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被架开,大夫把脉之后发现是得了一种痢病,可奇怪的是很多人染了这种病,不止腹泻不止,还会便血,而且越来越严重。

可带来的止泻草药熬水勉强够分发,至于止内血的药材就只有一点点,完全不够用。行至这个地方,既不能去买,更不能将大部队里所有储备的药物全拿出来救济饥民。

大夫为难,急的团团打转,不止如何才好。

“周大夫,你可知槐花熬水送服,可治内出血一事?”

周大夫看看我,点点头:“知晓是知晓,可从未用过,到底能有什么效果我不敢确定,药量多少也不好斟酌,一般说来,若是花朵可以入药的话,剂量需小心,不然很容易中毒,反是弄巧成拙。”

“营地后面的树林里有很多槐树,现在正是开花时节,槐花多得是,而且槐花熬水送服,我曾经服过,不曾有异常现象出现,所以我可以估摸出大致的用量,应该问题不大。

更主要的是,现在这些人需要止内血,就算是冒险,也必须一试。何况之前有我做过试药,大夫也可有所放心。”

周大夫看了看我,拿不定主意,复又将目光转向身边的江欲晚:“将军,您看…”

“就依她所言,现下形势也只能这么办了。”他转身对孔裔道:“赶紧让一部分人现行回去营地,尽量多摘些槐花,按照周大夫的药水分配来架桶熬水,让人守着,弄好了赶快送来。”

孔裔接到指令,跟着周大夫询问相关配药的问题。

江欲晚提身走到我身边,侧眼看我:“这种事情你也懂?”

我看他,笑笑:“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能用得上父亲书房里面那些天南海北的妙方巧招,当初都是当做无聊打发时间才看的。”

“那你又是何时需要服下止内血的东西?”他似不经意的问。

“在长门宫的时候,因为不想被打死,所以只能以身试药,恰好里面有株大槐树,传说是种在罪妇坟头上的一棵树,因为没人知道槐花熬水有止内血的功效,又忌讳神鬼传说,于是,我才有苟且偷生的机会,或者说,老天还不想亡我,终是让我活了下来。”

 

我不认为江欲晚冒着被进京分羹的割据军阀们的追讨,却为着被李哲赶出京城的饥民荒民送米治病只是出于有一颗怜爱之心。

取与舍,若是落到我等女流之辈手中,一定不会符合利弊之分,局势把握。

女人总是妇人之仁,容易因小失大,可他不一样,对于一个纵横四海的将军来说,他肯牺牲,肯冒险,一定有个更重要,更值得的因由在。

我并不在乎这个因由到底是什么,我只是有种不好的预感,希望这一切与李哲无关,抑或者与李哲有关,只要不牵扯到我。

在前方忙了足有一整日,熬好的药水和粥,也就只够绝大部分的人使用,我回到营地时候,还有其他人留在那里继续熬粥熬药。晚些时候,周大夫让人熬了碗预防染病的药汤,并让曹潜送到我这里。

“小姐,趁热快喝,喝完早些休息,等到明早就要启程,路上千万不要病倒了才好。”

我端过药碗,看着黑漆漆的药汤有些发怵,咬咬牙,狠狠心,一仰头,苦涩难闻的药水顺着喉咙顺流直下,从嘴里苦到心里。

“小姐,周大夫之前还一直夸您来着,要不,您若是愿意,就跟着周大夫留在军中做个女大夫好不好?到时候,我跟我爹在军营中也可以照应着一点,也放心一点。”

曹潜越说越声小,见我放下碗,利落的递过咸菜碗:“吃点这个吧,现在没有梅子,小姐就吃这个压一下,等出了这里,我就去买点回来,给您备着。”

“谢了你跟你爹的好意,可我并不懂医术,槐花煮水止内血不过是歪打正着刚好遇到罢了。”

曹潜并不死心,追问:“不懂可以学啊,周大夫说,可教您慢慢学,先跟着打个下手就好,总会学会的。”

沉香看了看我,跟着道:“姑娘,要不您去试试?”

我微微一笑,瞥向曹潜:“难道是你们将军又看出我有何种别人未曾发掘到的潜质了不成?”

曹潜有些尴尬,挠了挠脑袋:“不是,不是,这话是周大夫跟我爹说的,我爹觉得他自己劝不动小姐,就让我来说,小姐若是不愿,我自然也不会为难小姐。”

说着,曹潜抬头:“只是,我爹一直再为着当初没有救到老爷和少爷耿耿于怀,小姐执意要走,他心里很急。”

我伸手,拍拍曹潜的肩膀:“到了后方就安全多了,你和你爹随时都可以去看我的,不必担心。更重要的是,我不能一辈子都在你跟你爹庇护下活着,这不现实。”

我心意已决,不愿再为了将就谁做出不甘不愿的事情,而那些所谓的庇护,只能让我想起从前不堪的往事,可我觉得,我已与从前再不相干了。

我和沉香坐在马车边等待江欲晚带人分粥归来,因为分给饥民的粥食除了变卖从皇宫中带出来的值钱物品,还有部分是从随行军用中分出来的,所以傍晚吃饭的时候,馒头和粥食明显比平时少了一半。

干硬的馒头并不好嚼,却总好过以前在长门宫时候喝汤水,我和沉香正吃着,曹潜从马车后面走了过来,面色微急:“小姐,周大夫找您过去一趟。”

等我和曹潜走到营地东边的时候,看见德妃正被人搀扶着从帐房中走出来,她瞥我一眼,嘴角有些许笑,却并未说话。

我看德妃一眼,心里一直揣摩,想到一些因由,让我心有不安。

曹潜微微靠过我旁边,小声道:“小姐,离这泼妇远些。”正说着,围在营地外面的士兵不断聚拢,分成一个个方队,井井有序,似乎要有什么变动。

到了周大夫那里一看,江欲晚也在,几口架起的大锅白烟渺渺,有种淡淡的槐花芳香。

“萧小姐来看看,这些水熬的可是时候了?”江欲晚挑眉,笑的四平八稳。

我瞥一眼铁锅,淡声道:“周大夫说是时候,就是时候,比我自是在行许多。”

江欲晚负手踱步,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周大夫身边走开,擦我身边走过的时候,那一身淡香,清晰可闻。

他扭头,淡淡撩我一眼:“萧小姐可知道,龙珏为何会在我之手多年?除了与萧公有个无人可知的密约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我一愣,听他一字一句,慢悠悠的道:“龙凤成对,男女婚配。”

我只觉得血液瞬间聚集猛冲头顶,无可置信到言语不能,我和江欲晚?怎么想也不会可能,父亲一直对舅舅一家言听计从,从小到大,每每说到我未来,总是与皇宫不可分开。

父亲对我未来的规划便是入宫为妃,起初,只是希望我能借赵家大树得些乘凉之荫,好给他带来无上荣光,而后来,他更是想让我取珍妃而代之,一洗从前舅舅一家对萧家的轻视与不屑。

至于江欲晚,我从来听所未听,闻所未闻,当下他却要说龙珏是婚配证物,岂能让我轻信?

他慢慢的走,我迟迟的跟,许久都没有再说话,对于父亲的意图,没有谁比我更清楚,若是江欲晚没有更言之凿凿的证据,只能让刚刚那句话成为一个笑柄。

而若是确有此事,父亲又为何从不对我提起,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过,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可婚配的两家不经解除婚约,自顾自的毁了婚约却还能变成政治联盟的盟友?

就算父亲一厢情愿,我也不会相信,江欲晚这等风生水起的角色会任父亲随意拨乱反正,而置若罔闻。

脑中有一瞬间的惊闪,突然觉得,江欲晚的救,拖,和不忘,不放,并不是之前我所能猜测到的那么简单。

晚风如水,比白日凉了许多,天边云浅天沉,流彩氤氲,从树林上照下来,只剩斑斑点点的余晖。他站在一棵槐树下,面带微笑,风撩起发丝飘逸,带着香气,沾了我们一身,偶尔从树上落下的白色槐花似飞雪,洋洋洒洒,景如深,人如画。

“将军究竟想说什么?”

“重沄,原与你婚配之人本是我而非李哲。”江欲晚淡淡一句出口,似乎若无其事,云淡风轻,他衔笑,一点都不像在说起一件离奇的蹊跷往事。

听闻他天惊石破的一句,让我的心着实如晴天霹雳,猝不及防,那种震惊像是颠倒了红尘,往复了轮回一般难信。任是我当初如何猜想,也无论如何想不到这样一个当初,而至于这一切,我从未从父兄那里听闻半句。

而我更不懂,他跟我说起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什么目的。只是在他轻声念出我名字的一瞬,心尖不免狠狠颤了一下,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微乱的呼吸声。

“广寒宫绝美,昀妃福贵,对你的选择来说终是值得。而若非萧家遭诛,萧公有托,我也不会前来寻你,断便断了,只当是缘浅。”

江欲晚盯着我的眼看,那双流彩而深邃的眼,一汪墨潭般,漆黑的,冰冷的,望不见底。

“可终究萧重沄只有一个。”江欲晚微微侧头,这一句话说的无足轻重,一出口就随着晚风飞远了。

我突然微笑,不想解释一字半句,也不会感到遗憾,或是将胸腔之中充斥无数难以言语的悔恨,很多东西得到也会失去,很多美好来过也会消失,不见得任何原定,都会一如既往,天长地久。

我弯起嘴角,学他的语气:“就这仅有的一个也已经死了。”

他嘴角的笑慢慢变冷,残留下来的,固执挂在那里,有些突兀。

我转身:“后悔两个字,对于我,太多余。”

我慢步离开树林,往自己马车的方向走,迎面匆匆而来两个人,一个侍卫,满脸的尘土,狼狈不堪,另一个是江欲晚身边的孔裔。他目不斜视,身形如飞,与我擦肩而过,跌跌撞撞的刮到我肩膀,我被顶了个大大的趔趄,险些跌倒,他理都没理,直直往我走出树林里奔去。

我才没走出多远,又听见疾走的脚步声,我扭头,看见身后江欲晚跟着那侍卫和孔裔正快步走出,我直觉应是出了大事。

但见江欲晚走至我身边,狠狠扯住我手臂,笑容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厉色,如此看来,才有带兵打仗的将军,该有的神色:“跟孔裔走,快。”

还不等我说话,他一耸,不看一眼,转身离去。我不稳,往后跌过去,被孔裔扶住胳膊:“萧小姐请跟我走。”

“沉香呢?沉香还在马车上。”

孔裔的脸色经年冰冷,从我认识他的那日起,从未见过冷色转暖过,他木然,没有表情:“她跟曹潜在一起,小姐不用担心,时间紧迫,请小姐尽快。”

我提着衣摆跟在他身后,可男人脚步毕竟过快,我忙不迭跟着,竟被地上的枯藤绊了个结结实实的跟头,手掌被地上树枝刺破,渗出斑斑点点的鲜血,蛰疼的很。

孔裔扭头,依旧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没有打算过来扶,也没有说话。可我能看见,那冰冷的眼里,一抹不屑的神色一划而过。

人神共弃,可能厌恶我,嫌弃我的人远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我竟也不能懂得,那些恨和怨是从何时开始,又到何时才能完结?

仓皇启程,不是因为时间紧迫,而是因为后有骑兵再追。冲出去的队伍人数不多,至少比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足足少了一半有余,我没见到沉香,也没有见到德妃那些人,他们似乎并没有跟着我们一起走。

我没有经历过所谓的战争,只有些模糊的片段,那也是从书里得知的。因为情况紧迫,马车行进的速度快的匪夷所思,马车里只有我一个,两匹马飞奔的时候,整个车厢里面被颠成一锅乱粥。

前面的车夫声嘶力竭的叫喊,鞭子抽打马背的声音响彻我耳边。方桌,小椅,杯子,水壶,但凡放进去的东西统统被横七竖八的甩落在我周围,我随着马车颠簸的节奏不断被扬起,落下,跌坐,或是撞在车厢壁上。

马车飞驰,我偶尔能从被风鼓起的帘子里看到不断往后倒转的景致,还有骑马飞奔的士兵。

疼已经不再重要,我被摇晃颠簸得头昏脑胀,胃里的东西翻搅滚滚,像是再一动,就要喷薄而出。

车非但不能减慢速度,而是越来越快,快到有些时候,我能感觉到,车轮已经腾空而起,然后狠狠砸落在地上,轻而易举的将我弹起。

反胃,然后是抑制不住的呕吐,我勉强扶住窗框,身不由己的把污秽物吐在了马车里,弄得一身都是。兵器交接的声音,喊杀声音,不绝于耳,紧紧跟随在我们身后,像是哭嚎着夺魂的无常鬼。

我从不知道真正的动荡是什么,只有听闻,不曾见识,扒住窗框,我艰难的稳住身体,将头略略伸出窗外,入眼的却是一片铁蹄扬尘,风中夹带着似乎穿破了空气的尖锐声。

火光冲天,那是我身后的马车,像个巨大燃烧的火球,保持着飞速的前行,而更多源源不断飞来的火箭,雨点般落在车厢上方,敲出闷响声,只需要一两只,足以将车厢全部点燃。

我想到了火烧广寒宫,同样是遭火焚烧,当初只是一种凄冷,而如今,是惊骇,仿佛下一刻,葬身火海,死去活来的那一个就会是我。

我呆呆看着那激烈残酷的场面,愈发大胆的将头伸出窗外,头上绾发的钗已经不知去向,长发探出车窗,随着抽过脸颊的疾风迎风招展。

夜黑如漆,星辰模糊,火光盛放,映亮了半边天,我甚至能感觉得到不断蔓延过来的热潮将我不断往外推,还有锐器穿过我脸颊边留下的尖锐响声。

“进去,进去。”

我听见有人再喊,声嘶力竭,抬头之际,见漫天星点的火光如天女散花一般,分撒而下,目标正是我的车厢顶部。然后闷重的声响纷纷落在车顶,很快我便能闻到一股木头烧焦的味道。

我命贱,卑微的不值一提,可不意味着我会坐等挨死。

车厢顶是可旋开的,有卡簧一样的设置,我想了再想,觉得不能继续耽搁,只好试图在颠簸的车厢里站起身,然后扭开卡簧,吃力的转动车厢顶,然后将火箭扫掉,尽量让车厢不要燃烧起来,好留下一条小命。

可终究因为车飞驰的速度实在太快,我甚至两手紧紧抓住顶部的流苏都不能站稳,费了些时间勉强站立,伸手去旋卡簧的时候,却发现车厢顶已经完全燃烧起来,铁质的卡簧被烧得微微发红,手刚一碰,随即生出一个水泡。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像是用大锤在拼命敲击车厢,我防不及,车厢猛地一颠,流苏被我彻底扯断,我顺着力道扑倒在车厢里,嘴角磕在木框上,口舌间顿时散开血腥味道,针扎一样的疼,整个脑袋像是一滩浆糊,只觉得乾坤倒转,天旋地转。

车厢壁仍旧发出响声,似乎是谁再敲,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刚将头探出窗口,迎面一只火箭射来,就那么一瞬,眼见火舌肆虐的箭身直冲我的脸,带着灼热,极快的逼近。

我清楚的看着,惊骇胀满整个胸膛,仿佛有一条细而坚韧的线,紧紧勒住了我喉头,我知道,这一箭若是中了,我必死无疑。

死,长门宫那些岁月里,这是个习惯而又让人平静的念头,想想珍妃的死,想想小皇子的死,再想到城门上挂着父亲和哥哥的头颅,想到刀落的那一刻,死亡已经开始渺小了。

至少对于我,在李哲血流不止的倒地之时,这个不可抗拒,却又让人未知恐惧的结局,变得无足轻重,就如同一呼一吸一样,我虽不会自寻短见,可却也再不害怕死亡。我甚至没有闭上眼,眼睁睁看着那刺破长空而来的火色逼近眼前。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发生,快的连反应都来不及做,就在一霎之间,不知为何缘故,拉车的马突然惨绝人寰的嘶嚎,车厢被猛地甩起,倾斜了大半,也就在极快之间,火箭已经跃窗而入,就那么分寸相错,箭身穿过我的长发,深深的没入我身后的车厢壁。

那火箭上是浸了火油的,沾在哪就会很快点燃它周遭的东西,我的头发被点燃,我死命扑灭,头发却焦了大片,而我身后的火势却在乍然间一发不可收拾的蔓延开来。

我慌张的用车厢里的垫子扑火,试图压灭火焰,可惜丝毫不起半分作用,火油燃烧,很难扑灭。大火随着马车行进时候带起的风越发大起来,顺着风的方向,肆无忌惮的吞噬所有能燃烧的东西,不出多久,整个车厢已经热得要命,火从另一个窗口往里蔓延,连车厢里都燃起了一大丛,并不断膨胀火大,将我逼到最外侧的窗边,动弹不得。

飞奔的马车,燎原的大火,我若是还有逃生的想法,除了跳车别无他法,可若是我从车上跳下,这样的速度,我不是要死在剧烈撞击之下,就是会被后面紧跟不舍的士兵的马蹄踩烂。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等着被烧死在这里,或是停下车让我出去,而后被后来居上的敌人俘虏了去。

不许多久,整个车厢里便浓烟滚滚,我被熏得干咳流泪不止,呼吸困哪,不得不退到最里面,抱腿蜷缩在角落里,情况岌岌可危。

父亲,哥哥,奶娘,那个世间有多少亲人在等我,他们会等我吗?而我若是再遇见父亲,我很想问,为何将我婚配给江欲晚,而最终还是选择送我入宫,却留下那枚龙珏,让日后的他再来救曾经毁约的我。

到底为什么,谁能告诉我,究竟是父亲太疼爱我,救我逃出生天,还是在他也没想到的灾难之前,又欲让我委身他人,继续帮萧家争得贵宠荣华?

我不知道,经历那么多之后,我已经分不清楚哪些爱才是真,哪些只是因为可带来权势富贵的存在而生出爱惜。

我想,死亡的可怕之处,也许并不是垂死的疼痛难受,而是人总是不可免俗的在那一刻,想到太多,悔恨,遗憾,怨恨,委屈,错失,而人生即将就此终结,灰飞烟灭。

那些心中的求而不得,或是心狠手辣的结果,再也没有机会去完成,哪怕是一句后悔,或是我情愿,都来不及要对那些人说。时限到了,再多心结,不安,和祈望,都只能戛然而止,终是让人死不瞑目。

“萧小姐,出来…”

嘈杂中我隐约听见有人喊我,不断的喊,撕破喉咙的喊。我用袖子掩住口鼻,艰难的爬到窗边,探出头,看见靠着马车最近的地方是孔裔,一张脸如旧般冰天雪地,只是这一刻更是严肃的让人心里发冷。

“出来,伸手出来,快。”他策马,响亮的鞭子声,马挨了疼,拼了命的往前奔。

可我的马车与他的马之间距离太远,我使劲儿伸出胳膊,却始终碰不到他半分,后面箭雨纷纷,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来回回几次之后,我探出窗口的半个身子后面,已经全部被火海吞没。

火舌开始窜上我的腿,沾染我的袍子,烫得我钻心的疼,我来不及去扑,连眼都不敢眨,只想找准每个可以靠近孔裔的机会,然后死死扯住他的手,将我拖出车厢。

痛,火烧破了我的裤子,烧穿了我的袍子,那个燃烧殆尽,且摇摇欲坠的顶部开始随着颠簸起伏晃动,它就要塌下来了。

“萧小姐,手,快,伸手。”孔裔面色有些苍白,拼命的想靠近车厢,并竭尽全力的朝我倾身,只余一只手扯住缰绳,控制马匹奔跑的方向。成败在此一举,若是我还没能扯住他伸过来的手,我便真的求生无望了。

哗啦一声,焦黑的车厢顶部被一个颠簸震落一半,连着的一半也支撑不了多久,断裂的一半悬在半空,随时都会掉下来,我死命往窗口缩,生怕它坠落砸到我的腿。那摇摇欲坠的棚顶裂开,露出一条缝,我看得见,似乎连正片天都跟着燃起来了。

孔裔的手伸的更近,我拼劲气力将自己的左手朝他伸了过去,碰见了,指尖相擦,但却没办法握牢。

他又往前靠了靠,我终于可以攥住他手掌,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一只流箭飞驰而至,瞬间穿透了孔裔的手臂,我瞠目,见他动也未动,闪也未闪,恐怖的伸出那只被箭身贯穿的胳膊在我面前,他坚定不移,也并未曾想要放弃,只是脸色更加惨白,额头上的汗,顺着那张刚毅的脸,直往下滴。

“抓住我,快点,快。”孔裔用力大吼,我迟疑的再次伸出手的时候,只握到湿滑温热的一只手,满手的鲜血,顺着我们相接的手指如一条细汇成的溪流,沿路挥洒,让人怵目惊心。

“快…”

等我再次颤抖的伸出手的时候,孔裔身后又飞驰过来一匹白色的战马,速度极快,闪电般奔驰,离我们越来越近。

“孔裔,让开。”

我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侧头看来者,是一身白色盔甲的江欲晚,那张脸在火光映衬之下,肃穆的让人惊心。

孔裔会意,猛地用手拨转缰绳,利落的让出半个马身,而江欲晚的马身趁机夹入我和孔裔之间,他精准的在一瞬之间抓住了我的手腕。

“别慌…”

巨大的声响回荡在我身后,也就是与此同时,江欲晚大力的将我从车厢的窗口拖出,枪林剑雨,火色如潮,我觉得自己仿佛没有重量,从遥远的一个彼岸牵引奔向另一个彼岸。

我看着他的眼,光亮之下更是潋滟流彩,甚至比那火色更耀眼,他不闪躲,直直盯着我的眼,有种莫名的情绪流动。

我被他大力的扯到马背上,面朝下被压在马背上,疼,浑身都疼,尤其是胃部,仿佛被压扁了一样,磕到的整扇肋骨都尖锐的疼。随着马奔跑的速度,我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集中在脑袋里,让整个头部不断发胀,就快要爆炸开来。

江欲晚压低身子,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腰带,甚至抓到了我的肉,捏的生疼。

我不知道究竟跑了多远,保持那样的姿势,充血的脑袋,颠簸之中我已经几近昏迷,隐约感觉到,像是窜入茂密的树林,然后穿梭其中,树枝和藤条刮过我的脸,我能感到疼痛,也感到似乎有人用手扶正我的头,然后覆在我的脸颊之上。

等我慢慢恢复知觉的时候,我正靠在江欲晚胸前,还在马不停蹄的前行,只是我们周围没了任何马车,只有一队骑兵随行。

我动了动,头顶传来黯哑的声音:“疼吗?”

我没有回答,眼睛朝四处看了看,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沉默半晌之后,他再次开了口。

夜黑的可怕,凉风阵阵,时间过去许久,应是已经逃离很远了。

从清醒之后,我几乎是维持了一个僵硬的姿势靠在江欲晚胸前。隔着衣料,我能感到背后有一个温热的胸膛,不同李哲的绵软,江欲晚的身体有着经年锻炼过的精壮而结实。

他的那只手仍旧留在我脸颊边,暖暖的带着一股馨香,隐约是槐花的香气。

我动了动身,尴尬的往前挪身,他不欲放手,困着我不放。“我醒了。”我淡淡道,再挣脱,还是未果,我有些气,不知道江欲晚到底什么意思,他僵持那个暧昧的姿势,将我留在他臂怀之间,不肯退让。

半晌,他终于开口,却是无足轻重的答我:“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