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军见到杨定和后,态度还算热情,主动倒了水,请杨定和坐下。他知道杨定和所来何事,暗自得意,却稳住心神,不主动提起此事。

闲聊几句,杨定和道:“我今天过来,是来交检讨书的。”

侯沧海就将检讨书递给了詹军。詹军单手接过检讨书,迅速扫了一遍,道:“李书记对环境卫生综合整治高度重视,要求我们两办督查室立刻下来检查,每次检查结果都要向他汇报。这份通报是综合两办督查室的结果,送给领导审批后,这才发出来的。”

詹军的说法有三层意思,第一是督查是李书记要求搞的;第二是督查通报实质上是区委办督查室和区府办督查室联合搞的;第三发出前经领导审批的。这三层意思就是三张盾牌,让詹军自己能够躲在盾牌后面,随时刺向不听话的,自己却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杨定和笑道:“黑河镇态度还是端正,看到通报以后,立刻就过来汇报,做检查。”他的笑容越来越淡,最后脸色平静地道:“为了下一步工作,我想了解督查具体情况,比如黑河镇脏、乱、差的具体位置,我们下一步好有针对进行整治。”

“两办联合督查,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所有督查点都有记录,也有相片。否则领导也不会轻易签文件。”詹军对此早有预防,从文件柜里拿出一个卷宗,打开,翻到了标有黑河镇字样的那几页。

这是一个小型聚居点的相片。相片里反映的情况确实触目惊心,聚居点外面有大堆白色垃圾,白色垃圾角落还在燃烧,冒着黑烟。除了白色垃圾外,不远处还有一大块污水,污水沿着小道直接流进了水田,水田被污染成了褐黑色。院内,鸡屎四处都有,到处堆着柴和煤,院内种着些花草,花草叶子都是灰朴朴的。

江阳属于浅丘地形,村民们大分散、小聚居,这种院落正是江阳农村最典型的形态。

杨定和沉着脸翻看相片和记录,翻完之后,道:“詹主任,这是王家院子。”

詹军低头看了记录,确实显示是王家院子。

杨定和道:“王家院子是城关镇的,怎么算到了黑河镇头上?”

詹军心里一惊,道:“王家院子是城关镇的吗?不对啊,应该是黑河镇的。”

杨定和道:“我在黑河工作了十来年,地界划分还是很清楚的,王家院子那一片在八十年代初归黑河,后来城市扩容,这一片直接划给了城关镇。区里开动员会,黑河天天搞环境整治,肯定有不如意的地方,但是比以前进步得太多。”

这是一个大不大小的失误,詹军作为督查室主任感到面子上很过不去。以前杨定和属于张强一系的人马,詹军不敢轻易得罪。如今形势发生了变化,新书记对科级干部不了解,区委副书记鲍大有从内心深处不喜欢杨定和,所以,他对杨定和书记的尊敬就打了很大折扣。甚至为了讨好鲍大有,抓到黑河镇的把柄后,他立刻毫不犹豫就采用。

詹军眼光在镜光后面闪烁,道:“这个要核查。”

此时通报文件都发了出来,区委书记李永强还作了批示,黑锅肯定背定了。杨定和搞清楚事情原委以后,又说了些场面话,然后带着侯沧海离开了区委督查室。离开之后,杨定和坐在小车上又陷入思考状态,半天不说话。

回到黑河镇以后,杨定和长吁了一口气,道:“今天吃了个哑巴亏,小侯,你这一段时间要把精力盯在环境卫生上。我们吃过一个亏,不能再吃。”

侯沧海参加工作以来,一直顺风顺水,把整个工作环境想得过于简单。今天才第一次见识了当前工作环境的复杂性。他暗道:“以前自己在整个江阳区顺风顺水,是由于有区委书记张强和镇党委书记杨定和这条线支持,这条线完整时,自己肯定会觉得在江阳区顺风顺水,什么事情都能办成。如今新来的区委书记不支持了,自然就会出现以前意想不到的困难。”

杨定和离开后,詹军赶紧将熟悉行政划分的同志叫到办公室。

区国房局一个主管城关镇村建的老同志道:“王家院子确实属于城关镇,不过,王家院子有大王家院子和小王家院子之分,若是小王家院子肯定是城关镇,若是大王家院子还在包括分界线小路对面的几幢房子。”

督查通报没有明确分出小王家院和大王家院子,相片也没有明确是小王家院子和大王家院子,有了这个模糊点,通报就不能算错。如果杨定和真要纠缠这件事情,也是自讨没趣。

随后的一个恰当时机,鲍大有和詹军坐在一起吃饭。詹军轻描淡写地对区委副书记鲍大有道:“前几天区委发了督查通报,黑河杨书记很不满,带着侯沧海过来兴师问罪。”

鲍大有道:“他有什么不满?”

詹军道:“督查通报中提到了黑河,当时为了怕有争议,我们把事情做得牢靠,特意拍了片子。王家院子有一部分在城关镇,有一部分在黑河镇,杨书记认为王家院子只能算是城关镇的,觉得黑河镇被冤枉了。”

鲍大有不满地道:“杨定和也是老书记了,工作没有做好,应该想办法把工作做好,不能找各种理由搪塞上级,这样下去,工作会越来越被动。”

第十八章 此一时彼一时

詹军和鲍大有关系密切,知道鲍大有早对杨定和深为不满,不满原因和两年前的一起工程有关系。

黑河镇与江阳新区距离非常接近,是未来新区主要扩展地。正因为此,黑河镇基础设施建设力度非常大,有大量工程在黑河镇开工。

杨定和作为党委书记握有相当大的决策权,也成为商家追逐的对象。其中一项乡镇管网建设工程引来激烈竞争,众多商家各显神通,找到关键人物为自己站台。鲍大有是区委常委、区委办公室主任,是江阳区权力的核心人物之一。为了帮朋友拿到管网建设工程,鲍大有专门请杨定和吃过一次饭,原本以为凭自己的面子和两人关系,拿下管网工程不在话下。谁知最后此项工程被来自江州市的一家公司夺走。

公司老总陈跃武是江州有名企业家,颇有背景,与鲍大有也有几面之交。

此事之后,尽管杨定和特意做过解释,鲍大有表面上对此事持无所谓的态度,暗自记下一笔账。以前杨定和是区委书记张强的绝对亲信,他发作不得。如今各方形势发生了明显变化,此一时彼一时,鲍大有慢慢开始算以前的旧账。

詹军一直担任鲍大有副手,对其心思深为了解,因此迅速改变了对杨定和的友好态度。

杨定和是基层经验十分丰富的党委书记,窥一叶而知秋,从这件小事已经嗅到了不太好的风向。若是在一年前,不用自己找上门来,詹军只要发现有黑河镇的负面消息,第一,肯定是打电话联系,告之遇到什么问题;第二就是尽量压住,绝不会让负面消息传递到区委书记张强面前;第三若是压不住,也会尽可能做解释工作。

这一次环境整治,黑河镇工作已经非常主动,仍然被督查通报,这里面必定有问题。而问题的根源还是在鲍大有身上,十有**是管网工程引起的后遗症。

“我都要满五十岁了,仕途就这么回事,干到五十二岁也就退居二线,不管这些**事。”小车回到黑河镇时,杨定和把那口气咽了下去,开始自我安慰。自我安慰只是自我安慰,他还未满五十岁,还想趁着黄金年龄在黑河镇描绘属于自己的蓝图。

侯沧海年轻,想法更加积极主动一些。只不过他位置低,根本无法参加神仙们的斗法,站在一旁白白着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叮嘱新上任的环卫站长,这一段时间要把工作抓紧点,绝对不能再被明察暗访到问题。环卫站是新成立单位,可谓一穷二白,为了解决环卫站的困难,侯沧海亲自出马帮助环卫站协调镇财政资金。

城乡环境卫生综合整治是新任区委书记李永强砍出的第一板斧,各部门相当重视。分管副区长管志牵头,成立了城乡环境卫生综合整治片区评分组。城郊组由城关镇、黑河镇等靠近城郊的七个乡镇组成,由区委督查室、区政府督查室、人大和政协两个工委、环保、市政、规划、建设等部门组织专家进行现场打分,每一组前三名重奖,后面名次不奖不罚,但是成绩排名要报给区委区政府领导。

拿到这个通知,侯沧海脑门就开始摇头。虽然工作时间不长,但是他对各类现场评比颇有为头痛了,特别是年底时,各类评比、考核纷至沓来,光是接待就会花费不少,也要消耗掉很多精力。

正在办公室与杜灵蕴讨论即将到来的环卫评比,办公桌上电话响了起来。拿起电话,传来杨定和的声音:“到办公室来。”

侯沧海赶紧来了杨定和办公室。他见杨定和办公室房门虚掩,轻轻敲了两下,这才推门而入。

镇长刘奋斗坐在杨定和办公桌对面,桌上放了一张纸。他留着一个小平头,脸上肌肉紧绷着,仍然保留着几分军人模样。见侯沧海进来,微微点头,吐了一个烟圈。

侯沧海知道自己的位置和作用,进门后坐在旁边沙发上,拿出记录本。

刘奋斗道:“这是通过内线拿到的考评组名单,听说有的镇街已经开始活动,分别给考评组参加人打招呼做工作,还请客吃饭送红包。新书记上任,大家都希望留下好印象,自然不希望排名垫底。”

杨定和道:“现在风气啊,做正事不行,搞得歪门小道一个比一个行。”

“杨书记,上一次王家院子的事,我们就挨了砖头,这次不想点办法,又得挨砖头。我建议分头行动,杨书记去协调委办和府办,我去找市政、规划和环保的关系户,建设口就由林锋去,他平时长期跟建设口接触。”刘奋斗又道:“关系户太多,吃吃喝喝麻烦,我们直接送大红包,简单,直接,算起来还便宜一些。”

杨定和想了一会,道:“黑河镇最近的整治工作有目共睹,明显比周边几家要强,我就不信会被打到最后一名,第一名我们不要去争,保持个中游水平就差不多了。”

他又对侯沧海道:“镇里面成立一个环境整治检查组,让王主席挂帅,每天到各个点上督促,绝对不能掉链子。昨天市政局被吓出一通冷汗,在赵家桥附近有一段半干涸的河道,一个环卫工人在桥下将树叶和垃圾堆在一起,点把火烧了,烟雾马上就起来了。这个环卫工人运气太背,刚把火烧起,李书记的车就开了过来。他下车,看到桥下烧垃圾,打电话把市政局老邓狠批了一顿,要求老邓好好整顿队伍,彻查此事,做出处理。最后环卫工人被解除合同,老邓写检查。”

刘奋斗拿着那张“情报”甩了甩,拉长声音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风气变了,老实做事不一定讨到好。”

杨定和当了多年黑河镇党委书记,胸中自有一股傲气和自信,道:“不去做工作,正数第一肯定拿不到。但是,凭着黑河实实在在的工作,我就不信会拿倒数第一。”

侯沧海小心翼翼地建议道:“我有一个想法,能不能到抽到的点上,准备点矿泉水,发点烟。”

杨定和否定道:“工作就是工作,我们不要搞得变了味。”

书记下了决心,定下调子,镇长刘奋斗就不再多说,离开办公室去安排具体工作。

侯沧海回到办公室,立刻草拟了人大主席王成纲挂帅环境整治检查组的文件。文件很快写好,交由杜灵蕴按程序运转。他正从杜灵蕴办公室出来,就见到背着手的王成纲,赶紧又将王主席请到了杨定和办公室。

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三天后,考评组来到。杨定和和刘奋斗亲自参加接待,每到一个点上,由杨定和陪着分管副区长管志说话,刘奋斗和分管副镇长林锋带着考评组现场查看。考评组每个成员都有一个文件夹,来到现场后就在文件夹上写写画画。

文件夹有一个检查表,列了很多检查项目,发现有一项未达标,就在检查项目后面划勾。侯沧海陪同考评组到点上检查时,利用身高优势,偷偷看了好几个考评组成员划勾的情况。尽管黑河镇做工作算得非常认真了,可是毕竟是农村和城郊结合部,硬件条件不足,真要严格打表来划勾,问题也很多。

比如路边沟无积水这一条,检查点的路边沟有很多地方没有硬化,难免会有积水。一般情况下只要积水不严重,长度不超过三米就算过关。可是考评组严守标准,只要有积水,那怕积水长度在一米之内,也说明有积水。

再比如“农户住宅周边卫生进行清理,彻底整治私搭乱建、粪土乱堆、畜禽散养”这一条,尺度就可以放得宽,也可以收紧,全凭考评组成员的自由心证。

侯沧海看到考评组在不停地划勾,心一下就绷得紧紧的。

在元旦头一天,考评组结果正式出笼,让杨定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黑河镇居然真成为倒数第一名。

这些年来,黑河镇长期承包着各种先进,就算偶尔没有得到先进,也绝对不会掉入末流。多年来的成绩让杨定和产生了一种自信和错觉。今天这种倒数第一名的名次完全是破天荒。拿到这个结果,一向沉稳的杨定和终于发了火,用力拍了桌子。

侯沧海参加工作以来,基本上都跟在杨定和身边,在他的印象中,杨定和总是一幅泰山崩于前而不慌张的神情,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杨定和发火。发火从某种意义是失态,失态代表着对形势把握出现偏差。

失态归失态,考评组代表的是区委区政府,出来的结果就算实质上不公平,从程序上却是公平的。杨定和明知道考评结果没有反映实际情况,也没有任何理由推翻考评组的结论。他一个人蹲在厕所里,脑子里回想起刘奋斗拉得很长的声音“此一时彼一时”,想起当前自己不明朗的前景,心情灰暗起来。

侯沧海作为办公室副主任,明显感到了微妙变化,以前黑河镇在重要场合发言的次数很多,写发言稿是一件苦差,今年发言稿数量至少降了一半。作为办公室副主任,少写发言稿自然是高兴的事情,作为深深融入了黑河镇的机关干部,他对于黑河这颗璀璨之星慢慢暗淡感到心忧,似图想要为黑河镇做些什么,无奈人微言轻,心有余而力不足。

在办公室翻阅文件时,侯沧海看到了市委下发的简报,猛地拍了脑袋,自语道:“我太傻了,明明有现成渠道不知道使用。既然区委办觉得黑河环卫做得不好,我就让市委办出简报来表扬。”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侯沧海来到了黑河镇以后,受到杨定和书记颇多照顾,如今杨定和书记遇上这种倒霉事情,侯沧海感觉有一种义不容辞职的责任。

他想到办法以后,先给陈华打去电话。

陈华所在办公室有两个人。陈华对面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干部,平时负责编校内的一份内刊。她听到电话铃声,道:“又是冷小兵吧,这个冷小兵硬是殷勤,一天至少要打个十七八个电话。”

陈华对冷小兵的电话早就烦得透顶,又不便在外人面前把真实心情表露出来,道:“不是,是一个陌生电话,不知找谁。”她放开捂着的话筒,道:“您好,江州学院宣传部,请问您找谁?”

侯沧海笑道:“我是侯沧海,大学确实不一样,接电话用语十分规范。在我们乡镇,接到电话都是大声武气地说你找哪个,根本没有礼貌用语。”

闲聊了两三句,侯沧海道:“上次和陈文军见面,谈到使用稿子的事情,我现在还真想在市委简报中上一篇稿子,具体内容见面谈,请你和陈文军出出主意。”

陈华豪爽地道:“没有问题,关键是看陈文军需要什么稿件。”

侯沧海道:“你今天有空没有,如果你有空,我再去约陈文军。”

陈华用眼角余光瞧了一眼对面办公桌,用简略的词语道:“关键是看他,我没有问题。”

侯沧海道:“那我马上跟陈文军联系,如果他有空,我们抽时间见一面,位置定在市政府旁边的一家火锅馆,我去订一个雅间。”

和陈文军联系的时候,陈文军正忙得焦头烂额,最初还有些不想出来吃饭,听说陈华也要来,这才爽快答应,道:“晚上不能喝酒,吃完饭,我还得加班,今天又得睡在办公室了。”

下班以后,三人在小火锅馆见面。陈华这次穿了一件淡黄色小西服套装,腰肢纤细,前突后翘,将傲人身材显示无疑。侯沧海再次在心中忏悔:“为什么每次见到陈华我都会想入非非,总是禁不住看她的身材突出部,我是有老婆的男人,老婆和陈华还是闺蜜,一定要管住眼睛,不能看不该看的地方。若是被陈华发现我在偷窥,那才真是无地自容。”

在火锅的香味和淡淡白雾中,三个初出校门的年轻人品味美食,互诉工作以来的喜怒哀乐。

侯沧海讲了发生在黑河的事情,直接提出想法,道:“我想在市委这边发一篇简报,从另一个角度给黑河镇正名,陈文军有什么建议?”

陈文军道:“要上市委简报很难,必须是典型事例,有推广和参考价值,你们搞个卫生要想上简报,难度太大。”

侯沧海道:“我来之前考虑过这一点,就从创卫角度来讲,江州市今年创卫,江阳区是重点区,所以才抓得这样紧,这应该是一个点。”

陈文军道:“创卫角度倒也行,但是由江州学院转过来,似乎又靠不上边。”

侯沧海道:“这一点我也想过,黑河这次大扫除范围很宽,把江州师范学院后墙的陈年老垃圾全部运走了,这一带是卫生死角,地盘是属于黑河镇,但是直接影响的是江州师范学院,我们搞整治的时候,江州师范的校报采访过。”

陈华道:“我有印象,上周发过这篇文章。”

陈文军想了想,道:“点子不错,但是我还得申明,最后能不能用还得主任说了算,我只是具体做事的。”

侯沧海举起酒杯,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要尽力了,实在发不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能搬起石头打天。”

喝了几本,陈文军道:“你为什么和詹军关系搞得这样僵,我和他接触挺多,这人很谦虚,能力也强。”

侯沧海道:“一言难尽,我是想搞好关系,可是总是走不到一条道上。”

陈华接口道:“你是在市委办,位置不一样。媚上而傲下,这是人的劣根性。”

陈文军眼睛有意地意总是落在陈华脸上,听到此语,举杯道:“陈华看问题很深刻,为了这个深刻干一杯。”喝了酒,他又对侯沧海道:“李永强的秘书叫郑强,以前我很关照他,抽时间我叫他出来吃个饭,沧海也来参加。”

第十九章 陈华的战斗

陈文军要加班,只喝了白开水。聚会结束后,匆匆回到办公室加班。

侯沧海和陈华各自喝了两瓶啤酒,站在市委大楼外面看着陈文军办公室亮起灯光,与出现在窗口的陈文军挥手告别。

“你是打车回学院嘛?”侯沧海问道。

陈华看了看手表,道:“时间还早,我想走回去。”她喝了啤酒以后,脸色绯红,艳若桃花,在路灯下增添朦胧之美,格外迷人。

华灯初上,灯光射透树叶,在街道上留下许多移动的豹纹斑点。侯沧海平视前方陆续亮起来的路灯,道:“那我陪你走回去,你进学院,我正好可以坐公交车,三站路就回黑河政府。”

陈华道:“你是住在黑河政府里面,分了住房吗?待遇真好。”

侯沧海解释道:“没有分房子,以前计生办的库房,算是一个套房,分给我暂住。老鼠多得很,天天在窗子边跳来跳去。”

街道上行人渐多,有许多饮料摊子摆在路边。摊子外面挂着满天星,满天星闪烁,将饮料摊子罩在光影之后。在一个咖啡馆前,侯沧海随口道:“喝一杯咖啡。”陈华道:“好啊,喝一杯。”

侯沧海只是随口邀请,没有料到陈华答应得十分爽快,便要了看上去还不错的咖啡馆门面的一个桌子。

自从进入大学开始,侯沧海基本上没有和除了熊小梅以外的女生在一起单独活动,今天与熊小梅闺蜜单独坐在江州街道喝咖啡,这种感觉很奇怪。另一方面,也看得出陈华对回江州学院有一种潜意识的抵触,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迟回到学院。

侯沧海对于陈华有一种深深的同情。任何一个正处于青春年华的女孩子都希望有一个“王子”,为了分配到好单位,陈华被迫放弃了“王子”梦,非常现实地找了一个能安排工作的家庭,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用在这里十分恰当。

“你和小梅怎么办?”陈华坐在一串满天星下面。满天星的灯光不停闪烁,让她的脸上有一种淡淡忧伤。

“我们运气不好,如果张强书记晚调走,我和她的调动都办成了,在节骨眼上,张强走了,我们的调动就被无限期搁置。算了,不说这件事,再说我就变成了祥林嫂了。”侯沧海自嘲道:“我现在天天都要上新浪网,这个网站看新闻最快。新浪的创始人是67年出生的人,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们算是同龄人,他创办的新浪就要在美国上市,我还在为两地分居苦恼,为赚几百块钱通讯员稿费沾沾自喜。真是货比货得丢,人比人得死,想起来令人憋气。真想什么都不管,辞职去江湖闯一闯。”

与熊小梅在一起的时候,两人更关注现实问题。而与陈华关系不一样,过于关注现实问题反而不太妥当,侯沧海在这种情况下能谈一些脱离现实的事,这些事反而是其内心真正向往的事。

“互联网是新兴行业,创始人当然年轻。真正成熟的企业家都在四五十岁。我们读的是内地的三流大学,接触不了与互联网有关的最新科技,天然比别人差一些。但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只要坚持,肯定能成功。不管你信不信这一点,我是信的。”陈华目光在侯沧海脸上略为停留,道:“以前读大学的时候,你只顾着下象棋和打拳,在我们寝室眼里就是一个长不大的英俊少年,都觉得你和小梅大学毕业就会分手。没有想到你工作以后立刻就变了一个人,迅速成熟了。小梅比我有福气。”

侯沧海道:“和陈文军相比,我在大学的时候确实贪玩,是个没有长醒的小孩子。陈文军在大一就参加学生会,我还嘲笑过他。结果他抢先一步,分到了市委,我落后一步,就成为镇里的田坎干部。闯荡江湖的事情以后再说,还得把当前的事情做好,这篇稿子对我很重要,你也帮我多出点主意。”

陈华道:“你、我和陈文军,我们三人联手,肯定能把这篇文章做好。”

两人在闪烁的满天星下面聊天,闪烁的光有时明亮有时暗淡,就如迷茫的青春。在另一个摊子上有一对中年夫妻在忙碌,从其摊子里放着一首老歌,歌声传达出九十年代初期的气息。

……

我不是神仙也懂得逍遥

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

笑得春风跟着用力摇

……

在这首歌风靡大街小巷时,陈华刚刚进入青春期,还多次在学校舞台表演这首歌。进入新千年后,新歌越来越多,这首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街头。陈华听得五味陈杂,思绪又回到了九十年代初期成长的小区城里。

在九十年代初期,侯沧海生活在世安厂里,也曾经听过这首歌,却没有太多情绪,反而觉得有些吵闹。等到隔壁换了一首声音轻柔的歌,他道:“你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

陈华道:“还有一个弟弟,到了考大学的年龄,成绩一般,能考上江州学院就算不错了。如果我弟弟没有考到江州学院,说不定我就跳槽了,跳到政府机关,或者考研去。”

这句话明显透露出陈华的真正心思:一直在寻找时机与冷小兵断绝关系。

侯沧海、陈文军和陈华见面之时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了冷小兵,这是陈华的一道深不见底的伤疤,大家都在保护这道伤疤不被揭开,露出血淋淋的口子。

喝过咖啡,聊到九点半钟,侯沧海把陈华送到了学院大门口,这才离开。

陈华低头独自行走在熟悉的学院大道上,正准备回单身寝室。从一株大型鸭脚木后面闪出小胖子冷小兵,冷小兵带着满身酒气,道:“陈华,你和谁吃饭去了?”陈华停下脚步,道:“我和谁吃饭,是我的自由,你管得着吗?”

冷小兵这一段时间憋了一肚子气,今天借酒发起疯来,道:“你忘恩负义,不靠我们家,你能留在学院,留在学院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要在外面逗猫惹狗。我刚才看到了,你和那个杂种侯沧海在一起,你老实交待,是不是和他有一腿。”

“放屁,我没有你这么心理阴暗。”

陈华在学院分有一间教师单身宿舍,她坚持住在宿舍,不住进冷家。她不愿意和喝了酒的冷小兵争吵,转身就要回宿舍。

“不要走,跟我说清楚,是不是和侯沧海有一腿。”冷小兵跟在陈华后面,伸手去拉陈华胳膊。

这一段时间,冷小兵和陈华一直在进行冷战。今天喝完酒,坐车回学院,恰好看到陈华和侯沧海并排走在街上。看到这一幕,冷小兵嫉妒心大起,恨得牙痒痒。若不是当时车上有领导,再加上侯沧海打架实在凶狠,他就要跳下去捉奸。

“放开,你太卑鄙了。”陈华用力甩开冷小兵胳膊。

冷小兵上前一步,又抓住陈华的胳膊,两人就在昏暗的鸭脚木后面撕扯起来。冷小兵本身并不以“武力”擅长,更喜欢动脑筋耍心眼,与陈华拉扯撕打过程中,没有占到多大便宜。两人都是有身份的人,不愿意惊动其他人,就在茂密的鸭脚木后面咬着牙齿狠劲撕打。撕打中,冷小兵被陈华用皮鞋踢到小腿骨上,痛得忍不住抱着小腿直跳。

陈华转身要逃跑,被痛得泪水长流的冷小兵追上来抱住,两人扭倒在地上。

冷小兵双手握着陈华双手,紧紧压在草地上。陈华毕竟是女子,力气在撕打中消耗殆尽,无力挣扎,道:“放手,要不然我就喊了。”冷小兵道:“你喊啥子,我们夫妻打架,随便你喊,丢的不是我一个人的丑。”陈华道:“我就喊强奸。”

她正在张口喊叫时,冷小兵俯下身,用嘴巴堵住了陈华的嘴巴。如此姿势非常暧昧,冷小兵被打斗激发出烧心烈火,将陈华压在身下……

冷小兵泻掉了所有火气,翻身起来,拉起裤子。他又将陈华拉起来,耸起肩膀看着这个自己未完全征服的女人整理衣裤。

陈华满腹心酸地往宿舍走,冷小兵灰头灰脸跟在身上。冷小兵小腿被踢得疼痛难忍,走路一瘸一拐。

陈华进了屋,没有让冷小兵进门,砰地关上了房门。回到寝室,她趴在床上哭了一会,等到心情平静以后就烧了热水到卫生间冲洗。她分到单身宿舍不久,暂时还没有钱买热水器。天冷时就到学生大澡堂洗澡,偶尔也到冷小兵家里洗浴。她脱掉衣服,发现手臂好几处青紫,左脸有手指印。

洗浴完毕之后,她下定决心要与冷小兵分手。只是如今她的弟弟正想要报考江州师范学院,然后通过冷家的关系网留校或者安排一个好单位。想到了父亲和母亲苍老无助的神情,她又犹豫起来。

犹豫只是暂时的,她分手决心甚为坚定,如今犹豫的是分手时机。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一定要拿到最好的红利才分手,否则就是不成熟不冷静。

热水抹过身体,陈华想起了侯沧海,心道:“如果我遇到了侯沧海这种男人,会不会全身心投入爱一场,而不带任何个人目的。”想了一会,她觉得熊小梅比自己幸福。

陈华思考这个问题时,侯沧海正在办公室里写稿子。要写一条能够通过江州师范学院宣传部传到江州市委办的简报说起来容易,操作起来难度极高,关键是切入点,没有好的切入点,市委办确实很难采用这条稿子。

他想了一会,都觉得没有好点子,就将市委书记的讲话稿拿了出来,仔细阅读。读了一会,他发现市委书记讲话稿中多次出现“新农村”三个字。他又将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读了一遍,《报告》中强调:我们必须始终把经济发展与人口资源环境工作紧密结合起来,统筹安排,协调推进。

市委书记所提到的“新农村”与《政府工作报告》的提法是吻合的,这正是当前的大政策,也就是题眼。

找到题眼后,侯沧海文如泉涌,一篇立意深刻、材料翔实的材料便摆在了面前。他反复修改之后,终于将这篇八百字左右的小文章完成。完成之时,接近一点钟。

次日早晨,侯沧海拿着经过三人合作的精心之作来到杨定和办公室,道:“我写了一篇简报,想要上报。”

按照组织制度,凡是上行文皆要杨定和签字,这是常规。杨定和还以为就是寻常文章,随意地拿起来看了一眼,精神一下就集中起来。读完之后,杨定和将文章放下,取下眼镜,道:“文章不错,立意高,材料实,文字精练,可是黑河在走背运,刚刚被督查通报,又在考评中得倒数第一,这篇文章不合适宜,估计区委办也不会发。”

侯沧海道:“区委办不发,市委办可以发。”

杨定和道:“市委办的稿子都来源于区委办,你不能越级发。”

侯沧海道:“我想以江州师范学院的名义发简报,再由他们报市委办。”

杨定和低头又读了一遍稿子,道:“能发吗?”

侯沧海道:“我有个同班同学在市委办工作,还有一位同学在江州学院宣传部,通过这个渠道,肯定能按照正常程序将稿子送到市委办,至于能不能用,则由市委办领导把关。”

杨定和将头靠在椅子上,没有表态。他自然明白侯沧海这样做的意思,可是与上级部门暗中较劲并非上策,这让他颇为踌躇。转念又想道:“我都是要满五十岁的人了,又当不了区级领导,何必畏手畏脚,任人拿捏。而且侯沧海选的角度巧,是以江州师范学院名义发出的简报,与我们没有直接关系。”

杨定和最终同意了侯沧海的想法,道:“既然是由江州学院发稿子,文章角度还要稍稍调整,多写几句江州学院参与情况。改好之后,再拿给我看。”

十点不到,文稿确定了下来。

侯沧海在办公室给陈华打电话,结果办公室电话无人接听。他想到陈华有一个传呼机,又打了传呼,然后在办公室等待回音。过了半个多小时,才接到电话,从来电显示来看,并非江州学院办公室宣传部电话。

侯沧海道:“刚才给你办公室打电话,无人接近。稿子写完了,我给你送过来。”

“你明天送过来,今天我有事要出去。”陈华脸上留有几根手指印,晚上不明显,早上起来有些乌青,因此请了个病假。她戴着墨镜,在公共磁卡电话上给侯沧海回电。

侯沧海道:“什么病,听起来有气无力。”

陈华道:“感冒,要传染人,你今天不用来,明天过来吧。”

挂断电话,传呼机又叫了起来,仍然是冷小兵打过来的。陈华不想理睬他,这次直接就将传呼关掉。

第二天,侯沧海拿着稿子来到了江州学院宣传部,顺便还提来一个大西瓜,进门就笑道:“这是青树村产的早熟品种,地校联合,请品尝,味道很不错。”

陈华独自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戴着大墨镜,脸上涂着厚厚的粉。

侯沧海总觉得陈华脸上有些怪异,禁不住盯着多看了几眼,道:“小梅说你最不喜欢化妆,今天有重要接待吗?”

陈华眼泪水滚落了出来。

第二十章 辩证法的用处

陈华忍了一会,眼泪还是滚落出来,破开了浓妆包围,形成一条泪珠通道,非常明显。

侯沧海道:“你和冷小兵打架了?”

“嗯。”陈华摸了摸脸,道:“脸上肿了,是不是超级难看。”

侯沧海望着陈华白皙脸上的印痕,心中升起一股怒火,道:“怎么能够打女人,不是男人。”

陈华没来由想起了冷小兵经常性的二十来秒,极度轻蔑地道:“他只有打女人的本事,就是嘴皮子还马虎,其他事情都得靠家里,没有你和陈文军有出息。”

侯沧海递了一张纸巾过去,道:“你说一句话,需不需要把冷小兵揍一顿。如果需要,我去黑打他,绝对不让他发现。”

“你现在是国家干部,怎么还和大学生一样。算了,打一顿没有意思,我有办法。”陈华接过纸巾,没有擦脸,道:“脸花了,我去洗一洗。”

洗完脸,巴掌印子更明显,弄得陈华很不好意思,用手把脸颊捂着。

“本来这些事情不应该我来说,但是我如鲠在喉,不说不快了。你和冷小兵不合适,找机会分手,越早越好。”侯沧海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

陈华道:“分手肯定是要分手,有些事情还没有完全解决。”

“当断不断,自食其乱,我觉得早点分了好。丢一只玉米,捡到的有可能是一片森林。”侯沧海本不想说这句话,因为这本是陈华的私事,作为局外男人最好闭嘴,更何况他还和冷小兵有明显过节。但是,面对熊小梅好友,他觉得不说出真话犹如被卡住脖子,极为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