火,面色顷刻阴冷:“夫人把这当成玩笑话?”

最初他的确把这随口的赌约当成聊以一笑的消遣,谁知就在他抛之脑后时,又在宫中遇见了她,看着她陪他独坐冷风中自得其乐,明明暗恨在心,脸上却摆着甜美的笑容,那表里不一的功夫,让他多么的熟悉,似乎在镜中看见了自己,蓦然发现,她怡然自得,恣意自处,有着翱翔于苍穹的飘扬,融于俗,又脱于俗。

这样的钟灵毓秀,他心生羡慕,又想得之。

感到他的怒随着风纹波动而弥散开来,归晚漫不经心地偏首相望,视线扫过他的扇,随风扬起的墨色冠带,暗忖着该如何面对他的狂怒,忽瞅到他扯扬唇线,竟又噙起笑……这笑轻狂至极。

“归晚……你以为赌约是你开,结局也由你决定吗?”魅惑的声音逸出轻抿的唇中,郑锍笑谑地锁视着她,扇尖抵着车辕,“朕没说停,这个赌就必须继续。”

名字被他唤出口,归晚倒吸一口凉气,感到他是暴怒之极才会如此笑,在如此笑容的注视之下,身子都感到僵硬起来:“皇上九五之尊,怎会与我一介女流斤斤计较……”如果计较了,有损你天子之尊。

“拿这话激朕……你以为同一个办法能在朕身上用两遍?”

轻耸肩,归晚现出莫可奈何的神态:“皇上真要这么想,归晚也莫可奈何,皇上以仁义治天下,凡事当要三思才好。”

闻言,郑锍微一怔,这才体会到这女子的可恶,笑里藏刀,处处拿捏七寸之胁,偏见她此刻没有任何伪饰地狡黠一笑,丽如绚阳,他心中怦然一动,顷刻间哑然。

捕捉到郑锍表情刹那的松动,归晚微微诧异。也许今日占着上风是她而非皇上这个荒谬念头骤然冒进脑海,随即又被她一笑弃之。

此刻未占优势,是因为他为她所惑吗?以扇柄支颚,郑锍静默半晌,怒气渐敛,眸复清睿:“既是如此,那赌约之事就作罢。”

“是……”归晚简单地应了一声。虽然这是心中所期望的结果,但是成功来得太快,几乎没有波折,让她心生疑窦,还略有些不安。总觉得对方的目的远不止此。

此刻小巷中静地鸦雀无声,沉寂的有些窒闷,一墙之隔的相府却是人生嘈杂,唏嘘,赞扬,喊叫,时传入耳,一静一动,截然相反,宛如两个世界,就在郑锍沉默,归晚惶然之时,一声尖锐地近似突兀的高喊“河南巡抚,仙九重一盆”的声音划空传来。

“河南巡抚?”嗤笑一声,郑锍随意至极地将脚搁在车辕之上,侧首缓然道,“听说今日相府小庆,如此盛况,朕可真算没白来……”

听似赞,实则讽,归晚抬眸,见他笑如熏风,并无不快之色,一时难测其心意,淡然以对。

在巷中听着一声声的传报,郑锍挑起一抹笑:“朕到底是低估了楼相,不但牵制着六部公卿,还手握着地方官员……夫人,你来告诉朕,楼相于本朝,到底是利是弊?”

棘手难题被他话锋一转扔到自己的面前,好个狡猾如狐的皇上。

“皇上问错了。”

“问错了?”一扬眉,郑锍半眯魅瞳,笑问,“如何问错了?”

“首先,皇上问错了对象,这话应该问三公九卿,该问朝中大员,不该问我这一介女流;其次,皇上乃九五之尊,自有天子气概,用人不疑这点气量岂会没有?”

郑锍一瞬怔住,既而立刻扬声大笑。

“好,好……”又拿话来僵他,眼前的女子看似柔弱,字字珠玑,句句尖锐,让他恨得直咬牙,偏偏又蕴着一丝莫名的不舍,“好一张巧舌如簧,归晚,你如此锋芒逼人,不怕朕狠下心来毁了你吗?你真当朕会无止境地纵容你?”

见他话音阴冷,怒显于外,归晚暗暗心惊,颔首道:“是皇上让我回答问题,难道坦然直言也有错?”受了委屈似的声调,寸步不让。今日占了地利之优,她就不信皇上能当场发难。

明知她所表现的委屈做假的成分居多,听着她婉然悦耳的声音,心中某处软了,有怒也不能发,散了一半,剩下一半郁在胸中,郑锍沉着俊颜,看着她对他永远是带着七分的虚假,越来越不喜欢这感觉,犹似雾中赏花,怎么也看不真切。难道这份真切就如此难求?

“既然要坦然直言,那么今天我们就畅所直言一番,”脸色缓和,郑锍用扇点点车辕,“不累吗?还是过来陪朕坐坐吧。”最后一声竟是柔意起。

本来无什知觉,被他一声提醒,归晚只觉得双腿已近麻木,可惜这车辕是万不能坐的,而周围根本没有可以歇脚的地方,轻摇头,一脸怡然:“不累,多谢皇上好意。”

“同一个问题,你拒绝朕两次,难道朕的好意,你就如此不屑?”他的恩惠,天下人伏首相望,偏偏她,虽是笑颜相待,实则拒之千里。

诧然地对上郑锍的眸,竟然看到受伤的神色,一闪而逝,她折蹙柳眉,转移话题:“皇上想要畅所直言一番,归晚站着答,才合规矩。”

冷哼一声,郑锍不置可否,睨锁着归晚,停顿片刻,问:“你以为……今日在相府范围,朕万事不能张扬,所以处处受制?”

心中所想被一语道破,归晚坦然淡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整个京城都在朕的掌握下,相府今日的风光能持续多久?南郡王两月之前已经回封地了,端王虽然平反,但是官降两品,大不如前。难道你认为楼澈联合这两人,能赢?”

这半年中,先是北师上京,接着南军北上,两军实力相当,不能在京城相持,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然而经此僵局,皇上不得已为端王平冤,洗去“枫山之变”的嫌疑。从表面看来,楼澈占了上风,先是让北师无功而返,后是逼得皇上让步。可是仔细一想,在这其中,楼澈政盟点滴便宜都没占到。为了制衡皇上的军事力量,调动了南郡的守备力量,北师所用由国库负担,而南军所用,却是南郡负担,此消彼长,一郡之力怎能与一国抗衡?而端王明升暗降,大权旁落,有名无实。因此半年来看似表面风光,其实凶险非常,一不小心,万劫不复。

这一笔一帐,归晚心中自是清楚,悠淡吟声道:“皇上就有必胜的把握?就算胜了,也必要付出惨重代价,江山可是皇上你的,稍有损伤,最心疼的,还是你吧。”

“手上长了恶瘤,应该先行割除,总不能等糜烂全身,朕可不会因为舍不得一只手,坏了整个身体。”

“可惜现在还没生出恶瘤,就要砍去手,难道这就明智了吗?”

与楼澈之争,危害到朝堂,一战之下,两方都会有巨大的损失,这样的结果,就是天子,也无法轻松领受吧。

“没了这只手,朕也会找另外的手代替,这天下间,难道会没有人能代替楼澈?”讽刺归晚的天真般,郑锍讲地轻柔无比,隐透阴寒。

闻弦知雅意,归晚立时想到曾经清如水的那个少年,被皇上重用,在朝堂上展露头角,渐渐占有一席之位,虽然还不至于危害到楼澈,但是想起他入官场的前因后果,她还是难以舒怀。略一沉思,竟然忘记回答皇上的问。

直到郑锍定定地看着她,问:“没人能代替楼澈?他给的一切,朕也能给……”

皇城烟华 扬之水(三)

[更新时间:2006-4-30 7:25:38 本章字数:3913]

“夫人……夫人!”老管家夹杂着焦虑的苍老声音隔墙飘来,倏远倏近,归晚闻之,却若天籁,解了她眼前的窘境。巷角隐藏的侍卫纷纷现身,向着马车靠近。

眼看侍卫围了上来,归晚暗忖,此刻正是脱身的良机,正要转身,脚下微动,两腿酸麻无比,举步艰难,就在这稍一迟懈之间,郑锍悠闲的姿态骤敛,从车上纵身而下,婉若游龙,抢步上前,猛地扣住她的手,大力擒住,归晚猝不及防,被郑锍拉到身前,微诧地对上郑锍锐冽的眸芒。

“他可以,难道朕就不可以?”乍见她想要逃离的模样,他为之气结,顾不得时间与地点的不适宜,也不在乎贴身侍卫因为他的反常,都停下脚步,愣在当场,举止无措,他只是狠盯着她看,要从她脸上看出蛛丝马迹似的,旁无他顾的专注,虽狂犹痴。

“不可以,因为你不是楼澈。”手腕被他攫住,炙烈的感觉从腕处蔓延而上,隐隐生疼,她忍着,口气分毫不示弱,仪静体闲,透着如许傲气。

从她悠淡的明眸中映出自己狂佞的神态,郑锍越发感到心如火烧,与其听到这种答案,还不如继续看她虚与委蛇,就不会像此刻一般,放之不得,又不得不放,微眯的瞳中暗色幽深,淡然但是绵长的情意纠缠着痛苦,连他儒雅自如的笑都渗进些微苦色。

一手捏住她的下颚,看着风带起几丝发抚过她的唇,他轻悠地一叹,沉敛的双眸更暗,低头欲吻芳泽。

心失跳一拍,忙不迭脸外后仰,极欲避开他的索求,未被擒住的手抵在他的胸口,向外推,谁知他纹丝不动,躲避不过,已近在咫尺,炽热的气息在呼吸间变得浓浊。

“皇……皇公子。”旁边不知何人出声,横插进小巷的空间,郑锍倏然清醒,唇略偏,在归晚的颊边,轻吻而过。再俯首相望,看她面有痛色,手松开钳制。

获得自由,归晚急退后一大步,侍卫们已经在马车边围成圈,当首的一个几分焦急地看着郑锍,张着口又不知如何说。相府门口的喧闹声轻了,久未听见报花名,围观的人群已经开始散去,不一会儿就会有人路过小巷,如此情景,该当如何?

意识到不能久留,郑锍邪佞之态收起,郁色暗藏于深瞳中,看向归晚,薄唇成线,微微勾起成弧,精芒掠眸,隐含残冷。

“看来朕对你的纵容……已经出乎朕的意料了,”郑锍自嘲似地笑语,“但是这其中的代价,你可不一定承受得住,归晚……”最后柔声轻呢,魔咒般地出口,他挥袖折返,头也不回地向车而行,上了马车,黑色帘子一撩一落,挡住了所有车外的视线。

巷子的另一边,早已牵出了好几匹马,侍卫们动作迅速地上马,马车夫扬鞭,马车转了个方向,轱辘的车轮声伴着阵阵马蹄,渐行渐远。

归晚背过身,向着巷口走去,手腕依然有些痛楚,拉起衣袖,露出一截皓腕,上面清晰的如爪红印,边缘处甚至泛紫,轻柔地抚了抚,她松了口气,皇上的脾气本已是难测之极,今日更见张狂,乍怒乍郁,起起伏伏……

“夫人……”快步而来,老管家面露喜色,“夫人,你可到哪里去了?这半天不见你,我还当……呸,呸,你看我这老嘴,尽说些不中听的。”絮絮叨叨地念着,他走近一看,发现归晚的面色有些苍白,暗惊。

“夫人?这是怎么了?你遇到什么事了?”

“没事,里头闹了点,我出来散散心。”转眄一笑掩饰而过。

点头相和,老管家将疑问堵在心间,夫人是相爷的掌中宝,下人只有尽心伺候,不敢多加干涉。

“相爷呢?”随着管家回到院中,眼见周围都是相府下人在忙碌,人衬花,花映人,处处繁花似锦,其中偏不见相府主人。

“相爷在书房和来访的官员议论正事。”从旁一招手,让下人端来椅子,放在花院的荫蔽处,让归晚依坐,一边可以小憩一番,同时还可以赏花为乐。

“书房里都是些什么人?”漫不经心地问道,归晚靠着椅子,一手支颊,将院中美景收进眸中。

“是京中几部的大人,还有几个,下相,河南,覃州的巡抚,还有……”恭敬地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却在最后显得有些吞吐。

“还有?”归晚扬眉。

重重点了几下头,老管家神态无奈,解释道:“今天还来了个怪人,送花不止,还自称有经国济世之才,相爷还召见了他,居然还让他到书房议事……”也许是从未遇到这种事,老管家的话音里还透着好奇不已。

轻恩了一声,归晚不置可否,默默地在院中等待着,这一等,直等到日落山头,华灯初上。也许是耐不住沉闷,书房门终于打开。鱼贯而出几个锦衣玉带,或老或少的官员,都是一脸肃然正色,走出房门之时,还在互相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几人瞥到院中有人,探眼而望,见到簇花而坐的归晚,无不露出惊艳之色,随即想起什么似的,脸色都是微微一变,转过头去,低头而行,往院外而去。

跟在最后的,居然是一个布衣男子,这本没有不妥,但是跟在一群华服官员之后,却显得有些奇特。归晚立时明白他就是老管家说的怪人,只见他向自己看来,没有任何表情,犹如未见一般,也跟随其他人的步伐,离院而去。

等官员们都走净了,归晚站起身,向书房踱来,还未上台阶,书房门一开一合,楼澈走了出来。

“归晚?”挟着满园芍药的馨香,楼澈笑看着她。

踏上台阶,归晚恬然含笑:“夫君可算是忙完了……”似叹。

“等久了?”执起她的手,慢慢向花厅走去,“用膳不必等我,小心身体,别把自己饿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