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担心秦染?”

我侧眼看他:“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纯粹到足够交托性命?人之口不可信,人之心便更不可信。”

江欲晚笑笑,眉梢眼角,恣意而骄傲:“以史为鉴?”

“以阅而鉴。”

 

这一夜他睡榻,我睡床,梦里醒时,只看见漫山遍野的红色,快要淹没我,我看见父亲,看见哥哥,看见奶娘,他们溺在红流之中,苦苦挣扎,我看见父亲的头颅浮出水面,血从他双眼,嘴角流出,他凄凄惨惨的喊着我的名字  :“重沄,救我,重沄,救我。”

我顾不得,连忙上前伸手,可父亲那一双手却是去死死扯住我,毫不犹豫的将我拖进红流之中,是血,浓重血味腥甜,浸透我衣衫,没过我发间,蒙蔽我双眸,沉浮之间,我隐约可见岸上那个俊秀男子,黄袍加身,满脸笑意,看着我几欲溺毙,全然一副云淡风轻的笑容。

我永远也忘不掉那样的神情,在向我挥剑的一霎,在命太监将我拖下的一霎,那张脸,今生今世,再忘不了,仿若刻进骨子里,融进骨髓里,比恨还要深刻。

“啊…”

我惊醒,猛地坐起身来,满头大汗,呼吸急促,只觉得浑身虚软,已近透支。

“重沄。”

有人伸过一只手,我牢牢扯住,像是棵救命稻草般,迟迟不放。

计 ...

格玵山离陵安城不近,马车行了半日才到,那墓的位置偏里,没有多大规模,但很郑重。

山上没有路,只能依稀看见,许多年前踏草开路的些许痕迹,而待草木日日茂盛,也被渐渐掩去了。

“小姐,您节哀。”曹潜走在我身侧,看见我沉默无声,有些担心。

我点点头,脚步仍旧有些虚浮,跟来的人不多,只有沉香,曹恚父子,以及江欲晚和孔裔。越是走得近,心里越是沉得难以负荷,我究竟已经多久没有再见到那些亲人了?

他们鲜少进宫,按照宫中规矩,即便是进了宫也见不到后宫的嫔妃,除非特诏。于是,总觉得人多眼杂,少些将后宫与朝廷牵扯一处,也少了把柄,遂鲜少招父兄入宫一叙,便是如此,那么多年前的一见,已然成了诀别。

我甚至不敢回想,那些人是如何从哭喊声惨绝人寰的萧府,拖出一百二十三人,刀起刀落,一地血,一路惨烈。

喉咙哽咽,胸口坠疼,每走一步,都似乎踩在亲人的血上,针扎一样的疼。慢慢靠近,视线一定,便是胸口里,覆海滔天的悲伤,荒草漫土冢,肃杀且凄凉。

猛地挣脱沉香的手,疾步往前,走一步,近一分,如今我终于可站在父兄的面前,却依旧是隔着碧落黄泉之遥,那是人世间最远的距离。

“我来了,父亲,重沄来了。”我呢喃,哽咽的无法呼吸,风骤大,撩起我的黑色宽袍,呼呼作响,像是落在风里祭奠亡者的黑幡。

双腿一软,跪在坟前,痴痴凝望那块汉白玉墓碑,我缓缓伸出苍白的手,颤抚墓碑:“晚了,终还是来的晚了。”

天地之间静了,仿若周遭无人,只有四起的风声,穿过树林,穿过枝杈,将这一块土地裹在其中,与世隔绝。

撩一捧黄土,覆上,再捧,再覆:“原是人生之中,只有生命最可贵,费劲心思,机关算尽,到头来,也只得这么一处荒山野地安身,落个土坟裹尸的下场,父亲,您觉得值得吗?若是早知会如此结局,搭上百余人性命,留我一人受苦受难,您还觉得值得吗?父亲?值吗?”

脸颊灼热,似乎涓涓而落的不是眼泪,而是在脸上划下一道灼人血痕,我以为我再不会哭泣,生死与离别,薄情与残忍,待我一一尝遍之后,便懂得,人生来便是受罪,苦痛总无尽头,哪里才是地府炼狱,人间便是,就是你我所处之地。

我仍旧无法抑制心里的苦涩:“便是连你们都要舍弃的我,这世间,还有谁肯珍惜?”风卷走那一番呢喃之音,仿若那般连自己听了都会心颤不已的话从未脱口而出过。

风吹干泪,面颊上只是绷紧而冰凉,我感觉不到疼痛,自顾 自,沉默的以手掘土,维持一个频率,将墓身被风霜雨露削去的缺漏,一一填满。直到江欲晚俯身扯过我手腕,沉声道:“重沄,你的手受伤了。”

我抬头,伸手摸过父亲的墓碑,手掠过,灰白的汉白玉上留下一抹粘着黄土的艳色,就连那墓碑上朱色碑文都没有它鲜艳。

“重沄,人已经去了,你且好好活着,你父亲在地下得知,也好瞑目了。”

“江欲晚,你可否允我一件事?”我扯了扯嘴角,用受伤流血的食指,顺着文字刻入的地方开始,慢慢描红,那色彩当真艳丽的很。

“你说。”

“不日你便动身前往中山之地,可否也带着我一起走。”指尖触碰石碑,毫无痛意,却只有冰凉凉的一片,那冷似乎已经透过指尖,传到四肢百骸,涌起淹没人的寒意,仿若身置寒渊冰窟。

“你想去?”

轻转,挽挑,指尖收尾,艳红红的几个大字“萧铎山之墓”,成了这深山野林之中最为炫目之色。

我仰头,微微眯眼,顺着阳光射来的方向看着英挺玉立的江欲晚俊逸脸庞,有些恍然:“天大地大,却没有我安身立足之地,你若肯怜惜我,我又为何非执意绕路而行,自找苦吃?”

江欲晚嘴角微动,俊眸眼波如深,似乎广垠无际的夜空里,最灼目寒凉的远星,看我之时,转而雪亮如剑,似可直直刺入人的心,看个究竟。

他缓缓俯□,抬起我受伤手,用帕子一圈圈,缠绕指尖流血的伤口,犹是小心翼翼,音色如水的问:“重沄,你不似这般温顺之人,如今你这般说,我自是欣喜若狂,可我总是不够透彻,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了主意,你不道,我心难安。”

净白娟帕一圈圈缠上手指,从前翻书拈花的纤细手指,后来瓷片割草的粗糙十指,都是这么一双,而如今,却已经麻木而肿胀,我看着血色洇湿娟帕,成了绚丽而娇艳的红樱花,格外好看。

“因为想活着,平静的活着。”

江欲晚闻言,侧脸看我,面上是喜悦而俊极的神色,他牵起我手,站在父兄墓前,洒酒以敬:“逝者为证,我江欲晚日后定不薄待萧重沄,天上地下,海角天边,必是不离不弃。”

我接过酒杯,仰头饮尽,跪在墓前,连磕三头:“父亲,那一切就此搁下吧,您且安息。”

江欲晚扶起我胳膊:“时候不早了,日后总还有机会再来看的。”

才走两步,我却又忍不住回过头去,父亲,重沄就此一别,不知归期几何,萧家的故事只能写到这里,到女儿这里,便永远停下了,今日女儿以血为您描墓,若是还有他日再聚之日,女儿再为您亲手填土,焚香,等到那一日…如果还有那样一日的话。

沉香和孔裔还等在前面,江欲晚突然转过身,微微倾身,紧紧拥我在怀,像是要揉进身体一般用力,我毫无挣扎,感受他结实而有力的心跳,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意流过。

“重沄,你若肯留在我身边,从前那些恩怨,我愿一笔勾销,我一定待你好。”

嘴角笑意还未成形,却已消散不见,江欲晚,我当真做不到两两相清,正如你所说,父亲不能,我亦然不能,失去的便永不能挽回,不可重来的人事又怎能还得回?

消逝便是消逝了,存在心里只能成为一个丑陋的深坑,年深日久,风吹雨淋,都不会再生出树木花草,它只能固执的梗在那里,每每看见,心里总要计较。

这便是你跟我的结局,从开始的差错,到后来的歧路,本就是一错再错,勉为其难,也只能让彼此更加痛苦罢了。若是你狠不下心,那么,我可以代你做到这一切。

萧家的故事结束了,那你与我之间,也已戏散人退,该是落幕的光景了。

我阖目,终于肯轻轻的将头倚在他肩膀,冰冷的内心,薄凉的情感,纷乱的世道,此时此刻,也只有这一个怀抱,可暂做停留安歇,哪怕只有一会儿那么短。

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天色已晚,秦染在门口恭候,带话道:“宫中来了消息,请将军走一遭。”

秦染瞥眼看我,视线所对,又不慌不忙撤开,遂恭顺道:“夫人的晚膳秦染已经让方愈准备好了,您且先用。”

我自是知道他意思,未说是谁,也不必多猜,只佯装不清不楚,点点头,带着沉香先行。

待到无人之地,沉香扯了我手臂急急问:“小姐,您真的依了将军?还要与那无双郡主共侍一夫?她是何等身份,您是何等身份?”

我苦笑:“皇朝不再,废妃不过是女囚,无双是北越郡主,自是比我尊贵许多,这场婚姻无可避免,势在必行,有没有我介入,都丝毫不受影响,而明知不可为,却非要为之,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沉香闻言,也是一顿,便是再不甘心,她也如斯清楚,我与她的身份何等卑微,皇宫里的女囚,叛贼的女儿,这世间还有谁比我更低贱?我又凭什么跟高高在上的娇贵郡主一比高低?

半晌,沉香幽幽道:“小姐,沉香知道说了这般话,您不爱听,这还不如跟了皇上。”

“是吗?这世道里哪允你我有那么多比较,走了一程,陷入一境,不容你选择,也不容你计较。记得长门宫时候,我与你说过的吗?若是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命便是自己的,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沉香,我只是想跟你一起好好活下去,可靠着一口执拗之气,一颗清高之心,是活不了一个人的。”

千言万语,在沉香的口中慢慢凝成一道叹息,她扶了胳膊缓缓往房间里:“小姐,沉香给你涂点药膏,免得化脓了。”

晚膳用过之后,我唤秦染,秦染颇为意外,见我之时,心里没底。我坐在床边,睨他神色:“放心,我不是来追问宣江欲晚入宫的那人究竟是谁,我只想请秦先生帮个忙。”

秦染略有尴尬,躬身道:“夫人请讲。”

“府中可有存药理医书之类?”

“应是有。”

“那麻烦秦先生了,帮我准备一些,让方愈送来既可。”

秦染略有不懂,斟酌了片刻,又问:“恕秦染多嘴,夫人要这些医书作何用处?”

我淡笑:“我要随将军出征,需要这些。”

秦染一怔,忙抬头:“夫人随行?这怎可使得?”

我转眸:“我问你,你们将军此去中山之地,为的是何?”

“这…”

“为剿中山王李渔,顺便请出李哲。”我嘴角扯了抹轻笑:“秦先生放心,若是你们将军都允了,可见,我不是毫无价值,这其中道理,你又怎会不懂?况且…”

我顿了顿:“秦先生当初徐庄县一箭三雕之计里,怎会没有把我算进去?吊着二公子的胃口,引着世子的兴趣,国主面前还要演下一出忠贞戏码,你可一一得到,但你可知,将军大人比先生您想的更多,他懂什么叫愿者上钩。”

“请夫人指教一二。”

“他用一个广寒宫看清楚一件事。”

秦染仍旧不懂,眉头紧蹙,追问:“夫人说的是…”

我软笑,看得他微惊,额头生出凉汗:“我便是那个最好的饵。”

秦染闻言,微微低头,不知所言。

“也无妨,这乱世之秋,人人只为安身讨活,江欲晚走的越高,于我也好。你且放心,无双郡主最终会平平安安的嫁进将军府来的,我自有我做小的身份和姿态,自问我不见得比先生聪明,却也未必比先生愚笨,该所处,该所为,我心里清楚。如下这般交待,先生可是放下心思,不再苛责于我了?”

秦染再拜:“秦染从未小看过夫人才智,只是曾经鼠目愚钝,误了夫人的意思,如今夫人敞开天窗说亮话,秦染自是一清二楚。这里秦染再次感激夫人助将军大业所为,日后也定当竭尽全力帮夫人达成所愿,秦染言出必信。”

秦染退下之后,沉香觉得蹊跷:“小姐,您曾经到底要着秦先生帮什么?”

“离开江欲晚,退出江北。”

沉香递茶过来,瞪一眼门口,愠怒道:“这人怎生是这般咄咄逼人,您自是帮了将军,

我敛目,接过茶杯,浅饮,抬眸之际,望向窗外浅辉如霜,冷声道:“他只想到我心高气傲,受不了那般言辞,许是他看错我了,达成所愿?又怎是他有本事帮得了的,这人未免太过孤傲自信了。”

江欲晚回来时候,我仍在看书,等他走近,顿闻得一身淡淡酒气:“还在看书?手都伤了,早些休息才是。”

我未抬头,轻声道:“你且先喝点莲子羹,沉香冰镇的,我不困,再看一会儿。”

“重沄…”江欲晚走至我身边,倾身,俊脸贴的极近,一只手掠过我发间,将碎发掖至耳后,呢喃轻语:“真好,看你这般待在我身边真好。”

我抬眸,嘴角带些许笑意:“曾经在京郊时候,曹潜问我,可否留在军营里跟着大夫学着医术救人,我不肯,现下想来,确是件再好不过的主意。”

“如何?”他越靠越近,薄唇划过我耳边,掀起一阵阵痒意,酥麻感掠过皮肤,我闪躲,他却很快跟上来:“你说说看。”

“你可娶无双进门,我甘愿做小。”轻语吐出,颈间人的身形一定,他抬起头,玉颜带了抹古怪神色,不见愉悦之色,倒是似乎染了冷意:“我可该高兴你这般大度谦让?”

“你若知心有亏欠,便不要扔我在这高墙深院之中,我宁愿做小,成全你大业,成全你野心,也希望你能成全一介妇人的卑微心思。”眼色恍恍,不知是谁瞳中濯濯流波映进谁的眸中去,面前男子瞳仁里幽深一片,似暗夜深海般沉寂而广远,可我却能从中看出一丝微弱而几欲隐藏的些许暖意,可那是为谁?

心意顿生惶然,却霎时惊醒,有些急欲收回眼光,故作冷静:“你可知我说的是什么?”

修长白皙的手,拂过我脸颊,虽含情脉脉,却也难免染了情/欲之色,凉唇贴着我嘴角,似情人呢喃轻语,软糯的很:“不离不弃,我承誓。”

余暖渐凉,裹在胸怀之中,让人坠坠,我垂眸,不漏痕迹婉然倚过身体,错过那濡湿唇畔,窝在他胸口,急急阖了眼,胸口之中,只剩下大力的心跳声。

“若你这般待我,我又怎会让你失望?真可不离不弃吗?若是真的,那便带着我一起走吧。”

凉意从唇畔滑向颈项,他细细啃咬,声色含糊。我欲躲,他却执拗不允,再退半分,他便攻池掠地,步步为赢。手掌游移在身体之上,隔着意料轻轻揉捏,只是稍不留神,便衣衫半解,肩膀一凉,黑袍滑落肩下,露出衬里的肚兜。

饶是再淡定不惊的我,也顿时面生火灼,我伸手揪住衣带,犹有抗拒,却又怕江欲晚这

等九魂十窍的城府一眼看穿,我若还有一丝机会可转被为主,那便是只有一途。

手微松,却是不甘不愿,对于江欲晚的感情从来只能埋在内心深处,不可给,是因为深情如水,可覆水难收,我再不愿谋得那些游走在心尖之上的情爱,够了,也累了。

而他,又岂是良人,不过是彼岸繁花,开往生路上,与我花叶不相见的绚色罢了。

心的动与算之间,我进退维艰,不想就此只因各谋算计而搭上存留下仅有的感情,可不如此,又能如何?

感觉一只手伸进肚兜之下,粗糙的磨疼我皮肤,那是与天之骄子不同的一只手,有着长年骑射留下的痕迹,我屏气,终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就此混为一谈,微微侧身,手从腰间划过,我趴在软被之间,掩住一脸的倦意。

结实的身体又覆了过来,紧紧贴在我后背,然后濡湿的双唇,落在我耳垂之上,喃喃似调/情,道:“重沄,为何我还是不可安下一颗心来?你可知为何?”

他大力将我翻过身,与我直直相对,微眯的双眼,看不清情绪,只感到那眼似漆黑旋涡,不断将他周遭的所有世事一并卷进里面去,吞噬殆尽。

“你不信我?”微微偏头,生生拉出一段微细距离,再凝眼看他,却是看到一双清醒而狡黠的眸,原是他不信我,一直不信。

“重沄,你不是这种女子,你可愿长门宫里苟活讨生,却不是甘心在男人身下,曲转承欢的性子。”他看我,眼神实在云淡风轻,哪里还寻得那一幅色/欲攻心的模样,无非以心试心,单单一招半式便让我马脚尽露。

江欲晚支起上身,凝眸,垂眼,手指轻描我脸颊轮廓,口气只是一种无波无澜的宁静,不恼,不怒,平铺直叙的交代那番勾心斗角的对峙,像是与他无关:“重沄,你可知,我了解你,总比你了解我的多。”

为何会那般疲倦,像是厌倦了日出日落,腻烦了呼吸喘气,究竟是谁非要逼得我,连最后一丝美好的存留也要焚烧殆尽,是这世道,还是这男人。

我只是阖眼,缓缓伸出双手,环住他颈项,温顺如猫般靠过去,嘴角还凝着苦涩,十指灵巧,带着暧昧而挑拨的姿态,缓缓解他衣领的扣。

“聪明之人,必有被聪明所误之时,将军也是凡人,怎可免俗?你道是我算了你,骗了你,我也不愿多说,只道是孤零一人,不愿再陷入与李哲相关的任何一桩事体之中了。”袍子被解开,露出白色里衣。

江欲晚未动,我亦阖着双眼,心跳如擂鼓般响亮,连指尖也在颤抖,因为裹着棉布,动作异常笨拙,稍微施力,那针扎般的疼痛感,愈发清晰而强烈的传来,令我后背生 出冷汗来。

“我愿留于你身侧,却也担忧有朝一日,你,可知…”

扯开里衣的衣带,光洁而结实的胸膛袒/露于前,我缓缓睁眼,伸手覆向他胸口那颗淡红的疤:“可你能告诉我,这是我多想了吗?”

头顶始终没有答话声,连呼吸声响都轻不可察,我咬唇,狠心,伸手去扯颈后的细绳,却在拉下来的一瞬,感到眼前一暗,缎被迎面,严实的掩住我胸口,男人的手臂横在外面,猛地往里一带,我靠紧他胸膛,暖意渐渐漫开,那熟悉的声音又至:“早些睡吧。”

晨时浅光,我本就睡眠极浅,窗外传来鸟叫的第一声,便缓缓醒来,头枕着身后男人的手臂,身体蜷成婴儿姿态,薄衾不掩凉,昨夜的那般相对,只能让彼此更感疏离与尴尬。

我轻轻起身,系好衣衫,扭头看时,江欲晚还在睡。

推门而出,空气凉而湿润,孔裔站在门口,似乎一夜未离,听闻我出来,便抬眼看我,那一双眼血丝细布,隐约可见怨恨之色。

“他还在睡,你别去扰,径自回去休息吧,我唤沉香来侍候。”

孔裔固执,冷酷而呆板道:“谢谢萧小姐好意,不必了。”

我转眼:“那便随你。”

我去找沉香的时候,沉香已经起了,她坐在床边,蹙眉思索,见我进来,急匆匆走过来:“小姐…你可是让将军…”她越说脸连越红,把我转了个圈,盯着我的黑袍看个仔细。

“江欲晚不是你心中那等简单货色,不必担心,你只管去预备远行的东西就好,像是换洗的秋衣之类,能带走的,尽量都带。”说着我又自嘲的轻笑:“除了衣服和书籍,似乎也没什么好带的了呢。”

“小姐,我们真的要随将军一起出征?可战争本无情,这一途定是刀光箭雨,小姐可是要小心思忖。”

我望着窗外愈亮的天光,喃喃道:“也只有去了,才有机会达成所愿。”

北越王对于这次剿中山之地,十分重视,粮草,军备,一一细备。我多半时间留在将军府研究医书,不作精通,只求能略通一二。江欲晚平日多半留在营地练兵,我与他见面颇少,那日之事也无人愿提,我与他之间的信与疑似乎成了悬秘之事,只可猜,却不可再诉之于口。

方愈捎信给曹潜,他很快便来见我,我无他事,只是希望他能找一名技术精良的随军大夫平日里指点我一番。可曹潜道,军中所有任职人员,若是没有将军之令,便不可擅自离营,违者死。

我想了又想,决定随着曹潜走一趟军营。将军府里,我是女主人,可我的行动始终有限,内苑之内,沉香与我都可自由行动,若是出了内苑,便必 须有人跟随身侧,府里真正做主的人是江欲晚,江欲晚不在,便是秦染。

“夫人今日当真要去营地?”秦染带笑,表情一如寻常的自信满满。

“那就劳烦秦先生通融了。”曹潜拱手道。

秦染看了曹潜一眼,自是心中有数的架势,道:“既然夫人愿往,曹副将开口,秦染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不过,秦染也有小小请求。”

浅眉轻挑,秦染朝我俯俯身:“将军昨日带回国君赐的几匹良缎,秦染想着夫人衣色单调,正想着给您裁几身衣服,所以,还望夫人留下沉香,也好帮着秦染搭把手才是。”

我淡笑:“就按秦先生说的办。”

 “夫人早去早归,不然将军会担心您的。若没事,秦染先下去了。”秦染说完,再拜,然后躬身退出,姿态无以伦比的低微。

我心里如斯清楚,他肯放我走,是因为我身侧有曹潜,便是他不信曹潜也无法,副将的脸面还是要给,于是答应我可同曹潜一道去,但沉香不可跟随,多少也让我有所顾忌。

秦染的性子略像江欲晚,心细且善算,现下他怕我走,因着我是饵,而他又也把话说得清楚,日后物尽其用,便不再留我,美其名曰,如我所愿,实则以我的话,掩我的嘴,翻来覆去他都是在理,落不下话柄。

曹潜有些无可奈何,挠挠头:“小姐,这秦先生的心是七窍玲珑的,凡事滴水不漏,与谁都是这般样子,公事公办,您别放在心上。”

我朝曹潜笑笑,他便突地脸红起来,顿生局促:“小姐,快请先行。”话还说在口中,人已经先行了。

我喜欢曹潜,历经时久,从生到死,从爱到恨,还能看到这样一个从相识到如今始终未变的人,是何等暖心的感觉。

看着他紧张而慌乱离去的背影,便生出幻觉来,那一年,哥哥与他总是这样一前一后从我视线消失,年龄相仿的两人,形影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