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总管轻叹一声:“以前不觉,今日一瞧,琅世子与凤歌公主长得真像,男扮女,女扮男,要不是琅世子自己露馅,老奴这双眼睛还真没瞧出来。”

皇帝道:“凤歌闷了,拉着子宁陪她玩,子宁又最个贪玩的,哪有不乐意。就子宁的性子,被凤歌卖了,还乐呵呵地帮着数银子。”

大总管笑道:“今日李大人见到琅世子才华横溢,可是满意羡慕得紧呢。”

李大人见到的是凤歌公主,凤歌扮成男儿,竟比慕容琅还有风度气势。

皇帝蹙着眉头,当时臣子们在,他不好点破,这丫头越发没个姑娘样儿了,拉着慕容琅胡闹,莫被她捅出天大的漏子来。

皇帝道:“子宁也不算太差。”

慕容琳忆起早前在畅园行宫时,江若宁与他说的话,看来慕容琅还真将江若宁当成他一个人的妹妹了,谁要对他妹妹好,他居然要吃醋,就跟有人要抢似的。

慕容琏乐道:“慕容琅扮成凤歌作甚?你说凤歌穿着男装还挺像男人的?以前在回春观,便有人说,这有一种人,可男可女,大概说的是就是慕容琅和凤歌这样的?”

慕容琅不说话,怎么瞧就是一美女,一说话就露馅。

江若宁则扮得更好,穿上男装就是一美男,玉树临风,风度翩翩。

慕容琳沉声道:“琏弟要不要也穿女装试试?幸许也是个美人呢。”

“我堂堂七尺男儿,让我穿女装?你当是慕容琅?”

慕容琳若有所思,忆起那日江若宁在行宫与他说的话,“你如此想,慕容琅也定是如此,但他为了哄凤歌高兴,任着凤歌把他扮成女子,可见他得有多纵容凤歌。”

慕容琏浅笑,顿时释怀,可见兄弟姐妹间也是相互的。这慕容琅也太沉不住,一听说江若宁给了他们几幅画,当即就闹开了,这种性子,分明就是被骄纵的孩子。但,江若宁对慕容琅的好,也有些让慕容琏有些羡慕,他们小时候身边的女子都是大人,即便有些玩得好的,多是畅园管事家的孩子,敬他们如主子。就盼着有个妹妹,尤其是又有趣、又可爱的妹妹,而今是有了,可慕容琅那架式,分明就是要霸着凤歌做他一个人的妹妹,还不许凤歌对其他哥哥好。

兄弟俩说话间进了御花园凉亭。

慕容琏沉声琢磨着封号:“我封号永兴,皇族候爵。你封号抚顺,皇伯父是要把叫永兴的县赏我做食邑封地,亦还是就是个吉祥如意的封号?”

慕容琳莞尔一笑,“我以为琏弟最是个淡泊名利之人,如今瞧来非矣。”

“既然回来,又有了名分,为何不争?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这所谓的气,是执念更是你口中所说的抱负。我这个封号够吉祥,你那个封号叫抚顺,居我所知,抚顺是启丹国的一座府城。”

慕容琳道:“抚顺是个封号,如另三位皇子的广平、延宁、长安一般。四皇子是广平王,父皇也未必真将广平封他做食邑。先封赏一个郡王爵,他日订下封地做食邑,这封号是否徙封自是另一回事。有些事,不必较真,也不能较真。”

就如他,原是容王的亲生儿子,最后却成了皇帝的儿子。这在历朝历代都没有的,皇帝是看在他是太后养大的情分上,怜惜他、心疼他,这才认下的。

慕容琏颔首道:“这倒也是,赏赐封号倒比以食邑为封号好听些。”他顿了一下,“琳哥,这与我们俩早前想的不一样啊。我以为父亲很难接受我,结果呢,竟与凤歌猜的一模一样,你说她这是误打误闯猜中了呢,还是真的对皇伯父兄弟三人了晓如此?”

慕容琳道:“不管是哪种,昨日在养性殿,青淑人、顺翁都说是太上皇、太后猜中的,我们就得当成是祖父母猜中的。”

慕容琏依旧纠结在问题,“如果是凤歌对三位长辈的了晓而预测出来,她也太聪明了。在她的嬉笑怒骂之下却把一切都看透了,甚至猜到了三位长辈的反应、应对。”

慕容琳道:“她是我们的妹妹,又有女儿家的细腻心思、观察入微,她更是女捕快,在衙门浸染多年,自是早已看透人情冷暖。凤歌自幼被亲母所弃,重返回家依旧不被亲母所容,在她看似嬉笑怒骂的外表之下,她的心也是世间最敏锐的。

你待她好,她必会加倍回报;若待她不好,寒她的心,就真的被她视为陌路。一个能将亲母当成陌生人的女子,若不是太过寒心,她必不会如此。

昨日在养性殿,她将计就计让我认父皇为父,并不是偶然,更不是她在生气之下怂恿,是她太过清楚容王的心思。”

这,就是慕容琳眼里的江若宁。

慕容琏道:“我不信,凤歌比你我还小,我们得祖父母教导,师父、先生皆是天下最好的。你我也曾云游天下,晓世间艰辛,怎的还不如她一个女儿家。”

慕容琳早前不觉,尤其是昨日养性殿认亲之事后,他对凤歌产生了敬佩之心,甚至于心里都有些畏意,都道君心难测,可她猜中了皇上兄弟三人的所为,甚至连皇帝会说怎样的话、做出怎样的事都算到了。

江若宁猜到的,也正是太上皇与太后猜到的。

当他们在行宫主宫大殿上争论着,敏王是否认慕容琏,容王肯定会认慕容琳之事时,太上皇道“瑷儿说得没错,敏王不稀罕儿子,但稀罕成器有才干的儿子。而容王太过看重谢氏…”当时太上皇的话虽未说完,却也猜到容王许不能接纳慕容琳。

江若宁当时是不想他太过尴尬,皇帝则是想逼容王认子,而温鹏远兄弟则是激将,可唯有江若宁是真的希望他寄在皇帝名下。

对父亲的期盼,对幼年缺少的那份父爱一角,在昨日里,慕容琳心如刀绞,因江若宁立在一侧,看到她的鼓励,他才挺过来,那时,他很想放声大哭,为自己,也为他那可怜的母亲。

294 压塌了坚强

容王对当年醉后毁掉一个女子的一生、毁掉她的幸福,幡然不晓,在他知晓之后,他的优柔、他的犹豫、他的怀疑全都是一柄柄的利剑。

兄弟俩说着话,只见江若宁换了一袭干练的束袖长裙,裙摆垂直脚步踝处,一改宫廷往昔拖曳至地的长摆宫裙,依然是小家碧玉的打扮。

“琳哥、琏哥,我们可以走了!”

慕容琏扫了眼慕容琅,你是温室里的花,可我们也不比你轻贱,你凭甚霸着凤歌一人,大家都是哥哥,未免太过自私了些。你自小拥有父爱,可慕容琳却一直不被容王所晓,即便知道有这么一个儿子,容王却残忍地用沉默拒绝相认。

“凤歌妹妹,我和琳哥昨晚想了一宿,我有欢喜,可是我实在不明白,容王为什么不认琳哥。论出身,韩姨母身份高贵;说贤惠,就连祖母也曾夸赞,说明韩姨母的品德高洁,足可与端仪相论。他不认琳哥,是不是也不打算认琭弟?”

慕容琳没想慕容琏直接当着慕容琅问出来。

慕容琅面容微变,他总觉得慕容琏的语调带着挑恤。

江若宁道:“琅哥哥,你知道答案吧?”问罢之后,扫过慕容琅那平静的目光,从初时的微恼,到现在的淡然,江若宁便知晓:慕容琅知道答案。“琅哥哥,你回答琏哥?”

慕容琅垂眸。

他可不想答,昨日父母争执,他可听到的。

谢氏二房一脉是有祖疾的,是太后仁慈,因疼爱儿子才没点破。

慕容琏带着鄙夷的目光。稍稍一扫,“他能知道什么答案。”

“不,琅哥哥知道,他只是一时不知道如何说,对吧,琅哥哥?”江若宁冲慕容琅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也要说知道的嘛,只要随便编几句话就可以糊弄过去:比如说“父王想认琳哥。只是太突然。一时没反应过来。”又或者说,“父王是觉得愧疚,觉得对不住明贞县主。也至对琳哥愧疚不已…”总之怎么好怎么编。

慕容琅想:妹妹这样信任他,他才不要被人小瞧。扬了扬头,“是父亲知道母亲不许。母亲说了,不能容忍有人压我一头。我必须是容王府的嫡子、长子。母亲怕多了这么一个大哥,会对我不利。

父亲则是不想失去容王府平静、幸福的生活才没认。父亲说。他会认慕容琭。母亲还想把谢千语嫁给琭弟,但父亲拒了。父亲说琭弟已经由祖母做主订了亲,而且会把我们王府的候爵留给他…”

真相,往往是最伤人的。

江若宁伸手拧了把慕容琅。

让他说。好歹安慰一下也好,怎的说这样的话。

她知慕容琅心思单纯,没想这也太实在了。实在得让人接受不了。

慕容琳的心原是六月天,立时就被泼了一盆冰水。顿时寒透身心。容王爱谢婉君如此,那他的母亲呢?想到他可怜的母亲,一生就毁于容王之手,可他母亲还处处在为他人思量,她是那样的柔弱,又是那样的让人心痛。

母亲…

他突地想为母亲一生的委屈而哭。

他只是想与父亲相认,就连这卑微的小愿望都被剥夺了。如果不是皇帝孝顺太后,生怕不认慕容琳就会令太上皇夫妇心伤,认了他为皇子,他的身份又将何等的尴尬?他的母亲又将如何立足于世。

慕容琳倏然转身,沉脸大踏步而去。

是痛苦,更是尴尬。

容王不认他,只因为在容王眼里谢婉君、慕容琅才是最重的。他不允许有人破坏他们一家的幸福,也不容易有人压在谢婉君儿子的头上。

容王从来就没打算认他慕容琳,从来没想过。

他的迟疑,不是无法接受,而是他一早就有主意,因为他不想让谢婉君难受。

他的优柔也不是优柔,而是他明白,在他与妻子、庶长子之间,他只能选择一个,而他慕容琳是那个永远被放弃的人。

“琳哥哥!”江若宁只是想让慕容琅胡乱回答。

慕容琅手揉着被拧的地方,“妹妹,我说的是真话。昨日父王母亲为这事争吵,我在外头亲耳听到的…”

还说是真话?

江若宁咬着贝齿,“慕容琅,你说的是真话?那你告诉我,容王妃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我一出生,她就下令掐死我?为什么要如此残忍?”

她和慕容琳都是被抛弃、被嫌弃的孩子。

因为她健康,而慕容琅有心疾,容王妃恨她。

慕容琳不被亲父所承认,只是因为他比慕容琅年长,不能让他压了慕容琅,这样的理由,这样的真相,让人痛彻心扉。

何时出生,不是他们可能选择的。

慕容琳有什么错,竟因如此可笑的理由不得亲父的认可。

“妹妹…”慕容琅一阵无措,不是在说慕容琳的事,怎么又扯到江若宁身上。

他不知母亲是怎么想的,早前的答案知道,是他亲耳听过,可现在他不知道答案,他又不能乱语。

江若宁眼里有泪,“琅哥哥,我今日不想理你,你回去吧!呜呜…”她突地失声痛哭:“就你是宝贝,我和琳哥哥都是不要的,你走!”她一转身,飞快往御书房而去。

慕容琅呆怔在原地,不是她让他说的么,他说了实话,她怎么恼了,还哭成这样。

慕容琳本在心痛,却见江若宁突然哭了,又听到她问慕容琅的话,不由得感同身受,他们都是一样的,有着一样的境遇,也有一样的心痛。“凤歌…”

慕容琳愤愤地瞪着慕容琏。

慕容琏知自己说错了话,面露愧容:“我…我以为…”

“你怎把凤歌惹哭了!”慕容琳快步追去,见江若宁进了御书房。

皇帝正在一幅幅地看画,这些画都是从暗楼查抄得来的,内务府挑了最好的送来。竟然从中发现了三幅假的,会不会还有假画、劣质画。

他表示很怀疑。

他要还把那些假的、劣质的全都挑出来毁掉。

他的皇宫,只配留下最好的字画。

“父皇!”江若宁进入御书房,一把抱住皇帝,嚎啕大哭。

这哭声,似在肆意发泄,又似在刻意抑制。回荡空中。听到耳里,令人肝肠寸断。

慕容琳三人立在外头,生怕一进去就被皇帝训斥。三人面面相窥。原是好好儿的,他们还说要一道出宫云看抚顺王府呢。

慕容琳大了,有了封号、王爵,就要成亲了。很快,就要有他自己的家。

皇帝莫名。见她哭成这样,眼里多了几分宠溺,轻扶着江若宁,柔声道:“好好的。怎么哭成这样?唉,脸都哭花了,变成小花猫了。”

这语调。依然是一个慈爱的父亲。

江若宁只是不停大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大总管微拧眉宇。招手唤了个小太监来低嘱道:“去打听一下,出了甚事,怎的公主哭得这么伤心。”

哪个不长眼的,招惹了公主,现在这公主可是宫里的宝贝,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即便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而且还是太上皇、太后掌上明珠,太上皇夫妇膝下无女,当年就视贤昭太子留下的几位公主若亲生,待几位大长公主出阁嫁人,后来又有了大公主凤舞。现在得了江若宁这个孙女,也是极为疼爱的。

皇帝扶着江若宁坐回龙案前,取了帕子,小心地替她拭着眼泪,“是不是有人说什么了?”

江若宁哽咽道:“容王夫妇太欺负人!儿臣…是替琳哥哥伤心…”

她将慕容琅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那眼泪越发阻不住了,化成了断线的珠子一般。

有时候,某些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压垮另一个人,让人再难控抑,让人悲痛欲绝。

慕容琅的实话、真话,不仅伤了慕容琳,同样也伤了江若宁,那一个刹那,击中了江若宁心底最脆弱的弦,她失态了,任悲伤的洪水泛滥,失声痛哭。

江若宁央求道:“父皇,琳哥哥的生母明贞县主这二十多年一直敬孝祖父祖母,孝心可嘉,还替皇家养育子嗣,更是大功。父皇,儿臣求你,你封赏明贞县主吧?给她一个皇家妇的名分,就算容王夫妇不认琳哥哥母子,可皇祖父、皇祖母和你是认的。

容王宠妻,早已习惯以容王妃的立场思量问题、衡量得失。我清楚、明贞姨母也清楚,可我们越是退让,越是为他们所想,他们就只瞧着自己的得失、看护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丝毫不顾身边人的伤与痛。容王所为,让儿臣实在心寒。容王妃所为,更让儿臣愤怒。

深情之人必有薄情之处!容王在意的人是宝贝,不在意的人命贱若尘埃。儿臣难受,为明贞姨母不值,也为琳哥哥叫屈,儿臣求父皇厚赏明贞姨母,治罪容王妃!”

慕容琅听到此处,这是江若宁真的失望,不,她是对谢婉君绝望了,居然请求治罪谢婉君。“凤歌!”

无论如何,谢婉君都是他们的亲母。

江若宁抹了把眼泪,不顾自己的脸上又脏又花。“启禀父皇,儿臣今日要弹劾两人。一是弹劾容王妃。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容王妃之罪远在这无后之上,有病、善妒、失德,实该重罚。她一个罪臣之女恃宠而骄,因琳哥哥比慕容琅年长,生怕琳哥哥压她儿子一头,拒绝相认。

现下,因慕容琭比慕容琅年幼,勉强接纳,她一个皇家妇人,凭甚要由她来决断我皇家子嗣要不要重返皇家?还谋划着要把谢氏隐疾之女嫁给慕容琭,她是想害容王一脉个个都如她一般,让这隐疾世代相传?让我皇家后嗣子孙代代受这祖病心疾之苦,再让这一脉的女儿去害天下的名门贵族?

儿臣愤慨、儿臣不服,这世间怎有这等不知廉耻、不晓轻重之妇。如此无情、无义、无理、无德,当应重罚!”

295 弹劾父母

慕容琅惊得眼珠瞪大,不是知怒还是愤,额上青筋暴露,“慕容瑷,你…你…”

江若宁厉声继续声道:“儿臣二要弹劾容王。身为皇族亲王,不分轻重是非,竟被一妇人之意左右,他可以深爱谢氏,也可以纵她、宠她,但宠到没有底限,宠到不分黑白是非到令人心寒发指之地,难堪大任。

先以法治国,后有法外人情。可在他眼里,情在前,人伦法度、人间大义在后,如此行为,容王实在辜负朝廷信任,辜负父皇重用。

太上皇、太后为他血脉子嗣呕心沥血,煞费苦心地养育慕容琳兄弟成才,却被他挑惕。如此男子,连亲子都可以不顾,又如何能做到爱民若子,又如何能造福百姓?他这一生,只怕造福的只是那谢氏妇人。

太上皇、太后何等贤能,将他养育成人,又替他将儿子教养成才,如今儿子大了,竟被他挑三捡四,容王此乃不孝不仁…”

慕容琅气得跺脚,指着江若宁大叫:“那是你的亲生父母,凤歌,你…你怎么能?”

江若宁一脸坦然,“我慕容瑷早被他们杀过两次。一次出生之时,谢氏下令掐死,我能苟活,不是她之功,而是池倩动了恻隐之心。一次,我重返皇家,她拒绝相认,我甘愿替她背负罪责,只为护容王府平安,可她竟因谢千语被拒婚,追到宫中对我肆意辱骂,句句如刀,字字是毒,也至心死。

父皇可知,瑷儿方六岁。那年被卖入宋家为婢的丫头河德秀返家,在瑷儿半睡半醒间,提及瑷儿身世,彼时瑷儿以为,我的父母乃是宋越夫妇,只因他们言道:瑷儿眉眼似极宋清尘。

几身旧裳,被姥姥改作童衣。瑷儿穿在身上。一次次幻想,这旧裳许是亲娘所穿,上面也许也她的味道。幻想着亲娘。是个温柔善良、疼我、爱我的好母亲,她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暂时送走瑷儿…”

她的声音,轻缓的、抑扬顿挫地飘荡在御书房内。江若宁讲的是以前的江若宁,那个可怜的小姑娘、至死都念着亲生爹娘。都想看他们一眼,她求的不是荣华富贵,不是锦衣玉食,但求一份父母的关爱。

讲途她在上学途中摔倒。却生怕弄破身上的衣裳,她宁可用手护着,哪怕因为那一摔之一上。她的手腕脱节,会很痛很痛。她宁可自己痛,也不要衣裳破,因为那衣裳不仅是蔽体的寒衣,而是父母对她的爱。

而真相,却总是那样的残忍。

待她长大成人,因为与李观做了朋友,方才知道,自己幼年时那视若生命般的衣裳,不过是大户人家一等丫头穿旧的旧裳。

那年夏天,大雨之后,她跟着河家的哥哥上山采蘑菇、捡野鸡蛋、拾柴禾,因为路坏,她摔了一跤,不小心被树枝刮掉了长命锁,锁被树枝弹到了半山坡上,她拼命去捡长命锁,因为在她眼里,那是亲生爹娘留给她最珍贵的东西,她以为长命锁是父母期盼她平安活下去、一生顺遂最好的证据。

她摔下山坡,浑身伤痕,就算是昏迷也死死的拽住那个长命锁。

真正的江若宁,为了取这枚长命锁,摔下山坡就此殒命。

“长大后,我方知,那只被姥姥珍藏的木盒里所有的东西,银钗子、银耳环、银手镯,不过是大户人家用来打赏丫头、仆妇之物,那险些要了瑷儿性命的东西,仅仅是打赏下人之物…”

她的泪,奔涌如河,她的心却因真正的江若宁而痛。

“那一年,黄河泛滥成灾,河塘村里时不时有乞丐来讨食。我站在家门口,看着一个衣衫破褴的母亲带着一个十来岁女儿沿路乞讨。小女孩身上穿得很单薄,瑷儿那时候羡慕极了,羡慕她有母亲的疼爱。我偷偷从家里拿了一个野菜饼给她,我想:有母亲真好!如果我也有母亲,瑷儿一定会第一个捧着吃食给她。可小姐姐却自己一口先往自己嘴里塞,我当时气急了,生气地抢了她的菜饼,对她大吼:你应该先给母亲吃!她立时大哭,可大婶却说:我不饿!我不饿…”

御书房里,云姑姑垂首抹泪。

还有几个小宫娥早已经听得泣不成声。

原来,凤歌公主幼年吃了那么多的苦,她曾那样羡慕一个小乞丐,羡慕她有母亲,羡慕她有人疼爱,这在一个孩童眼里,这世间的爱便是人家的至宝。

江若宁沉陷在回忆中:“四年多前,奉天府大旱,家里颗粒无收,朝廷的救济杯水车薪。姥姥疼我,总是省下水给我饮。可我知道,我是一个没人疼爱的,舅舅憨厚、舅母自私,如果瑷儿再没了姥姥,在这世上就真的一无所有。

我变着方儿地,编出各种理由,每天尽量控制自己少饮几口水,哄着姥姥,让她饮几口。次数多了,姥姥就会生疑,后来无论我怎么哄,她就是不肯现多喝一口水,那一碗水,就被我们摆放在我与姥姥住的茅屋里。

一天,两天…

直到姥姥渴得昏厥,那一碗水变成了半碗水,是我在姥姥昏后,悄悄地喂在她的唇边。可就算是饮了半碗,昏迷的姥姥还在会喊渴,瑷儿便割破自己的指头,用自己的血喂姥姥。一根指头不够,就再咬一根指头;两根不够,就用所有的指头…

后来,舅母渴得受不了,她进了姥姥的屋子,看我用自己的血喂姥姥,她疯了一下咬破我剩下的指头,吸去所有的血。那时候,瑷儿想:也许我真的要死了,可我不能让姥姥醒来就知道真相。

这样她一定受不了,就算是死,我也要悄悄地死去,这样姥姥会以为我是被拐子哄走了,只要有希望,总比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痛苦的强。

我一个人强撑着最后的力气,摇摇晃晃走出家门,往后山走去,可是瑷儿着实太没用了,还没爬上山坡就昏了过去。

待我醒来的时候,被天上的雨浇醒了,我平躺在地上,大大地张着嘴,贪婪地饮着雨水。那一刻,我告诉自己,这是上天在救我,是上天给了我又一次生命,从今以后,瑷儿的命不再是父母所给,而是上天所给,要好好的活下去,如此才对得住上天的恩赐。善待自己、善待身边人,惩恶扬善,做一个快乐、洒脱的人…”

“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懂得,更一天天明白了所有的真相,也知晓,在这世间,大户人家真可怜,他们为了荣华富贵,为了珠宝钱财,抛却良知,忘却人伦,只求一己之私。

瑷儿最想要的不是荣华富贵,也不是钱财名利,只想要一个最普通的家,有爹娘,有兄弟姐妹,一家人快快乐乐、平平淡淡…

有多少希望、多少幻想,就会有多少失望与伤心。容王妃的自私狠毒,容王的漠然待之,一次又一次,如刀似剑般地凿着瑷儿的心窝。

什么盛世繁华,这不过是一场最虚浮的伪装。

真正的盛世不是这样,真正的盛世有大批的诗人,有最美的词作,有最繁荣的文化;有最好的人性…

可这盛世,连皇族亲王都忘却大义,忘却仁慈大爱;连亲母都要掐死亲女至今不悔;名门世家人性沉伦;这样的盛世,如何与百姓做表率,如何给百姓真正的安宁?

瑷儿的悲,瑷儿的痛、瑷儿的伤,是这世道所至。

瑷儿不想留在皇家,不愿看到亲情凉薄、人性伦丧而对这世界失望,也至最后厌恶…”

她缓缓起身,带着疲惫,苦红了双眼,淡淡地看着一脸深思的皇帝。

“父皇是否罚容王、容王妃,但凭父皇做主。只是瑷儿今生今世与他们只有两个情况:要么终成陌路,井河不犯;容王也好,容王妃也罢,不犯我便罢,一旦犯我,不是他们死便是瑷儿亡!”

她蓦然转身,平静地看着外面,长舒一口气,不是轻松,也不是沉重,而是心思重重地拖着身躯,一个人在慕容琳等人的注目下,这样不紧不慢地离去,她离开的方向是皇宫。

她不仅对容王失望,也对皇帝失望了吧。

在她的眼里,他们都是那样的不屑。

在沉默了良久之后,慕容琅突然勾唇苦笑,之后又高声大笑,“我的一切、容王府的一切,都建立在凤歌的痛苦之上。她宁愿自己痛苦,也要父母快乐幸福,可他们呢?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错。凤歌失望了,伤心了,伤心到她今日再也承受不住!我有什么颜面去面对她?我有十八年的骄纵快乐,她却是十八年的痛苦磨难?”

慕容琳垂首迈入御书房,重重跪下:“凤歌伤心乃儿臣之错,如果儿臣当时淡然些,她就不会这么伤心,是儿臣勾起了凤歌的伤心,请父皇责罚!”

慕容琏道:“禀皇伯父,是臣侄之错,是臣侄说出那些胡话,请皇伯父罚臣侄!”

慕容琅苦笑,“你们都没错,错的是小王的父母。”

慕容琳道:“容王妃爱子心切,一心为琅世子谋划,她没错。容王与容王妃夫妻情深,在他们之间容不得其他的女子,亦容不得其他人所出的儿子,也没错。正如凤歌所言,错的是这世道,错的许是命运弄人…”

296 神画

皇帝大喝一声“够了”。

江若宁的大哭,江若宁的话,揪结着御书房内每一个人的心,就连那木头似的大总管也哭得眼睛红肿。

那样一个清灵的、敏锐又善良的女子,她只是有最卑微的愿望罢了。

“都下去罢!朕想一个人静静。”

几人告退御书房。

慕容琏道:“我们追凤歌妹妹吧?”

他们三个人惹得凤歌伤心痛哭,无论最初如何,到底是因为他们的原因才如此的。他们觉得身为哥哥,没护着妹妹,还惹她伤心,他们难辞其咎。

然,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江若宁早已走远了,出得宫门便遇到明镜司的人,要了匹马,骑马回到大理寺。

江若宁洗了脸,躺在床上,虽然宫里好,她始终没有家的感觉。皇宫给她的感觉还不如这里,而这里又不如青溪县。

她迷迷糊糊中睡熟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看到一个熟悉的倩影坐在窗前,双手托着下巴,一脸神往。

江若宁呢喃轻唤:“阿欢。”

阿欢回过头来,眉宇间锁着解不开轻愁。

江若宁关切地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