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木钟犹自絮絮不休,饶舌道:“十四爷的福晋死了这许多年了,说是多少王公大臣托人说媒,要把闺女许他,哪想都看不进眼里去。竟不知到底想要个怎么样的天仙神女才肯结亲?又说是他心里其实早有了什么人,却不知为什么不肯光明正大地娶了来,只偷偷摸摸地往来。有人亲眼看见的,三更半夜有轿子打王府里出来,只不知是什么人。”

一番话只听得大玉儿心惊肉跳,哪里还有心思答她,只含糊点头道:“不过是传说罢了,又不是你我眼见的,哪里便好信他。”

一时娜木钟去了,大玉儿犹自心潮起伏,满耳里只是娜木钟说的多尔衮不肯续弦的话。多尔衮并不是一个忠贞的情人,他在睿亲王府里美姬无数,欲索无求,这些她也都是知道的。但是,他却自睿亲王妃死后,再没有立任何人为福晋甚至侧福晋,她们只能是他的一时之欢,只是他身边床上的一个摆设一个附属,而从不会真正介入他的生命。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惟有自己。

自己才是他的伙伴,他的亲人,他的真正的福晋——不,是他真正的皇后!称王称后,坐拥天下!这是他们的誓言,不是吗?能做他的皇后的,唯有自己!而能最终取得皇位的,将是他们的儿子福临!为了这个目标,她隐忍,她律己,她课子严苛,枕席备战,无一刻松怠。

然而,他们的雄心壮志,终究什么时候才能如愿呢?她和他,又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堂堂正正地往来,比翼双飞,莲开并蒂呢?

第21章 沙场之上谁是真正的英雄(3)

想着,益发思如潮涌,相思之情难抑,遂命丫环铺设文案墨砚,索笔题得七言律一首,诗云:

莫向春雨怨春雷,水自风流花自飞。

卓女情奔司马赋,虞姬血溅霸王旗。

笛声吹彻锦边夜,乡梦飞凌凤殿西。

赠我青丝挂鹿角,为君金鼎煮青梅。

写毕,擎在手中反复吟咏,仍觉未能尽兴,正欲再续一首。恰时福临已经背课完毕,出屋来,看到母亲题诗,便也站在一旁细读,喜不自胜,朗朗评道:“请教额娘,这‘笛声’一联套的可是‘小楼吹彻玉笙寒’之句?这写的是锦州的前线战事,但是‘凤殿’一句又指咱们盛京皇宫,额娘是写给父皇的吗?那么文君琴挑的典故好像不恰当。倒是尾联最妙,儿子最爱这最后一句,逐鹿、问鼎、青梅煮酒论英雄都是中原称主的绝佳典故,额娘这句是说等父皇得了天下,要洗手煮青梅,亲自烹酒相迎。这一句气势好又吉利,父皇看到一定很高兴。”

大玉儿不料他能看破,反惊讶起来,笑道:“福儿真是长大了,竟能鉴赏诗词的好坏,还知道批评用典。额娘这首诗写得不好,你说得对,用典很不恰当,这比喻也为时过早。”说完随手揉了。

福临可惜起来,抢夺不及,瞒怨道:“额娘怎么撕了?为什么不交给儿子保存起来?”

庄妃笑道:“交给你保存?那是为什么?”

福临昂然道:“将来我做了皇上,一定颁下御旨,命人将额娘的诗词刊印传世,奉为经典。”

庄妃看到他这般说话,又喜又惊,继则不安,正色道:“福临,你身为皇子,要以天下为己任,想当皇上没有什么不对,但是不可以将这份心思表露得太早,更不能张扬太过。宫里阿哥众多,像你豪格哥哥那样立过战功的也不在少数,怎么知道将来一定是你做皇上呢?你这样说话,岂非招祸?”

福临恭敬道:“儿子知错了,额娘教训得对。额娘曾跟儿子说过,皇子当谦和为上,友爱弟兄,万不可自视太高,目无旁人。儿子出语狂妄,请额娘罚我。”

庄妃又爱又叹,忍不住拉过福临抱在怀中道:“你真是聪明的孩子,也的确是帝王之材。你不做皇上,谁来做呢?但是你一定要记得,越是皇子,越要谨言慎行,既不可妄自尊大,亦不可妄自菲薄,出语轻浮。做皇上的人,只有心腹,没有知己。心腹是用来为你卖命的,但是知己,却是偷听你的秘密的。而一个皇子,绝不可以与人分享心事,更不可让人窥破先机,记住了吗?”

福临一一答应了,问道:“额娘,你几时正式教我写诗?”

庄妃道:“读尽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你如今笔力未健,倘若急于冒进起坏了头儿,只会走上歪路,写坏了笔,以后都难得校正过来。非得宁神静气,不急不躁,且把李、杜、白这三个人的诗读遍了,细细领会,再把王摩诘、李商隐的诗通读一遍。等到这些读得熟了,再回过头细领一回诗经和楚辞中的重要篇章,然后再学写诗不成。”

福临叹道:“那得到几时啊?若不学写诗,额娘又叫儿子背对课做什么?”

庄妃笑道:“这就叫学以致用,这个用不一定非是用于写诗,亦可用于领略诗文的好处。你背熟了对课,再重新领略古人佳句里的对仗工与不工。若工整时,便是和对课相合了;若不工,则问一回自己这里何以要破。这就是精于工却不必拘于工。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等句固好;而‘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虽不工,却也堪称佳对,若拘泥于‘双飞翼’与‘一点通’的对仗倒反而失掉了这份自然天成的韵味。”

福临拍手道:“我懂了,就像额娘这句‘赠我青丝挂鹿角,为君金鼎煮青梅’。连用了两个青字,原于诗理不合,然而不论是青丝还是青梅,若换作任何一字,都会失了这种江河急流一样的气势。所以只要是好句,对仗工与不工,用字是不是重复,都不必太计较了。”

庄妃含笑道:“你果然明白了。不过你现在还是初入门,这些规矩还是要守的,直等写诗写到‘物华似有平生旧,不待招呼尽入诗’的份儿上,到时候一挥而就,熟极而流,就可以不理这些规矩了。”

福临自觉这番讲谈有醍醐灌顶般的清彻,浑身舒泰,嘻嘻笑道:“谢谢额娘,儿子领教了。儿子练武的时间到了,这就告别额娘,去鹄场练射了。”

庄妃点头答允,忽见他口里说去,眼中却似有不欲之色,遂问道:“你是不是累了,不想去?如果实在不想去,休息一天也无妨,但是只可以休息一天,下不为例。”

福临忙道:“儿子不敢偷懒。儿子不是不想,是不敢,鹄场很可怕,老是有些古怪的声音,儿子每每已经瞒准了鹄心,却只是射不中。额娘,儿子可不可以换个地方习射?”

庄妃心里一动,忙命丫环道:“这便传我的话,告诉师傅,给九阿哥换个地场练习,以后不要再到鹄场那边去了。”

福临大喜,叩头谢了自去。庄妃又追到门前,眼巴巴地看着儿子走远,想起两宫仆从勒死鹄场的惨事,大为不安。那时自己正逢分娩,鹄场上十几条冤魂升天,那冲天怨气曾一度笼罩永福宫徘徊不去,九阿哥生下来便为怨气所袭,受了惊吓,虽文武双全,举止有度,胆量却不足,梦中时有惊悸不安之状。而鹄场上至今阴风阵阵,大白天里人们经过也觉凄凉,虽几次请神驱鬼都不能见效,倒是一块心病。因此低头苦思对策,沉吟不决。

第21章 沙场之上谁是真正的英雄(4)

笛声吹彻锦边夜,乡梦飞凌凤殿西。

锦州战场的多尔衮并不知道,他亲生的骨肉正在皇宫后苑一天天地长大,已经长成一个聪颖过人的小小皇帝——那真是一个天生的帝王之材,他禀承着多尔衮的骨血,却冠名以皇太极的子孙,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都该是大清王朝皇位的惟一继承人——但他真是时时刻刻都牵系着那凤凰楼西的永福宫,那永福宫里的大玉儿啊。

他在等待着,计算着,奋战着,只为了可以早一日得胜还朝,与卿团聚。他想她,想得这样浓烈,以致于皇太极走到他身后都不曾察觉。

“十四弟,你已经在这里站了好久了,可想出什么攻城的好法子没有?”皇太极朗朗笑道,“要是再想不出来,可就又要被范大学士抢功了。”

“范文程?”多尔衮好笑,“范大学士上次用反间计打败了袁崇焕,这次又有什么奇兵高见来对付洪承畴?”

“真是奇兵呢。”皇太极笑道,又指一指范文程,“范大学士,你自己来说吧。”

范文程笑着上前一步,先恭敬地向多尔衮行了大礼,这才缓缓说道:“这次是苦肉计。我听说洪承畴是个孝子,所以派人到处搜捕他的家人,今天已经得了准信儿,他的母亲、妻子、并一儿一女已经一个不落,全部在握,不日就要来到。届时我们再挟家室以胁将军,还怕他不就范吗?”

多尔衮恍然道:“果然是一条毒计。难怪中文里管敌人降服叫‘就范’,我还一直纳闷这‘范’是什么意思,敢情就是你范大学士的范字呀。”说得皇太极大笑起来。范文程羞赦,谦让不已。

隔了两日,果然清兵擒了洪承畴家人来到。皇太极厚礼相待,敬若上宾,于帐中设一席,亲自打横相陪。洪氏一家四口如石像木偶,凛然不惧,虽然被押送着风尘仆仆赶了数天的路,又饥又渴,却视满桌美酒佳肴于无物。且不但是洪氏婆媳如此,便连五岁的小女孩洪妍与弟弟洪开也是这样,小小年纪,竟可忍饥捱饿,抵挡美食诱惑。

皇太极见了,心中暗暗敬佩,原以为妇孺之辈不足挂齿,既然被俘,自是啼哭求饶的,不想竟是这样刚烈女子。遂亲自斟了一杯酒,敬在老夫人面前道:“朕在京时,已久闻洪老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此即边塞,招呼不招,惟有水酒一杯,为老夫人洗尘。”

洪母置若罔闻,不语不动。皇太极无奈,又敬洪妻一杯,笑道:“洪夫人舟车劳顿,是朕怠慢了,特为夫人治酒压惊,还祝夫人与洪将军早日团圆,共为我大清效力,其乐如何?”

洪妻抬头接过杯来,皇太极以为她心动,正自高兴,不料洪妻将酒随手一洒,正色道:“我们乃是大明子民,只知道真命天子乃是大明崇祯皇帝,尔一塞外胡虏,何敢在此枉自称孤道寡?你放心,我们大明军队少时就要扫平满贼,我与洪将军自然团圆在望,不劳你挂虑。况且就算不能够,然只要大明天下平安,纵我等家破人亡又何惧哉?”说罢将杯子用力掷下,呛啷落地。

皇太极大怒,拔出剑来,指住洪妻喝道:“大胆刁妇,竟敢冒犯天威,就不怕朕立时三刻将你斩于剑下?”话音未落,猛不妨那小女孩洪妍见皇太极恐吓她母亲,急了,一跃而上,竟然猛地抓住皇太极手腕,用力咬下。

皇太极一个不妨为小女孩所袭,又惊又怒,猛一震臂,将女孩摔飞出去,直撞向壁。洪妻大惊,急忙扑前相救,而老夫人自始至终,瞑目盘膝,置若罔闻。

那小女孩在母亲怀中抬起头来,额头一角已经擦破,流下血来,然而目光如炬,炯炯地望着皇太极,竟是毫无惧色。

皇太极一惊,忽然觉得这神情十分熟悉,竟好像在哪儿见过一般。回思之下,猛省起来,这不是那夜绮蕾试图以琴弦勒杀自己而被自己震飞下床后的眼神吗?这小小的女孩,这愤怒的眼神,清秀而苍白,柔弱而倔犟,俨然又是一个绮蕾了。不禁一时心软,咳地一声,拔脚离去。

侍卫已经闻声冲进帐来,跪听皇令:“请皇上吩咐。”皇太极挥一挥袖,只道:“将他们看押好,不必捆绑,酒菜侍候,明日我有用处。”

是夜,洪氏一家被安置在清军帐中,除了帐外有士兵把守外,并不加以更多束缚。而帐中案上,放满了新衣玩物,并军中能打点得到的各种水果糕点,便连皇太极平日与众士兵同食同宿,也难得这般奢侈。然而洪家老小仍是不闻不问,彼此也并不议论交谈,仿佛对眼前的困境早已成竹在胸毫无顾虑似的。

侍卫窥其动静,如实报与皇上。皇太极听了,暗暗纳罕,细问:“大人也还罢了,难道两个孩子也不吵不闹吗?”

侍卫答:“那个小男孩是饿的,有一次偷偷牵她姐姐的衣襟意思要吃的,但是她姐姐抱他到一边去说了半天悄悄话,我们在帐外听不到,后来小男孩就不闹了。她们母亲和祖母反而不关心。”

皇太极听了,无法可想,叹道:“有这样的家人,洪承畴之气节魄力可想而知。若是大清也能得到这般猛将,何事不成?”遂传令下去,两军交战时,若遇洪承畴,尽可能生擒而返。

次日锦州城下,皇太极命八旗列队,令士兵押着洪氏一家四口,推至大军最前方,缚于柱上。又挑了数十个精通汉话的士兵一齐向城上喊话,许诺洪承畴只要降清为臣,就赦免他全家无罪,且赏以高官厚禄,否则,便将洪门老小当众开膛破肚,血祭战争中死去的八旗将士。

第21章 沙场之上谁是真正的英雄(5)

洪承畴于城头之上见了,大惊失色,虎目含泪,大喊:“娘,恕孩儿不孝,不能相救。若娘今日有何不测,孩儿他日必斩清贼头颅向母亲谢罪。”明军也都义愤真膺,交口大骂皇太极手段卑鄙,挟人母以邀战,非男儿所为。

皇太极哈哈大笑,令将士齐声喊话道:“洪承畴,你枉称孝义,难道要置老母幼子性命于不顾吗?你又算什么英雄?算什么男人?”

如是三番,洪承畴只是痛骂不已,并从城上射下箭簇百支,射死了几十个喊话的兵士。然而旗兵向来勇猛,并不畏死,但有士兵倒下,立刻便有更多人涌上,对着城头叫骂喊话。那旗人士兵久在边塞,有什么不敢说不敢骂的,直将天下有的没的,满人的汉人的脏话混话只管满口胡说,先还只是劝降,后来便只是骂人,渐渐愈发无状,辱及妇女先人,甚或造谣泄愤,只管嘴里尽兴的,叫道:“皇上已经许了我们,将你夫人赏给三军,每天侍奉一个账蓬,让兄弟们轮流享受,也尝尝汉人贵妇的滋味。”又道是,“昨晚上我兄弟已经享受过了,说是滋味好得很哪,今晚就轮到我了,我做了你老婆的男人世间,我不就成了你这个老匹夫了,那与你也算是有点交情了。”片刻之间竟将洪妻在口头上奸淫了数十遍,直气得洪承畴目眦欲裂,大声喝命:“放箭!放箭!给我杀!”

瞬时之间,箭林如雨,旗人虽举盾相挡,仍被射死无数。那些士兵们多有父子兄弟一齐上阵的,见亲人死亡,又怒又痛,遂不管不顾,竟连皇太极的命令也不听,将洪门一家自柱上解下,一边押着后退,一边用力鞭打,便当着城上城下千万人的面,打了个扑头盖脸,且一边打一边仍唾骂羞辱,粗话不绝。

两个孩子吃不住疼,只顾躲闪哭叫起来。洪老夫人仍是泥胎石塑一般,瞑目养神,不语不动。洪妻奋力挣扎着,喝命女儿:“洪妍,不许哭!洪开,不许哭!不许给你们的爹丢脸!不许给我们洪家丢脸!”

洪妍听到娘教训,立即收声止住哭泣,虽疼得小脸扭曲抽搐也不哼一声;洪开却毕竟年幼无知,大哭大叫起来:“娘,我疼呀,爹,我疼呀。爹,你快来救我呀,救我呀!”

那些旗兵听得哭声,更加得意尽兴,源源本本将这哭声放大数十倍向着城头喊话上去,一齐哭爹叫娘,学得惟妙惟肖,喊着:“爹啊,我疼啊,救我呀!”

那数十个粗鲁汉子竟学三岁稚儿的口吻哭叫求救,本来甚是滑稽,然而城上的将士们听了,却是心如刀绞,不忍卒闻。洪承畴的亲兵侍卫含泪请求:“将军,我们打开城门冲出去吧,不能再让他们这样羞辱夫人和小公子!”

洪承畴钢牙咬碎,却只往肚子里吞,断然道:“万万不可!他们百般挑恤,就是等我们打开城门,如今我们的将士心浮气燥,只想救人,不想厮杀,必会畏首畏尾,投鼠忌器。那时清贼势必趁机破城,我洪承畴可就成了大明的罪人了。”

亲兵道:“不然,就让末将率百十精英杀出去,抢得夫人回来。”

洪承畴仍道不可:“我们想得到这一招,那皇太极岂有想不到的?说不定他就是等着我们用这一招了,届时他们便可俘虏了我们更多的人做为要胁之资。若是牺牲我洪氏一家,便可保得大明万代江山,我洪氏岂有憾哉?”眼看众兵士先因旗兵百般辱骂洪夫人而俱感面上无光,灰头土脸,便如被人当众吐了一脸唾沫一般;继而洪开又哭得军心动摇,了无斗志,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拿主意。知道若是这一刻再拖延纠缠,必使军心涣散,张惶无主。遂痛下决心,咬牙自亲兵手中接过弓箭来,弯弓瞄准,竟然对着儿子洪开的胸口,一箭射去。

城上城下的人一齐大叫起来,救援不及,只听得那小小的三岁孩儿惨呼一声:“爹呀!”毙于箭下,死在他亲爹的手中。洪妍撕心裂腑地大叫一声“弟弟——”向前猛冲,却挣不开押缚士兵的手,又急又痛,一口血喷出,竟晕倒过去。

一时两军将士都屏息静气,连丝喘息声不闻。连皇太极与多尔衮等也都惊得呆了,再也意想不到洪承畴会出此置之死地而后生,杀子明志之计。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洪老夫人却忽然睁开眼来,冲着城上大喝:“杀得好!儿子,杀得好!你不愧是我们洪家的人!杀呀,再给我一箭,杀了我,不要顾惜你的老母,你要为了天下所有的母亲而牺牲你自己,我将为你骄傲,儿子!杀了我,杀出我们大明将士的志气来,杀一个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杀了清贼妄想觊觎我大明江山的贼子野心!”

任凭她唾骂喝叫,八旗士兵竟无一言可回,他们都被这老妇人的气概惊呆了。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一个三岁孩子的祖母,竟可以这样视生死于不顾,面对八旗百万铁骑而无惧色,他们都是自命英雄的好汉,岂能不愧?谁家没有父母,谁人不生子孙,试问如果有一天异地相处,别人这样凌辱他们的老母幼儿,他们又当如何?

众旗兵一时垂头丧气,鸦鹊无声。押着洪家人的士兵都本能地撒开手来,任他们母子姐弟见最后一面。

洪夫人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抱起儿子,看着他柔弱娇小的身子在自己的怀中软绵绵地渐渐僵冷,只觉心胆俱裂,她抬起头看一看城头的丈夫又低下头看一看怀中的儿子,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幕是真实的,这样的人间惨剧竟然真的发生了,老天爷难道是没有眼睛的吗?

第21章 沙场之上谁是真正的英雄(6)

那洪夫人自小锦衣玉食,生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被父母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嫁了洪承畴之后更是使奴唤婢,尊荣威仪,平日里便是粗话也不曾听过一句,并连下人们斗嘴也不敢叫她听到,一生中何曾受过今天这般委屈。因此方才被士兵们在言语中百般侮辱的时候,她已经是存了必死的心,此刻见到儿子惨死于丈夫的箭下,更无生意。

死志即萌,万念俱灰,她用手轻轻阖上儿子的眼睛,看也不看环绕周围的士兵,却低低地唱起一首催眠歌来。儿子睡着了,她不要儿子再看到眼前血腥的一切,她就像每天哄儿子入睡一样地给他唱歌,让他睡一个长长的好觉。

那温柔的歌声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低沉而清晰,响彻两军,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漫天血雨都被母亲的歌声吹散了,利箭的伤痕也被母爱所抚平。她的儿子不会再痛苦,也不会孤单,她将会陪他一起远离这厮杀,这羞辱,这胁迫,他们的灵魂将自由地飞走,一起回去温暖的家中。

她放下他的身体,缓缓站起来,走向那些士兵。那些士兵竟然本能地后退,在这样一个心碎的母亲面前,他们终于觉得了愧意,为他们方才那些肆无忌惮的粗俗和不敬觉得罪恶和不耻。这个女人,这个在眨眼之间失去了儿子的母亲,这个刚刚才承受了极度的羞辱接着又眼见了极度的残忍的悲痛的女人,她在此刻已经晋升为神。

更让人惊异的,是这个女神忽然笑了,笑得那么坦荡,明丽,毫无怨愤,她对着城头的丈夫,对着大明的方向再望了深深一眼,猛回头,向着一个士兵的长矛猛冲过来。那士兵躲闪不迭,矛尖贯胸而入,洪夫人双手抓住长矛,再一用力,长矛穿过身体,将她自己钉死在立柱上。

她站在那里,泪流下来,血流下来,面色痛苦不堪,嘴角却噙着微笑,这笑容是如此痛楚而高洁,竟让那个持矛的士兵忍不住对着她跪了下去,连他身后那些刚才辱骂过洪夫人的士兵也都一齐跪下来,仿佛在神的面前为了自己的罪行忏悔。

洪承畴在城上见了,便如那长矛将他穿透了一般,痛不可抑,竟将牙也咬碎半颗。身后的将士们再也按捺不住,叫道:“将军,再不要犹豫了,我们趁现在杀出去,为洪夫人报仇!”

“为洪夫人报仇!为洪夫人报仇!为洪夫人报仇!”将士们斗志汹涌,群情激愤,都摩拳擦掌,只恨不得立刻杀出,杀他一个痛快。

洪承畴见此时再无后顾之忧,遂猛一挥手:“好!开城,杀出去,无论亲仇,不须留情,我们洪家,岂可受满贼要胁!”

“杀!”大明将士们一片欢呼,顿时打开城门,冲杀出去。此时将士们俱已红了眼,以一当十,奋不顾身。

而八旗兵士再没想到一场挑衅会是这样的结果,都为洪门一家的气概所震慑,心中又愧又惧,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哪里还有斗志,只草草应战,便鸣金收兵,退之不已。转眼不见,便连洪夫人及公子的尸体也被明军抢回。

这一战,清军大败而回,受到明清交战以来最大的一次重挫。而皇太极,也继绮蕾之后,终于又领略了一个女人的刚烈究竟可以达到怎样的伟大和神奇。

第22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1)

正月三十这日一早,天上便落起雪粒子来,下得又急又密,直如筛沙一般。至午后雪势渐缓,形容却是越来越大,初如梅花,后似鹅毛,继尔竟是搓棉扯絮,扑天盖地。

宫殿屋宇俱是银妆素裹,再也看不到黄绿琉璃红墙紫架,触目白茫茫一片,看得人心慌慌的,好像走在最熟悉的地方也会迷路似的。宫人们行步匆匆,走个面对面都看不清楚,食盒从御膳房端到凤凰楼已经凉透,都说:“好大雪,多少年都不曾见过的。”

因五宫之中倒有麟趾、关睢两宫主子都在坐月子,另开炉灶,哲哲索性停了凤凰楼大殿的午宴之聚,只命各宫饮馔由丫环自去御膳房领取,回宫后重新开火加热,各自用膳。只不曾废了每日早请安的规矩。

这日福临一早穿戴了往清宁宫来给皇后娘娘磕头,哲哲含笑受了,命迎春赏下一早备好的金锞元宝,又赏寿面。庄妃代谢了,又让着各宫娘娘领面。各宫少不得也有礼物奉赠。

哲哲心中欢喜,笑道:“近来咱们后宫接二连三地大喜讯,可也真是好日子,难怪有这一场好雪。先是十四格格的满月酒,刚喝过没几天,接着是十阿哥出生,今儿又是九阿哥的好日子,且一早皇上前线有信来,邸报里说连战大捷,皇上龙颜大悦呢。”

妃子们听了,俱喜形于色,抢着问:“皇上有旨么?还说了什么?到底几时回来?”

哲哲笑道:“说是松山、锦州俱已攻下,敌军首将冀辽总督洪承畴也被生擒,这可是皇上近两年来的最大腹敌呀。”

庄妃讶然道:“洪承畴被生擒?果然是大喜讯。”众妃也都欢欣鼓舞,向福临道:“今儿是九阿哥好日子,咱们便借这碗寿面好好庆一庆。”

福临却紧拧了双眉,扼腕叹息道:“前线战事如火如荼,恨我不能上阵杀敌,助父皇一臂之力,藏在后宫里养尊处优,不是男儿所为。皇后娘娘,福临今年已经五岁,是大人了,这便请娘娘允许我追随皇阿玛一起上战场,英勇杀敌,建功立业。”

众妃俱笑起来:“九阿哥五岁了么?是大人了么?”

福临焦急,板起脸道:“不知娘娘们笑什么?是福临说错了么?师傅们也说过我骑射都已出师,可以做满洲的巴图鲁。难道娘娘们不相信么?”

说得妃子们都庄颜重色,点头道:“说得不错,是我们笑错了,九阿哥着实英勇能干。”却又扭过头挤眉弄眼而笑。惟庄妃一言不发,坦然自若。

哲哲招福临过来坐在自己身边,将手抚摸着他后颈,柔声安慰道:“九阿哥文武全才,有勇有谋,再过几年,真是可以领兵作战,替皇阿玛分忧了。不过这几年,还是要在你额娘身边多多受教,直到长得比你额娘还高了,才可以出征,知道吗?你想想看,哪有比女人还矮的巴图鲁呢?”

福临听了,转眼将庄妃看了一看,又比一比自己,这才作罢,低头答应。众妃俱又笑了,纷纷道:“还是娘娘金言,令人诚服。”大玉儿也忍不住笑了。

哲哲又道:“日子过得也真快,现在我记起九阿哥出生的情形还后怕呢,大夫们都说只怕生不下来,一转眼倒这么大了,都想着要上阵杀敌了。”

这话却触动了迎春的心事,不禁脸上一僵,心下黯然,便暗暗地向剪秋、忍冬招手,引她们出来,悄悄儿地道:“今儿是九阿哥的生日,也是伴夏的祭日,我心里想着,咱们四个一同进宫,各自分房,虽然不是天天早晚在一处,心却不曾分开过的,便如亲姐妹一般。往年每每想着要替她焚些元宝蜡烛纸钱檀香,只恨咱们身在宫中,不得不守规矩,便心里再有想头,也不敢轻举妄动。今天这雪下得好,倒叫我又想起她的冤情来,这转眼也有五年了,伴夏的灵魂儿也不知安歇了没有。我有心要祭拜一回,也算尽一尽姐妹的情份。也不用走远,就到鹄场上告祭一回便好,扒开雪地化过纸钱,再用雪把灰烬一埋,日后雪化了,泥里水里,再没人知道。不知你们怎样说?”

剪秋、忍冬听了,也都伤感难过,都说:“很是,正该如此。”

迎春又道:“等下娘娘要到关睢宫去宣旨,我少不得要跟着,等娘娘办完了事,歇了午觉才好去找你们。你们且想着怎么走一走守门太监的门路,放咱们出去,只是要做得隐秘,若传出去给娘娘们知道,大不得了。”剪秋脸上微微一红,思忖一回方道:“这个我去布置,总之不叫一个多口舌的人知道咱们行动便是。”忍冬便说:“那我负责准备火烛纸钱。”

三人计议停当,迎春便抽身回来,剪秋和忍冬故意停一下才慢慢地捱进屋来,各自在淑妃庄妃身后站立,偷偷向主子脸上望去,却见神色古怪,悻悻然的样子,却又不像是冲自己生气,又听哲哲说:“毕竟也算是一件后宫的大喜事,皇上既这么高兴,咱们总也得鼓舞起来,倒是商议着,怎么替关睢宫贺喜庆祝一回才是。”越发摸不着头脑,都猜不出这一会功夫又出了什么新闻。

惟有迎春因为一早陪哲哲阅过圣旨,知道是那事已经宣过了,打量着晨会将散,早取出大毛氅来备下。果然哲哲又说两句话,便叫各宫散去,披了那氅,命迎春将灶上的粥盛了,用个里外发烧的皮套子裹严,一个小太监打伞,另一个捧了圣旨,顶风冒雪地,一路向关睢宫来。

第22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2)

关睢宫绮蕾抱着初生的女儿拥被坐着,素玛生起炉子来,又怕绮蕾冷,又怕被烟火薰着,百般调弄那烟囱,笑道:“人家说瑞雪兆丰年,这便是瑞雪了吧?”

忽然小丫环来报皇后娘娘驾到,素玛忙跪迎接驾,绮蕾也放下女儿,在炕上向哲哲欠身请安。哲哲忙按住,坐在炕沿儿笑道:“快别起来,仔细着了风。”

绮蕾也赶紧相让:“请娘娘脱了鞋炕上坐吧,素玛刚烧过的,暖和些。”

迎春便过来替哲哲脱了鞋,哲哲缩腿上炕,素玛又另取一床被来替她盖住腿。哲哲犹呵着手抱怨道:“好冷的天儿,才几步路就把人冻得僵直板板儿的。”命迎春端过粥钵子来,笑道,“这是梅花鹿茸粥,用梅花瓣儿掺着梅花鹿的鹿茸做的,最滋补不过。这还是那年贵妃的丫头伴夏临走的时候儿教给迎春的,统共她也只会这几样儿,可惜了儿的。”迎春听了,益发感伤。

素玛早过来接了粥钵,将碗烫过,盛了两碗来,先端一碗给皇后,再端一碗给绮蕾。两人吃过了,哲哲俟素玛出门去洗碗,遂向绮蕾问道:“素玛一年好似一年了。这最近没有再赶着你叫格格吧。”

绮蕾道:“平日里是再不会叫错的,但若半夜里惊醒,或是听到我咳嗽,或是听到我翻身起夜,往往赶过来问:‘格格要什么?格格怎么样?’还是不大清醒的。”

哲哲听了叹道:“这丫头也是痴心,珠儿一转眼已经死了两年了,她还是只管记着格格两个字。”说着拿了绢子拭泪。

迎春忙劝道:“娘娘这是怎么了?说是来报喜的,倒一直提起伤心的事来。”

哲哲被一言提醒,不好意思起来,笑道:“倒是迎春丫头说的对,大喜的事儿,我今儿怎的,一再提起死了的人。好在是你,若是那小心眼儿,难保不忌讳。”

绮蕾道:“娘娘念旧,是娘娘宅心仁厚,绮蕾若是忌讳,也不叫素玛跟着我了。”

哲哲这才抿嘴儿笑道:“你猜我今天来是为什么?一则看看你,二则还有件大喜的事儿要告诉你。”

绮蕾忙问:“可是前线大捷?”

哲哲道:“你果然聪明。刚才侍卫送来邸报,说清明两军胶战这许久,月前忽然情势急转,如有神助一般,短短十天里,明朝十三万大军损失殆尽,仅被斩杀者就有五万多人,难道不是大喜讯么?”

绮蕾叹道:“又不知有多少兵士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了。清人是人,明人也是人,难道不是父母所生,没有兄弟姐妹的?又有那成了亲的,知他妻子儿女怎么样?咱们在这里贺喜,他们可不知有多么伤心难过。”

哲哲笑道:“你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性格还真是难,只管这样想,一辈子也别想有开心的事儿。就好比你这里的神佛,我听说,你天天为那些沙场上死难的亡灵儿祈祷,念安息经,念完了满人的又念汉人的,我要是佛,我还嫌烦了呢。但有战争,总会有胜有败,有人想活便有人要死,世上的事,哪里有两全的呢?”

绮蕾道:“话不是这样说。比方我本来是察哈尔的人,我们察哈尔和你们蒙古、还有满人,这都是大部落,时而为盟,时而为敌。为敌时,你想着要灭了我,我想着要灭了你;为盟时,倒又好成了一个人了。察哈尔先前和满人拼得那样你死我活的,战火连年,也不知死了多少人;现在一旦归顺了,两家又做了亲,再想想当初,竟不知道那些战事究竟何为?那些死了的人,却不是白死了?那些杀死人家兄弟姐妹的人,不等于是杀死了自家的兄弟姐妹?又好比今天的汉人,明清对敌时都只要对方死,但是将来不论是皇上取了天下,还是明军得了胜利,总之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到那时,今天的杀伐又是为什么呢?所以说,天下所有的战争,都无非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好比手足相残一样,总之是伤天和的。”

哲哲听了,默然半晌,叹道:“你这番话似有禅机在里面,我也不是很能听懂,却觉得是有几分道理在内的。只是战争的事,终究不是我们女人家可以明白的。做女人的,只好在后宫里祈祷亲人的安全罢了。天下再大,我们所见的也不过这几间屋子,这几个人。不过你说的也是,我们在这里总是念着咱们的队伍胜利,岂不知那汉人的儿女也都在盼望他们的亲人平安回来呢。”又拉着绮蕾的手贴心贴意地说,“你本来就是出了家的人,是我硬把你又送回这关睢宫里来的。这件事,我一直很感激你。但是我不明白,你反正已经回宫了,又跟皇上生了十四格格,为什么倒又重新念起佛来,只管把皇上拒之门外呢?我竟不懂得你是怎么想的。”

绮蕾低头道:“这件事,皇后娘娘也谢过我多次了,以后可以不必再说这样的话。总之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当初入宫是我自愿的,这次重回关睢宫也是自愿,十四格格是上天赐给绮蕾的礼物,便是因绮蕾尘缘未了。恩怨生死,莫非因果,我佛曾以身饲虎,难道绮蕾反而不能……”说到这里,却又咽住。

哲哲微笑道:“你是要说献身给皇上也好比佛祖以身饲虎是吧?那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不是素来便有‘伴君如伴虎’的说法儿么?皇上那阵子神思恍惚,荒废朝政,你本来已经是仙家人物,斩断情缘了的,只为了大清的天下子民,才牺牲了自身,重新踏进尘寰里来,这是我误了你。如今你既坚持在家侍佛,不恋浮华,我也不好多说的,但是你虽不在意凡间名利,得失都不在你眼中,却不会不为十四格格高兴吧?所以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今天来传旨,前线大捷还是国事,另有一件和十四格格有关的大喜事才是专门对你一个人的,你可猜得到?”

第22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3)

绮蕾摇头道:“皇上若可尽快得胜还朝,自然便是天大的喜事了,还有什么喜事可以大过这个的呢?”

哲哲笑道:“我就知道你必猜不到。这大喜事,我今早已经向各宫妃子宣过圣旨了,现在特地来告诉你,皇上在前线收到你生了十四格格的喜信儿,高兴非常,恰好便在这前后接连打了大胜仗,破了锦州,擒了洪承畴,所以特地传圣旨说格格的出生乃是‘天降祥瑞,勃兴之兆’,册封她为建宁公主,享受和硕公主所有的俸禄。格格未满岁既得破格册封,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荣啊,还不是大喜事吗?”

绮蕾听了愣住,心中大觉不安。哲哲笑道:“可是高兴得傻了,还不谢恩么?”绮蕾这才省起,连忙爬起来跪下谢旨,又抱起女儿磕头。

哲哲抱过格格,逗着她的小脸笑道:“格格听见了吗?你有名字了,叫建宁公主。你们瞧,格格听得懂呢,格格在笑呢。看这好眉好眼儿的,跟她额娘一样,将来又是一个美人胎子,等你长得大了,再叫你皇阿玛指一门好亲事,还怕不享尽一生荣华富贵么?”

众丫环仆从也都大喜,乌鸦鸦跪了一地,磕头三呼万岁,贺词潮涌,俱感荣耀。原来按清宫规矩,只有皇后所生之女才可册封为固伦公主,并且还要等到她十三岁以后才册封;而庶出的格格最多只能册封为和硕公主。所享俸禄不同。便连服侍的仆人所得月银也都有不同。故而格格受封,这对于整个关睢宫来说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都说:“娘娘这是生了格格,皇上已经如此龙恩浩荡;若是生个阿哥,皇上必得会像当年八阿哥那样,说不定再颁一道大赦天下令呢。”

然而绮蕾心中却不以为喜反以为忧,她当然明白自己当年是怎样失去第一个儿子的,而这回保全女儿,一则是自己处处小心,并且自有身孕后便拒绝再承龙恩,每日清心寡欲,晨夕礼佛,虽然不曾恢复出家打扮,却也是个在家的修士,带发的尼姑了;二则也是因为早早传出她腹中乃是女儿的消息,让众妃子不再忌惮于她。不想皇上宠幸之至,即使只是一个格格,她仍然得到了无上的光荣,这势必又要重新激起五宫乃至东西侧宫嫔妃们对她的妒恨和中伤,她在宫里的日子,只会更难过。又听到人们将十四格格与死了的八阿哥相比,更非吉音,益发不安。

且说麟趾宫的贵妃娜木钟,自从怀孕后便处处小心,层层设防,好容易怀胎十月,顺利诞下十阿哥,其出生仅与建宁格格隔了一个月,满以为母凭子贵,必然会邀得更多的恩宠。不料喜讯送到前线,皇上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些喜庆的现成话儿,除给阿哥取了名字叫作博果尔外,并无特别封赏。

娜木钟接到回信,大失所望,自此更恨绮蕾。因自觉这番冷遇同庄妃生福临时颇有同病相怜之处,遂与大玉儿亲密,日间常往走动,反比往时与巴特玛交情更好。

巴特玛原是个实心的人,一无背景二无口才,因往日娜木钟多肯照应她,她便一心一意地和娜木钟好。忽然那边疏远起来,竟不知是为什么,每每上门求见,娜木钟也只面子上淡淡的,不若往时交心,因此心下闷闷的,不知如何是好。

因这日是十阿哥博果尔百日,她一早预备了各色礼品,特特地来贺娜木钟。麟趾宫院中已经摆下喜桌来,娜木钟坐了首席,正与哲哲等把酒;旁边另有一桌,上面铺了红毡,摆着各色寄名符、金锁片等吉利物儿;宫人们出出进进,端喜面来与大家吃。

巴特玛看到,知自己又来迟了,倒觉委屈,麟趾宫庆宴,竟连知会自己一声也无,这般的存心冷落,却不知是为了什么。又见豪格之母继纪在座,更觉疑心,想她连侧宫庶妃也请了,倒独独落下自己一个,莫非是因为自己没有为皇上生得一子半女便有意轻视吗?

正胡思乱想,大玉儿倒先看到她来了,特意离座拉了她手笑道:“淑妃娘娘来迟了,可要先罚一杯么?”

她这样嚷出来,娜木钟便也觉得了,忙迎上来笑道:“你怎么才来?我已经打发人专去请你了。刚才还说呢,若再不来,我就亲自去了。”

巴特玛这方释了心怀,笑道:“你叫人去衍庆宫了么?我去过清宁宫,因没见着娘娘,才知道你们都往这里来了。”遂让剪秋将礼物呈上来,入座坐了,又向哲哲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