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将军这次找你,却是瞒着那皇帝的。其实皇帝也在暗中派人寻你下落,可他毕竟人脉有限,单单是在几个城门处设卡,怕是没办法捉到你的。这条路线是将军给我的,另一条他自己亲自去寻,就在出青州往建安的路上。”

 

我深叹:“江欲晚的心思果然细密,连我走哪条路都被他猜得出。”

曹潜闻言沉默,半晌,接声道:“有心找,总能找得到。”

“曹潜,你若放了我,江欲晚这一辈子都不会找见我,对他,对我,都好。”

“小姐…”曹潜转身,明灭眼色之中,有微弱期翼,他小心翼翼的开口,问我:“您的心里有将军的,是吗?因为所求而难得所以宁可不要,是吗?因为郡主珠玉在前了,是吗?是吗?”

他步步逼近,目色雪亮而坚毅,似乎不欲罢休:“小姐,曹潜说的是吗?”

我倒退几步,蹙眉凝眸,与曹潜目目相对,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轻声道:“曹潜,你欺负我。”

曹潜闻言,双眼微眯,容色突兀变得黯淡无光,连那样一双干净的眼也苍然起来,他轻叹:“世间总有太多人最喜自欺欺人,以为蒙住双眼,便天下太平。可也有心明如镜,直截了当的近乎残忍,可小姐可知否,您与将军恰似这两个极致,但凡有一人可不必那么极端,也不会走到这般地步。”

我衔笑,想起那时江欲晚见我的表现,似乎有些感同身受。那不是嘲笑,也不是不屑轻蔑,是种明知对方一语道破却始终不愿正面回复的敷衍。

“曹潜,即便我今日落得这般田地,即便萧家被诛,即便我成罪妇,即便翻天覆地,火海滔天,就算直到我死的那一日,我仍有我心里的骄傲。

有时候,人的穷困潦倒,生不得志,卑微低贱,可有一些姿态总是不可以轻易放下的,因为她出了这个,便什么都不再用手,两手空空了。”

曹潜看 我,我明明笑颜以对,可却觉得自己的那副表情似乎已经疲倦的如同看尽沧海桑田,无力的看尽认人世爱恨嗔痴,像是一口陈旧枯井,寂然无声息。

他就那般看我,我知道那表情意味什么,怜惜,彻骨疼痛过后的不舍,凝入我的眼,成了一道苦涩,哀,是他为我,也是我为我自己。

“若是你还曾经心里有我,曹潜,请你放了我,无论舞涓偷走,还是诈你出征,不管如何,你都是我最不愿伤害的那一个,可有时候,太多的无可奈何,连我自己也不能左右。这世间里,不是只有要与不要的选择,走,我才能活下去,伤你,才不至于害了你。”

我晃晃走至曹潜面前,牵起他的手,覆在脸颊边:“昔日兄长般的温暖少年,如今气宇轩昂的七尺男儿,世间变了,你变了,我焉能不变?欠你的,不知道何时才能还清,你若不嫌弃,我愿还你下辈子。”

“我不嫌弃…”曹潜急言,话一出口,便随风散了,可我却听得如此清晰,成了一道流淌在内心里的暖。

抬起头,眼眶酸胀,我无泪:“一世穷,一世富,一世安,三世可许,我愿一生与你安然。”

再撩眼,不忍再看他哀寂眼色,我转过身,步沉如坠石,边走边道:“真好,老天待我不薄,你我总是相见在人性未变之前,曹潜,我知足,我真的知足了。”

身后没有声音,我走出很远,曹潜都没有再跟来,我拖行,朝着身后不远处的光亮步步挨近,不愿再回头。马蹄声从身后传来,风驰电掣一般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擦身一瞬,我听见曹潜隐忍道:“保重。”

火光如影,越闪越远,沉香站在我身侧,望了许久:“小姐,我们往哪里走?”

收回眼色,我卷起头发,用帽子压住头发,不愿被沉香看出心思,转身道:“上马吧,随着他们那个方向继续往外走,这林子不能久留,便是大道也不安全,幸好遇见的是曹潜,若是流兵,怕是我们就得死在这里。”

“幸好马儿没有跑出太远,不然我们不是累死也追不上他们了。”沉香和我翻身上马,扬了扬缰绳,策马跟进前方火影。

“小姐,曹副将怎么会身在这里?”

我双目紧盯前方动向,生怕被曹潜引路的火光落下,冷声道:“幸亏当初我没有走建安那一条路线。”

沉香不解,反问:“为什么?”

“走建安,更容易回北越,而且这一路走下去,还可以路过落玵山。而且,江欲晚在守在那里。”

沉香大惊:“将军?”

 

我没有回答,依旧目视前方,心里却不再平静如波。江欲晚,这场尔虞我诈,我又岂会轻易输你,落玵山,怕 是这一生我都不会再去,以血描墓也罢,泪洒荒冢也罢,人不在了,北地的一座枯坟不是你欲守株待兔的王牌。

 

我们跟着曹潜的带领一路出了林子,一夜的折腾,天色已微熹,我依稀可辨南北,那一对人似乎马不停蹄的往我们来时的路线奔去,似乎还要这般一路寻下去,而我跟沉香目送他们扬长而去,则朝相反方向一路奔向怀县。

走了曹潜,我便不再看惧怕江欲晚势力,他当时算得极准,条条大路,我必是择怀县建安两路而行,只可惜,天不欲绝我,终究让我遇见的人是曹潜,便得以逃脱。

曹潜有心隐瞒也好,即刻奔赴建安负荆请罪也罢,都足够我逃离更远,想追,江欲晚也要掂量再三,这般光景下,死追我到底对他来说,倒是值不值得。

我不敢多做停留,趁着天光熹微跟沉香一路挺进,隔日晌午时候,方才到了怀县。休息了大半日之后,带足所需,便又和沉香启程,从怀县,西行,入建安。

我总是绕路尾随,江欲晚便是再有七魂九窍,也料不定我明知他在建安,还敢一路尾随,而若是曹潜已是请罪,那他便再不会留在建安,而是一路东行往怀县方向追赶。如此一来,刚好错开,他便又扑一空。

两日后,我们终于顺利抵达建安,城镇颇小,却也可藏身,我和沉香仔细看了周遭环境,似乎并无大兵压阵之势,城小,不具战略地势,又被几个较大城池围困其中,相对安全。

终于不必东北西走,在建安休息了两日,终于可以沐浴洗头,好生梳个发髻,镜中容颜依旧,却清瘦更甚,许是因着还在病中,皮肤几近白皙透明,仔细一瞧可隐约看见青色血脉划过皮肤下层,让面上看来更是如薄玉易碎。

因为瘦,便显得一双薄凉淡漠的眼愈发的大,自己盯着自己的眼看了半晌也觉得身心俱寒。沉香虽累,却也将我照顾的周全,我服了几副的药汤,虽不至痊愈,却也明显好转许多。

客栈临街,我闲来无事,便开窗望着下面发呆,一日日过去,我却始终不安。

“小姐是否再担心小唐的事情?”沉香端进一壶茶,倒一杯,送至我面前:“可我们也不知晓小唐是不是真的落入他们之手,要怎么才能知道?”

“去宛城找。若是青州也有贴出,那么,李哲离去,江欲晚调离,宛城就是二公子的天下,小唐若是真被抓住,也一定会被送到宛城去。”我浅饮一口,始终不能猜出,他们究竟如何捉住小唐的。

“若是假的怎么办?”

“这一路走来,虽不至于明目张胆的帖出,却也可找见,若是小唐并不在二公子手里,岂不是更是让他越发小心起来,而没 有人,我们也不会上当,他不逮到人,反倒让我们觉得儿戏一场,更不会重视。怎么看来,这一切都不是像假,小唐应该真的被他们逮了去的。”

沉香闻言有些急,忙问我:“小唐回供出我们?”

“或许会,或许不会,我既然告诉他去到一个我不知晓的地方安居,我也一定不会去一个他知道的地方安居,彼此不知去向,才最安全,这个道理二公子一定懂得,他捉小唐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这般昭告我,也无非是试探罢了。”

我轻叹:“可若是小唐真被捉住,我可以视为不见吗?”

_没有人知道结果会怎样,当情爱不再时,悲伤铺天盖地,人仿若溺水之时,只觉得不可喘息,不可自救,非要肝肠寸断之后,方可渐慢平息。

可对于小唐,我始终有种怜惜埋藏在心里,一如曹潜怜惜我一般,会感到心痛,会感到不舍。对于战争,生命只是一拨草芥,一抹血色,可对于人心,却是只有一次的宝贵。我亲手将小唐带进这场生死之战中,他为我死,我不忍。

_我想了想,还是准备跟沉香启程过五圩,反至宛城,这不仅是通往北越的必经之路,而且在北越军队的守护之下,更为安全。越往宛城方向行至,天气愈发的凉起来,我和沉香换回平时穿的衣裳,沉昏之时,仍旧觉得冷。

一大早,沉香惊异的跟我叫道:“小姐,原来明日是中秋啊,我出门买粥时候,听见卖粥的阿婆再说起这事。可惜战争频繁,即便此处远离战场,可人人都自危,不知道何时战争又起,到时候城破池陷都要做饥民,于是谁也不敢大张旗鼓的过节,我看镇上有卖月饼的,就买了一块,终归是过节,就沾个喜气。”

我看她小心翼翼的将一块巴掌大的月饼包裹在棉布之中,谨慎的裹在包袱里,然后背在肩膀:“反正到五圩也只要一日的功夫了,干粮也不必带太多,够我们这一天吃的就好,晚上我给您买热粥喝,暖暖身子,路上呢,就吃块月饼垫垫肚子。”

我笑笑:“沉香,等到明年,我们可以自己做月饼,就做我们南地最有名的什锦香。”

沉香笑的很满足,瞳仁亮晶晶的,像是盛了熹微之间的露水,剔透,晶莹。原来,聊以慰藉的,除了希望,还有坚强,是相信美好的未来就在眼前的坚强。

可行至半路,便变了天,我们没有准备蓑衣纸伞,被淋得浑身湿透,天本就寒冷,再加之淋了雨,衣裳湿冷而沉重,沿路没有客栈,我们冒雨行进了两个时辰,方才看到道边有个棚子,一面似乎酒旗一样的旗子被雨水打透,拧成一股,耷拉在杆子上,我们赶紧快走几步,找到树下栓了马,到棚子里躲雨 。

棚子里星点站了几个人,看样子都是赶路躲雨的,这棚子简陋,貌似曾经作为酒棚用过,但后来许是因着世道乱而险就被主人弃了。

没有桌椅,我们站在棚子里,雨水从身上不断往下淌,终将在双脚之间汇成一滩,头发散落的黏在脸颊边,雨水从眉梢眼角不断往下滑。雨越下越大,夹带着冷风阵阵,吹过贴在身上的湿衣,只感到仿若绣针游走肌肤之上,有种刺寒的疼感,令人战战难抑。

“小姐,先吃点东西吧,不然会感觉更冷。”说着,沉香掏出布包里的月饼,她一怔月饼被水泡的肿胀,挤压变形之后,有些料馅已经爆出。

“怎么会这样?”沉香泄气,又不舍得扔,拿在手里,脸色难看的很。

“我来。”我颤颤伸出手,将软软的月饼分成两半,一半递给她:“这下不用就着水了,也不错。”

 沉香抿嘴笑起来:“是啊,这下里噎不着了。”

月饼入口,有种湿腻而瘫软的感觉,已经吃不出什么味道,只是感觉很甜。

“你有没听说,明日城里要绞死一个人。”

“是官府抓的要犯?到底犯了什么重罪?”

“听说这次跟官府没什么关联,是个半大的孩子,也就做些偷鸡摸狗罢了,还能怎么招?可这世道,但凡有点势力,闲钱的人,都能聚众称王,别说吊死一个人,吊死一百人也没多大了不起。

你没看见中玉关外面都死了多少人了,听说那叫江什么的将军,带了十几万大军,折了一半,却灭了二十万的几路人马。据说从那里活命回来的人说,关外尸体堆的掩了半面城墙高,连中玉江的水都是红的,一流几千里,都不带变色的。”

“也是,现在杀一个人,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不眨眼的,可就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也不至于嘛,还大老远的给带着走了那么老远,看来背后的故事没那么简单。”

半口月饼还含在嘴里,我如咀凉石,再咽不下去,僵硬的扭过头,看向身侧两个还在交谈的中年男子,声色轻颤:“大叔,请问你们知道那孩子多大了?”

那男子看我一眼,咂咂嘴:“瞧这姑娘,淋成这样,还不得生病。我也没清楚到底多大,只是昨天远远在囚车上瞄了一眼,大概十四五岁吧,个子不高,到我肩膀这里,可惜给打得脸花花绿绿的,看不清楚表情,大概是个男孩子。”

我怔然:“绞死?为什么要绞死他?什么时候的事?”

中年人有些纳罕,面面相觑:“我们怎么知道为什么要绞死他,许是得罪了五圩城里的高门大户了吧,至于什么时候,杀人哪分时候,雨停了就差不多了。”

见我不说话,中年人凑过来,反问我:“姑娘认得那少年?”

“不认得,只是觉得很可惜。”我否认,垂眼,双手不住战抖,若是不假,他们口中的那个人,就是小唐。

“小姐,怎么办,这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我们这么等下去,怕是明早也到不了了。”沉香焦急。

“这雨,能下一日呢。”中年人念叨一句,又调过头,跟身侧那人闲谈,身边带着酒袋,喝一口,似乎舒服不少。

“大叔,我们还要赶路,可否买你这酒?我出双倍。”

中年人不愿,摇摇头:“这一晚上,不喝酒,我岂不是要遭罪。”

“十倍,大叔,兵荒马乱的年景,银子不易得,我若是不急着赶路,也不会浪费几十两的银子只为这半袋子酒,可旧人病重,再不回去,怕是见不到最后一面,便是下雨我也的往回赶了。”

那中年人佯装被我诚意打动,摇了摇酒袋:“姑娘,二十两,一文不少。”

“这点酒要二十两?”沉香不禁动了怒。

“给他吧,我们赶时间。”

沉香不情愿的掏了银子,交待中年人手里,那人笑不可支,恭恭敬敬的递过半袋子酒,还颇为好心的提醒我们:“你们入城时候,千万别从东门走,一看你们就是外地人,我们五圩城里,杀人的地儿都在东大门,你们两个姑娘家还是避着点好。”

我点点头,打开酒袋,往嘴里倒了一口,辣,这酒烈的很,一口下去,一直酒味浓郁的从口中直冲鼻腔和胃,感觉身体里的血脉猛地剧烈收缩,血液似乎一夕之间全部集在头顶,暖意瞬间遍布全身。

屏息再吞两口,然后递给沉香:“喝几口,缓缓身子,然后赶路。”

大雨如泼,带着力道砸落在地,展目望去,似乎铺成一道幕,犹如一条条细密银丝链随风轻动,渐渐下坠,却不见断,又卷起一层氤氲白雾,洇在其中,似幻。面前一望无际,已然连天接地,好不壮观。

我和沉香策马顶雨,只感到雨水砸落在皮肤上,微痛,骤凉,久而麻木,只是不断模糊了眼前的景致,抹一把脸,又见清晰,于是马不停蹄直奔五圩。

从白日到深夜,一路大雨滂沱,我们脚步不停,雨也未停,直至天快亮时,方才住了。近了,越发近了,五圩就在眼前,我的一颗心更是几欲跃出喉咙,小唐,你等我。

从北门绕到东门还费了些时辰,等我们入城门之时,便看见门边架起的一座绞架,不高,简陋的可以,只是几根手臂粗细的圆木用麻绳系紧,支撑三角形状,定牢在地上,尖顶上垂下一段绳,环成活结圈套,下面还有个木箱。

那人就站在木箱之上,垂着头,披发凌 乱,圈套环住他颈项,已经看不出当初的原貌,单薄瘦小的身体鞭伤遍布,血液早已干滞,将破烂衣衫凝成干结,紫黑一片。虽说是清寒的大早,却也有不少人围观其中,我顾不得其他,从挤进人群,想要看的更近一些。

“小姐,别太靠前,小心一些。”沉香紧随其后,低声道。

我点点头,站在第二排之中,从高个男子肩膀处往外张望,台上的人已经虚弱不堪,手脚皆被麻绳捆绑,我从上往下看去,那人裤腿被撕破,脚踝皮肉已经发紫,外翻,麻绳也被染成黑色,就紧紧卡在糜烂的破口之中,嵌的很深。

“不说也没关系,你不供出同伙,今儿就是你死期。”绞架旁边走出一人,锦衣,白面,一双眼张望着人群,一面笑语:“她不顾你生死,你却死咬秘密,真是不值。现下再问你一遍,说是不说?”

那人闻言也没有声响,头颈低垂的仿若折断了一般,他摇摇头,继续沉默。

我始终不能辨别架子上的人到底是不是小唐,心里矛盾至极,一面不愿被诈出,另一面也不想小唐送命,只能一忍再忍,就等脚架上的人抬起头,好让我看个仔细。可他不愿抬头,似乎已经不再存有希望,将死,会让人有种可以觉察出的彻底绝望和任命。

“不说?那就去送死吧。”锦衣人挥了挥衣袖,让绞架旁边的两个大汉扯紧各自手中的粗绳,这一动,绞架上的人被迫抬起了头,发出闷重的哼声。

  长发披散,我仍旧不能仔细辨别那人容貌,肿胀的脸,青紫的眼,皮肉绽开的下巴,他嘴角那一道血迹似乎干了许久,凝在脸颊上,亦难辨认曾经的模样。

台下围观的人低声议论,交头接耳,细碎而低沉的声响想在我耳侧,更让我的一颗心如火烤油煎一般,若是再晚,不管那人是不是小唐,都将死在绞架之上,变成一具冰冷尸体。

 

“很好,这小子带种的,既然不怕死,那还愣着干嘛,给我狠狠的勒死他。”锦衣人言毕,台上那人突然浑身战斗不止,他猛地抬起头,剧烈挣扎,只听那人身下哗的响声,众人一愣,定眼看看清楚,随即发出肆然笑声。

我凝眼一望,悲从中来,人之将死,恐惧都是一样。我曾许曹潜一个来生,可谁又会知晓,来生,下世,又有几分生生世世的缘可让我们在彼此擦肩一瞬,辨认出彼此,不再错过?

而我连这一辈子都不知何去何从,下一生一世,又怎知到底会如何呢?许是化成一只蝶,一片花,春来秋到,一阵风吹过,便再寻不见了。既然如此,又怎让人不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又何需大肆嘲弄,如观闹剧一般。

“原是吓得尿裤子了,既然如 此,说吧,人往哪走了?”

那人仍旧咬紧牙关,脖颈上的绳套又紧,脏乱的面上可见生出涨红,颈上暴起青筋可见,两行泪就那么顺势而落,滴在他胸前的衣衫上,洇成一滩滩阴影。

我曾见小唐右侧耳下有块胎记,这人仰脖的一瞬,我亦看见有胎记在,心神乍晃,仿如坠落一口无底之洞,是他吗?可是真的是他?

他突然张口,声色哑然,却无比清晰的吐出几个字:“姐姐,姐姐…”声音越发的小,又尖又细,他瞠目,眼珠暴突,已是被勒得喘不出气起来。

“是小唐…”沉香哽咽。

我直直看向面前的绞架上的孩子,踱步,推开人群,走出。

“放了他吧,你们要找我,何需为难一个孩子。”

锦衣人大惊,愣了半晌,面上容色恢复如常,赶紧上前,朝我躬身一拜:“公子等小姐许久了。”说着连忙朝身后挥挥手,示意放人,然后又道:“不得已而为之,小姐莫怪。”

绳子被割断,小唐应声摔落在地,半晌没有声音。

我转过眼,冷冷看那锦衣人:“我跟你走,你放了他。”

“小姐,这…”

我倾身贴近那人,压低声音:“二公子的意图我也晓得,你留个活口,让他回北越传个话,一来想办的事办到了,二来你也卖我个人情,他日不管把我再送回在谁的身边,少不了你好处。大人,你瞧这法子可好?”

锦衣人面上聚笑,连连道:“小姐垂爱,好说,好说。”

我扶起小唐,看见他努力睁大肿胀的眼,不可思议的说不出话来。

“沉香,你带小唐即刻赶回北越,去找曹潜,他会照顾你们安全。”

沉香不依:“我要跟着小姐走。”

我侧头看看站在一边的锦衣人,低声道:“而公子也不过是要挟我做个人质,不会杀了我,左右以后还会再见,你们安全,我也放心,小唐受伤不轻,再不好生治疗,怕是真的要送命了。”“姐姐…”小唐紧紧抓住我衣襟,眼泪止不住,话也说不清。

“沉香,我都托付给你了,莫让我失望。”转而抬头看两人一眼,淡然莞尔:“说过要保护你们,我说到做到。”

“小姐…”

“大人,送她们一程吧,不然路程太慢,怕是赶回去,命也没了。”

“小姐放心。”

回头再看地上两人,那种最熟悉的亲切感,冲撞在我心怀之中,泛滥成苦,翻覆成疼,话到嘴边,又梗了回去,唇微动,道出那句没有声音的“谢谢”。再转身之际,已经无恐无惧。

我终于懂得,自己就是那样一类人,生时便戴上了哀伤的印记,不管怎么的绝世  独立,怎样的心思细密,终究也逃不过命运的轮转,要来的,终是躲不过去,迟早要来。

轿子抬往不知名的府邸,停下时候,轿帘掀开,但见门口站了个人。

我身上的袍子半干,拧成皱褶,我信手掸了掸,弯腰从轿子里走出,撩眼看向那粉衣公子,轻笑:“二公子寻我,可谓不遗余力,现下我自己来了。”

二公子浅浅抿嘴一笑:“说来也汗颜,我正愁着一件事,这事,非小姐亲办才成。遂在所不惜也得寻得见小姐,才好办成。小姐,请。”

他微微俯身,伸手示意我进到院子里去,那般姿态,做的足够,我瞥他一眼,抬步迈入。二公子随后跟在我身侧,轻声道:“里面还有人再等。”

我一怔,跟着前面打头的小厮推门而入,房里站着个人,背对我负手而立,听见声响,转过身,朝我得意一笑:“萧重沄,许久不见了。”

我扯了嘴角,并不奇怪,只是看着面前的老者,心里落局已定,前路如何,心知肚明:“袁大将军,久违了。”

袁鹏浩大笑,笑声朗然,粗眉吊眼之间,皆是自信满满:“那皇帝小儿寻你,与你富贵荣华,你何以视为草芥?那江贼呢?

且不说他还长了个人模狗样,但说你把半分天下的财富都给了他,也好跟着他享福才是,你却又不愿。女子人家,眼界心思还是低点才好,不然少不了吃些苦头,就像是当下,何苦来哉?”

我轻笑:“那将军预备将我如何处理?”

袁鹏浩抿嘴,一双浑浊的眼,泛出精光,阴阳怪调道:“说来,我也与萧铎山同朝为官,平日里关系不算密切倒也不差,如今萧家没了人,我这做世伯的,照顾你小辈安危岂不天经地义?你驯良些,保准不伤你毫毛,也好让你下半辈子享着跟从前一样的荣华富贵。”

“世伯费心了。”我轻语,转过身,见二公子依旧站在门口,便朝他走过去,微微朝他倾身,极轻的道:“正所谓,请佛容易送佛难,公子想好如何送佛了吗?”

敛目,莞尔,于是提身而去,门外小厮引我转进侧院,推门,弓腰:“小姐,您且先进去休息,一会儿便有丫鬟过来伺候您沐浴更衣。”

沐浴过后,木窗轻推,我趴在窗台上,雨后的空气里夹杂着泥土的清香味道,吹着微湿的长发,轻寒。外面圆月皎皎,清辉如洒,又是一年中秋,却依旧月圆,人不圆。