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华流出来的所有泪水都被热水冲走,流进了深不见底的下水道。泪水尽情流淌,带走了诸多无奈和悲伤。关掉热水时,她的情绪慢慢复原了。她来到镜前,凝视镜中人。经过热水洗浴以后,昨夜宿醉酒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镜中人依然如此年轻漂亮,皮肤光洁,肌肤细腻。她对着镜子龇牙咧嘴,做了几个怪相,双手握紧拳头,道:“陈华,这是你最后一次为男人哭泣,你要记住了,永远不要再爱上任何男人,要将男人全部踩在脚下。”

调整了情绪,陈华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刚才急着进来冲洗,没有带换洗衣服。此时全身洗得干干净净,她不愿再穿那件充满晦气的衣服。

“侯沧海,麻烦给我找件衣服。”陈华拉开卫生间的门,站在门后,房门留了一条小缝。

侯沧海早就准备好了熊小梅留下的家居衣服,从小缝递进卫生间。在陈华换衣服的时候,他又给陈文军打去电话,道:“陈华酒醒了,没有大问题,你过来见面,还是和他通话。”

陈文军在电话里犹豫了片刻,道:“算了,不见为好,现在见了没有什么用处。找时间我和你见见面,这事前因后果在电话里说不清楚。”

放下电话,侯沧海在厨房将稀饭和包子重新热过,正在炒豆豉时,陈华出现在屋门。她吸了吸鼻子,道:“好香啊,我饿了。”

侯沧海回头,见到露在外面的一段雪白腰身。陈华与熊小梅身高接近,熊小梅身材苗条匀称,陈华则更为丰腴,陈华穿上了熊小梅留下的居家体恤,稍短了一些,就如穿了露脐装。

“你坐着,我炒了豆豉,再把稀饭和包子端出来。”

“跟我客气什么,碗在哪里,我来舀稀饭。”

陈华说话时语调正常,甚至还有些欢快,这让侯沧海很诧异,回头看了一眼。

陈华迎着侯沧海的目光,道:“酒也喝了,哭也哭了,我不能总是悲悲惨惨当祥林嫂。”

侯沧海道:“你很坚强啊,到底和陈文军怎么一回事。我刚才给他打了电话,他吱吱唔唔,没有说出所以然。”

陈华笑了笑,道:“还不是些破事。走吧,在饭桌上说。”

热腾腾的绿豆稀饭和包子,香喷喷的炒豆豉,让陈华略有食欲。她低头喝稀饭,很快就喝完了一碗。

“慢点喝,烫。”

“你是什么时候煮的稀饭?”

“昨天晚上,我还以为你会醒。所以煮了点绿豆稀饭。结果,你睡到天亮才醒。”说到这里,侯沧海想起自己早上撑帐篷的糗样被瞧见,感觉挺尴尬。

陈华渡过了最失控的一天,心情触地反击,逐渐走高。她拿着一个包子,恶狠狠咬了一口,道:“昨天我跟你说详情没有。其实这事挺简单,陈文军被人瞧上了,市委办有个老女人充当中间人,将黄书记女儿介绍给陈文军。陈文军应该没有拒绝,当时就答应了,隔了几天才给我说。这事和辅导员牵线搭桥一个样,人啊人,充满劣根性。”

如果是在大学期间听到这种事情,侯沧海肯定会当场暴起,将陈文军视为懦夫和官迷。经过了镇政府历练,品尝到了生活中的无奈和艰辛,他隐隐有些理解陈文军。理解归理解,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侯沧海,如果,我说的是如果,你遇到这事,会怎么处理和熊小梅的关系?我想听真话。”陈华直视着侯沧海眼睛,继续恶狠狠地吃包子。

侯沧海道:“在政府机关工作只是一个职业,我个人绝对不会拿一辈子的幸福去换取官位。领导现在是领导,迟早会调走,或者升官。而妻子,才能跟我过一辈子。”

陈华垂下目光,幽幽地道:“我没有熊小梅的福气!”

聊了几句话以后,气氛再次变得沉重起来。两人默默地吃过早饭,陈华放下碗,道:“我回去了,换件衣服上班。”

侯沧海道:“没事吧。”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生活总要继续。”?陈华走到卫生间,将脏衣服拿了出来,塞进垃圾桶,又从垃圾桶里取出垃圾袋,提在手里。

侯沧海站在门口,目送陈华离开。陈华走下楼梯后,回头笑了笑,道:“谢谢你,侯沧海。”她的笑容有一种绝然之色,还带着淡淡的凄凉之美。

中午,陈文军终于现身,将侯沧海约到了黑河镇附近的小馆子。陈文军衣冠楚楚,满脸沮丧。他坐在侯沧海对面,猛吸烟,不说话。

餐厅里放着最流行音乐,此刻恰好放到了陈华最喜欢的那一首:……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

听到这个歌声,陈文军有了深深的负疚感。他用双手捂着耳朵,不去听这首飘荡在餐厅的歌声。

经历过昨天一夜,侯沧海同情心悄然偏向了陈华。他在手里转动钢笔,耐心地等待同学开口。转笔是多年前侯沧海就熟悉的手上游戏,最初是在下棋长考时无意识的动作,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下意识行动。钢笔如有生命力的活物一样,在指尖旋转,轻盈如舞女。

“别转了,我脑袋都被转昏了。”陈文军终于开了口。

侯沧海将钢笔放在桌上,道:“到底怎么回事,昨天陈华喝得不少,如果不是我偶遇她,说不定会遇上天大麻烦事。”

陈文军双手揪着头发,道:“这件事全是我的错。但是我也是没有办法。想必陈华都给你说了,我不想再说。”

侯沧海用鄙视的眼光瞧着陈文军,道:“如果让我选择,我肯定和你不一样。当官只是一时,做人才是一世。”

陈文军瞪着眼睛,道:“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我和你一样,都来自没有背景的家庭。为了现在的岗位,我从大学开始努力。读大学的时候,我们都是热血男人,谁不想谈恋爱。你和熊小梅在操场散步的时候,我在干什么,跟在老师屁股后面,在做学生会工作。他妈的,我是多么痛恨学生会工作,搞活动,搞个锤。子。大学小心谨慎地过了四年,终于成功来到了市委办。侯沧海,你知不知道我拒绝领导的后果?”

侯沧海道:“现在是什么社会了,为了一个官职卖身,就抛弃女朋友。你和陈华已经同居了吧,你只考虑自己的处境,难道没有考虑过陈华的感受?”

陈文军狠命抓扯头发,道:“黄书记是管组织的副书记,得罪了他,所有努力就毁于一旦,我的前途彻底毁了。人这一辈子最关键的时刻就只有那么几步,特别是在市委办这种竞争激烈的单位,慢了一步就永远在别人脚下。如果黄书记没有开口,我绝对不会主动去追求他的女儿,现在他开了口,如果拒绝,莫说提拔,现在的位置都保不住。你说,我还有选择吗?”

侯沧海作为镇政府党政办副主任,能够理解陈文军的行为,但是作为一个男人,无法接受陈文军的选择,道:“现在是什么社会了,条条道路通罗马,活人怎么能被尿憋死。就算当不成官,还可以选择其他道路。我不相信黄书记素质会这么低,为了女儿恋爱的事会来整你。多半是你发出了某种错误信号,才会有市委办老大姐给你介绍朋友。”

这一句话戳到了陈文军的痛点。他辩道:“你一直在镇里工作,层级太低,没有体会到市委机关竞争的残酷性,稍有不慎,满盘皆输。我们这种二流学校的文科生,除了在政府机关工作,还能有什么好岗位。”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凭着我们的聪明才智,离开了单位,一样会混得风声水起。”?侯沧海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白嫩的豆花,放在由辣椒油、花生粒、木姜油等调成的佐料里滚了一圈,进入嘴里立刻就带来一股特有的香味。

陈文军压根没有食欲,道:“我没有你这么乐观。费尽千辛万苦混到了这个位置,轻易放弃,谁舍得。”

侯沧海享受着豆花带来的特殊美味,用藐视的眼光看着陈文军,道:“你只想着自己的前程,一点没有考虑陈华。她昨天为什么会喝得大醉,是因为在意你。你就这样轻易放弃?”

陈文军苦笑道:“我肯定很爱陈华,发自内心,这一点没有疑问。只是,我想起她曾经为了留校和冷小兵住在一起,心里就有阴影。”

如果陈文军只是迫于某位领导压力,甚至是贪恋权位,侯沧海都能够理解,不会生气。陈文军突然冒出来这个说法,让侯沧海火气上涌。他将筷子朝桌上猛地一拍,道:“混账话,当初陈华没有骗你,你对她的事情全部知道。现在为了攀领导,开始翻旧账。你这是对陈华的侮辱。我不想看到你,马上滚,在我面前消失。”

陈文军没有料到侯沧海突然会口出恶言,面子挂不住,道:“侯沧海,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我对不起陈华,可是没有得罪你。”

侯沧海丢了碗筷,扬长而去。

在学生时代,侯沧海把陈文军追求进步当成笑话。毕业以后,陈文军凭着自己努力分到了市委,侯沧海的工作靠着家人才搞定,突然发现应该笑话的是自己。但是此时,侯沧海再次鄙视陈文军,鄙视的原因很简单:陈文军为了往上爬,将最宝贵的爱情都弃之不顾,这说明人品有问题。

第三十八章 日报告制度

中午这顿饭让侯海洋十分郁闷,回到办公室后,他开始反思自己对陈文军的态度是不是过激了。同在机关工作,尽管有市级机关和镇级机关之分别,但是原理差不多。侯沧海做了一个换位思考:如果杨定和书记有一个女儿,又想要将女儿嫁给我,我应该怎么办?

想了一会,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了官位将熊小梅抛弃,这是做人的原则性问题,是底线。如果突破了这个底线,就算当了官,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己。

检视了自身以后,侯沧海不由再次鄙视陈文军。

铃、铃,电话铃声音响起,侯沧海将陈文军丢在一边,进入了工作状态。

“黑河是怎么搞的,闯大祸了。区里反复交待,要对重要信访人员严防死守,你们吹得天花乱坠,还到市里发信息。光发信息有什么用,要办实事,你让杨定和和刘奋斗赶紧到区信访办来一趟,到省城把人接回去。”

电话接通,传来了詹军一阵毫不客气的训斥,这顿训斥没头没脑,语气凶狠。

侯沧海此时不是侯沧海,而是黑河镇办公室副主任,他头脑格外清醒,迅速从詹军的话语中找到了关键点,道:“詹主任,是不是让我们到信访办?”

“赶紧去,事情办不好,让杨定和直接给李书记解释。”詹军说了这句话,便将电话砰地一声挂断。

侯沧海走出办公室时,恰好看见杨定和也走出办公室。

杨定和道:“不用说了,我知道了,又是刘帕子。刘镇长到哪里去了?”

侯沧海道:“刘镇长在区农委开片区会。杨书记,区委办打电话,请镇里主要领导立刻到信访办,就是刘帕子的事。”

“你把陈汉杰叫上,我们一起到信访办去一趟。刘帕子恰好拦住了省里一把手的车,上下震怒啊。”?杨定和说到这里,叹息一声:“刘帕子这事怎么能怪得住我们,老上访户了。”

刘帕子是老上访户。这几年经常到镇里上访,上访后就坐在办公室不走。他头上包着老式帕子,长年未洗,散发出恶臭。有一次他来到办公室时,恰好侯沧海外出,就一屁股坐在杜灵蕴办公室。当天杜灵蕴要交一份稿子给区政府办,稿子来得急,她只能在办公室抓紧时间写稿子。刘帕子站在桌前一直申述冤情,为了让杜灵蕴看材料,还不时交将头凑近,阵阵恶臭几次将杜灵蕴熏得得差点呕吐。终于,她捂着嘴跑到了拐角卫生间,吐了出来。刘帕子头上帕子的臭味杀伤力远远超过厕所的味道。

这一次不仅没有按时交材料,还几乎病了一场。从此以来,每次刘帕子来到办公室,总会让杜灵蕴大惊失色,有世界末日来临的恐慌感。这一段时间刘帕子没有出现在办公室,让杜灵蕴感到很幸福。

上了小车,杨定和接到了鲍大有电话,语气恭敬地报告道:“鲍书记,我们很重视了,不是重视,是高度重视。为了刘帕子的事情,我们开了三次专题会议,都有会议记要。黑河镇进行了各方面的安排布置,包括信访稳定问题,对重点人物、重点事件都进行了认真排查。刘帕子的精神绝对有问题了,偏执,不听劝。目前各级都已有结论,信访部门三级终结,财务审计部门已经审计,又经独立的会计师事务所进行审计,本来不该处理的人也处理了,春节,我们怕他上访,镇里还悄悄给了他点补助钱。”

鲍大有打断道:“老杨,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可是他拦了书记的车,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总得有个交待。你先到信访办,然后不要停歇,直接到省委信访局,把人带回来。如何处理,这是下一步的事情,检讨书肯定少不了。”

杨定和放下电话,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要到区信访办时,他才开口道:“关于刘帕子的会议纪要,有没有问题?”

“绝对没有问题,按类别整理归档,随时可调出来。工作方案和纪录都归在此个人卷宗,从制度上没有问题。”事关信访人员的相关会议纪要都是侯沧海亲自操刀,自信不会出问题。

杨定和道:“你给林镇长打电话,让他带驻村干部、村支书和一名公安立刻到区信访办,准备到省里接人。”

副镇长林锋接到这个电话,满肚子火气就在电话里发作起来。林锋声音很大,将侯沧海耳朵震得发痛。

侯沧海将电话稍稍拿离耳朵,道:“林镇,谁都不愿遇到这事。但是没有办法,刘帕子是你的责任人。这是大事,区委震怒,开不得玩笑,来不得意气。”

“哎,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你们到了信访办没有,我马上带人过来。”林锋发了牢骚后,还是接受了现实。

侯沧海提醒道:“你带点风油精,到时别被刘帕子臭昏了。”

杨定和在旁边提醒道:“让林锋找冯诺,借点钱在身上。到了省城,该打点就要打点。”

到了区信访办,杨定和与满脸皱纹的老信访办曲主任握了手,道:“老曲,又给你添麻烦了。”

曲主任道:“杨书记,这些屁事,防不胜防,没有办法。过来喝口茶,等你们的人到了,我立刻安排蒋主任带队,到省里接人。关键是把人接回来以后,得动点脑筋稳住。”

“腿长在他的身上,真要走,谁防得住。老曲,信访制度真要调整了,否则我们基层干部不用做事,天天守着信访人。”杨定和坐在曲主任对面的大沙发上,继续发牢骚。

“牢骚太盛要防肠断啊。大家都有怨言,事情总得有人做。”?曲主任看见跟在后面的侯沧海,道:“小侯也坐啊。”

侯沧海没有坐下,给两位领导各倒了一杯水,这才坐在一边。

杨定和确实口渴了,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道:“刘帕子到底是在哪里拦小车?在省委大院,还是其他地方。”

曲主任道:“不是在省委大院,是在省城工业园区。”

杨定和惊讶地道:“刘帕子是黑河社员,怎么知道老大行踪。”

曲主任道:“可能是凑巧吧。别看刘帕子这人精神有些毛病,实际上鬼精鬼精。据说,他看到有一条街道反复用洒水车冲洗,就凑上去向环卫工人打听那个领导要来。环卫工人得到消息比我们还快得多,又没有警惕性,这就给了刘帕子可趁之机。”

侯沧海在心里说了三个“我靠”。

这些年来,去省城接上访户都有固定套路,刘帕子又是闻名信访办和黑河镇的人物,杨定和和老信访办曲主任都知道应该怎么处理。等到副镇长林锋来到以后,信访办蒋副主任带队,带着黑河镇四人就前往省城,去接那位臭气熏天的刘帕子。

接人容易,后续处理却极为麻烦。

侯沧海不等杨定和安排,主动将检讨书写好。从思想认识到具体布置,全面分析了出事的原因,并对后续工作提出了具体安排。

杨定和是一个实干派,对文字材料要求不高,一般情况下只要侯沧海拿出来的材料,大体上看一眼就通过。今天他对这份检讨书高度重视,字斟句酌,亲自修改。他前列腺有毛病,上卫生间的时间相对较多。修改这份检讨书时,他上了五次卫生间,也算是创下了近期频繁小便的记录。

杨定和原本以为将检讨书交给区委就算交差,没有料到对此事的处理比预估的还要严重:杨定和被诫勉谈话,还在全区科级干部大会上做检讨。

诫勉谈话虽然在半年后就取消,在诫勉期间除了评优和提升受影响外,其他并没有太大影响。可是,此事对杨定和心理影响极大。他在江阳区工作数十年,和主要领导的关系搞得非常好,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先进。唯独临近五十岁之时,遇上了一个八字不合的区委书记,李永强到任以后,杨定和还是积极主动汇报工作,还利用一些老关系试图搭上李永强的线,结果很意外,新来的区委书记似乎一来就很排斥杨定和,对其始终保持距离。

杨定和知道事情出在鲍大有身上。尽管知道,没奈河。

全区大会结束后,杨定和坐车回到黑河镇,没有到办公室,直接回到寝室,躺在床上,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手机响了好几次,没有接。

在党政办公室,副镇长林锋火冒三丈地道:“侯主任,你是办公室主任,都不知道杨书记到哪里去了?快给他打电话。”

侯沧海知道杨定和要在会上做了检讨,肯定心里不舒服,道:“我打了两个电话,杨书记没有接,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

林锋是一张苦瓜脸,道:“区委要求对刘帕子实行日报告,一天一报。刘帕子脑袋已经坏掉了,这么多年了,早已三级终结了。我们每天报什么,怎么报呀?”

这是一个侯沧海无法回答的问题,同样也是让杨定和无法解决的问题。

杨定和在家里睡了一天。第二天起床以后,恢复了精气神,走在黑河镇政府大楼时,仍然如一只顾步自雄的老虎。这只老虎刚走进办公室,林锋和侯沧海就找了进来。

林锋叫苦道:“杨书记,你可回来了。区委要求我们对刘帕子的情况天天汇报,信访办和督查室昨天来催进度,这事我没有办法整。杨书记,我们坐了信访办一辆七座商务车到省里,把刘帕子接回来的时候,司机都差点被臭晕了。我们只能在高速路上把窗户打开,结果现在还在发烧。哈欠,哈欠。”

侯沧海将区委批示件送到杨定和手里。这份文件是昨天下午下发的,有区委书记李永强的批示,要求对刘帕子的情况进行日报告。

根据区委书记指示,区信访办和区委督查室已经开始督查。

杨定和看着这份批示,靠在沙发上想了半天,先对林锋道:“你感冒了?别在办公室站着,等会把我传染了。我感冒才好,不想再吃药了。”

林锋离开后。杨定和神情暗然地道:“确实没有办法每天汇报,李书记签了字,我还得给李书记亲自报告。小侯,你赶紧和邓秘书联系,看书记那天有空。”以前张强担任区委书记时,他都是直接给张强打电话,根本不需要通过办公室来联系。如今形势变了,老江湖遇到了新问题。

邓强是侯沧海埋在区委办的暗线。

由于区委办副主任詹军一直阴阳怪气,侯沧海为了得到区委书记准确动向,就绕开了詹军,另外培养了一个能打听消息的核心人物,这个人物就是李永强的秘书邓强。邓强以前在区委宣传部工作,李永强上任后被调到区委办,成为李永强秘书。

侯沧海以后与邓强有联系,关系不算太亲密。他是通过市委办陈文军出面,请邓强吃过两次饭,唱了两次歌,这才建立起比较可靠的关系。

在给邓强打电话时,侯沧海想起了被自己骂过的陈文军,不觉叹息一声。他拨通电话后,先问邓强是否方便通话,得到肯定答复以后,才道:“邓秘,我是沧海,杨书记想给李书记汇报工作,你帮我查一查什么时间有空?”

邓强翻了翻记事薄,道:“这个星期没有空,下个星期看吧。李书记日程非常紧,不是我不帮忙,确实排满了。”

侯沧海道:“邓秘,你出个招吧。杨书记确实想汇报工作,很急。”

杨定和听到这里,嘴巴不由得抽了抽。

邓强压低声音道:“若要汇报工作,早上早点来,就门口等着,见面后赶紧汇报。”

听罢邓强出的招术,自尊心极强的杨定和觉得很是悲凉。一个堂堂大镇的党委书记要给区委书记汇报,居然要用堵门的方式。

第三十九章 由副转正

牢骚归牢骚,为了解决工作中存在的问题,杨定和必须积极面对当前不利于自己的形式。早上七点半就和侯沧海来到区委,在区委办对面楼下吃早餐。

早餐吃罢,杨定和感到一阵尿急。他患有前列脉方面的毛病,每次尿不净,尿完又想尿。此时区委门前正在扩建广场,原来公厕被拆掉,新公厕没有建好,有厕所的大餐馆又没有开门,杨定和与侯沧海便准备提前进入区委办公大楼。

区委办公楼有两道门,一道门是外面围墙的大门,另一道是进入大楼的玻璃门。杨定和走到大门时,被门卫叫住,门卫道:“你找谁啊,离上班还早。”

侯沧海上前一步,道:“这是黑河镇的杨书记,要给领导汇报工作。”

门卫觉得眼前胖老头是有点眼熟,又听闻是黑河镇书记,便没有再阻拦,道:“你们来得太早了,里面那道门打不开,管钥匙的家里有事刚出去,还有二十多分钟才回来。”

杨定和只觉得一阵阵尿急,道:“除了楼里面,还有哪些地方可以方便?”

门卫摇头道:“没有,我们都进大楼方便,你憋一会就行,拿钥匙的很快回来。”

侯沧海知道杨定和的毛病,道:“这里面到处都是监控,完全没有死角,怎么办?”

杨定和只觉得尿意甚浓,浓得都要流出来了。他跺着脚,对门卫道:“前列脉有毛病,实在受不了,没有办法,我们到车库去尿。”

门卫见眼前的胖子官员脸色难看得紧,道:“车库也全是监控。在我们门卫室后面,那里有颗树,实在受不了,就在哪里方便吧,我们晚上也在哪里整。”

杨定和感谢了一句,转到门卫室后面的树丛里。区委大院都采取开放式的栅栏,栅栏外面站着两个中年妇女,正在津津有味地凑在一起聊天。杨定和十分痛恨眼有这两个多嘴的妇子,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

侯沧海隔着栅栏喊道:“你们两个让开一点,我们里面要喷农药了。”

中年妇女朝里面望了一眼,又讲了几句,才背着包离开。

在耽误几分钟的时间里,杨定和已经有一些小便流到了内裤上。虽然没有任何人知道小便流到了内裤上,还是让杨定和感到岁月无情。往日无穷无尽的精力如树梢上的麻雀,尖叫几声,扑扇翅膀飞向远方。

侯沧海站在杨定和身侧,守候着党委书记在树丛中方便。杨定和尿意甚浓,真要方便时又尿不出来,滴滴答答,有气无力。他感叹地对站在身后的侯沧海道:“人生实在没有什么意思,我奋斗了一辈子,现在最羡慕的不是官当得多大,而是撒尿哗哗作响的,这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我这个当党委书记的却做不到。”

侯沧海安慰道:“杨书记,你抽时间去看看病,治好了,就能哗哗响。”

杨定和深有忧虑地道:“镇里事情这么多,我怎么能去手术啊。”

方便以后,两人站在院子里谈了一会镇里的事情,一个保安匆匆忙忙从外面回来,这才将大门打开。杨定和道:“我们就到三楼去等着,免得又和李书记错过。”上楼前,侯沧海又给邓强打去电话,得到区委书记肯定要来的准确消息。邓强反复叮嘱道:“沧海兄,你要保密啊,绝对不能说我们联系了的,否则我屁股坐不稳。”侯沧海道:“你放一万个心,我懂得起,绝对严守秘密,见面装作不认识。”

侯沧海要的信息完全不属于秘密,只是很普通消息,比如书记今天到不到办公室之类。这个消息对于邓强来说异常简单,对于区级各部门领导人来说就很重要。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侯沧海是黑河镇党政办负责人,他给邓强打电话询问区委书记行踪,从某种意义来说是一件公事,是可以正大光明打电话的公事。只不过用私事的方式办公事,往往效率更高,这算是江阳特色。

两人来到三楼,在开放式的休息室坐下,等着区委书记。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上班的人陆续来到,八点半钟,詹军出现在电梯口。他见到等候在休息区杨定和,走了过来,道:“杨书记,你找谁?”

杨定和上前握了手,道:“找李书记。”

“李书记最近太忙了,日程安排得很紧,如果没有预约,今天不一定能见到。”詹军明明看见了侯沧海,却是熟视无睹,把其当成了透明人。

杨定和道:“所以我早点来,争取给李书记做个汇报,就是刘帕子拦截上访的事。”

听闻刘帕子的事,詹军道:“那杨书记到我办公室来坐,喝杯水。”

杨定和就跟着詹军到委办副主任的办公室。由于詹军没有邀请侯沧海,侯沧海只能坐在休息室里等待。来来往往的干部们如蚂蚁一般陆续从电梯里出来,又准确地前往各自的工作地点,少数年轻人与侯沧海打了招呼,职务高一点的则面无表情地走过。几个常委经过的时候,侯沧海左右为难,如果上前主动打招呼,有可能热脸遇上冷屁股,如果不打招呼,说不定会给那些昂着头冷着脸的常委们留下不懂事的坏印象。

常委们走路时一般目视前方,仿佛在想着全区的大事,可是他们绝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前进道路上有什么人会看得一清二楚。这个秘密是杨定和亲自传授给侯沧海,准确率相当地高。

大人们都进入各自办公室。

区委书记李志强一直未出现。詹军要去开一个会,让杨定和在办公室等待。杨定和一直盯着走道,只要李志强出现,就要以第一速度迎上去,动作稍迟疑,说不定又有其他领导过来谈事。

区委办公楼有两部电梯,一部是角落,走的人很少,另一部是在正中央,走的人很多。杨定和打听清楚李永强喜欢走正中央的电梯,以示堂堂正正之意。他坐在詹军办公室,恰好能守株待兔。

又等了十来分钟,杨定和给侯沧海打了电话,让他也来到詹军办公室。他看了看手表,道:“书记肯定要来?”

侯沧海点了点头,道:“肯定要来。”

正在谈话间,郑强走了过来,道:“杨书记,书记在谈事,他问你是什么事情,急不急?”

李永强没有从走道经过,这就说明他是乘坐的另一部电梯,杨定和听到郑强如此询问,心中略有不快:“见下级找上级汇报工作,镇党委书记找区委书记不是很正常嘛?怎么搞得见一面就这么难?如果一般的事情也不会麻烦区委书记呀,既然找了,肯定是重要的事情。”

心中不快,杨定和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道:“是维稳的事情,很急。”

又过了七八分钟,郑强过来,道:“杨书记,请你过去。”他陪着杨定和到书记办公室,只是在离开办公室时与侯沧海进行了一次眼神交流。

等到杨定和到书记办公室汇报工作之时,侯沧海离开了詹军办公室,到开放式休息室等待杨定和。他的自尊心颇强,既然詹军不待见自己,自己真不用热脸贴在冷屁股上。

开放式休息室里坐着好几位部门领导,都在等着找区委书记汇报工作。

侯沧海默默地坐在角落,拿了张报纸阅读。他原本以为杨定和至少要半个小时才出来,谁知不到十分钟,杨定和便提着包出现在休息室。

杨定和笑嬉嬉与部门同志开了几句玩笑,带着侯沧海离开了三楼。下楼时,侯沧海问道:“杨书记,怎么样?”

杨定和脸上失去了笑容,道:“李书记通情达理,听完我的详细汇报,当即表示取消日报告。李书记对黑河的陈见,肯定是听了耳旁风。”平时,杨定和很少议论领导,今天给区委书记汇报工作的过程让他五味陈杂。

评论了这句话以后,杨定和一直沉默不语。上车前,他说了一句话,道:“你那位在市委办工作的同志位置很重要,你要把他的关系好好经营起来,以后很有用处。我们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管刮风下雨,这个钟还得撞响。”

侯沧海原本正处于意气风发的年龄,跟在杨定和身边目睹了许多憋气事,此时和杨定和走在一起,变得沉稳内敛起来。

回到黑河镇,杨定和再次开口,道:“小侯,你一直是副主任,最近就把你的职务解决了。”

侯沧海参加工作时间短,为了怕大家不服,一直以副主任名义主持党政办工作。虽然陈文军多次建议要想办法由副转正,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在他心目中,这个职位就是给自己留着的,谁也拿不去。

“谢谢杨书记,我会好好工作的。”

“镇纪委没有副书记和监察室主任,你长期帮纪委写材料,这一次将纪委副书记一起兼任了吧。”

这是一个意外的安排,侯沧海望向了杨定和。以前指点江山的党委书记落落寡欢,神情阴郁。

杨定和在区委书记面前受到冷遇,但是在黑河镇仍然是一言九鼎的老大。在镇党委会上,侯沧海担任党政办主任,兼任镇纪委副书记的提议获得一致通过。侯沧海成为黑河镇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党政办主任。这个有史以来听起来吓人,实则时间并不长,1993年江阳全区实施拆区(小区)并乡建镇,黑河镇才正式成立。准确来说,侯沧海是黑河镇成立八年来最年轻的党政办主任,也是最年轻的二级班子正职。

将副字去掉,对侯沧海自然是一件好事。回到办公室就给熊小梅打了传呼。等了几分钟,电话响起。

“是我,陈文军。”

自从那天骂了“给我滚”之后,侯沧海与陈文军就没有再见过面。侯沧海道:“咦,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陈文军道:“那天被你骂了,心里很不好受。等到平静下来想想,这事我确实做得不对,该骂,骂得对。”

伸手不打笑脸人,陈文军说得如此诚恳,侯沧海也就不好再翻脸,道:“虽然你认识到了错误,可是木已成舟,没有办法挽回了。”

陈文军沉默几秒钟,道:“确实如此,这种事情只要做出了选择就无法回头。晚上有空没有,请你吃饭,陈华也要参加。”

侯沧海惊讶得合不拢嘴巴,道:“才说无法回头,怎么又在一起吃饭。你们吃饭,我当灯炮不太妥当吧。”

陈文军道:“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就用成年人的方式来处理事情。我和陈华不能成为夫妻,还能成为互相帮助的朋友,这才是最理智的。”

侯沧海道:“这是谁主动提出来的?”

陈文军道:“陈华。”

放下电话,侯沧海让神奇的反转弄得有点发懵。即将下班时,熊小梅电话打了过来。熊小梅听了三人又要聚会的消息,道:“陈华给我也打过传呼。经过这一次打击,她不相信爱情了。陈华是意志坚强的人,内心强大,从这一点来说,我佩服她。想向她学习,可是学不了,连她一半都不如。”

侯沧海脑子里一直浮现着陈华站在树下哭泣的画面,这个画面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脑中浮现,清晰异常。他有点搞不懂这些女人的心思,道:“陈华为什么要找陈文军?”

熊小梅道:“我和陈华一起住了四年,她的性格我最为了解。既然不能成为恋人,陈华肯定会选择最现实的角度考虑问题。陈文军如今成为市委领导乘龙快婿,陈华肯定想要利用这层关系,解决她的借调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