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打扮妥当,迎春和素玛一边一个引着海兰珠回到清宁宫来,哲哲早挽了手赞道:“这美人出浴,洗去一路风尘,就更加脱胎换骨,连仙女儿也比下去了。”

直到睡下,犹赞不绝口,一个劲儿地说:“海兰珠,你是我的骄傲,是我们科尔沁草原最当之无愧的公主,你天生最应该得到最好的。告诉姑姑,你想要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要让大汗想办法帮你摘下来。”

第10章 谁才是大汗最爱的女人(3)

然而这段话带给海兰珠的却不是感动而是感慨,这一整天下来,每个人和她谈话时都不住地提到大汗,尽管皇太极不在宫里,可是他的影子无处不在,让海兰珠觉得窒息。她不禁想起当年姑姑致信科尔沁,最初指定的新妃子原本是自己,然而自己立誓要嫁就嫁给天下最优秀的男人,因此任性拒命,而父亲也着实舍不得自己远嫁,受那长途跋涉之苦,便以妹子大玉儿替了她。

至于那个最优秀的男人到底是谁,是什么样子,海兰珠心中其实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她只是朦胧地觉得,总有一天那个人中之龙会从天而降,带着无限荣光来迎娶自己。许多年过去,她出脱得越来越美丽,岁月与风霜都不能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她依然骄傲、纯美、艳丽无双,但是那个最优秀的男人,却始终没有出现。她渐渐以为上天生出自己这样的一个人儿根本是个奇迹,举世并没有可以和她匹配的男人。但是现在,她却突然明白,那最优秀的男人正是皇太极,这草原上的雄鹰,天下无敌的英勇汗王,中原未来的君主皇帝。

每个人都在议论大汗,男人服从于他,女人邀宠于他,姑姑向自己表示怜爱的方式是要替自己向大汗请赏,可是,可是自己为什么不可以由自己来完成这赏赐,而要假手于人呢?男人通过征战而获得天下,女人却通过男人来达成一切。她要的,不是天下的财富,不是无上的权力,而是掌握着所有权力和财富的那个男人。

海兰珠在盛京宫里的第一晚,彻夜无眠。

且说各宫嫔妃听说庄妃兄姐来拜,早知海兰珠是草原第一美人儿,便都捏个因由往清宁宫请安,见到海兰珠,俱咬嘴咂舌,叹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妙人儿,要不是亲眼看见,再不能相信的。”

惟巴特玛拍掌叫道:“娘娘这位内侄女儿的模样儿,打眼一看,倒不像庄妃的姐姐,倒像是静妃的姐姐。两人在一起,活脱一对同胞姐妹。”

众人细看,也都说像。哲哲笑道:“我说呢,昨天见她时心里就有些犯嘀咕,总觉得说不上哪里有点像一个人,还只疑心是把她小时候的模样儿记在心里,也没细想。经淑妃妹妹这一点破,还真是的。”

海兰珠听了,便留心向绮蕾多看两眼,果然面目依稀,似曾相识,不禁心生亲切之感,微笑着过来再度行礼问好。绮蕾也温颜还礼,两人执手对面而立,便如照镜子一般,看得众人都笑了,说这个情形,该让画工一笔不差地描画下来才好。惟有大玉儿却一言不发,面色尴尬。

按说后宫佳丽无数,大妃哲哲虽已年近四十,然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难得那一种母仪天下的从容态度,无愧中宫正妃,雍容华贵;娜木钟艳丽无端,巴特玛温柔淑媚,大玉儿英气勃发,绮蕾更是淡雅中见冷艳,不似人间凡品,其余嫔妃贵人也都春花秋月,各擅胜场,然而与海兰珠比起来,竟俱都相形见绌起来。只觉她竟不能以年龄、胖瘦、甚至美丑来评价,无论什么人见到,脑里只留得一个词:妙人儿。

海兰珠的美已经不是眼睛怎么样的亮,嘴巴怎么样的润,皮肤怎么样的吹弹得破,腰肢怎么样地柔软纤妙,甚至不是明眸善睐的眼风,花娇柳媚的神情,不是应对得体,举止合宜,而是这所有的细节融合在一起,汇聚成一种气质或者一种气息,渗透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然后再自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让周围的人感觉到。

最难得的,是她态度里的那种可亲,你只要和她呆上一会儿,说几句话,或者只是盯着她看上几眼,就会被她的那种魅力所感染,不由自主地对她体贴怜爱起来。她是一个女人,一个成熟的二十六岁的女人,没有女人会比她更像是一个女人了;同时因她生得弱,自小娇生惯养,父母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宠大了的,从未经过什么烦恼忧愁,虽然已不年轻,举止作派中却有一种天然的稚气,孩子一般的天真和依赖,却又不是矫揉造作,让人见了,忍不住心生怜惜,对她予取予求,百依百顺。

因此诸宫嫔妃都情不自禁,各自取出自己心爱之物来赠给海兰珠做见面礼,娜木钟是一对翡翠蝴蝶并一串大东珠项链,巴特玛是金钏和银手络索各一对,其余诸妃也俱有所赠,无非珍珠玉器,玲珑如意,惟绮蕾与众不同,是一本早已失传的孤本曲谱,珠光宝气,倚红偎翠,顷刻堆满了一桌子。

海兰珠谢礼不迭,命素玛取出所备锦盒来一一还礼,诸妃见每个盒子上都以金锁片镂出各宫名讳,所有嫔妃连同格格们无一遗漏,知道对方礼数周到,早有准备,自是重视尊敬之意,都觉欣喜钦佩,说到底是位格格,真正识大体懂规矩的。

惟有娜木钟却比别人多个心思,私下里向巴特玛道:“别看她们现在笑得开心,改天不知怎么后悔呢。”

巴特玛奇道:“你这话没道理,兄弟姐妹久别重逢,自然开心,哪里有后悔的道理?”

娜木钟叹息道:“说你呆,真就是个呆子。你想啊,大汗那贪新爱花的性子,要是见了海兰珠,还不得纳为妃子才怪。到那时,就是她们姐妹姑侄反目的时候了。”

巴特玛担起心来,道:“果然那样,我们可怎么好呢?”

娜木钟冷笑道:“有什么好与不好?一个绮蕾已经进宫了,还在乎多来一个海兰珠吗?左右这阵子大汗的心思不在你我身上,乐得看她们争个头破血流,我们才来收拾战场呢。”

第10章 谁才是大汗最爱的女人(4)

隔了一日,皇太极率队归来,见过大妃,即往永福宫来。庄妃特意奉上众人所联诗句,大汗见了,果然欢喜,道:“我不在宫里,众爱妃就是要这样彼此和睦,想些消闲解闷的游戏来才好。”又特意指出“天下三分明月夜,一生襟抱未曾开”两句有大志向,说:“倒像我的口气。只是后一句‘无情有恨何人觉’怨气重了些,不过有结尾一句收归到深宫怀君上头来,也就算还好。”又称赞九九消寒图题得别致。

庄妃得意非常,原本还要细说给他哪一句是谁的提意,哪一句当时大家如何批评的,但皇太极早已丢开来,只管执了绮蕾的手嘘寒问暖。问三句,绮蕾只好答一句,悉由亲随侍女朵儿代为回答。皇太极亦并无不喜,仍然和颜悦色地,又叫太监将打赏绮蕾之物送上,果然是一顶作工精美的虎皮帽子,道:“这是我亲手猎的老虎,当地官儿找的巧手女工做的帽子,给咱们未来贝勒的。”

绮蕾谢了赏,令朵儿将帽子收好。

庄妃这方捉空告诉哥哥姐姐现在宫中,又道海兰珠就住在清宁宫里,问大汗刚才可见了没有。

皇太极并不以为意,只摆手道:“等下接风宴上一起见好了。”

庄妃听了,却另有一番心思,因又问道:“我哥哥说起那年送我成婚时曾和十四爷比马,输了半个马头,至今还耿耿于怀呢。这次来,除了给大汗请安送礼外,还想再与十四爷比马,看看有没有长进。不知十四爷随大汗一同回来没有?”

皇太极道:“他另有公干,先我几日回来,已经又出发了,你在宫中没有听说么?”

庄妃大失所望,既担心前线战事,又恨多尔衮薄情,顿时哑口无言。

幸好皇太极并不留意,仍含笑向绮蕾道:“我听礼部说关睢宫已经筹建得差不多了,只等开了春,草木花发,就可以迁进安住了,不如爱妃与我同去游赏一番可好?”绮蕾形容散淡,无可无不可地,命朵儿取了披风来,便与皇太极同去。

庄妃一番殷勤,忙这半晌,然而皇太极匆匆来去,竟连一盏茶也不肯坐下共饮,从头至尾,只顾与绮蕾话旧,眼角也不向她略转半下。这一场冷落,竟比以往逾月不肯临幸永福宫还更加叫人羞愧。想自己枉费一番苦心,将绮蕾约束在宫里居住,原指望可以分一杯羹,吸引皇太极的目光,如今看来,竟是全盘皆输。皇太极在永福宫出出进进,眼里只有绮蕾一个人,自己偌大个人站在他面前,竟好似透明一般;现在已是这样,日后绮蕾搬进关睢宫去,自己岂非连大汗的面也见不到?

又想多尔衮既然回过盛京,又明知皇太极不在宫里,竟然不肯与自己见上一面,便连句告别的话也没有,真也薄情得很,因此一腔情怀冷落,满腹相思成空,顿时郁郁起来。自觉进宫以来,明争暗斗若许年,大事小战经了不少,竟数这一遭输得最为彻底,简直不消一兵一卒,已经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同样是女人,绮蕾就这般受人怜宠,自己就如此微不足道,情何以堪?她大玉儿绝不是轻易认输的人,只要她自己不认,谁敢宣布她输?

虽然表面上声色不动,然而一场紧锣密鼓的备战号角已经在内心吹响,大玉儿慢慢地握紧了拳头,她知道,一场真正的战斗,这就要开始了。

恰时丫环报说大妃娘娘亲自送海兰珠格格搬过来了,大玉儿忙迎出门外,果然见哲哲携着海兰珠的手过来,迎春并素玛带着三四个丫环捧着些包裹妆镜跟随其后,俱是海兰珠日用之物。大玉儿忙命忍冬接过来,寝帐被褥早已准备妥当了的,便将海兰珠的衣物妆饰一一收拾整理。

哲哲道:“大汗刚才打个转儿就说要往永福宫来,我本说带珠儿过来拜见的,怎么他倒又走了?”

大玉儿冷笑道:“大汗么,他哪里呆得住?早和绮蕾逛关睢宫去了。”

哲哲蹙眉不喜,悻悻道:“他会逛,难道我们是不会逛的?迎春留下帮忍冬一起收拾吧,我们几个都站在这里,帮不上忙,又转不开身。珠儿来了几天了,光忙着说话,都还没好好走走看看,这会子反正无事,不如也逛逛去。”

海兰珠拍手道:“好啊,我老早就听说凤楼晓日是盛京城里最美的奇景,来这里几天,还一次没有上过凤凰楼呢。姑姑这便带我去好不好?”忽又犹疑:“大汗刚刚回宫,我不好好呆在屋里等着召见,倒四处走动,未免失礼,回头叫人家笑话到底草原上来的,没见过世面,不懂规矩。”

哲哲笑道:“那是你多心了,谁敢笑话咱们?至于大汗,等下家宴上总要见的,这时候巴巴地等着,倒觉焦心。”三人遂牵衣连袂而去。

且说皇太极携着绮蕾一同进得关睢宫门来,但见奇花异草,曲径回廊,并有池塘丘壑,假山浮亭,隔水一间亭榭遥遥相望,风里雾里,依稀如画,不禁触动情致,反复吟道:“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指着一带松梅道,“古人说梅畔抚琴,松畔闻筝,所以我特地命礼部在此植松种梅,以不负爱妃弦索,你喜欢么?”

绮蕾敛衽谢恩,望着对岸,温婉地说:“大汗看这一天秋气,半箭湖水,倒让我想起另一首诗,似乎比《关睢》更加应景。”因朗朗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她自从那场大病后,原本一直面色苍白,羊脂雪玉一般,然而如今身怀六甲,双颊凭添几分血色,更加艳压桃花,明媚不可方物。

第10章 谁才是大汗最爱的女人(5)

皇太极痴痴相望,但觉观之不足,情难自已,叹道:“这首诗里写的女子,真像是你,不管我怎么样追求接近,你却永远好像若即若离,宛在水中央。”握了绮蕾的手,情深意长地说:“爱妃,你知道吗?我在围场上的时候,每射出一箭,都在想着,这是我在替我的爱妃射猎,我要把最好的一切都赢来送给她。白天骑在马上,我想着你;晚上睡在帐篷里,就更加想你。在梦里,我看到你对我笑,眼睛黑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你的笑容可真美呀!”他停下来,充满希望地问:“静妃,你能对我笑一下吗?哪怕一下也好。只要你肯对我笑一下,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然而绮蕾只是一味顾左右而言他,婉言谢道:“大汗赏赐我的,已经远远比我所要求的多得多了,就好比这关睢宫,应有尽有,我还能要求什么呢?”

皇太极大失所望,思及绮蕾自进宫来,不苟言笑,无论自己怎样要求于她,终不肯展颜相报,然而自己却仍不能忘情于她,竟像是前世欠了她债一般,也算一段孽缘了。

一阵风声鹤唳,绮蕾微微打了个寒颤,皇太极顿时紧张起来:“是不是觉得冷?你身子不便,千万不可着凉。我们先回宫歇息吧,等下接风宴,还要费精神呢。”亲自把臂相扶,仍然自来时的门里走出。方出院门,已经一眼看到了站在凤凰楼上的海兰珠。

那科尔沁草原上艳名远播的凤凰女,就站在凤凰楼上飞檐斗角的金铃下面,微仰着头,双手抱在胸前,仿佛在为盛京宫殿的宏伟建筑而惊叹。哲哲和大玉儿陪在两旁,分明是正引着她四处游览,看到皇太极时,三个人一齐站在楼上弯身行礼。

皇太极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海兰珠,觉得炫惑。夕阳镀在她身上,却无由地却给人一种夜晚的感觉,仿佛珍珠刚刚自她的蚌壳里走出,身上洒满星光。

那珍珠女郎吸尽了天地精华,缓缓站起身来,拾起长长的裙裾,袅袅娜娜,自凤凰楼上拾级而下,只见她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身上披着秋香色遍地金妆缎子鹤氅,下着湖绿宫锦百褶裙子,摇摇摆摆,弱不禁风地,走到大汗身前一尺的距离,莺莺呖呖地问一声好,便柳插花摆地叩拜下来。

皇太极亲手挽起,只觉触手暖玉温香,他惊奇地发现,海兰珠的眉眼之间,竟有几分像绮蕾,然而却远比绮蕾多着一份可亲可爱,不禁一时有些失神。

海兰珠缓缓抬起头来,明蛑皓齿,莞尔一笑。皇太极益发惊动,那笑容,分明就是他梦中的绮蕾。他的可望而不可及的梦境,竟然在海兰珠的身上借尸还魂。那一刻,他几乎无法分清,他身边的两个女人,究竟哪一个绮蕾,哪一个是海兰珠。

然而海兰珠却已经清楚地知道了,从这一分钟起,她要让自己成为,大汗心中最爱的女人。

第11章 世界上最香艳的一次暗杀(1)

海兰珠在盛京宫中住了下来。但是并没有像众人所猜测的那样,成为大汗的新宠,而只是作为宫里的客人,被哲哲款留。

这一则是因为皇太极实在是太忙了,每日政务萦身,而且前线吃紧,不肯再为儿女情长分心;二则永福宫里既有庄妃也有静妃,大汗就算难得来一次,也往往疲于应付,一边讨好绮蕾一边安慰大玉儿还来不及,眼里哪还顾得过来第三个?且等闲也不过来,只召绮蕾往清宁宫甚或崇政殿、凤凰楼陪伴。

海兰珠无可奈何,且也真心敬重绮蕾,加之自矜身份,不肯太露行迹邀宠,虽每每对月长吁,望花生叹,难免有伤春悲秋、虚掷年华之忧,也只得抱着见机行事的心且先安住下来,走一日看一日了。

永福宫两间屋倒住了三位主子,且奶妈又常常要抱淑慧格格来请安,人来人往,又是丫环又是宫女,又有太医要陪伴绮蕾左右,顿觉拥挤不堪;那海兰珠又是个爱说爱笑的,又对万事好奇,不时问东问西。大玉儿先时还殷勤招呼,相聚既久,先头的新鲜劲儿过去,便觉不胜其扰,日间只往抱厦里读书写字,留下海兰珠与绮蕾独处。

那绮蕾也怪,平生待人向来冷若冰霜淡如水的,惟独对海兰珠和颜悦色,虽然仍没什么笑容,态度言辞却较往常温和许多,有问必答,从不厌烦。海兰珠每日里缠着她聊些草原故事并宫中趣闻,有时夜间睡下了还唧唧哝哝到半夜,反把亲妹妹大玉儿靠了后。她小时原也学过弦索,只无明师指点,如今得了绮蕾这个乐中高手,喜不自胜,哪有不请教研习之理,两人日则同行,夜则同宿,竟是形影不离。

这日因教习《霓裳羽衣曲》一节,绮蕾遂溯本穷源,从容讲解道:“乐曲乃天籁之声,为风霜雨雪雷电寒暑以至松鸣蛩吟泉呜鸟咽之综合,每一曲调所成必是作曲人心有所感,灵与物通,承天地之气,禀万物之理,心与意合,意与声合,遂歌以言志,成其新曲。故学曲必先知其所宗,明其所志,如此方能真正领略曲调所言之幽深微妙,不致刻舟求剑、画虎不成反类犬耳。”又道,“歌曲往往因哀怨而动人,越是哀调越是委婉,曲调也愈多变化,如典径通幽,如深谷回声,摄魂夺魄,催人泪下,千回百转,欲罢不能。此皆是因为大凡为人者,喜则为舞,哀则为歌,所谓长歌当哭,成其哀曲矣。”

海兰珠点首领教,悉心揣想一回,笑道:“如此说来,静妃先生每每弹奏,必定声可裂帛,哀感顽艳,幽怨中藏有兵戈之气,莫非心中有甚大志向么?”

绮蕾一愣,知海兰珠为人玲珑透剔,聪明敏悟,不敢多做纠缠,故避而不答,只板起面孔继续讲解道:“今以唐玄宗《霓裳羽衣曲》为例。玄宗生平酷爱音律,其中尤喜笛与羯鼓,时贵妃每每歌舞,玄宗往往亲自执笛伴乐,并亲自扩充乐坊十部,为燕乐、清商、西凉、龟兹、疏勒、康国、安国、扶南、高丽、高昌。而十部乐中,以中原乐舞为主,兼及边地曲风,遂使乐曲更多变幻,更富表现。昔兴庆宫沉香亭赏花宴上,玉环乘兴而舞,玄宗召梨园弟子中十数高手歌咏奏乐,时宫中第一歌者李龟年执檀板而歌,玄宗阻之曰:赏名花,对妃子,岂可用旧乐词?遂命李龟年持金花笺,宣翰林学士李白呈新词。李白索酒尽兴而饮,挥就《清平乐》三首,其中以‘云想衣裳花想容’一首为上。李龟年当即调弦配曲,贵妃持玻璃七宝杯而歌,玄宗亲自为笛,每每曲之将尽,必故意拖长笛声以媚之。”

说到这里,海兰珠又忍不住打断道:“可惜大汗不会吹笛子,不然宸妃歌舞时,大汗若也能吹笛伴舞,何等盛事?”

绮蕾不理,继续道:“玄宗既好乐曲,复好仙术。每制新曲,往往托言梦中仙人传授,名曲《紫云回》、《凌波曲》都是如此,《霓裳羽衣曲》亦如是,这便是意与神合的典型例子。传说玄宗某年登上三乡驿,望女山而感光阴易逝,人生无常,悠然神往极乐无忧的神仙生涯。是夜回宫便得一梦,有仙女以桂树枝引他入月宫,见数百仙姬在广庭上歌舞,舞姿曼妙,曲声悠扬,回旋往复,清妙不可言,遂暗暗记忆在心,醒而录之,却已忘记大半,惟剩断章片曲,忽忽若失。数年后西凉府都督杨敬述进献印度《婆罗门》曲,玄宗以为和《霓裳羽衣曲》绝类,大喜过望,遂两相糅合,成就新曲。贵妃以女道身份入宫后,又将此曲略作改动,配以舞蹈,即为霓裳羽衣舞。其舞衣中大量使用了道教的羽服、幡节,即是这个缘故。”

海兰珠恍然大悟:“难怪这曲子又华丽又哀伤,每每听闻,总叫人忍不住地想要流泪,却说不出到底是怎么一种难过。原来却是有这些缘故。”便要扭着绮蕾学习演奏这《霓裳羽衣曲》。

绮蕾摇头道:“你根基尚浅,不可眼高手低,盲目求进。欲学《霓裳》,须先习《水调》,再学《紫云》、《凌波》,循序渐进,方可有成。”因取下琵琶来,道,“岂不闻‘乐工弹琵琶,美人歌《水调》’?今日便先从这《水调》学起。”因抱琴于膝,轮指弹唱词人李峤之《水调》曲曰: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

她们这里教学弹唱,却早惊动了皇太极听见。他下朝后便顺路往永福宫来,正听见绮蕾弹一回又说一回,因难得听她这样多话,便不许宫人通报惊动,只立在窗外廊下静听。因听到海兰珠“可惜大汗不会吹笛子”之语,不禁微微一笑。服侍的一众太监宫女不知如何是好,都互相呆呆地看着发愣,跪在院中不敢起身,倒跟着海兰珠一起上了回声乐课。

第11章 世界上最香艳的一次暗杀(2)

绮蕾述及贵妃道衣歌舞时,皇太极心中已有所感,及至后来绮蕾唱起《水调》来,听得“富贵荣华能几时”一句,大不悦意,不禁掀帘子进去,笑道:“伤感太过了,不可再弹下去。”

绮蕾不意他在外偷听,蓦地一惊,手下用力略过,弦“崩”地一声断了。海兰珠忙跳下炕来请安。皇太极笑道:“古人云高山流水,知音断弦。今日宸妃弦断,莫非是为了我么?”因亲手挽起绮蕾来,又叫海兰珠不必多礼,仍旧如前谈笑才好。

然海兰珠终觉忸怩,告辞不是坐也不是,只自捻着衣角含羞不语。绮蕾也呆着脸不肯多话。皇太极倒后悔起来,心道早知这样,不如就别进来,仍叫她两人说说唱唱的让绮蕾散散心才是。

转眼立春既过,绮蕾迁入关睢宫居住,永福宫顿觉冷清下来。海兰珠落了单,大为不舍,每日早早晚晚,仍然只管缠住绮蕾学琴,除了夜里要回永福宫住宿,一天里倒有大半天是耽在关睢宫的。

皇太极每每撞见,深以为罕,闲时向哲哲道:“你这个侄女儿,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倒是人见人爱,连绮蕾也肯与她亲近,想必是个人物。”

哲哲撇嘴道:“你要夸就夸,只别扯上别人,怎么我侄女儿好不好,倒要凭某人眼光来定不成?莫不是那人不与我侄女儿亲近,我侄女儿就不是个人物了?非要等某人点头说好,大汗才肯跟着拍手不成?”隔一时又道,“大汗若是果真看好了,收在宫里不就得了?何必闪闪烁烁的。反正我和玉儿已经进了宫,加上珠儿,正好做伴。”

皇太极不置可否,笑道:“你说我拉扯别人,我不过白夸奖一句,你就扯出这一车的话,到底是谁拉扯别人来着?”遂搁下不提。

偏偏这番话被迎春听见,因她与素玛一同在清宁宫里住过几日,两人交情不同,便私下里悄悄告诉了她。素玛原是寨桑贝勒府上的家生女儿,自懂事起就服侍海兰珠多年的,听见这话,哪有不上报之理,夜间侍庄妃睡熟了,便在枕边悄悄地如此这般说给了海兰珠,掏心掏肺地出主意道:“天下做男人的没有不好美色的,大汗明明对格格有心,偏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来。依我看来,未必真是对静妃专情,而是碍着大妃娘娘和庄妃娘娘的面上,不好向格格提亲。不然大妃说起来,给了一个侄女儿不够,还惦记第二个,难不成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家族有十个女儿,大汗也娶十个?因此上便是大汗再有心,也不好意思开口的。我听跟静妃的朵儿说,静妃其实没有外间传得那样神,倒不像是那狐媚子性情,一味痴缠大汗的,虽说大汗住在关睢宫里,两个人倒是相敬如宾,并不怎样亲热的。”

海兰珠骂道:“你一个姑娘家,知道什么是相敬如宾?又什么是亲热?居然听墙报听到大汗寝宫里去了。还不住口呢?叫人家听见,还以为我们是草原来的野人,不知礼数呢。”

素玛自幼与海兰珠一同长大,两人名为主仆情同手足,并没什么不可言说的,虽然捱了骂,倒也不以为忤,仍然笑嘻嘻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是存心去打听来的,是朵儿和贵妃娘娘的丫环钗儿吵架,嚷出来叫我听见的。”

海兰珠反倒一愣,问道:“钗儿同朵儿吵架?我怎么没有听说?”

素玛笑道:“若是连格格都听说了,那事情还不闹大了?那日两个拌嘴,原是因为一根钗子起的,原来钗儿起初是跟淑妃娘娘的,因为贵妃娘娘看上了她,拿一根钗子向淑妃娘娘换了来,所以名字便叫钗儿。钗儿原本伶俐,什么事都要拔尖儿,跟了贵妃娘娘后,主子的性子骄横,丫头也野蛮,更加逞强好胜,最喜欢和人斗口齿。因为静妃最得大汗的宠,贵妃大概背地里没少说静妃坏话,主子同主子惹气,丫头也跟丫头不和,所以那钗儿平日里便看着朵儿不顺眼,那日因朵儿得了一根新钗子,大家都说好看,钗儿便觉不顺耳,插进来说这样的钗子她主子匣里不知有几百根,随便赏人的都比这个强十倍。朵儿便顶撞说:知道你是你主子拿一根钗子换来的,什么了不起?我这一根钗子便比不上你主子换你的那根,到底也是金子打的,换不来个丫头,还换不来只哈巴儿狗么?钗儿听朵儿比她做哈巴儿狗,哪有不恼的,两人便大吵起来,几乎不曾动手,口不择言地,就把静妃也骂出来,说她狐媚惑主什么的,朵儿便辩解说:我们娘娘才不是那起想方设法狐媚大汗的人呢。这么着,便嚷了出来。”

海兰珠听她一口气说完,早不禁笑出声来:“你这丫头,满口里钗儿朵儿,又是主子丫头的,我竟一句也听不懂。不过这两个丫头吵架,竟然敢对主子不敬,依我说就该告诉姑姑,各打五十大板,都赶出宫去才清净。”

素玛慌得求道:“格格千万别。她们吵架的当儿我刚好经过,还劝架来着。若是她们受罚,一定知道是我告状,还不恨死我们呢。”

海兰珠笑道:“蠢丫头,略说两句就唬得这样。我才没那闲心嚼舌头呢,免得我自己也不干净。况且‘狐媚惑主’这种话,也断不是一个丫头想得出来,必定是哪里听来的。这件事没嚷出来便罢,若闹穿了,不知惹出多少事来。你也记着,以后再看见这些个事,赶紧离远点,别参预,也别劝架,免得招惹是非。”

第11章 世界上最香艳的一次暗杀(3)

素玛这才放下心来,亦笑道:“我才不会。等他日格格嫁了大汗,管保是宫里最得宠的妃子,到那时我也耀武扬威,眼角儿也不夹她们一下。”

海兰珠脸红心跳,斥道:“满嘴里胡说些什么?这些话,也是你做丫头的说得的?”

素玛笑道:“格格出嫁是正经事,怎么不该说得?不过我一个做丫头的,便说也无用。格格要有正经主意,倒是要请大妃娘娘成全,帮忙说句话才好。只要大妃娘娘点了头,大汗还不美得颠颠儿的,还有不答应的道理不成?”

海兰珠见她理直气壮,倒诧异起来,道:“你来了宫里没两天,别的不会,这弯弯肠子倒已经学了十足十。”

素玛笑道:“都说汉人心眼儿多,真是的。宫里又有北京城投奔来的太监,又有民间新采的宫女,还有和我一样的家生丫环,人多嘴杂舌头多,个个都牙尖齿利的,不多长几个心眼子,早晚被人活吃了去。况且格格在明,人家在暗,我要再不替格格留着心眼儿,还有咱们过活的地儿吗?”

海兰珠一时心情激荡,叹道:“这宫里,也有亲姑姑也有亲妹妹,可谁才是我真正的亲人呢?你才也说了,姑姑在大汗面前故意说那拈酸扯醋的话,哪里是真心想成全我,倒是要试探警戒的意思,先拿话把大汗的口给堵了。别说对我,就是她们两个天天在一块儿过着,还你防我,我防你的呢。真正知疼知热的,也就是素玛你了。”

素玛道:“别人帮不上忙,就得自个儿长点精神留着心眼儿。格格生成这样的一个人物儿,又打小儿立了志要嫁个天下第一的,见不到便罢了,如今既来了宫里,见了大汗,格格心里要有他,就得立定了主意嫁他。我便不信,以格格的人品相貌,只要格格愿意,还有男人不心动。”

这番话听进海兰珠的耳朵里,竟是从心底掏出来的一样。那日凤凰楼之遇,她从皇太极眼中看到了预期的惊艳和羡慕,可是却没有等到预期的追求和提亲,不禁对自己的魅力大打折扣,然而素玛的话,却又重新让她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希望。因此一晚上反复思索,心潮起伏,一时觉得大好姻缘就在眼前,一时又觉得困难重重,自己的这一番心思正可谓咫尺天涯,断无成功之理。如是辗转反侧,掂量再三,何曾真正合过眼睛。

次日起来,便觉头昏眼花,身子绵软,撑着骞帷下榻,脚下一个趔趄,重新坐倒下来,素玛唬了一跳,焦虑道:“要不通报娘娘,请个大夫进来瞧瞧吧?”

海兰珠忙摆手制止,道:“咱们远来是客,如今住在这里同她们正经主子一样穿戴起居,已经让那起小人抱怨,再要闹着喊医问药的,没的招人笑话。”喘息既定,命素玛扶自己起来,无奈眼前一片金星乱冒,要强不得。

恰大玉儿梳洗已罢,约海兰珠一同往清宁宫请安,见她面白气虚,立时便要请御医去。海兰珠仍摆手不许,又叮嘱不叫告诉姑姑,免得惊动宫中。

大玉儿细细向姐姐脸上看了半晌,摸摸额头,翻翻眼皮,又叫伸出舌头来看舌苔。海兰珠由她摆布一回,倒笑起来:“你这样子望闻诊切的,倒像个大夫。”大玉儿笑道:“我就是个不坐堂的郎中,你不信,我开几味药给你诊治一下。”说着果然叫丫环侍候笔墨,写了一道方子出来,命送去御药房煎来。自己便向清宁宫来请安,因俯在姑姑耳边悄悄说了姐姐抱恙之症。

哲哲听了,自是不安,便要就去探视。大玉儿安慰道:“姑姑别紧张,姐姐就是不愿意惊师动众才不叫我告诉您的。您这会子过去,倒让病人着急,心里反而不清净。我已经替姐姐看过了,不过是新来乍到,水土不服,不是什么病,吃服药睡上一觉就会好的。”

哲哲诧异道:“你给开的药?你开的药也能治病,那还要太医院做什么?”

大玉儿省悟过来,刚才看见姐姐身体不适,一则关心情怯,二则也是卖弄,竟露了底细,此时悔悟已迟,只得勉强笑道:“我也是淘澄美容方子时,记过一两则滋补的方子,左右于人有益的,便是治不了病,也吃不坏人就是。”

哲哲笑道:“你虽这样说,我可只是信不过。”便叫迎春送燕窝过去给海兰珠进补,趁机探视。一时迎春去了回来说:“格格吃过药,烧已经退了,睡得正熟,脸色红润,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大玉儿道:“姑姑看是怎么着?我就说姐姐没什么病,不过是昨儿逛御花园玩得累了,早上有些起不来就是。”

哲哲自己大惊小怪的,白紧张一回,听见海兰珠没事,再不信是大玉儿医术高明一剂奏效,只当海兰珠未免轻狂,不过是小有不适就推病不起,连早请安也脱懒,心下倒有些不喜,淡淡道:“睡了就罢了。她既然不叫你告诉我她生病的事,等她醒来,你倒也不必说我知道,总之没事就好。”

大玉儿自清宁宫回来,果然不向海兰珠提起,只说因有外戚亲眷来访,哲哲忙于接待,并不曾留意海兰珠未来请安之事,叫姐姐不必担心。海兰珠听见,倒觉怅然,心道姑姑对自己这般亲热关照,然而自己偌大个人不见了都不留意,可见再关心也是有限。她又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一个大孩子,再见哲哲时形容之间便有些委屈之意;哲哲原就恼怒海兰珠托病不起疏于礼节,又见她事后竟一声儿也不提起,更觉她对自己不敬,对这个侄女儿的喜爱大不如前,渐渐疏淡起来。

第11章 世界上最香艳的一次暗杀(4)

众人见海兰珠亲姑姑妹妹尚且如此,岂有不跟风趋势之理?便也都时常冷言冷语,不似海兰珠初入宫时那般亲热。惟有绮蕾却还是一如既往,仍与她同行同止,亲厚无间。海兰珠也益发与绮蕾亲近,视她为平生知己。

且说自绮蕾迁居后,大汗几乎没把关睢宫当作了清宁宫,日日夜夜盘桓不肯去,只差没有在那里升帐听朝。诸宫后妃妒恨已极,大汗在宫时不敢抱怨,只等得大汗出征,便纷纷往清宁宫来请愿,向哲哲哭诉道:“大汗后宫嫔妃无数,却独宠静妃一个,令我们独守空房。春恨秋悲,草木尚知一岁一荣,一岁一枯,难道我们竟都是枯树朽木,不知冷暖的吗?”

哲哲叹道:“你们说的何尝不是?我又怎会不知?只是太医已经诊出绮蕾所怀确为男儿,大汗如今正在兴头上,一心一意只等绮蕾临盆,只差没有设个神座把她给供起来,哪里还听得进我说话?”

便有东侧宫庶妃、豪格之母乌拉纳喇氏气道:“生儿子谁不会?难道豪格是打天上掉下来的?他跟着大汗南征北战,立了不少战功,然而大汗待我又怎样呢?”说着掩面而泣。

不料这话却伤了娜木钟,一旁酸溜溜地道:“就为了豪格上过几次战场,摸过枪拉过弓,大汗不知前前后后给了姐姐多少赏赐,又封豪格做了贝勒,多大的荣耀。姐姐还不知足,难道也想大汗打个神座把姐姐供起来不成?”

便是哲哲也因不曾生过儿子,最听不得别人恃子而骄的,便不肯为乌拉纳喇氏说话,只向诸妃含含糊糊地道:“左右绮蕾离生产也没几个月了,难道到了八九个月上,还有气力狐媚大汗不成?便是孩子生下来,好歹也要休养三五个月,届时我再缓缓地向大汗进言不急。”

娜木钟笑道:“缓缓地进言?只怕等娘娘做八股文章似的两句一咏三句一叹地,好容易把话说完,绮蕾的孩子都拉弓上马,也可以跟着他哥哥豪格贝勒上战场打仗了。”说得众人都笑了。因见庄妃站在一旁若有所思,便推她道:“你这半晌一声不响,什么意思,倒也说句话儿好不好?”

庄妃向来自视清高,况且心中早有主意,岂肯参与众妃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燕雀之议,虽然满心不屑,面上却丝毫不肯流露,只做无辜状岔开话题向姑姑道:“这两日天气乍暖还寒,骤冷骤热,姐姐不适应,又病了,我说请太医来瞧瞧,她又不肯,我这里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姑姑看是怎么办?”

哲哲烦恼道:“我这个侄女儿,自小儿娇生惯养,不像是大草甸子上来的格格,倒像是中原江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三天两头地生病,真是叫我操心。又不肯看太医,那便怎么好?有病总得看,就是麻烦费事儿,也说不得了。”

庄妃献计道:“特意地往太医院请大夫去,又是通报又是安排地总要耽误半天,且也让姐姐不安;横竖对门关睢宫里天天有御医听差,不如就近请了来,倒也方便。”

哲哲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静妃怀孕已足七月,按照宫规,太医是要十二个时辰排了班听差的。我们这会子把人叫了来,知道的说我们贪方便,不知道还以为是存心同关睢宫找麻烦呢。”

恰时睿亲王妃往宫里请安,听到议论,不待别人答话,先就拍手笑道:“姑姑说哪里的话来?绮蕾不是那样多心的人,她在我府上一住大半年,我白天晚上地教规矩,再不会让她这般张狂挑剔。我正要请娘娘的示下去看看绮蕾,既然娘娘要召太医,不如就是我亲自去请吧。”

庄妃笑道:“哪里急在这一时?你刚进来,我们姐俩还没来得及说上三句话。还是迎春去请一声好了,等下姐姐去看静妃,再当面解释不迟。”

众妃也都七嘴八舌地说这样最好,静妃哪里就那样娇贵了,太医离开一时半刻都不行,况且临盆的日子还早,何苦这般张张火火。

哲哲听众人说得有理,便命迎春去请,再三叮嘱说:“到了那边,记得先向静妃请安,禀明原因,不要使她多疑。”遂一同动身往永福宫来探病。

海兰珠见一下子进来这许多人,自是不安,强撑着起身在炕上给姑姑请了安,又向睿亲王妃含笑问好。王妃随口说些门面上的现成话儿,便出来外间榻上同大玉儿坐着喝茶聊天,因说起多尔衮这次匆匆回京又即日出征的事,不禁满腹牢骚,抱怨起来:“一年里倒有大半年不在府里,在府那几个月,也多半忙公事,难得不忙公事,也是关着门看书,再不就是练武,哪里肯与我好好说上半日话?反是绮蕾在府里养病那些日子,他一天三次地往后花园里跑,听侍候的丫环说,连喂粥喂药这些贱役他都肯亲力亲为的。”

大玉儿听了,大为刺心,着紧问道:“多尔衮那般豪壮,也肯做这些琐事?丫环说的可真?”

王妃道:“怎么不真?我听丫环说,那绮蕾病得人事不知,吃不下药,吐他一身一衣,他都不嫌弃的。对我都不曾那样耐心。”忽见大玉儿脸上变色,后悔起来,惟恐她疑心多尔衮与绮蕾不妥,若是向皇太极提起,岂不麻烦。遂忙改口说:“不过总是丫环们捕风捉影,我倒也没太当真。”

越是她这样说了,大玉儿反而越觉狐疑。细想多尔衮几次往永福宫探望,果然形迹可疑,绮蕾进宫前又并不见他这样频繁拜访,且忍冬说过,多尔衮围猎走的前日曾来过永福宫,那日自己和睿亲王妃一道去了清宁宫,只绮蕾在屋里,当时忍冬因回宫取一样东西,恰好看见多尔衮和绮蕾两个在一处说话,虽没听真他们说些什么,但两人面色沉重,显见有甚大秘密,看到忍冬来便散开了。当时自己并未放在心上,只道多尔衮来永福宫自是为了同自己相会,因没遇到才怏怏不安的,如今想来,竟不是为了自己,倒好似绮蕾才是关键。

第11章 世界上最香艳的一次暗杀(5)

一时新仇旧恨都勾起来,几处里凑在一处,越想越真,越思越恼,不禁银牙暗咬,怒火中烧,好你个绮蕾,抢了大汗的恩宠不算,竟然连多尔衮也勾上了,存心与我为难不成?又想绮蕾进宫这半年来,独霸龙床,受封静妃,赐住新宫,一步一步越过自己的头去,下一步,只等她生下男子,就更可以母凭子贵,目空一切了。难道,自己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这样作威作福,一刀一刀往自己心窝里捅刀子不成?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她对着这样的步步紧逼还不还手,也真枉叫作了女中豪杰,后宫学士!

王妃见大玉儿不说话,更加自悔失言,不便多坐,恰时太医进来,哲哲做别海兰珠回驾清宁宫,王妃便也端起杯来告辞,要往关睢宫探绮蕾去。

大玉儿整顿脸色,温言道:“这里人多事乱,姐姐既惦记着静妃,我也不便深留。前几日麟趾宫那位配香粉,送了我好些,只是我又不大用这些香呀粉呀的,不如送姐姐吧。”说着取出一个锦绣辉煌的香囊相赠。

王妃喜得接过来说:“原来是贵妃的亲赠,早就听说她最爱弄些脂呀粉呀的,大汗又纵着她,把天下脂粉方子四处搜罗了送她,她的香粉,那是千金也求不来的。”再三谢过,怀揣香粉离去。

大玉儿一直送到门首,远远看着睿亲王妃进了关睢宫才回身返屋。

关睢宫里早有小丫环通报进去,绮蕾由朵儿扶着,亲自迎出门外。睿亲王妃忙亲亲热热拉住了不叫行礼,喜滋滋地说:“静妃快别这么着,你已经怀了七八个月的身子,这时候最要自己小心保重的,万事不可大意。我都听傅太医说了,铁准是个阿哥,大汗还说,只要阿哥一出世,就封做贝勒,这真是天大的恩宠啊。”又问绮蕾一日吃几顿,睡得可好,胎动反应如何,想吃什么只管说,宫里没有,睿亲王府做了送来。说是“总归是睿亲王府出来的人,既叫我一声额娘,你就是我的亲闺女儿,亲王府的正经格格,再不肯叫你委屈了去。”

绮蕾温言谢了,又叫朵儿换茶。王妃见她有一句答一句,态度远不似在府中那般冷淡,更觉高兴,话也越发多起来,又夸耀大妃如何善待,庄妃如何和气,又说新得了贵妃的香粉,怎样金贵难得,说着拿出香囊来给绮蕾看,评论两句绣活精致,又赞奇香难得。

绮蕾接在手中,少不得应付两句,忽觉一阵奇香直透脑门,顿觉晕眩起来,胸闷欲呕,不敢多看,忙交还王妃。

王妃见绮蕾脸上变色,似有痛苦之色,打量她有孕之人容易疲劳,不便久坐,又闲话两句便站起告辞。绮蕾也并不留,起身相送,却腹中一阵悸动,站立不住,复又坐下了,挥手命朵儿送王妃出宫。王妃在府里时早已惯了的,并不以绮蕾失礼为意,顾自离去。

这里绮蕾只觉腹内似有千斧百杵搅动一般,难以忍耐,不禁呻吟出声。朵儿惊惶,便要回清宁宫唤太医去,绮蕾摆手制止:“大妃娘娘刚刚叫了太医去,这会儿我们又巴巴地找回来,倒叫人笑我张狂。忍一忍,太医就快回来的。”

然而疼痛一阵强似一阵,绮蕾咬着牙苦苦忍耐,额上汗珠大颗大颗滴下,脸色白得吓人。宫人们都觉惊惶失措,却又都顾忌中宫,惟恐果真忙忙地去请太医,触了大妃霉头,只一趟趟到宫门外翘首盼望。好容易远远见了傅胤祖影子,直见了救命菩萨一般,忙跑上去拉住,哭道:“先生快来,静妃娘娘不好了。”

傅胤祖大惊骂道:“如何不早来告诉我?”顾不得礼数,直奔进内宫,只见绮蕾手捂腹部痛得死去活来,虽咬牙苦苦撑持不肯呻吟,已是面如金纸,唇如铅灰,一条命只剩下半条,见了胤祖,哎呀一声叫出来:“先生救我。”

傅胤祖一边命人急报中宫,一边坐下来为绮蕾把脉,两只手指只往腕上一搭,三魂早已轰去两魄,变色道:“静妃娘娘这是中毒之象啊,今天可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忽隐隐闻到一股异香,顿时明白过来,因问:“今天可有薰过香?或是用过什么香料?”

绮蕾微微摇头:“先生叮嘱过不要用香料的,只是睿亲王妃来过一趟,请我看了个香袋,说是庄妃娘娘赏赐的……先生,我的孩子,保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