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乾殿外古木参天,春日融融的阳光洒在枝丫间,嫩绿如翡翠,只是走近了,鼻尖窜进浓浓的药味,阴郁随着药香散在春荫中。皇后踏进殿中,凝神看去,那殿内用琉璃采光,只把光线剪成了一束一束,那形态像是女子高盘的发髻之上垂下的发,极具风情。

进出这殿中也不知有多少次了,可是这一次,她就如同第一次来这儿时一般,忐忑不安,心中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喊,心直跳,欲跳出胸膛。殿内空旷深幽,没有半点声音,知道皇上只传唤了她一人,屏退左右,她慢慢走入内殿。

“是皇后吗?”重重幔帐后,一道低沉的声音轻唤,音质低醇,仿若击筑之乐。

“皇上,是臣妾!”

帐内人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没叹,皇后低垂着目,脚下平滑如镜,她的群角曳过,留下一道轻轻的影。

“扶我起来!”郑锍道。皇后忙上前,挽起帐帘,半坐在床边,伸手扶起郑锍,将绣枕垫在他的身后,帐内弥漫着一种熏人的龙诞香,扑鼻而来,她一阵头昏,待看清帐内情形,心下一惊,鼻间的酸楚浓郁起来,她几乎要落下泪,口中不由轻唤道:“皇上……”

郑锍笑了笑,自重病以来,他似乎第一次露出笑颜:“朕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母后,她说朕躺了许久了,再躺下去,这郑氏的江山就要易人了……”

“皇上……”皇后低喃,眼泪不知不觉地掉落,“皇上龙体为重,朝中大事自有,自有……”她心中焦虑,一时间竟想不到朝中还有何人可说。

郑锍闭上眼,淡定的说道:“朕是病了,可还没老,这朝中现今何等模样我还不知吗?皇后,朕前几日下了诏书,放在桌上,你帮朕取来。”

皇后点头,抹了抹泪,站起身,来到书桌前,暗红的陈木上放着一张澄心唐纸,草草地写着几行字,圣旨是平铺开的,她一眼扫去,看到“长子”两个字,心跳如雷,手不听使唤地轻颤,抚上圣旨,不敢再多看,忙卷起。她这一身之中,接过无数圣旨,可唯独手中这份,却好似最沉,重愈千斤。

郑锍看也不看皇后手中的纸,只是道:“你看看吧。”皇后抖着手,抑制不住心中的忧虑,惊慌,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措,缓缓展开纸,那几行字,她看了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柳眉折起,道:“皇上要调动南军灭端王吗?可,可这样一来,不就是,逼他反吗?还有舒家,在玉督战中立了功,皇上……皇上却要……”

“皇后,”郑锍打断皇后,面色苍白比纸更甚,右手微微抬起,“朕知道,晋阳余言禾是你的助力,你当得好好扶持,以后在朝中必能成为你的坚强支柱。三代老臣,严纲,对我郑氏最为忠心,他日宣儿登基还要靠他等老臣。你记住,主弱臣欺,一防功高盖主,二防主弱臣强,三防皇室宗亲……端王目前羽翼渐丰,早有不臣之心,趁着他现在毫无防范,一举灭之,倘若错过这个时机,我一旦离去,你孤儿寡母,又如何是他的对手……”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似乎已经疲惫,眉紧紧拧起。

皇后正想说话,却被他眼神制止,缓过一口气,郑锍接着又说:“舒氏是个隐患,可现下却可以暂时不理,如果同时对付舒氏和端王,反而让他们联起手来,那我郑氏的江山可就不保了。两权相害取其轻,其中道理,你应该清楚才是……皇后,宣儿年纪尚幼,我立他为储,不知有多少狼子野心蠢蠢欲动,皇后你日后切忌妄动,只能徐图之,先杀端王,再灭舒阀!”

皇后见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异彩流动,心中慌乱,安抚道:“皇上说的臣妾都知道了,臣妾都知道……皇上,你保重龙体,这些大事等皇上身体好了再做不迟……”

郑锍却好像没有听见,神态安详如同沉睡,蓦然,他舞动双手,右手向上抓,却什么都没抓到,他平静的面庞露出一丝哀伤,神思似乎已经迷茫,口中呢语:“皇后……皇后……”

“臣妾在。”伸出手,握住郑锍挣扎的右手,那手心冷如寒冰。

“你告诉朕,她在哪?她到底在哪?”

她?哪一个她?

皇后张开嘴,口中苦涩,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却成串地落下,洇地胸前一片暗黄。

郑锍睁大眼,直直地看着帐幔,急促的语气显露出他神志的错乱:“那一箭射到她了吗?射到她了么……谁来告诉朕,射到她了么?”

皇后木然地任他箍着手,郑锍越抓越紧,神色慌乱,似乎想拚命抓住些什么,而一切又显得这么徒然。

手中受痛,心中,却好像比这还痛,胸口似乎有什么要咆哮而出,而当她张口,那咆哮却只是一声温柔的话语:“皇上……已经过去了,那已经过去了。都已经五年了啊……”

郑锍震了一下,眉峰间的慌乱稍淡,哀伤却更浓了:“五年,都五年了吗?朕怎么觉得才只有一瞬而已,朕梦中夜夜都能见到她,她在笑,笑地好甜,朕从没见过她这样笑过……她为什么没有对朕笑过呢?耶历一箭射她,朕听到消息都快疯了,恨不得能立时杀了耶历,朕派了这么多人去打探,却都没有她的消息了……她到底是生是死?楼澈呢,他也不见了,他去哪里了?朕等着他回来,回来再与朕一决雌雄,为何他也不回来了……她和他,到底去哪里了?你们告诉朕……他们去哪里了?”

他最后一句喊叫出声,那被霜染过似的发披散在颊旁,眼神涣散。皇后跪在床幔旁,半扑在郑锍身上,压住他的挣扎,涕泪纵横,把头埋进郑锍的怀中,清晰地听到那“扑通扑通”的心跳,贴地那样近,到最后,她再也分不清这心跳是谁的。

“皇上……皇上……请不要再想了,都过去这么久了,过去这么久了啊……”皇后哭泣,“皇上,楼相不会回来了,那一箭,什么都了结了,楼相他对权力最是不舍,可是为了归晚,他什么都可以舍……皇上,请不要再想了,他们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

殿中突然静了,除了皇后的哭泣声,什么都没有了,刚才的挣扎和叫喊,仿佛都是幻觉般的退去。皇后抬起头,泪水迷蒙了双眼,郑锍静躺着,皇后手心触到些许湿暖,仔细一看,郑锍的面上,竟有湿痕。

“楼澈愿意为她舍,朕知道,否则他当年也不会跪在朕面前,这就是原因吗?朕可以把珍宝捧到她面前,楼澈却可以为她舍了这些珍宝……这就是差别?呵呵呵呵……”他狂笑出声,呼吸不稳,“朕错了,朕错过了……当初朕调查她的身世,她也曾摸到帝王燕,朕就该留下她……朕错了……”

“皇上,”皇后放开压制郑锍的手,“臣妾当年试探过她,她说本不是凤凰而以入得帝王家,是她自己放弃了这些,不是皇上的错啊……”

郑锍也不知有没有听清这些话,往昔深蕴光华的眸敛去光泽,余留下沉沉的黑,一望无底:“她不要……朕给的,她不要!”

他轻轻的说,只说给自己听得。皇后听见了,莫名地伤悲。许久,郑锍已恢复平静,唇边也勾起了淡淡的笑,就如同往日一样。

“皇后,你告诉宣儿,朕不是个好父亲……朕要留下你们俩,继续在这皇位上争斗。只是我有句话要留给宣儿,告诉他,皇位,是刀箭上的蜜糖,只要贪恋那种甜蜜的滋味,就会被扎得鲜血淋漓,而旁的人都避着,让着,这滋味,太过寂寞了……”

心犹如被凿了个洞,空洞洞的,痛地揪心,皇后勉强带着笑点头:“是,臣妾自会转达。”

皇城烟华 飞入寻常百姓家(二)

郑锍不再言语,皇后拿起床沿边的锦被,轻轻盖在他身上。殿内采光极盛,帐内纤毫毕现,床上人脸颊苍冷,下巴尖尖,整个面上浮着青色。她看着他的脸,胸口就像闷鼓被擂了一下,沉重无声,忙撇过头,以袖遮面,擦去面上泪滴。

殿内鸦雀无声,静到了极致,郑锍刚才一阵折腾,此刻累极,似已熟睡。静悄悄的大殿中只听见他略显急促的呼吸,一呼一吸,一深一浅。她屏气静听,视线却在殿内游荡,帐外的光芒是屡屡成束的,经过琉璃映射,带上了些微色彩,或是黄的,或是红的,投在如镜的青砖地面上,光线也像是活了,在空中暗暗流溢。

她有多久不曾这么静过了?久地连自己也忘记了。这几年来,她可有片刻是像今日一样?

自玉督之战起,先是白巍战败,自刎西州,皇上跟着就心力交瘁,重疾缠身,朝中一面进行改革自新,肃清楼氏一党,另一边端王却不安于室……她在这殿外熬过了多少岁月?

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让人揪心人肺,左右为难?

她低下头,留意到自己的手,温滑细腻,白如玉脂,还如双十年华的少女一般,一点都看不出岁月留下的痕迹。可心里清楚,自己已经是老了,就算容颜依旧,心,却已经老了。

五年之中,她在这个殿中,看着郑锍一日日地虚弱,一刻刻地衰老,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如此漫长,无边无际……就这样把心给熬老了。

想着不由心酸,她无声地轻叹,转过身,瞥到郑锍明黄色的衣袖露在被外,伸出手,温柔地掖进锦被中。就在她神思恍惚间,被中的手倏地一把抓住她的腕,心“卜通”的一声巨响,倒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归晚?”郑锍转过身,沉沉地唤了一声,吐气浓浊,像是梦语。

她方才还精神不济,思绪不齐,听得这一声叫唤,心下阵阵发凉,人倒清醒过来,面色阵红阵白,眼前锦被明晃晃的黄,亮地直扎眼。她抽回手,这一下用力极大。

郑锍惊醒,睁开眼:“嗯?”

皇后悚然,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忙道:“臣妾失礼。”

郑锍又唤:“是皇后?”皇后应声。

“你一直在这侯着?”郑锍精神似乎好些了,“你也累了,去歇着吧,朕给你的旨意好好收着。”

皇后微怔,只是道:“皇上,臣妾还是在这里陪着您吧。”

郑锍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抬头仔细地看了一眼,恍恍惚惚的。胸口渐渐淤塞,气息不平,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烦躁地甩了甩手:“退下,退下……朕不要人候着。”

郑锍自病后,脾气一向不善,皇后无奈退出帐外,伏地一跪:“臣妾告退。”帐内悄无人声,她慢慢起身,拿起搁在一旁的圣旨,手指微微颤抖,收进袖中。收拾好心情,转身离开。一路踩着琉璃光彩倾洒的青砖地,走出空空荡荡的内殿。

“禾楚……”

听到这声低唤,她身躯一震,脚下立停。慌张地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瞪着罗帐,风轻轻吹拂,湖水似地涟漪晃摆,金光粼粼。

像她刚进宫做信王妃的时候,他就曾站在帐外,半挽着帘,眉眼间盈着笑,笑地温柔,一声声唤她:“禾楚,禾楚……”

可这一声唤,她等了足足有十年了。

“皇上?”她开口,声音抖地厉害,语不成调。

“朕知道,你和他们瞒着朕,不让朕知道……”帐里模模糊糊,声音淡地只成一线。

皇后颤着身,唇畔微张,眼中晃过五彩,头胀欲裂,心中只是念道:他知道,他都知道,他都知道……

“朕不怪你,你是为朕好,可朕就想知道,她……她到底……”一阵急喘扰乱了他的话语,皇后静静地听着,半个身子软了下来,跪在冰冷的地上,大殿上只有她一道纤弱的身影,凄清难言。

“罢,罢了……你退下吧,朕不想知道了,”帐内人喘着道,呼吸已用尽了他所有力气,嗓子沙哑,耗了半晌,他才艰难地挤出一句:

 “这些年,辛苦你了。”

皇后哪里还忍地住,泪水决了堤似地流,她掩起面,支起身子,跌跌撞撞地急步离开内殿。

殿外阳光明媚,端的是春光如练,暖气融融。院中宫人都被遣走了,她看着落落空无的院子,嚎声恸哭。

一生一世的泪水,仿佛都在这一刻用完了。

皇城烟华 飞入寻常百姓家(最后篇)

这一哭足有个把时辰,待她醒过神,天显暮色,已是傍晚时分。眼中的泪流尽了,心里头这才空出方寸地方。思考今日御乾殿中情形,心如明镜,揣测出些端倪。手伸进袖中,紧紧攥紧那张轻如薄绢的纸,缓缓走出殿院子。

走出长门,一众太监宫女早已等候多时,见得人影,黑压压跪倒一片。皇后倦极,摆手道:“回宫。”

各人都回过一口气来,几个宫女上前,看清皇后的模样,都是一惊,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皇后。其余人各司其职,留守在御乾殿外。皇后身软无力,由宫女搀扶,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殿前的朱漆填金门暗沉沉的,不复往日绚丽色泽,像是蒙上了紫黑色的烟雾,阴冷冷的,这暮色如漆,勾起她心中寒意,心中如潮翻滚,却又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回到凤仪宫,早已掌了灯,偌大的院中散落了明珠似的光亮点点。摒退了左右,皇后一个人独坐在殿内,看着那烛火明暗间交错地晃动,映在宫墙上银灿生辉,静默地想着心事。

宫女却在这时跑了进来,皇后心头烦躁,冷声道:“不是让你们都退下了吗。”宫女伏地一跪,硬着头皮禀告:“德总管在殿前求见多时了。”

皇后眸光回转,瞧着殿前宫灯投射的影,道:“让他进来。”宫女应声而退,不到片刻,身着绯色宦服的德宇慢步走了进来,也不抬眼,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礼。

“德公公有事吗?”这几年来,唯一能在郑锍身边说得上话的宫人就是他,故而皇后对他总存着几分客气。

“娘娘,羽林军曹统领接了娘娘的旨,在宫外等候了半日了。”德宇道。

皇后折起秀眉,这才想起以防不测下的旨意,道:“让他退了吧。”德宇听到旨意并未动,静立殿前。皇后见他毫无反应,不由大怒,目光冷凝地射去:“本宫的旨意你没听到吗?”

“杂家认为皇后应该让羽林统领于宫外随时候命才是上策。”德宇介于中性的嗓音既不尖锐,也不低沉,清脆如玉鸣,不疾不慢的说来,让人安心。

皇后震怒,本欲发作,等德宇说完,细细一想,的确有几分道理,将怒气按下,皇后问道:“如何是上策?”

德宇抬起头,肤白明润,眉目端正,低声道:“端王目前就在曲州,距京城不过两日路程,皇后当得趁此刻把京城的兵权抓在手中,端王才不至于妄动……”

皇后蓦然一惊,脱口道:“皇上,皇上仍在……你……”

德宇乌黑的眸子对上皇后略显惊慌的眼,肃然道:“难道太医没有对娘娘说过,皇上这些日子已经起不了身,偏今日精神好起来,只怕是……”他把后半句吞回腹中,细细打量皇后,见她似有所虑,倒没有震怒的迹象,接着又道,“皇后需未雨绸缪,防范于未然才是上策。把京城的守兵控制住,才不虞某些狼子野心,即使做更坏的打算,在京城中与他们僵持住了,手中也多了些争斗的筹码,更重要的是,争取到时间向各地求助。”

皇后不语,上上下下把德宇看了个透,不由疑惑,他从不是她跟前的人,也不曾得她好处,为何处处帮衬她?这话里话外,都是为她做打算……

“这五年来,皇上病重,脾气暴躁,本宫有事要报,常常是公公给予方便,也多番在皇上代为美言,今日公公又赶到这里为本宫筹谋,公公所为,实在让本宫费解。”

德宇淡淡一笑,皇后直盯着他看,微微一低头,耳边的珍珠点点晃动,灯光下隐泛起银色光芒,半边脸庞的轮廓,酷似记忆中的一个人,也是那样笑着低头,便带过一道淡银色光芒。德宇微微闪神,因不知想起了何事何物,而有些怔忡,口中不觉答道:“受人所托。”

皇后挑起眉:“谁?”

殿内空幽幽的,回荡着她这声“谁”,德宇伫立不语,皇后目光刀似地在他身上转着。心里不停地思索,春夜的风犹是带着陡峭的寒意,呼呼地吹进殿中,

晃地宫灯乱晃,搅乱了一殿的明暗。万千的念头和线索在脑中转过,皇后心头越加混乱,只觉地少了些什么,蓦然,电光火石的一道亮光划过脑海。

“是她!”她低呼。

这一团乱麻终是被她理清了,死死盯着殿下垂立的德宇,她的心仿佛被一把利剪卡擦剪了道口子,许许多多的东西一件件地往下落,落地多了,心头就清楚了,同时也轻了,轻地不胜一羽。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只我一人,哪里能在皇上面前把消息给瞒下,原来是你暗中帮我,”皇后苦笑,“难怪皇上不知,也对,这宫中也只有你能……”

德宇见她目光忽而飘离,忽而凝重,一双剪剪秋瞳里映了不知多少东西,盛的东西太多了,让人沉重,不敢逼视,唤道:“皇后娘娘。”

皇后不理,抚额轻叹,久久不动,许久,才想起了什么,突然抬头,道:“当初皇上可查过她了么?她可真摸过那支签?”这声音直从胸膛中发出的,又急又快,她喘息不已。

“是的。因楼相先去查,皇上才又派人去查,听探子回报,那日寺中香客云集,小沙弥乱中出错,撞翻了两个签筒,签支混在一起的,有两人拿到此签。”

“两人?还有一人是谁?”

“姚莹。”

皇后捏住自己的袖袍,神色一紧,提到这名字,心中不由一痛,这仿佛是一根很久以前就扎在心头的刺,即使时过境迁,也是触及就痛。眼神望着远方,透过了重重院落,似乎飞地很远了,那明黄的大殿上,已病入膏肓的垂垂王者。

她不禁想到,那个王者的一生之中,假的爱恋,留给了姚莹,真的爱恋,留给了归晚,唯有她,真的假的,都没有得到。

锦样年华水样流,她的一世,只落得这样一个暮色中的皇宫,还有袖中这样一道轻薄的圣旨。

“皇后娘娘,”德宇见她面色苍白,忙道,“皇后当多为以后打算,太子尚需要您的保护。”

皇后被“太子”两字恍然惊醒,端坐直身子,轻咬牙,寒声问:“那查探的结果呢?帝王燕的签到底有如何神奇?”

德宇唇边漾起笑,摇了摇头:“皇后娘娘心中清楚,又何必再问。当初探子回报,只有一样,是我扣了下来,没有呈报皇上的。”他从腰间掏出一个锦囊,藕色缎制,绣着如意云纹,上面垂着金丝的流苏,在风中轻轻摆,看样子他是非常珍爱地放在身旁。从其中捏出一张雪亮剔透的绢纱,折成四方的一小张。他走上两步,递到皇后面前:“这是帝王燕的签笺。”

他递来得手只有咫尺的距离,她抿着唇,面现豫色,却有些不敢接,那是一种惧怕,惧怕这种让她艳羡的命运此刻就这样轻易的展示在她面前。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当口,宫外突然响起尖锐的铃音,这声音急促而不稳,顷刻间传遍了皇宫,划破了平静的夜晚。宫里头有人喊着,哭着,声音若有若无。皇后身子剧震,口干舌燥,耳边悠忽忽地飘过了什么,她却好像没有听见。德宇轻轻一叹,想把手中签笺收回。手势不稳,薄薄的绢纱从他手缝中漏走,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他也不捡,愣在当场。

一个宫女气喘吁吁地跑进内殿,面上泪雨滂沱,哭着道:“皇……皇上……驾崩了!”

皇后张了张口,却没有声。口中吸的都是冷气,冷到了股子里,窜到她的心口。她捂住自己的心,怕那会儿心就不跳了,触到胸口,那也是一片冰凉,身子瑟瑟发抖。

她觉得心头被活生生剜去了一块,痛地没有知觉,喊痛也来不及,眼中的泪早已哭干了,此刻觉得眼眶涩地直作疼。

她在他心中,原是假的真的,都不占分量的,得到的只有名分而已。可如今他去了,她才知道,他有多大的分量。他没了,她的最后一份支撑都没有了,眼前纷乱一片,身后茫茫,两处都是空的。

“娘娘,娘娘……”宫女骇然大喝,看着皇后瞪着前方,那样子森然可怖。德宇走上前,拍拍皇后的背,沉声劝道:“娘娘保重,您还有太子呢。”皇后缓过一口气,发不出声音,抓紧德宇的手,长长的指甲在他的手背上划出红印。

“公公助我!”

德宇从她的口型中读出这句,凝重地点点头。

泪水从眼角缓缓而下,她还以为再也哭不出了,原来泪水这东西,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梁檐下吊着的宫灯随风而动,光晕暗淡,映在众人的面上,也是浮光黯然,带着悲切之色。许久,她才缓过神,手上用得上力,倏地站起身。德宇在一旁扶着她。

她没有时间哭泣,也没有时间悲伤,只得这一刻,京城上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巴巴地望着,多少颗蠢蠢欲动的心在激烈地跳动着。她倘若把时间花在哭泣上,她丈夫的皇位,她儿子的命运……又将会落得何等下场。

她不能等待。

“来人,摆驾!”她开口,声音异常沙哑,压抑着,却又坚定万分。

德宇搀扶着她,一步步走下殿。

那张素白的签笺被她一脚踏过,她却半点不觉,眼睛直视前方,一步比一步稳健,一步比一步踏实,一步比一步雍容。

凤仪宫的殿门慢慢在她身后合上,咯吱咯吱地作响。

殿中宫灯全熄,悄无人声,风过簌簌如哭,漫天的黑,沉沉地陷入这殿中,只余下那一抹莹白的签笺,薄如蝉翼。风吹起,它翩飞,扑上镂金凤纹的宫壁上,又徐徐滑落。

上面只写着两句: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郑锍皇后番外完)

番外 夜夜梧桐坠(上)(补充)

腾空类星陨,拂木若花生。

见诗,父亲题曰:和月清风,如萤灿华。

这就是我名字的由来。

幼时父亲对我宠爱有加,为此家中颇有微词,侍妾劝说父亲,上有长子,下有幼弟,怎么如此偏爱此女?父亲笑着抚须,两儿俱是庸碌之辈,唯此女,绝世容光,必是家族荣华之所依。

就这一句,堵住了所有人的嘴。转过脸,父亲温柔地对我笑,莹儿啊,如萤灿华。父亲的背后,窗开着,春来迟了,入眼仍是苍茫一片,只有梧桐的枝桠,嫩芽新抽,缀着绿,翡翠似的点点……

岁月如梭。

建新六年,我正好十五岁,母亲和几个姨娘为我操办了一个极盛大的及芨礼,父亲贵为翰林院大学士,京城的高官来了大半,连太子都携眷同来,父亲面上大为有光,心中得意,春风满面。

绕过九曲延廊,我走近席间,银线串起珍珠,并缀着琥珀圆雕的手链随着摆动,发出玲珑的清脆声,父亲含笑看着我走近,而席间静无人声,许久之后,才听见太子赞扬:“姚家女儿,非同一般!”众人这才回过神,纷纷予以赞扬。母亲紧紧攥着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入夜,宴散,父亲站在酒醒人散的院中,来回踱着步,眉宇深锁,面色踌躇,日里的那种意气风发竟全然不见。见我走近,他才勉强挤出笑。如水凉夜里,那笑是如此苍老。自那日起,父亲行事消沉,竟隐隐有告老退朝之意。

同时,朝中风传,皇上龙体抱恙,情况大不好。太后重新掌权,而太子,也蠢蠢欲动。朝官们观望着,应该加入哪一方,父亲左右为难,我曾问父亲,这事如何难以抉择,父亲如是说道,太后之政必不长久,倘若今日帮助太后,他日必有灭门之祸。

我笑笑,那帮太子不就行了。

父亲像儿时那般抚着我的发,说道,太子没有仁慈之念,更没有兼听之明,只怕不是帝王之象……

凉风来袭,哗哗地吹过书页,烛火忽闪忽隐地晃动,父亲话音才落,光影乱舞,芯火骤灭,书房里黯然无光,我蓦然一惊,暗色中,父亲长长地一叹,直透进我心里森寒的冷。

太子越发地待父亲好,太子妃更是经常邀我到太子府游玩。

新建六年,第一次踏足太子府,正值秋末,太子府里红叶飘飞,煞是好看,群角曳过满地殷红,我走进太子府的偏院。

直今也无法忘记那一幕,那个红彩遍目的世界里,遗世独坐着一个男子。手握书卷,依在石旁,红叶飘在他衣袍上,顺之而滑落,他犹自不觉,嘴边噙着一抹清淡的笑。我站在半月门前,失神地看着,忘记了年月。

也不知站了多久,他翻完了最后一页,这才悠悠站起身来,我心中一跳,凝神看去,他扬起眉梢,眸色比黑夜更为漆深,唇畔的漫笑敛起,转头向着月牙门的方向望过来,那眼神,好似一泓碧水,潋滟着碧波寒荡,我顿时神慌,心急跳,直要跳出胸口,面上火烧似的滚烫,一个转身,躲到月牙门外,也不知脚下磕拌了什么,又酸又疼。不敢逗留,一路直地往内院小跑,耳旁的风呼呼地过,心却依然急跳。

跑地远了,我低喘不息,回头望去,那半月如勾的门掩在院中深处,风声飒飒,梧桐叶摆,那月影也晃着,刚才那一幕恍然如梦,我拢起眉,手心湿腻地泛着汗光,心渐定,这才感到脚踝处有些酸疼,低头一看,丝履上染着泥渍,薄绡裙角上沾着碎枝叶末,想起刚才那阵急跑,不由莞尔。

太子妃迟迟不见我,带着众婢仆来到院子,见我一身狼狈,惊奇道:“莹妹这是怎么了?”

我道:“我看景看入迷了,不小心磕着了。”心下忐忑,怕太子妃看出些端倪来。偏过头,蓦然又想起那一双寒光潋滟的眸,黑地不见底,闭起眼帘也隔不住的。太子妃扑哧一笑,只道:“你倒是个痴人!”

从太子府中回来,我总是不经意间回想起那日的光景,梦似的一场,却又印象深刻。父亲害怕牵涉到党争之中,此后回绝了一切的应酬,直到三个月后,太子生辰,父亲躲不过,我这才再次踏足太子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